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家寶  二

  這小女孩叫玉鳳,和金桂很好,她在院裏叫着“金桂嫂”就跑進來。李成娘一聽說叫金桂去開會,覺着又有點不對頭,嘴裏嘟嚕着說:“天天開會!以後就叫你們把‘開會’吃上!”

  玉鳳雖說才十三歲,心眼兒很多,說話又伶俐。她沉住氣向李成娘說:“大娘!你還不知道今天開會幹什麼嗎?”

  “我倒管它哩?”李成娘才教訓過金桂,氣色還沒有轉過來。

  玉鳳說:“聽說就是討論你家的地!”

  “那有什麼說頭?”

  “聽說你們分的地是李成哥自己挑的,村裏人都不贊成。”

  “誰說的?四五十個評議員在大會上給我分的地,村裏誰不知道?挑的!……”玉鳳本來是逗李成娘,李成娘卻當了真。

  李成娘認了真,玉鳳卻笑了。她說:“大娘!你不是說開會不抵事嗎?哈哈哈……”

  李成娘這時才知道玉鳳是逗她,自己也忍不住一邊笑,一邊指着玉鳳說:“你這小搗亂鬼!”

  金桂把箱子從牀下拖出來正預備往牀上搬,玉鳳就叫着進來了。她只顧聽玉鳳跟自己的婆婆搗蛋,也就停住了手站起來,等到自己的婆婆跟玉鳳都笑了,自己也忍不住陪着她們笑了一聲,笑罷了仍舊彎下腰去搬箱子。

  李成娘這一會氣已經消下去,回頭看見牀頭上沒有那口破箱子,的確比放上那口破箱子寬大得多,也排場得多,因此當金桂正彎腰去搬箱子的時候,她又變了主意:“不用往上搬了,你去開你的會吧!”

  金桂見婆婆的氣已經消了,自然也不願意再把那東西搬起來,就答應了一聲“也好”,仍然把它推回牀下去,然後又把牀上放箱子的地方的灰塵掃了一下。她一邊掃,一邊問玉鳳:“區上誰來了?”

  玉鳳說:“你還不知道?李成哥回來了。”

  “你又說瞎話!”

  “真的!他沒有回家來嗎?”

  正說着,李成的姐姐小娥就走進來,大家說了幾句見面話以後,金桂問:“我姐夫沒有來?”

  小娥說:“來了!到村公所開會去了!——你怎麼沒有去開會?”

  金桂抓住玉鳳一條胳膊又用一個拳頭在她頭上虛張聲勢地問她:“你不是說是你李成哥回來了?”

  玉鳳縮住脖子笑着說:“一提他你去得不快點?”

  “你這個小搗亂鬼!”金桂輕輕在玉鳳脊背上用拳頭按了一下放了手,回頭跟小娥說:“姐姐!我要去開會,顧不上招呼你!你歇一歇跟娘兩個人自己做飯吃吧!”小娥也說:“好!你快去吧!”李成娘爲了跟小娥說起心病話來方便,本來就想把金桂推走,因此也說:“你去吧!你姐姐又不是什麼生客!”金桂便跟玉鳳走了,這時家裏只留下她們母女兩個。

  小娥說:“娘!我一冬天也顧不上來看你一眼!你還好吧?”

  “好什麼?活受啦吧!”

  “我看比去年好得多,牀上也有新褥新被了!衣裳也整齊乾淨了!也有了媳婦了……”

  李成孃的心病話早就悶不住了,小娥這一下就給她引開了口。她把嘴脣伸得長長地哼了一聲說:“不提媳婦不生氣:古話說:‘娶個媳婦過繼出個兒’。媳婦也有本事孩子也有本事,誰還把娘當個人啦?”說着還落了幾點老淚。她擦過淚又接着說:“人家一手遮天了:裏裏外外都由人家管,遇了大事人家會跑到區上去找人家的漢。人家兩個人商量成什麼是什麼,大小事不跟咱通個風。人家辦成什麼都對!咱還沒有問一句,人家就說‘你摸不着’!外邊人來,誰也是光找人家!誰還記得有個咱?唉,小娥!你看娘還活得像個什麼人啦?——說起心病來沒個完。你還是先做飯吧!做着飯娘再慢慢告訴你!”

  小娥說:“一會再做吧,我還不餓哩!”

  “先做着吧!一會他姐夫回來也要吃!”

  小娥也不再推,一邊動手做飯,一邊仍跟娘談話。她說:“他姐夫給我們鎮上的婦女講話,常常表揚人家金桂,說她是勞動模範,要大家向她學習,就沒有提到她的缺點,照娘這麼說起來,雖說她勞動很好,可也不該不尊重老人啊?”

  李成娘又把她那下嘴脣伸得長長地哼了一聲說:“什麼好勞動?男人有男人的活,女人有女人的活,她那勞動呀,叫我看來是狗捉老鼠,多管閒事!娶過她一年了,她拈過幾回針?紡過幾條線?”

  小娥笑着說:“我看人家也吃上了,也穿上了!”

  李成娘把下嘴脣伸得更長了些說:“破上錢誰不會耍派頭?從前我一年也吃不了一斤油,人家來了以後是一月一斤,我在貨郎擔上買個針也心疼得不得了,人家到集上去鞋鋪裏買鞋,裁縫鋪裏做制服,打扮得很時行。”這老人家,說着就帶了氣,嗓子越提越高,“不嫌敗興!一個女人家到集上買着穿!不怕別人劃她的脊樑筋……”小娥見她動了氣,趕緊勸她,又給她倒了碗水叫她潤一潤喉嚨,又用好多別的話纔算把她的話插斷。

  小娥很透脫,見娘對金桂這樣不滿意,再也不提金桂的事,卻說着自己一冬天的家務事來消磨時間。可是女人家的事情,總與別的女人家有關係,因此小娥不論說起什麼來,她娘都能和金桂的事往一處湊。比方小娥說到互助組,她娘就說“沒有互助組來金桂也能往外邊少跑幾趟”;小娥提到合作社,她娘就說“沒有合作社來金桂總能少花幾個錢”;小娥說自己住在鎮上很方便,她娘說就是鎮上的方便才把金桂引誘壞了的;小娥說自己的男人當幹部,她娘說就是李成當幹部才把媳婦嬌慣了的。

  小娥見孃的話左右不擺脫金桂,就費盡心思揀娘愛聽的說。她知道娘一輩子愛做針線活,愛紡棉花,就把自己年頭一冬天做針線活跟紡棉花的成績在娘面前誇一誇。她說她給合作社紡了二十五斤線,給鞋鋪衲了八對千針底,給裁縫鋪釘了半個月制服釦子。她說到鞋鋪和裁縫鋪,還生怕娘再提起金桂做制服和買鞋的事來,可是已經說開頭了不得不說下去。她娘呢,因爲只顧滿意女兒的功勞,倒也沒有打斷女兒的話再提金桂的事,不過聽到末了,仍未免又跟金桂連起來。她說:“看我小娥!金桂那東西能抵住我小娥一分的話,我也沒有說的!她給誰紡過一截線?給誰做過一針活?”她因爲氣又上來了,聲音提得很高,連門外的腳步聲也沒有聽見,趕到話才落音,金桂就揭着門簾進來了,小娥的丈夫也跟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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