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二和與王繼聖  四 也算翻身

  聚寶自那次跑出來,十來年沒有回黃沙溝去:抗戰以前,怕王光祖,不敢回去;抗戰時期,被日本人修的正太鐵路把他隔住,不能回去;日本投降後,他已經在路東找下個落腳處,又在鬥爭惡霸時候分得些果實,村裏羣衆又對他很好,因此又覺着不必回去。

  又隔了十來個月,他忽然又想回去看看。因爲有一次路西來了一個人,說那邊也到處有羣衆運動,把那些吃人咬人的先生們都鬥倒了。他問了一下被斗的人們都是誰,那人數了一大串名字,他只知道兩個——一個是那年在黃沙溝唱的那戲的東家三益堂,一個就是王繼聖的姨父馬先生。他問起王光祖,那人不知道,沒有聽說。這一問引得他想回去看看這王光祖究竟落了個什麼結果,因此就回去了。


  走了十來天,這天半後晌,就到了他的老家黃沙溝。

  當他走到離村半里的地方,早看見好多人在河灘一塊地裏割麥,數了一數,共是七個人,除了一個穿土色衣服的,其餘的六個,都穿的是雪亮的白小衫,戴的是嶄新的大草帽。這些人都割得飛快,好像在地裏跳舞,嘴裏還不知道唱些什麼,割着唱着,一會就打起來了,一會就又笑起來了。這是黃沙溝的好地,麥子長得有胸脯高,大約有五六畝。他把這一片地,一塊一塊數算了一下,數算着這一塊是王光祖的。他想這一定是歸了翻身戶,卻不知道是歸誰了。

  趕到他走近了,割麥的人也都看見了他,停住了手望着他仔細端詳着。有個白鬍須老漢(就是那個穿土色衣服的)先認出他來,叫了一聲“聚寶”,年輕人們也有叫大爺的,也有叫大叔的,都跟着老漢笑眯眯地來招呼他。

  這老漢就是老劉,他認得;其餘的年輕人看起來有些還沒有大變了樣子,可是一時叫不來他們的名字,只覺着和他們上一輩的人們年輕時候有點一樣。他一邊說話一邊想着,慢慢又認出一個大和來。那些青年人們都故意和他鬧,這個說“大叔你認得我是誰”,那個說“大爺你猜猜我叫啥”。他覺着這夥人蹦蹦跳跳實在可愛,引得他哈哈大笑。一個粗大個子青年說:“大爺!放下歇歇!”說着就從他的肩膀上替他卸下行李。他坐下了,大家也跟着他坐下。老劉說:“你還揹着你的鍛磨錘?”他說:“憑什麼敢把這個丟了?”

  經過老劉介紹,才知道這幾個青年的名字:給他接行李的那個是小胖,跟大和麪目差不多的那個是二和,其餘的三個是鐵則、魚則和宿根。他看着他們的新衣帽,笑着問:“大家都翻了身了吧?”

  “翻了!”好幾個人齊聲答應。

  “咱村都鬥了誰?”

  “鬥了誰?老光祖!”“王海!”“趙永福!”七嘴八舌答應着。

  小胖用嘴指着宿根說:“還有他家!他給人家通風報信就捎帶了他一傢伙!”宿根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說。

  聚寶的心落實了,心裏暗暗得意,好像對王光祖他們說:“試試!你狗×們再厲害?”他又故意問二和說:“二和!再不用給王光祖放牛了吧?”

  沒等二和答應,小胖插嘴說:“人家二和早就升了,從繼聖升中學那一年,人家就從放牛孩升成長工了!”

  聚寶笑了一笑說:“如今總不幹了吧?”

  小胖說:“不?還吃人家的飯,還給人家幹!”

  聚寶說:“奇怪呀!不是翻了身了嗎?”

  小胖說:“也算翻吧,只展了展腿!”

  聚寶說:“爲什麼不翻個透徹?”

  小胖說:“爲什麼?”又指着老劉、大和、二和、鐵則、魚則說:“這幾個人?算了吧!教着曲也唱不響!背地裏不論給他們打多少氣,一上了正場就都成了悶葫蘆了。自己不想翻,別人有什麼法?”

  大和向聚寶說:“老叔你不摸內情:人不能跟人比,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本事。小胖人家是武委會主任,嘴一份手一份,能說能打;像我們這些人,平常只在黑處鑽着,上了大場面能說個啥?誰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說出去誰知道是啦不是啦?”

  老劉說:“我看也翻得可以。就說我家吧:咱是一筐一擔逃荒來的,黃沙溝沒有咱一磚一瓦一壟田地,如今咱住的那座房也算咱的了,咱在三角坪開的那塊荒地,這幾年展到七八畝,也算咱的了;這還不夠好?就是不該把老婆餓死了來!……”

  聚寶問:“怎麼?老嫂不在了?”

  老劉說:“唉!不提她了!災荒年餓死了!怨她沒有命,要活到這時候來死了也放心些!”

  宿根半天插不上話,見說起這來了,他也趁空開開口:“老叔你還不知道啦:咱村過災荒年餓死了好幾十口——小囤他爹、小管他娘……”

  小胖說:“數那些做甚啦?數到天黑也數不完,我看還是說說別的吧:你這十來年都在哪裏來?”

  聚寶說:“在路東,太行山裏,也沒有一定的地方,哪裏有磨就到哪裏鍛,近二年來纔算有個落腳處。這些說起來話長,咱們回去再談吧,你們先告我說鬥王光祖鬥得怎麼樣?”

  老劉說:“鬥得也不輕,如今只留下三十來畝地了。”

  小胖說:“不輕?可算是沒有鬥好,只把些遠地給了羣衆,還給人家丟下三十多畝好地近地。這不是?這些地還是人家的,你看這麥長得多高?”

  聚寶愣了一會說:“怎麼還能把這麼好的地給他丟下?那你們翻了個什麼身?”

  二和半天沒開口,這會也說話了。他說:“說起來咱也算翻了身了,可是咱還是人家的夥計,人家還是咱的東家!”

  小胖說:“那怨誰?沒有叫你們多提意見?”

  老劉看了二和一眼說:“算了吧!不要太不知足了!給人家當夥計還不是咱願意?咱三角坪那點地,用得着咱父子三個人種嗎?咱給他當長工他給咱工錢,我還找不上個主兒啦,人家每月願意花八十斤米,還不給人家住?”

  小胖笑着向老劉說:“你這老人家不會打算!你的地不夠種不能多要他幾塊?一定要給人家留那麼多,回頭再去給人家當長工?”

  老劉說:“你們如今說那理我就聽不過去!人家就只有那麼多的問題,也不能給人家沒有窟窿去鑽眼呀!咱一輩子雖說窮可窮得乾淨,不會說那些訛人話。”

  小胖說:“那能算訛他?你父子們給人家受,人家睡着吃;人家吃胖了,把你們吃乾了;過災荒年,人家關住門吃餃子,卻餓死了你的老婆;你好好想想這賬該跟誰去算?”

  二和說:“俺可知道俺爹又要說啥啦!‘那還不是咱的命窮?’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大家都跟着笑起來。

  笑得老劉不好意思了,老劉翻了二和一眼說:“你笑啥!那是正經話!”他這麼一說,大家更笑得厲害了。

  “就鬥了個這?”聚寶覺着很泄氣。他又問大家說:“王光祖總不能還是村長了吧?”

  小胖說:“那倒不是了。如今的幹部沒有一箇舊的,也沒有一個老的:滿土是村長,小囤是政治主任,滿囤是農會主任,小管是副主任。”

  聚寶問:“都在家嗎?”

  小胖說:“村長在家,政治主任跟農會正副主任都到區上受訓,明天就回來了。”

  聚寶又問:“王光祖那顆種(就是繼聖)成了個什麼器?”

  小胖說:“上了半年中學日本就打進來了,後來當了幾年小學教員,如今在村裏合作社管賬。”

  二和指着路上的一個人說:“老驢來了!”大家隨着他看了一看都拿起鐮來。小胖說:“怕他做甚啦?不許歇歇?”

  聚寶問:“你們是給他打短工嗎?”

  大家說:“我們是個互助組。”

  聚寶站起來,一面揹他的行李一面說:“咱們晚上再談吧!我先回去了!”

  大家也都說:“好!你先回去歇歇吧!”大家送他走了,又都割起麥來。

  小胖忽然又想起個問題來,遠遠叫着聚寶說:“聚寶大爺!你的房子壞了!你可以先到我家吃頓飯,叫村長給你找個房子住!”別的人,也都喊着“到我家吃飯吧”。聚寶遠遠地點頭招手,向大家道謝說:“好好好!”

  聚寶回到村裏,在街上沒有碰到一個人。他沒有先去找村長,卻仍回到他那破房子裏。他進去一看,哪裏還像個房子?席子大個房頂就塌了籮頭大三四個透天窟窿,門窗上早已沒有一片木頭,地上早成了泥堆。他看了獨自一個人發笑,心想:“像這房子,就是不壞了吧,能算個什麼東西?費了十來天工夫回家,就回了這樣一個家?”看了一會,覺着沒甚意思,仍然揹着行李去找村長。

  他走到滿土家,見有個年輕媳婦在院子裏做飯。他雖然認不得她,猜也可以猜着是滿土老婆,就問:“村長在家嗎?”那媳婦先告他說不在家,接着又盤查了他半天,才又告他說村長在合作社。他又問了合作社的地點,就往合作社來!

  快到合作社門口,見個小孩子拿了個小口袋,裏邊不知裝了些什麼東西也往合作社走,和他同時進了合作社門。

  合作社裏櫃後坐着四個人,是王繼聖、滿土、喜寶和寶三(就是從前的學校先生)。他們見了聚寶,都覺得有點奇怪,差一點要問“你怎麼還在!”可是誰也沒有這樣說出來,都只說了聲“回來了大爺?”聚寶和他們點過頭,他們又都問些“從哪裏回來”、“這幾年都在什麼地方”,聚寶一張嘴只好慢慢答應。

  就在這時,那個小孩把他手裏的小口袋向櫃檯上一擱說:“換鹽!”他們只顧和聚寶談話,沒有理。那小孩又催了幾遍,把個繼聖催煩了,便教訓他說:“等一等!你就沒有看見有客?一點眼色也沒有!”小孩說:“家裏急着吃!”繼聖說:“就等一會吧!”聚寶看見不像話,就向繼聖說:“你先做生意!這又不是生客!”他雖是這樣說,繼聖仍是先讓他坐了然後纔給小孩換鹽。

  繼聖這會對聚寶似乎很好,他一邊量着小孩的麥子,一邊向聚寶說:“大爺!放下行李先進來歇歇!”喜寶和寶三也好像很親熱地讓着,只有滿土卻真是實心實意地讓着,一邊說話,一邊便從櫃後來接他的行李。聚寶看了繼聖和喜寶兩個青年的面貌,就想起王光祖和王海來,心上實在有些不痛快,因此也就不想跟他們兩個人的後代坐在一處。可是滿土對自己無仇無冤,自己又要找人家談房子的事,人家又是一番好意讓自己到裏邊坐坐,怎麼好意思推諉呢?兩種心事一比較,還是進去對,他便把自己的行李向櫃檯上“咚”地一丟,一躍身進到櫃檯裏邊,回手又把行李抓起來丟在裏邊的地上。滿土說:“大爺還是這麼大精神!背的還是鍛磨錘嗎?”聚寶笑了笑說:“那是吃飯家伙,還敢不背?”說着就和喜寶、滿土一同坐下。

  他兩個仍向聚寶說了一些見面話——無非仍是“這幾年在哪裏來”,“回來走了幾天”,“那裏的麥子好不好”……一類的話。繼聖打發走換鹽的孩子,寶三記了賬,也就湊來打招呼。

  繼聖、喜寶、寶三和滿土四個人同時歡迎聚寶這位稀客,可是心事不同;滿土只是覺着奇怪,覺着這十幾年沒有音信,不論誰都忘記了的一個人,現在忽然又回來了,真是想不到的事。寶三雖然和王光祖他們接近一些,可是向來也沒有對不起聚寶的地方,心裏也平平的。繼聖和喜寶兩個人的心情就不那麼簡單——聚寶是怎樣走的,他們那時候雖然是小孩子,卻還記得個影兒。年頭臘月黃沙溝搞羣衆翻身運動,他們倆家雖然也捱過鬥爭,可是並沒有人替聚寶提出問題。如今聚寶這人已經是回來了,他們覺着在這種年頭,再加上聚寶的“鍛磨錘”脾氣,很難保不生事,因此一見面心裏先有幾分不自在,不過他們兩個也和他們的老子們一樣,一上場都有一套,並不像一般老實人們,有什麼心事都帶在臉上。他們連商量也不用商量,一見聚寶這個老冤家,就知道用什麼法子對付,因爲在年頭臘月他們就是用這種法子對付過好多對他們有意見的人,結果取得很大的勝利。他們的法子,就是灌米湯,說軟話,叫幾聲“大爺”“大叔”“大哥”,送一些小禮物小人情,把人弄得不好跟他們當面破臉皮,把一場鬥爭弄成了個“水過地皮溼”,有那麼一回來就算了。這次一見聚寶,自然無須商量,就拿出那一套老法子。

  繼聖打發走了換鹽的孩子,掉過頭來笑嘻嘻向聚寶說:“大爺!真想不到還能見上你!”說着站起來把臉湊近聚寶的臉,好像說什麼祕密話一樣,低低地說:“大爺!先喝一壺吧!”又轉向喜寶說:“喜寶哥!先去炒一盤雞蛋!”喜寶答應着去了,繼聖不等聚寶答話,就拿起酒壺來到酒罈邊灌酒。

  聚寶趕緊起來按住他的手說:“不不不!這幾年鬧咳嗽,一盅也不能喝!”繼聖仍是要灌,聚寶堅決不讓,也只好罷了。喜寶拿了個炒鍋進來舀油,繼聖說:“算了!人家大爺不喝!”喜寶又讓了一會,結果仍是不喝。

  其實聚寶很好喝盅酒,雖然老了還沒有斷過,只是人不對勁不喝,勉強喝起來一喝就醉,醉了馬上就要鬧起來。他纔回到村裏,不想先鬧這一手,因此堅決不喝。他兩人見他實意不喝,也就不再讓下去,四個人又重新坐好。

  繼聖說:“大爺呀!你這十幾年算是運氣好,沒有在家,咱村裏可真是遭了大難了!敵人又擾亂,又鬧災荒,實在死了些人了呀!像你們這老一輩的人,真沒有幾個了!”接着把五十歲以上的人,死的活的都數了一遍,末了又誇讚了一遍聚寶的運氣好。他說這一大段話的用意是叫聚寶再不要把那次離開家鄉的事放在心上,好像說:“幸虧那年我爹把你趕走,你才免了這場大難,要不一定是已經死了。”他一邊說一邊看喜寶,喜寶早就覺着他這段話說得很得勁,笑着向他點頭,又把這十來年的災難更詳細地補充了好多。他們兩個雖然有一番用意,聚寶卻只當做平常話來聽,因爲聚寶在這十幾年來經過的災難並不比他們小。他們滿以爲聚寶聽了他們的話,一定很吃驚,一定要再向他們細問端的,不想聚寶聽了,只說了一聲“到處都一樣”,把他們原來的用意弄得落了空。

  繼聖要跟誰故意親熱起來,有一套大本領,就是話頭拉不斷,一點也不至於叫人看出空子來。他見聚寶說了個“到處都一樣”,也就把話頭一轉說:“是嗎?那邊也是這樣嗎?那麼咱們都是死裏逃生的人了。唉!在這些年頭,咱們這些逃過劫來的人,能碰到一處,真是難得呀!”

  他正預備再往下說,轟隆轟隆走進許多人來,老的也有,小的也有,七嘴八舌,一齊向聚寶打招呼,聚寶答應不過來,只好站在櫃檯後點着頭向大家打“啊啊”。原來這時候天快黑了,有個互助組從地裏回來經過合作社門口,聽說聚寶回來了,就都來看望。接着別的人們也陸續跟進來,把個合作社櫃檯前邊擠得滿滿的,門裏門外都是人。原來這聚寶是個好拉好唱的老孩子頭兒,聽說他回來了自然都要來看看他。

  後來進來個老太婆——是老張老婆,鐵則他娘——端了一升麥子,大家給她讓開路。她慢慢走到櫃檯邊,把升往櫃檯上一放說:“要一條鞋沿口,買五寸白布,買點麻,買點鹽,買點……”繼聖截住她的話說:“算了算了!一升麥早就不夠了!你光說買點這個買點那個,你就不知道一升麥價多少錢,你要買的那些東西值多少錢?”老張老婆說:“我不知道,憑你算吧!”繼聖向大家說:“你們都看看這生意怎麼做?拿了一升麥,就念了那麼一大堆東西!憑我算怎麼能算得夠呀?”又捏起一顆麥來咬了一咬說:“麥子又這麼溼!”又向老張老婆說:“這隻夠買白布跟鞋沿口,餘也餘不下幾個!”老張老婆說:“夠什麼就買什麼吧!”寶三用櫃上的升去量麥,聚寶問:“這是老張嫂嗎?”老張老婆自進了合作社門半天還沒有擡頭,聽得有人跟她說話,這才擡起頭來。她一看見聚寶,認了一大會也認不準,慢騰騰地冒叫聲“聚寶?”她雖是這樣叫了,卻還不知道確實是不是,等到聚寶答了話,她才知道沒有認錯,就接着說:“唉!你還在?”聚寶說:“在!你也還在?老張哥也還在?”老張老婆說:“在!唉!可不是還在吧,死了誰受啦?”聚寶說:“不是翻了身了嗎?”老張老婆說:“唉!翻不翻吧!我看都不差什麼,反正咱這命還不是活到老受到老?”繼聖本來才把五寸布給她撕下來,還沒有給她拿出鞋沿口,聽她說到翻身的事,不願意再聽她說下去,就打斷了她的話,問她:“餘下的錢還是要鹽,還是要別的?”她聽了這一問,就把與聚寶說的話截住,向繼聖說:“還能買多少麻?”繼聖說:“能買一兩?”她說:“一兩麻也不濟事,那就買成鹽吧!”繼聖也沒有再說什麼,叫寶三給她稱了鹽,她又與聚寶應酬了幾句就去了。

  打發走老張老婆,寶三拔開筆去記賬,繼聖向大家說:“你們看這生意怎麼做?一升麥就得出好幾筆賬:又要入賣貨錢,又要出買麥錢,麥價又不能一樣,幹啦、溼啦、好啦、壞啦,看麻煩不麻煩?”他這樣議論着,大家着起耳朵聽,不知道是誰也跟着說:“可也真是麻煩事。”他見他的話大家注了意,又有人同意,就索性丟開聚寶扭過頭來又向大家說下去。他說:“不幹什麼不知道什麼難幹:拿一升麥,換好幾樣東西,你說不給換吧,三釐兩毫都是個東家,給換吧,賺的錢不夠記賬的紙錢。到每期結賬時候,大家都嫌賺的錢少,不想一天盡做這種生意,怎麼會賺了錢?”聽話的人,跟在臺下聽講一樣,都只是瞪着眼睛聽,都覺着人家比自己想得透徹。

  聚寶對繼聖的話不同意:他在別的合作社入過股,見人家櫃上的生意並不比這個不麻煩,可是每期結賬以後分的紅並不少。在繼聖說話時候,他預備插幾句話,因爲不瞭解村裏過去的情形,也就算了。

  他本來是來找滿土給他找房子,可是一進來就被繼聖他們幾個人麻煩住,聽了半天虛情假意的親熱話。他早就覺着沒味,可也走不脫,最後見繼聖對老張老婆的態度那樣壞,還要強造出一大段高明的道理來,跟給村裏人上課一樣吹了半天,實在是越看越不順眼,好在村裏人也都來看自己,才把這些悶氣解了些。他覺着這會是走的時候了,再遲了怕繼聖再說起什麼親熱話來,因此便向滿土說:“看我這記性多麼壞!我來找你說甚啦,就扯起閒話來忘了!我那房子塌了,請你給找個住處暫且住幾天。我到你家裏去了,家裏說你在這裏。……”

  還沒有等滿土張口,繼聖的親熱就又出口了。他說:“那容易!房子有的是,村裏人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哪個院子裏也有閒房子!依我說呀!你也不用找房子了;咱合作社後院那西樓上閒閒的只放了幾包棉花,你就在那上邊住也不用起火,合作社裏給你帶做點飯,不省得每天麻煩嗎?”聚寶對這一套已經聽夠了,趕緊向他搖着手說:“不不不!我一個人清靜慣了,還是找個地方好!”接着趕緊向滿土說:“怎麼樣?村長?”滿土說:“行!你想清靜一點,就住我那後院吧,那裏邊只有小管他們父子兩個。”聚寶說:“好!我就去吧,住哪個房子?”滿土說:“我也要回去了,讓我跟你去!”聚寶說:“那也好!”說着就從地上提起他的行李。有個青年人說:“我給你送去!”說着就從聚寶手裏搶過行李背在自己膀上。聚寶和滿土跨出櫃檯,跟着送行李的青年去了,別的人們也有跟着去問長問短的,也有回家吃晚飯的,陸陸續續都走了,合作社只留下繼聖、喜寶和寶三。繼聖說:“看那勁兒恐怕還想找麻煩嗎?”喜寶說:“你說得對!這人可真難接近,不論說什麼他也不理咱的茬,越趕越遠!我看你回去還得問一問大爺怎麼辦好!”繼聖說:“走着看吧,對這種人,我爹他能有什麼主意?唉!到這種年頭見什麼王八吹鼓手都得磕頭!”寶三隻是順着他們哼哼了幾句。

  聚寶到了滿土的後院,鐵則父子們已經吃起飯來了,又跟他們應酬了一會,滿土說:“你也不用做飯了,先在我那裏吃上一頓,明天我好給你借些鍋碗傢俱你再起火!”聚寶見他是實意,也就不客氣跟他到前院來。在吃飯以前,聚寶問起村裏的鬥爭情形,滿土說:“咱村做得很平和,比鄰近各村都好!”接着就數了一下哪村打了誰,哪村封了誰的門,然後又說:“咱村一點岔子也沒有出,雖然也鬥了幾戶,都是自動拿出些地來,拿出些糧食來就算了。”

  聚寶覺着滿土這個青年人也很好,只是不贊成他說這“平和”。他想王光祖他們作了一輩子惡,大家對他們這樣平和,還算什麼“翻身”?只是他跑了多半天路,又應酬了半後晌,有點累了,也顧不得多想這事,胡亂吃了兩碗飯,就去睡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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