且說徐良在屋上,正要拉刀躥將下去,教這紫面的知道知道我的利害。
忽見由外邊跑進三個人來,兩個壯士打扮,一個穿着一身重孝,放聲大哭,直奔房內而來。身臨切近,山西雁方纔認出來了:一個是薛昆,一個是李霸,一個是王熊兒。王熊兒穿着一身重孝。皆因在毛家疃,王熊兒瞧勢頭不好,揹着自己包袱,先就跑了。第二天,方纔遇見薛昆、李霸,他們兩個人把毛天壽已死,王虎兒被殺告訴了王熊兒一遍。三個人商量着,無處可奔,只可是上團城子與大太爺送信。就仗着王熊兒包袱內有些散碎銀子,王熊兒做了一身孝服,一路盤費,到了團城子,天氣就不早了。到了門首,衆人一問緣故,王熊兒就把太歲坊之事說了一遍。衆人一聽,都慨嘆了半天,並不用與他通報,就自己進來了。到得裏面,見了東方亮,噗咚一聲,跪倒身軀,放聲大哭。伏地君王問:“因爲何故這麼大哭,穿了一身重孝?”王熊兒就把太歲坊搶金氏起,直到毛家疃毛天壽、王虎兒被殺,前前後後,細細他說了一遍。未了說:“我今特來報與大太爺三太爺知曉此事。”東方亮、東方清一聞此言,放聲大哭,大家勸解了一回。東方亮說:“衆位有所不知,我二弟性情古怪,他要在我們這裏住着,焉有此事。”大家一齊說道:“也是二員外爺命該如此,只可打聽準喪在甚麼人手,咱們與他報仇就是了。”薛昆、李霸又把趙勝死的緣故說了一遍。又說:“別的人俱未能看清,單有一個相貌古怪的,是兩道白眉毛,又是山西的口音。”房書安說:“衆位聽見了沒有?就是這個老西,我總疑惑着,早晚之間必上這裏來哪。”東方清言道:“正要找尋於他。他若不來,可是他的萬幸;如果要來,可算他是飛蛾投火--自送其死。”東方亮說:“你們暫且吃飯去罷,有什麼話以後再講。”薛昆、李霸、王熊兒俱都下去。
這時,外面慌慌張張跑進一個家人來說:“員外爺在上,如今藏珍樓拿住兩個盜劍的了。”伏地君王東方亮一聞此言,吩咐一聲:“把兩個人與我綁上來!”不多一時,就看見從外邊推推擁擁推進兩個人來,大家說:“跪下跪下。”那兩個人挺胸迭肚,立而不跪。大衆一看,這兩個人全都是馬尾透風巾,青緞夜行衣,青抄包,青中衣,藍緞襪,扳尖灑鞋。一個是黃臉綠毛,一個是面似瓦灰,一塊紫記,怒目橫眉,立而不跪。東方亮一看,微微冷笑說:“你們兩個好生大膽,既要前來盜劍,也該打聽打聽纔是,我複姓東方的,最喜歡綠林中的朋友。山林中的賓朋,海島內好友,準有幾百位,俱是出乎其類的英雄,拔乎其萃的好漢。我一生最惱的,是不打聽打聽我是什麼樣朋友,依仗你們的本領,前來竊盜哇,盜我藏珍樓的寶物哇,自逞其能,藐視我這個所在。我也不怕你們惱,慢說你們那樣本事,就是比你們強着萬倍,連我那個樓門也不用打算進去。我也不用問你們的名姓,倘是問出來,要有與我相好的朋友認識,倒不好辦了。來!推出去與我砍了。”家人答應,立刻往外一推。
再說紫面天王一瞅這兩個賊,就有幾分愛惜,見他們進來時節,虎勢昂昂,挺胸迭肚,毫無懼色,後來向各人一瞅,就把頭往下一低,再也不瞅人了,倒彷佛是害怕的形象,剛要往下一推,就聽有人說,刀下留人。原來是赫連齊對赫連方說:“這個是梅花溝金家店二位寨主麼?”二人更把頭往下一低,一語不發。赫連方說:“對呀!哥哥看他臉上這塊紫記,難道你就忘了不成?”赫連齊向着金家兄弟二人說:“你們二位不言語不大要緊,險些耽誤了交情。”回頭說:“大哥,咱們紅白帖兒把人家請來了,咱們這樣待承人家,可下不去呀!”東方亮說:“我焉得知曉,這是哪裏來的呀!”赫連齊說:“這就是朝天嶺梅花溝的四寨主五寨主,一位是鴛鴦太歲金永福,一位是綠面天王金水祿。”東方亮一聞此言,自己親身下去,與二人解綁,說:“二位賢弟,實在劣兄不知駕到,如果知是二位賢弟到此,我天膽也不敢將二位賢弟綁將起來,望乞二位弟臺恕過愚兄。”說着,就一恭到地。金水福、金永祿雙膝點地,說:“我二人自逞其能,前來盜劍,冒犯天顏,身該萬死,蒙大太爺不肯殺害我們,恩同再造,慚愧呀,慚愧!”東方亮說:“二位賢弟言重了。我本是差派我兩個兄弟聘請五位寨主,前來助威,不料二位賢弟,也搭着是更深時候,無心墜落我的翻板,若非赫連賢弟看出,險些誤了大事。”金家兄弟說:“大太爺饒了我們,還說這許多謙虛言語,我們如何擔當得住。”東方亮說:“你們二位再要叫我大太爺,就是罵我一樣,咱們全都是自己弟兄,要是太謙,那還了得。赫連賢弟與他們見見衆位。”赫連齊這才帶着金家弟兄,先見了東方清,然後與羣寇一一相見。
東方亮吩咐家人取了兩件英雄氅來,先叫金家兄弟披在身上。東方亮復又問道:“但不知這下月十五日,那三位寨主,可能到我這裏來不能?”金永福道:“大哥,實不相瞞,有這裏請帖到了朝天嶺,皆因是我們大哥二哥不來,這才提起了你老這裏有口魚腸劍,我們大哥二哥說聽人講究過,可沒見過。王玉就說,要見這口劍不難,他要上這裏盜去給我們見識見識,還說要盜劍非他不成,除他之外,別無一人能盜。我們兩個人不服,就往這裏來了。不料我們二人被捉,多虧大哥寬宏大量,若不然,我二人早作了無頭之鬼,他們既要打算盜你的寶劍,是日豈能與你助威呀?”東方亮一聞此言,哈哈大笑,說:“二位賢弟,我方纔已然說過,我最好交友之人,待等十五日這個擂臺一過,我只帶一名家人,同着二位賢弟,帶上魚腸劍,去到朝天嶺,見一見二位寨主,把寶劍也教他們二位看看。只要他們二位喜愛此物,我就把這個東西送給他們二位,又算甚麼要緊的事情。常言說得好,‘寶劍贈與烈士,紅粉贈與佳人。’此劍乃是我用不着的對象,送與他們二位倒作一個贈劍之交,並且我還有大事相商。”金永福、金永祿說:“這位大哥,素好交友,名不虛傳。”羣寇異口同音說:“你們與大哥交長了,就知道大哥這交友的慷慨了。”伏地君王一聲吩咐備酒。
山西雁把他們的事情俱都聽得明白。自己想,此處又沒有白菊花,我也不必出頭露面了,倒不如上藏珍樓瞧瞧。自己拿定來意,蜇身回頭,從後坡飄身下去,直奔後面來了。又到了捆更夫的那個太湖石前,一直撲奔正西,過了果本園子,見着一段長牆,心中一想,方纔那更夫說的,這個地方叫紅翠園,但不知這紅翠園是甚麼景緻?剛走至那裏,就見裏面燈光閃爍,原來這個門卻在西邊,徐良繞到西邊一看,是花牆子門樓,黑漆的門戶,五層臺階,雙門緊閉,旁邊有一棵大槐樹。山西雁要看裏面景緻,就躥上樹去,往下一瞧,院子裏靠着南牆有兩個氣死風燈籠、一個八仙桌子、兩把椅子,大紅的圍桌上繡三藍的花朵,大紅椅披。桌子上有一個茶壺,四五個茶盅,一個銅盤子。靠着南邊,還有兩個兵器架子,長傢伙紮起來,短傢伙在上面掛着。靠着椅子那裏,站着一個大丫頭,約有二十多歲,頭上烏雲,戴些花朵,滿臉脂粉,鼻如懸膽,口賽櫻桃,穿着天青背心,葵綠的小襖,大紅中衣,窄小金蓮,系一根蔥心綠的汗巾,耳上金環,掛着竹葉圈,看相貌頗有幾分人才。徐良瞅着納悶,這是什麼事情?不多一時,就由三間上房內出來一個姑娘,約有二十四、五歲光景,頭上烏雲用青絹帕兜住,青縐絹滾身小襖,青縐絹中衣,窄窄金蓮,腰扎青綢汗巾,滿臉脂粉,柳眉杏眼,鼻頭端正,口似櫻桃,耳上金環,沒掛着竹葉圈。姑娘出來坐在椅子上,丫鬟給倒了一杯茶。姑娘問丫鬟說:“你們小姐呢?”丫鬟說:“我們小姐身體不爽。”徐良見這姑娘品貌甚好,但有一件,說話之間,未語先笑,透着輕狂的體態。又聽姑娘問丫鬟:“你們小姐是什麼病?”丫鬟說:“渾身發燒,四肢無力,淨想躺着,茶飯懶食,也沒有什麼大病,就是受了些感冒。”小姐說:“叫她出來練兩趟拳,踢兩趟腿,只待身上出些汗就好了,你說我請她。”丫鬟無奈何,進上房屋中去了。就聽裏間屋中說:“二妹子,今晚實不能奉陪了,我渾身作痛。”院中說:“叫丫鬟把你攙出來。”不多一時,”丫鬟攙着小姐由房中出來,也坐在椅子之上,身子就要往桌子上趴。那姑娘說:“你活動活動,玩玩拳,踢踢腳,咱們兩人過過傢伙就好了。”這病姑娘可不像那個的打扮,珠翠滿頭,紅衫綠裙,可是透着妖淫氣象,品貌有十分人材。那穿青的姑娘說:“我與姐姐脫衣裳。”那個姑娘再三不肯,說:“好妹子,你饒了我罷,若非是你叫我,連房門都不能出來,我還得告便,實在坐不住。”說着,仍然站起身來,晃晃悠悠走進屋中去了。
你道這二位姑娘是誰?這就是東方亮兩個妺子,一個叫東方金仙,一個叫東方玉仙。這兩個姑娘,與東方亮不是一母所生。這兩個是東方保赤第四個姨奶奶所生,從小的時節,東方保赤愛如珍寶,上了十歲時習學針線,嗣後就教她們練武,到了十五、六歲把功夫就練成了。東方保赤看看要死啦,一想,姑娘要不會武藝便罷,若是會些武藝,必然性傲,必須要教給她們一點絕藝方可,一個就教了一對鏈子架,一個是教了一對鏈子錘。除此以外,刀槍劍戟長短傢伙無一不會。東方保赤一死,這二位姑娘就單住一所院子,後來她娘一死,姑娘漸漸大了,東方亮不管他這兩個妹子。這二位姑娘住在紅翠園,與哥哥說明白了,前邊的人不怕是三歲的孩童,不許入紅翠園去。知道哥哥認識的並沒有正人君子,俱是些個匪人,倘有人過後邊去,不論是誰,都要結果他的性命。就是東方亮私通王爺,這玉仙苦苦勸了數十餘次,她哥哥也不聽她的言語,金仙卻連一次也沒勸過。這是什麼緣故?金仙遲鈍,素常不喜說話。玉仙姑娘是精明強幹,足智多謀,性如烈火,口巧舌能。如今已然二十五、六歲了,常常抱怨哥哥不辦正事,誤了自己青春。每日晚間,必要操練自己身體,可巧這日晚間,金仙身體不爽,不能陪着玉仙玩拳踢腿。玉仙想出一個主意來了,叫丫鬟拔去頭上花朵,挽袖子打拳,這丫鬟名叫小紅,伺候玉仙的丫鬟叫小翠,這兩個丫鬟的名字,就由紅翠園所起。小紅回說:“我那拳沒學會呢,打的不是樣兒,反教二小姐生氣。”玉仙非教她打不可,丫鬟無奈,這才把釵環花朵摘去,拿了一塊絹帕把抓髻兜住,系一個十字扣兒,汗巾一掖,袖子一挽,說:“哪樣打的不是,二小姐千萬指教。”徐良正要看打拳,忽見上房後坡有一個黑影兒一晃。要問這黑影兒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