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記  三 不準登記

  當天晚上,艾艾迴房以後,明知道她的爹媽要談自己的婚事,自然睡不着覺,爬在窗上聽了一會,因爲隔着半個院子兩重窗,也聽不出道理來,只聽見了兩句話。聽見兩句什麼話呢?當她爹媽談了一陣爭執起來之後,她媽說:“你說這麼辦了有什麼壞處?”她爹說:“壞處是沒有,不過擋不住村裏人說閒話!”以後的聲音又都低下去,艾艾就聽不見了。

  這一晚艾艾自然沒有睡好,第二天早晨起來,本來想先去找燕燕,可是鄉村姑娘們,要是家裏沒有個嫂嫂的話,掃地、抹灰塵、生火做飯、洗鍋碗這幾件事就成了自己照例的公事,非辦不行。她只擔心燕燕往區上走了,好容易等到吃過飯,把碗筷收拾起來泡到鍋裏,偷偷地用鍋蓋蓋起來就跑到燕燕家裏去。

  她本來想請燕燕替她問一問她媽和她爹商量的結果如何,可是一到了燕燕家,就碰上了別的情況,這番話就不得不擱一擱。這時候,燕燕在牀上躺着,她媽坐在那裏央告她起來,五嬸站在地上等候着。艾艾問:“燕燕姊怎麼樣了?”燕燕她媽說:“燕燕只怕慪不死我哩!”燕燕躺着說:“都由了你了,還要說我是跟你慪氣!”她媽說:“不是慪氣怎麼不起來啊?好孩子!不要慪了快起!來讓你五奶奶給你說說到區上的規矩!再到村公所要上一封介紹信,快走吧!天不早了!”燕燕說:“我死也不去村公所!我還怕民事主任再要我檢討哩!”她媽說:“小奶奶!你不去村公所我替你去!可是你也得起來叫你五奶奶給你說說規矩呀?”燕燕賭着氣坐起來說:“分明是按老封建規矩辦事,偏要叫人假眉三道去出洋相!什麼好規矩?說吧!”五嬸見她的氣色不好,就先勸她說:“孩子!再不要彆彆扭扭的!要喜歡一點!這是恭喜事!”燕燕說:“快說你們那假眉三道的規矩吧!什麼恭喜事?你們喜的吧,我也喜的?”五嬸說:“算了算了!氣話不要說了!到了區上,我把介紹信遞給王助理員。王助理員看了信,問你多大了,你就說多大了;問你是‘自願’嗎?你就說‘自願’……”燕燕說:“這哪裏能算自願?”五嬸說:“傻孩子!你就那麼說對了!問過自願以後,他要不再問什麼就算了;他要再問你爲什麼願意,你就說‘因爲他能勞動’。”燕燕說:“屁!我連人家個鬼影兒也沒有見過,怎麼知道人家勞動不勞動?”她媽說:“我這閨女的主意可真哩!慪不死我總不能算拉倒!”燕燕說:“媽!這怎麼能算是我慪你?我真正是不知道呀!你也不要生氣了!要我說什麼我給你說什麼好了!反正就是個我來!五奶奶!還有什麼鬼路道,一股氣說完了算!我都照着你的來!”五嬸說:“也再沒有什麼了!”

  這時候,小晚來找艾艾,見燕燕母女倆鬧得不開交,也就站住來看結果。結果是燕燕答應到了區上照五嬸的話說,她媽跟五嬸替她到村公所去要介紹信。

  等燕燕她媽跟五嬸出去之後,艾艾跟燕燕說:“燕燕姊!你今天不高興,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勸勸你……”燕燕說:“我這輩子算現成了,還有什麼高興不高興?我還沒有問你:你爹同意不同意?”艾艾說:“我也不好問!你今天遇了事了,改日再說吧!”燕燕說:“不!我偏要馬上管!要管管到底,不要叫都弄成我這樣!能辦成一件也叫我媽長長見識!你就在我這裏等一等,讓我去問一問你媽,要是答應了,咱們相跟到區上去!”

  燕燕走了,剩下了小晚和艾艾。艾艾說:“聽我爹那口氣,好像也不反對,聽說你家的大人們也願意了,現在擔心的只是民事主任的介紹信!”小晚說:“我也是這麼想:咱莊上凡是他插過腿的事,不依了他就都出不了他的手。別看他口口聲聲說你聲名不好,只要嫁給他的外甥,管保就沒事了!”艾艾說:“對!事情是明明白白的!他不給咱們寫,咱們該怎麼辦?”兩個人都愣了,誰也想不出辦法來。停了一會,燕燕回來了,說是張木匠也願意了,可以一同到區上去登記。艾艾跟她說到村公所寫介紹信不容易,她也覺着是一件難事,後來想了想說:“你們去吧!趁着他給我寫罷了你們就提出,他要是不願意寫的話,你們就問他‘別人來了可以替人寫,親自來了爲什麼不行?’看他說什麼!”小晚說:“對!他要是再不給寫,咱倆就不拿介紹信到區上去登記。區上問起介紹信,咱就說民事主任是封建腦筋,別人去了可以替人寫,自己去了偏不給寫!”艾艾說:“那樣你不把燕燕姊的事給說漏了嗎?”燕燕說:“說漏了自然更好了!你們給說漏了,我媽也怨不着我!”小晚說:“人家要問介紹人哩?”燕燕說:“就說是我!”小晚說:“寫信時候,介紹人也得去呀?”燕燕想了一想說:“可以!我跟你們去!”艾艾說:“你不是不願意到村公所去嗎?”燕燕說:“我是不去要我的介紹信,給別人辦事還可以。咱們到村公所門口等着,等我媽一出門咱們就進去!”艾艾說:“民事主任要說你聲名不正不能當介紹人呢?”燕燕說:“這回我可有話說!”三個人商量好了,就往村公所去。他們正走到村公所門口,她媽跟五嬸就出來了。五嬸說:“不用來了!信寫好了!”燕燕說:“我也得問問是怎麼寫的,不要叫去了說不對!”她媽聽着只當是燕燕真願意了,就笑着跟她說:“你要早是這樣,不省得媽來跑一趟?快問問回來吃些飯走吧!”說着就分頭走開。

  他們三個走進村公所,民事主任才寫過信,墨盒還沒有蓋上。民事主任看見他們這幾個人在一塊就沒有好氣,撇開艾艾和小晚,專對燕燕說:“回去吧!信已經交給你媽了!”燕燕說:“我知道!這回是給他們兩個人寫!”主任瞟了小晚和艾艾一眼說:“你兩個?”“我兩個!”“自己也都不檢討一下!”小晚說:“檢討過了!我兩個都願意!”主任說:“怕你們不願意哩?”艾艾說:“你說怕誰不願意?我爹我媽也都願意!”小晚說:“我爹我媽也都願意!”主任說:“誰的介紹人?”燕燕說:“我!”“你怎麼能當介紹人?”“我怎麼不能當介紹人?”“趁你的好聲名哩?”“聲名不好爲什麼還給我寫介紹信?”主任答不上來就發了脾氣:“去你們的!都不是正經東西!”艾艾看見仍不行了,就又頂了他一句:“嫁給你的外甥就成了正經東西了。是不是?”

  這一下更問得主任出不上氣來。主任對艾艾,確實有兩種正相反的估價:有一次,他看見艾艾跟小晚拉手,他自言自語說:“壞透了!跟年輕時候的小飛蛾一個樣!”又一次,他在他姊姊家裏給他的外甥提親提到了艾艾名下,他姊姊說:“不知道閨女怎麼樣?”他說:“好閨女!跟年輕時候的小飛蛾一個樣!”這兩種評價,在他自己看起來並不矛盾:說“好”是指她長得好,說“壞”是指她的行爲壞——他以爲世界上的男人接近女人就是壞透了的行爲。不過主任對於“身材”和“行爲”還不是平均主義看法:他以爲“身材”是天生的,是什麼就是什麼;行爲是可以隨着丈夫的意思改變的,只要痛痛打一頓,說叫她變個什麼樣就能變成個什麼樣。在這一點上,他和東院五嬸的意見根本相同。可是這道理他向艾艾說不得,要是說出來,艾艾準會對他說:“這個民事主任用不着你來當,最好是讓給東院五奶奶當吧!”

  閒話少說,還是接着說吧:當艾艾問嫁給他的外甥算不算正經的時候,他半天接不上氣來,就很蠻地把墨盒蓋子一蓋說:“任你們有天大的本事,這個介紹信我不寫!”艾艾說:“不寫我們也要去登記!區上問起來我就請他們給評一評這個理!”主任說:“不服勁你就去試試!區上又不是不知道你們的好聲名!”吵了半天,還是不給寫,他們只得走出來。

  燕燕回家去吃過飯,艾艾迴家去洗過鍋碗,五嬸、燕燕、小晚和艾艾,四個人都往區上去。

  三個青年人都覺着五嬸討厭,故意跑在前邊不讓五嬸追上,累得五嬸直喘氣。走到區公所門口,門口站着五六個人,男女老少都有,只是一個也認不得。原來五嬸約着人家西王莊那個孩子在區公所門口等,現在這五六個人,好像也都是等人,有兩個大人似乎也是當介紹人的,其中有兩個青年男子,一個有二十多歲,一個有十五六歲。燕燕他們三個人,都估量着那個十五六歲的就是給燕燕說的那一個,因爲五嬸說過“實歲數是十五”,可是誰也認不得,不願意隨便打招呼。停了一會,五嬸趕到了。五嬸在區門邊一看說:“怎麼西王莊那個孩子還沒有來?”她這麼一說,他們三個才知道是估量錯了,原來哪一個也不是。就在這時候,收發室裏跑出一個小孩子來向五嬸嚷着說:“老大娘!我早就來了!”嗓子比燕燕的嗓子還尖。燕燕一看,比自己低一頭,黑光光的小頭髮,紅紅的小臉蛋,兩隻小眼睛睜得像小貓,伸直了他的小胖手,手背上還有五個小窩窩。燕燕想:“這孩子倒也很俏皮,不過我看他還該吃奶,爲什麼他就要結婚?”五嬸說:“咱們進去吧!”他們先到收發處掛了號,四個人相跟着進去了。

  正月天,親戚們彼此來往得多,說成了的親事也特別多,王助理員的辦公室擠滿了領結婚證的人,累得王助理員滿頭汗。屋子小,他們進去站在門邊,只能挨着次序往桌邊擠。看見別人辦的手續,跟五嬸說的一樣,很簡單:助理員看了介紹信,“你叫什麼名?”叫什麼。“多大了?”多大了。“自願嗎?”“自願!”“爲什麼願嫁他?”或者“爲什麼願娶她?”“因爲他能勞動!”這一套,聽起來好像背書,可是誰也只好那麼揹着,背了就發給一張紅紙片叫男女雙方和介紹人都蓋指印。也有兩件不準的,那就是有破綻:一件是假歲數報得太不相稱,一件是從前有過糾紛。

  快輪到他們了,燕燕把艾艾推到前邊說:“先辦你的!”艾艾便擠到桌邊。這時候弄出個笑話來:助理員伸着手要介紹信,西王莊那個孩子也已經擠到桌邊,信就在手裏預備着,一下子就遞上去!五嬸看見着了急,拉了他一把說:“錯了錯了!”那孩子說:“不錯,人家都是一人一封!”原來五嬸在區門口沒有把艾艾和燕燕向那孩子交代清楚,那孩子看見艾艾比燕燕小一點,以爲一定是這個小的。王助理員接住他的信還沒有趕上拆開,小晚就擠過去跟他說:“說你錯了你還不服哩!”回頭指了指燕燕又向他說:“你是跟那一個!”經他一說破,滿屋子弄了個鬨堂大笑!王助理員又把信遞給那個孩子說:“你怎麼連你的對象也認不得?”小晚說:“我兩個沒有介紹信,能不能登記?”王助理員說:“爲什麼沒有介紹信?”艾艾說:“民事主任不給寫!燕燕她媽替她去還給寫,我們親自去了不給寫!他要叫我嫁給他的外甥!”“你們是哪個村?”“張家莊!”問艾艾:“你叫什麼?”“張艾艾!”王助理員注意了她一下說:“你就是張艾艾呀?”“是!”王助理員又看着小晚說:“那麼你一定就是李小晚了?”小晚說:“是!”王助理員說:“誰的介紹人呢?”燕燕說:“我!”“你叫什麼?”“馬燕燕!”王助理員說:“你兩個都來了?你怎麼能當介紹人?”“我怎麼不能當介紹人?”“村裏有報告,說你的聲名不正!”三個人同問:“有什麼證據?”王助理員說:“說你們早就有來往!”小晚說:“早有個來往有什麼不好?沒來往不是會把對象認錯了嗎?”這句話又說得大家笑起來。王助理員說:“村裏既然有報告,等調查調查再說吧!”燕燕說:“助理員!你說叫他們兩人結了婚有什麼不好?爲什麼還要調查呢?他們兩個人都沒有結過婚,和誰也沒有麻煩!兩個人又是真正自願,還要調查什麼呢?”助理員說:“反正還得調查調查!這件事就這樣了。”又指着西王莊那個孩子說:“拿你的信來吧!”小孩子遞上了信,五嬸一邊把村公所給燕燕的介紹信也遞上去。

  王助理員問西王莊那個孩子:“你叫什麼?”“王旦!”“十幾了?”“十……二十了!”小王旦說了個“十”就覺着五嬸教他的話不一樣,趕快改了口。王助理員說:“怎麼叫個‘十二十’呢?”小王旦沒話說,王助理員又問:“你們是自願嗎?”“自願。”“爲什麼願意跟她結婚?”“因爲她能勞動!”王助理員又看了看燕燕的介紹信說:“馬燕燕!你說他究竟多大了!”燕燕說:“我不知道!”五嬸急得向燕燕說:“你怎麼說不知道?”燕燕回答說:“五奶奶!我真正不知道!你哪裏跟我說過這個?”五嬸不知道燕燕是有意叫弄不成事,還暗暗地埋怨燕燕說:“這閨女心眼兒爲什麼這麼死?就算我沒有跟你說過,可是人家說二十,你就不會跟着說二十嗎?”在這時候,小王旦偏要賣弄他的聰明。他說:“人家是真正不知道!我住在西王莊,人家住在張家莊,我兩個誰也沒有見過誰,人家怎麼知道我多大了呢?”王助理員說:“我早就知道你沒有見過她!要是見過,怎麼還能認錯了呢?你沒有見過人家,怎麼知道人家能勞動?小孩子家盡說瞎話!不准你們兩個登記!一來男方的歲數不實在,說不上什麼自願不自願;二來見了面連認也不認得,根本不能算自由婚姻!都回去吧!”

  五個人都出了區公所:小王旦回西王莊去了,五嬸和他們三個年輕人仍回張家莊去。在路上,五嬸怪燕燕說錯了話,燕燕故意怪五嬸教她說話的時候沒有教全。艾艾跟小晚說王助理員的腦筋不清楚,燕燕說王助理員的腦筋還不錯。

  他們四個人相跟了一段,還跟來的時候一樣,三個青年走在前邊商量自己的事,五嬸在後邊趕也趕不上。他們談到以後該怎麼樣辦,燕燕仍然幫着艾艾和小晚想辦法,他們兩個也願意幫着燕燕,叫她重跟小進好起來。用外交上的字眼說,也可以叫做“定下了互助條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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