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記  二 眼力

  艾艾也和她媽年輕時候一樣,自從有了羅漢錢,每天晚上把錢捏在手裏,銜在口裏睡覺。這天晚上回去把衣服上的口袋摸遍了,也找不着羅漢錢,掌着燈滿地找也找不着,只好空空地睡了。第二天早晨她比誰也起得早,爲了找羅漢錢,起來先掃地,掃得特別細緻——結果自然還是找不着。停了一會,她聽見媽媽開了門,她就又跑去給她媽掃地。她媽見她鑽到牀底下去掃,明知道她是找錢,也明知道是白費工夫找不着,可是也不好向她說破,只笑着說了一句:“看我的艾艾多麼孝順?”

  吃過早飯,五嬸來叫小飛蛾往孃家去,張木匠照着二十多年來的老習慣自然要跟着去。

  張木匠這個老習慣還得交代一下:自從二十多年前他發現小飛蛾把一隻戒指送給了保安以後,知道小飛蛾並不愛他,不是就跟小飛蛾不好了嗎?可是每當小飛蛾要去孃家的時候,他就又好像很愛護她,步步不離她。後來他媽也死了,艾艾也長大了,兩個人的關係又定下來了,可是還不改這個老習慣。有一回,小飛蛾說:“還不放心嗎?”張木匠說:“反正跟慣了,還是跟着去吧!”直到現在還是這樣。

  五嬸、張木匠、小飛蛾三個人都要動身了,小飛蛾說:“艾艾!你不去看看你姥姥!”艾艾說:“我不去!初三不是纔去過了嗎?”張木匠說:“不去就不去吧!好好給我看家!不要到外邊飛去!”說罷,三個人就相跟着走了。

  艾艾仍忘不了找她的羅漢錢。她要是尋出鑰匙,到箱子裏去找,管保還能多找出一個來,不過她夢也夢不到箱子裏,她只沿着她到過的地方找,直找到晌午仍是沒有影蹤。錢找不着,也沒有心思做飯吃,天氣晌午多了,她只烤了兩個饅頭吃了吃。

  剛剛吃過饅頭,小晚來了。艾艾拉住小晚的手,第一句話就是:“羅漢錢丟了!”“丟就丟了吧!”“氣得我連飯也吃不下去!”“那也值得生個氣?我看那都算不了什麼!在着能抵什麼用?聽說你爹你媽跟東院裏五奶奶去給你找主兒去了。是不是?”“咱哪裏知道那老不死的爲什麼那麼愛管閒事?”“咱們這算吹了吧?”“吹不了!”“要是人家說成了呢?”“成不了!”“爲什麼?”“我不幹!”“由得了你?”“試試看!”正說着,外邊有人進來,兩個人趕快停住。

  進來的是馬家院的燕燕。艾艾說:“燕燕姊!快坐下!”燕燕看見只有他們兩個人,就笑着說:“對不起!我還是躲開點好!”艾艾笑了笑沒答話,按住肩膀把她按得坐到凳子上。燕燕問:“你們的事怎麼樣?想出辦法來了沒有?”艾艾說:“我們正談這個!”燕燕的眼圈一紅接着就說:“要辦快想法,不要學我這沒出息的耽擱了事!”說了這麼句話,眼裏就滾出兩點淚來,引得艾艾和小晚也陪着她傷心,眼邊也溼了。

  過了一陣,三個人都揉了揉眼,小晚問燕燕:“不是還沒有登記?”燕燕說:“明天就要去!”艾艾問:“這個人怎麼樣?”燕燕說:“誰可見過人家個影兒?”艾艾又問:“不能改口了嗎?”燕燕說:“我媽說:‘你不願意我就死在你手!’我還說什麼?”艾艾說:“去年臘月你跟小進到村公所去寫證明信,村公所不給寫,是怎麼說的?什麼理由?”燕燕說:“什麼理由!還不是民事主任那個死腦筋作怪?人家說咱聲名不正,除不給寫信,還叫我檢討哩!”小晚說:“明天你再去了,人家民事主任就不要你檢討了嗎?”燕燕說:“那還用我親自去?只要是父母主婚,誰去也寫得出來;真正自由的除不給寫還要叫檢討!就那人家還說是反對父母主婚!”小晚向艾艾說:“我看咱這算吹了!五奶奶今天去給你說的這個,一來是人家民事主任的外甥,二來又有你媽做主。你媽今天要聽了東院五奶奶的話,回來也跟你死呀活呀地一鬧,明天你還不跟人家到區上去登記?”艾艾說:“我媽可不跟我鬧,她還只怕我鬧她哩!”

  正說着,門外跑進一個人來,隔着窗就先喊叫:“老張叔叔,老張叔叔!”艾艾拉了燕燕一把說:“小進哥哥又來找你!”還沒等燕燕答話,小進就跑進來了。燕燕本來想找他訴一訴苦,兩三天也沒有找着個空子,這會見他來了,趕快和艾艾坐到牀邊,把凳子空出來讓他坐,兩眼直對着他,可是一時想不起來該怎樣開口。小進沒有理她,也沒有坐,只朝着艾艾說:“老張叔叔哩?場上好多人請他教我們玩龍燈去哩!”艾艾說:“我爹到我姥姥家去了。你快坐下!”小進說:“我還有事!”說着翻了燕燕一眼就走出去,走到院裏,又故意叫着小晚說:“小晚!到外邊玩玩去吧,瞎磨那些閒工夫有什麼用處?回去叫你爹花上幾石米吧!有的是!”說着就走遠了。燕燕一肚子冤枉沒處說,一埋頭爬在牀邊哭起來,艾艾和小晚兩個人勸也勸不住。

  勸了一會,燕燕忍住了哭跟他兩個人說:“我勸你們早些想想辦法吧!你看弄成這個樣子傷心不傷心?”艾艾說:“你看有什麼辦法?村裏的大人們都是些老腦筋,誰也不願攬咱的事,想找個人到我媽跟前提一提也找不着。”小晚說:“說好話的沒有,說壞話的可不少;成天有人勸我爹說:‘早些給孩子定上一個吧!不要叫儘管耽擱着!’”燕燕猛然間挺起腰來,跟發誓一樣地說:“我來當你們的介紹人!我管跟你們兩頭的大人們提這事!”又跟艾艾說:“一村裏就咱這麼兩個不要臉閨女,已經耽擱了一個我,難道叫連你也耽擱了?”小晚站起來說:“燕燕姊!我給你敬個禮!不論行不行冒跟我爹提一提!不行也不過是吹了吧?總比這麼着不長不短好得多!就這樣吧,我得走了!不要讓民事主任碰上了再叫你們檢討!”說了就走了。

  艾艾又和燕燕計劃了一下,見了誰該怎樣說見了誰該怎樣說,東院裏五奶奶要給民事主任的外甥說成了又該怎樣頂。她兩人正計劃得起勁,小飛蛾回來了。她兩個讓小飛蛾坐了之後,燕燕正打算提個頭兒,可是還沒有等她開口,五嬸就趕來了。五嬸說:“不論說人,不論說家,都沒有什麼包彈的!婆婆就是咱村民事主任的姊姊,你還不知道人家那脾氣多麼好?閨女到那裏管保受不了氣!你還是不要錯打了主意!”小飛蛾說:“話叫有着吧!回頭我再和她爹商量商量!”五嬸見小飛蛾不願意,又應酬了幾句就走了,艾艾可喜得滿臉笑窩。

  小飛蛾爲什麼不願意呢?這就得談談她這一次去孃家的經過:早飯後他們三個人相跟着到了東王莊,先到了小飛蛾她媽家裏。五嬸叫小飛蛾跟她到民事主任的外甥家裏看看去,小飛蛾說:“相跟去了不好!不如你先到他家去,我隨後再去,就說是去叫你相跟着回去,省得人家說咱是親自送上門的!”

  南頭這家也只有三口人——老兩口,一個孩子——就是張家莊民事主任的姊姊、姊夫和外甥:孩子玩去了,家裏只剩下老兩口。五嬸一進去,老漢老婆齊讓坐。幾句見面話說過後,老漢就問:“你說的那三家,究竟是哪一家合適些?”五嬸說:“依我看都差不多,不過那兩家都有主了,如今只剩下小飛蛾家這一個了!”老漢說:“怎麼那麼快?”五嬸說:“十八九的大姑娘自然快得很了!”老婆向老漢說:“我叫快點決定,你偏是那麼慢騰騰地拖!好的都叫人家挑完了!”五嬸故意說:“小一點的不少!就再說個十四五的吧?反正還比你的孩子大!”老婆說:“老嫂子!不要說笑話了!我要是願意要十四五的,還用得搬你這麼大的面子嗎?”五嬸說:“要大的可算再找不上了!你怎麼說‘好的都叫人家挑完了’?我看三個裏頭,就還數人家小飛蛾這一個標緻!我想你也該見過吧!長得不是跟二十年前的小飛蛾一個樣嗎?”老婆說:“人樣兒滿說得過去,不過聽說她聲名不正!”五嬸說:“要不是那點毛病,還能留到十八九不佔個家嗎?以前那兩個不一樣嗎?”老婆說:“要是有那個毛病,咱不是花着錢買個氣布袋嗎?”五嬸說:“你不要聽外人瞎謠傳!要真有大毛病的話,你孃家兄弟還叫我來給你提嗎?那點小毛病也算不了什麼,只要到咱家改過來就行了!”老漢說:“還改什麼?什麼樣的老母下什麼樣的兒!小飛蛾從小就是那麼個東西!”五嬸說:“改得了!人是苦蟲!痛痛打一頓以後就沒有事了!”老漢說:“生就的骨頭,哪裏打得過來?”五嬸說:“打得過來,打得過來!小飛蛾那時候,還不是張木匠一頓鋸樑子打過來的?”

  他們正說到這裏,小飛蛾正走到當院裏,正趕上聽見五嬸末了說的那兩句話。她一聽,馬上停了步,看了看院裏沒人,就又悄悄溜出院來往回走。她想:“難道這捱打也得一輩傳一輩嗎?去你媽的!我的閨女用不着請你管教!”回到她家裏,她媽和張木匠都問:“怎麼樣?”她說:“不行!不跟他來!”大家又問她爲什麼,她說:“不提他吧!反正不合適!”她媽見她咕嘟着個嘴,問她怎麼那樣不高興,她自然不便細說,只說是“昨天晚上熬了夜”,說了就到套間裏睡覺去了。

  其實她怎麼睡得着呢?五嬸那兩句話好像戳破了她的舊傷口,新事舊事,想起來再也放不下。她想:“我娘兒們的命運爲什麼這麼一樣呢?當初不知道是什麼鬼跟上了我,叫我用一隻戒指換了個羅漢錢,害得後來被人家打了個半死,直到現在還跟犯人一樣,一出門人家就得在後邊押解着。如今這事又出在我的艾艾身上了。真是冤孽:我會幹這沒出息事,你偏也會!從這前半截事情看起來,娘兒們好像鑽在一個圈子裏。傻孩子呀!這個圈子,你媽半輩子沒有得跳出去,難道你就也跳不出去了嗎?”她又前前後後想了一下:不論是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姊妹們,不論是纔出了閣的姑娘們,凡有像羅漢錢這一類行爲的,就沒有一個不捱打——婆婆打,丈夫打,尋自盡的,守活寡的……“反正捱打的根兒已經紮下了!賤骨頭!不爭氣!許就許了吧!不論嫁給誰還不是一樣捱打?”頭腦要是簡單一點,打下這麼個主意也就算了,可是她的頭腦偏不那麼簡單,閉上了眼睛,就又想起張木匠打她那時候那股牛勁:瞪起那兩隻吃人的眼睛,用盡他那一身氣力,滿把子揪住頭髮往那牀沿上“撲差”一按,跟打騾子一樣一連打幾十下也不讓人喘口氣……“媽呀!怕煞人了!二十年來,幾時想起來都是滿身打哆嗦!不行!我的艾艾哪裏受得住這個?……”就這樣反一遍、正一遍儘管想,晌午就連一點什麼也吃不下去,爲着應付她媽,胡亂吃了四五個餃子。

  午飯以後,五嬸等不着她,就到她媽家裏來找。五嬸還要請她到南頭看看,她說“怕天氣晚了趕天黑趁不到家”。三個人往張家莊走,五嬸還要跟她麻煩,說了民事主任的外甥一百二十分好。她因爲不想聽下去,又拿出二十多年前那“小飛蛾”的精神在前邊飛,雖說只跟五嬸差十來步遠,可弄得五嬸直趕了一路也沒有趕上她。進了村,張木匠被一夥學着玩龍燈的青年叫到場裏去了,小飛蛾一直飛回了家。五嬸還不甘心,就趕到小飛蛾家裏,後來碰了個軟釘子,應酬了幾句就走了。艾艾見她媽沒有答應了,自然眉開眼笑;燕燕看見這情形,也覺着要說的話更好說一點。

  燕燕趁着小飛蛾沒有注意,給艾艾遞了個眼色叫她走開。艾艾走開了,燕燕就向小飛蛾說:“嬸嬸!我也給艾艾做個媒吧?”小飛蛾覺着她有點孩子氣,笑着跟她說:“你怎麼也能做媒?”燕燕也笑着說:“我怎麼就不能做媒?”小飛蛾說:“你有人家東院五嬸那張嘴?”燕燕說:“她那麼會說,怎麼還沒有把你說得答應了她?”小飛蛾說:“不合適我就能答應她了?”燕燕說:“可見全看合適不合適,不在乎會說不會說!我提一個管保合適!”小飛蛾說:“你冒說說!”燕燕說:“我提小晚!”小飛蛾說:“我早就知道你說的是他!快不要提他!你們這些閨女家,以後要放穩重點!外邊閒話一大堆!”燕燕說:“我也學東院五奶奶幾句話:‘不論說人,不論說家,都沒有什麼包彈的!’不過我的話比她的話實在得多,不像她那老糊塗,‘有的說沒的道!’嬸嬸!你想想我的話對不對?”小飛蛾說:“你光說好的,不說壞的!外邊的閒話你擋得住嗎?”燕燕說:“閒話也不過出在小晚身上,說閒話的人又都是些老腦筋,索性把艾艾嫁給小晚,看他們還有什麼說的?”小飛蛾一想:“這孩子不敢輕看!這麼辦了,管保以後不生閒氣,捱打這件事也就再不用傳給艾艾了!”她這麼一想,覺着燕燕實在伶俐可愛,就伸手撫摩着燕燕的頭髮說:“好孩子!你還當得了個媒人!”燕燕見她轉過彎來,就緊趕着問她:“嬸嬸!你算願意了吧?”小飛蛾說:“好孩子!不要急!還有你叔叔!等他回來跟他商量商量!”

  燕燕說服了小飛蛾,就辭別過小飛蛾去給艾艾報喜訊,不想一出門,艾艾就站在窗外。艾艾拉住她的手,叫她不要聲張。兩個人相跟着到了院門外,燕燕說:“都聽見了吧!”艾艾說:“聽見了!謝謝你!”燕燕說:“且不要謝,還有一頭哩!你先到街上看燈去,到合作社門口那個熱鬧地方等着我,我到小晚家試試看!”說了就走了。

  燕燕到了小晚家,也走的是婦女路線,先和小晚他娘接頭。這地方的普通習慣,只要女家吐了口,男家的話好說,沒有費多大工夫,就說妥了。

  她跑到合作社門口,拉上艾艾走到個僻靜處,把勝利的結果一報告,並且說:“只要你媽今天晚上能跟你爹說通,明天就可以去登記。”艾艾聽罷,自然是千恩萬謝高高興興回去了,剩下她想想人家的事,又想想自己的事,兩下一對照,傷心得很,趁着這個僻靜地方,悄悄哭了一大陣,直到街上人都散了她纔回去,回去躺下之後,一直考慮“明天到區上還是犧牲自己呀,還是得罪媽媽”,一夜也不曾合上眼。

  小飛蛾呢?自從燕燕和艾艾走出去,她把小晚這一家子細細研究了好幾遍:日子也過得,家裏也和氣,大人們脾氣都很平和,孩子又漂亮又正幹,年紀也相當,挑來挑去挑不着毛病。這時候,她完全同意了,暗暗誇獎艾艾說:“好孩子!你的眼力不錯!說閒話的人真是老腦筋!”想到這裏,她又想起頭一天晚上那個羅漢錢。她又揭開箱子找出那個錢來,心想還了艾艾,又想不到該怎樣還她。她正拿着這個在手裏搓來搓去想法子,艾艾一股勁跑回來。艾艾看見她手裏有個東西,就問:“媽!你拿了個什麼的?”小飛蛾用兩根指頭捏起來向她說:“羅漢錢!”“哪兒來的?”“我拾(揀)的!”“媽!那是我的!”“你哪兒來的?”“我,我也是拾的!”艾艾說着就笑了。小飛蛾看了看她的臉說:“是你的還給了你!”艾艾接過來還裝在她的衣裳口袋裏。

  一會,張木匠玩罷龍燈回來了,艾艾迴房去做她的好夢,張木匠和小飛蛾商量艾艾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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