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家寶  三

  李成娘一見他們兩個人進來,覺着“真他孃的不湊巧”。

  小娥覺着不對,趕緊把話頭引到另一邊,她問自己丈夫說:“今天的會怎麼散得這樣快?”

  她丈夫說:“這會只是和幾個幹部接一下頭,到晚上才正式開會。”

  只說了這麼幾句簡單話大家坐下了,誰也再沒有什麼話說,金桂的臉色就很不平和。

  金桂平常很大方,婆婆說兩句滿不在乎,可是這一次有些不同:小娥的丈夫是她的姐夫,可也是她的上級。她想婆婆在小娥面前敗壞自己,小娥如何能不跟她自己的丈夫說?況且真要是自己的錯誤也還可說,自己確實沒錯只是婆婆的見解不對,她覺着犯不着受這冤枉。

  小娥的丈夫見她們婆媳的關係這樣壞,也斷不定究竟哪一方面對。他平常很信任金桂,到處表揚她,叫各村的婦女向她學習,現在聽見她婆婆對她十分不滿意,反疑惑自己不瞭解情況,對金桂保不定信任太過,因此就想再來調查研究一番。他見大家都不說話,就想趁空子故意撩一撩金桂。他笑着問小娥:“你們背地裏談論人家金桂什麼事,惹得人家咕嘟着嘴!”

  金桂還沒有開口,李成娘就搶先說:“聽見叫她聽見吧,我又沒有屈說了她!你問她一冬天拈過一下針沒有?紡過一寸線沒有?”

  婆婆開了口,金桂臉上卻又和氣得多了。金桂只怕沒有機會辯白引起上級的誤會,如今既然又提起來了,正好當面辯白清楚,因此反覺着很心平。她說:“娘!你說得都對,可惜是你不會算賬。”又回頭向小娥的丈夫說:“姐夫你給我算着:紡一斤棉花誤兩天,賺五升米;賣一趟煤,或做一天別的重活,只誤一天,也賺五升米!你說還是紡線呀還是賣煤?”

  小娥的丈夫笑了。他用不着回答金桂就向小娥說:“你也算算吧!雖然都還是手工勞動,可是金桂勞動一天抵住你勞動兩天!我常說的‘婦女要參加主要勞動’,就是說要算這個賬!”

  李成娘覺着自己輸了,就趕緊另換一件佔理的事。她又說:“哪有這女人家連自己的衣裳鞋子都不做,到集上買着穿?”她滿以爲這一下可要說倒她,聲音放得更大了些。

  金桂不慌不忙又向她說:“這個我也是算過賬的:自己縫一身衣服得兩天;裁縫鋪用機器縫,只要五升米的工錢,比咱縫的還好。自己做一對鞋得七天,還得用自己的材料,到鞋鋪買對現成的才用鬥半米,比咱做的還好。我九天賣九趟煤,五九賺四鬥五;縫一身衣服買一對鞋,一共才花二斗米,我爲什麼自己要做?”

  等不得金桂說完,李成娘就又發急了。她覺着兩次都輸了,總得再爭口氣——嗓子再放大一點,沒理也要強佔幾分。她大喊起來:“你做得對!都對!沒有一件沒理的!”又向女婿喊:“你們這些區幹部,成天勸大家節約節約!我活了一輩子了,沒有聽說過什麼是‘節約’,可是我一年也吃不了一斤油,我這節約媳婦來了是一月吃一斤。你們都會算賬,都是幹部!就請你們給我算算這筆賬!”

  她越喊得響亮,女婿越忍不住笑,等她喊完了,女婿已笑得合不上口。女婿說:“老人家,你不要急!我可以替你算算這筆賬:兩個人一月一斤油,一個人一天還該不着三錢,不能算多。‘節約’是不浪費的意思。非用不行的東西,用了不能算是浪費……”

  李成娘說:“你們這些當幹部的是官官相護!什麼非用不行?我一輩子吃糠咽菜也活了這麼大!”

  金桂說:“娘!我不過年輕點吧,還不是吃糠長大的?這幾年也不是光咱吃得好一點,你到村裏打聽一下,不論哪家一年還不吃一二十斤油?”

  小娥的丈夫又幫助金桂說:“老人家!如今世道變了,變得不用吃糠了!革命就是圖叫咱們不吃糠,要是圖吃糠誰還革命哩?這個世道還是才往好處變,將來用機器種起地來,打下的糧食能抵住如今兩三倍,不說一月吃一斤油,一天還得吃頓肉哩!”他這番話似乎已經把李成孃的氣給平下去了,要是不再說什麼也許就沒事了,可是不幸又接着說了幾句,就又引起了大事。他接着說:“老人家!依我說你只用好吃上些好穿上些,過幾年清淨日子算了!家裏的事你不用管它!”

  “你這區幹部就說是這種理?我死了就不用管了,不死就不能由別人擺佈我!”李成娘動了大氣,也顧不上再和女婿講客氣。她說金桂不做活、浪費還都不是很重要的問題,最要緊的是恨金桂不該替她作了當家人,弄得她失掉了領導權。她又是越說越帶氣:“這是我的家!她是我娶來的媳婦!先有我來先有她來?”

  小娥的丈夫說:“老人家!不是說不該你管,是說你上年紀了,如今新事情你有些摸不着!管不了!”

  “管不了?娶過媳婦才一年啊!從前沒有媳婦我也活了這麼大!她有本事叫她另過日子去!我不圖沾她的光!大小事不跟我通一通風,買個驢都不跟我商量!叫她先把我滅了吧!”

  金桂向來還猜不到婆婆跟自己這樣過不去,這會聽婆婆這麼一說,也真正動了點小脾氣。她說:“娘!你也不用跟我分家了!你想管你就管,我落上一個清淨算了!”說着就跑回自己房裏去。小娥當她回房去尋死,趕緊跟在她後面。可是當小娥才跑到她門口,她卻挾了個小布包返出來跑到婆婆的房子裏,向婆婆說:“娘!讓我交代你!”

  小娥看見已經慪成氣了,趕緊拉住金桂說:“金桂!不要鬧!娘是老糊塗了,像……”

  小娥的丈夫倒很沉得住氣,他也不勸金桂也不勸丈母孃,倒向小娥說:“你不用和稀泥!我看就叫金桂把家務交代給老人家也好!老人家管住家務,金桂清淨一點倒還能多做一點活!”又回頭向金桂擠了擠眼說:“金桂你不要動氣!說正經的,你說對不對?”

  金桂見姐夫是幫自己,馬上就又轉得和和氣氣地順着姐夫的話說:“誰動氣來?”又向婆婆說:“娘!我不是跟你生氣!我不知道你想管這個!你早說來我早就交代你了!”說着就打開小包,取出一本賬和幾疊票子來。

  李成娘見媳婦拿出賬本,還以爲是故意難爲她這不識字的人,就又說:“我不識字!不用拿那個來捉弄我!”

  金桂仍然正正經經地說:“我才認得幾個字?還敢捉弄人?我不是叫娘認字!我是自己不看賬記不得!”

  小娥的丈夫也爬到牀邊說:“讓我幫你辦交代!先點票子吧!”他點一疊向丈母孃跟前放一疊,放一疊報個數目——“這是兩千元的冀南票,五張共是一萬!”“這是兩張兩千的,一張一千的,十張五百的,也一萬!”……他還沒有點夠三萬,丈母孃早就弄不清楚了,可是也不好意思說接管不了,只插了一句話說:“弄成各色各樣的有什麼好處,哪如從前那銅元好數?”女婿沒有管她說話是什麼,仍然點下去,點完了一共合冀南票的五萬五。

  點過了票,金桂就接着交代賬上的事。她翻着賬本說:“合作社的來往賬上,咱欠人家六萬一。他收過咱二斗大麻子,一萬六一斗,二斗是三萬二。咱還該分兩三萬塊錢紅,等分了紅以後你好跟他清算吧!互助組裏去年冬天羊踩糞,欠人家六升羊工伙食米。咱還存三張舊工票,一張大的是一個工,兩張小的是四分工,共是一個零四分,這個是該咱得米,去年秋後的工資低,一個工是二升半。大後天組裏就要開會結束去年的工賬,到那時候要跟人家找清……”

  婆婆連一宗也沒聽進去,已經覺得很厭煩。她說:“怎麼有這麼多的窮事情?麻麻煩煩誰記得住?”

  小娥聽着也替娘發愁,見娘說了話,也跟着勸娘說:“娘!你就還叫金桂管吧,自己攬那些麻煩做甚哩?這比你黑箱子裏那東西麻煩得多哩?”

  李成娘覺着不只比箱子裏的東西樣數多,並且是包也沒法包,卷也沒法卷,實在不容易一捆一捆弄清楚。她這會倒是願意叫金桂管,可也似乎還不願意馬上說丟臉話。

  金桂仍然交待下去。她說:“不怕娘!只剩五六宗了——有幾宗是和村公所的,有幾宗是和集上的,差務賬上,咱一共支過十個人工八個驢工,沒有算賬。咱還管過好幾回過路軍人飯,人家給咱的米票,還沒有兌。這兩張,每張是十一兩。這五張,每張是……”

  “實在麻煩,我不管了!你弄成什麼算什麼!我吃上個清淨飯拉倒!”李成娘賭氣認了輸,把腿邊的一堆票子往前一推。

  小娥的丈夫哈哈大笑起來。他說:“我原來不是說叫你‘過幾年清淨日子算了’嗎?”又向金桂說:“好好好!你還管起來吧!”又向小娥說:“我常叫你們跟金桂學習,就是叫學習這一大攤子!成天說解放婦女解放婦女,你們婦女們想真得到解放,就得多做點事、多管點事、多懂點事!咱們回去以後,我倒應該照金桂這樣交代交代你!”

  1949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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