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鸾笙在屋中恸哭之时,恰好王驼子在窗户外面经过,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便隔着窗户问道:“朱老板,您怎么啦?”朱鸾笙说不出话来,抬头望了一望窗户,依旧伏在枕头上流泪。王驼子知道一定有事故,走进房来,就说:“您有什么事为难吗?”朱鸾笙坐起来道:“我不唱戏了,今晚上就搭夜车回北京去。”王驼子不料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惊非小。便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今天戏园子里,上座足够十成,他们戏院子里的人,很是乐意呢。怎么着?您一见买卖好,就要……”王驼子说到这里,觉得言重一点,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就要不干,难道买卖不好,您才愿意干吗?”朱鸾笙道:“买卖好不好,我管不着,干脆,我不愿意唱戏了。”王驼子道:“怪呀!好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着这一个地方上台。刚唱了一天,就说不干,这是什么缘故呢?”朱鸾笙道:“你不看见那个胡金宝,在台上和我捣乱吗?”王驼子笑道:“我说为的什么,就为的这个。那要什么紧,拖人下水,先打湿脚,她要和您配戏的话,能不按着规矩,在台上胡扯,和您为难吗?”朱鸾笙道:“怎么不能?今天我受她的气,就受够了。”王驼子道:“她是个小丑,在说白上面,多说一两句笑话,随她说去。就凭她,能把咱们砸下来吗?”朱鸾笙道:“我不为这个,我就是不愿受人家的闲气。”王驼子道:“唉!朱老板,混饭吃,哪儿免得了这个呀。凑付着能带得过去,那就行了。就依着您,今晚上就走,请问您使了人家几十块钱呢,能说不还给人家吗?真还人家的话,我想也花去好些个了,未必拿得出吧?不还人家,您可以走,我可走不脱呢。”朱鸾笙一时为了气不过,所以说出要走的话,现在被王驼子几句话提醒,竟是无话可说,默默的坐在一边。王驼子又道:“您别生气,您听我说,什么地方,来了一个新人,总免不了人家欺侮的。只要咱们真有能力叫座,一走,戏园子里就没生意,那么,谁也得巴结咱们。胡金宝她若还是和咱们捣乱,咱们真有本事叫她滚蛋。要出气,咱们要那样出气。咱们因为她捣乱,就退包银不演,倒好像怕她似的,那不成了笑话吗?”王驼子带冤带劝,闹了半天,才把朱鸾笙心事说活动,将要走的话,暂时丢开。
可是从第二日起,上座就一天差一天。朱鸾笙的戏既然平常,行头又不漂亮,实在振作不起来,不过因为她生得很清秀,有一班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观众,见她出台,还是提高着嗓子,睁着眼睛向台上叫好,台风总不算沉闷。不过唱了半个月了,朱鸾笙总没见着一个钱。王驼子先是告诉她,您既然是这里的台柱,要拿出一点身份来,别五块十块的和戏园子里要钱,到那个时候,我自然会和您去要。朱鸾笙也就信了。可是王驼子口里这样说,事实上一个钱也没讨来。其初,朱鸾笙总也没有催过。后来一日挨一日,竟没有拿钱的指望,她实在忍耐不住了,便自己找着赵德三,问他要用五十块钱。赵德三说:“朱老板,您到长辛店来,也不过十七八天,用了六七十块啦。”朱鸾笙道:“这是哪来的话?六七十块,六七十个铜子,我也没拿着。”赵德三道:“不能呀,那些钱,都是由我亲手交给王驼子的,决没有错。难道他一个钱也没给你吗?我这里有账的,不信我查给你看。”说着赵德三便捧出账簿子来,一笔一笔查给朱鸾笙看,果然不错,已经支用六七十元,朱鸾笙这一气非同小可,马上走回客店来,质问王驼子,是什么理由,吞没这些款子。王驼子见她走进门来,脚步走得很快,脸皮儿绷得铁紧,颜色是黄黄的,眼皮下垂。先是不说什么,坐在王驼子对面,目光直射在地下。停了一会儿,然后才问王驼子道:“请你问一问赵先生,他到底是给钱不给钱?若是不给钱的话,就说明了不给钱,我有我的打算。”王驼子知道她来意不善,说道:“他怎样能说不给钱呢?不过日子有点儿移动罢了。而且前几天我因为场面上他们要钱花,在赵先生那里也支动了二三十元钱。”朱鸾笙道:“二三十块钱恐怕还不止吧?”王驼子道:“另外我和赵先生借了几十元钱,那是我一个人的事。和朱老板的款子没有关系。”朱鸾笙道:“这样说,赵先生是肯给钱的了。怎样我回回问起来,你总说是不忙呢?”王驼子被她这样一问,倒逼得没有话说,用手搔了一搔头,嘴里又吸了一口气。朱鸾笙道:“别怪我当面说,你是以为我初次唱戏,就好欺侮的,是也不是?以后我的钱,我自己去拿,不劳你的驾。你用了我多少钱,咱们有账算账,照算。”王驼子道:“朱老板,你太什么了……就是为这几十钱的话,您就生这么大的气,至于吗?”朱鸾笙究竟是个大家出身的人,见王驼子并没有热烈的抵抗,坐在那里局促不安,两只手老是浑身上下的摸痒。朱鸾笙一翻身,走出门去,一面说道:“我不管那些,用我多少钱,我扣多少钱。”说毕,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了。那王驼子见她柔懦无能,越发的不放心上,好在场面上的人,都是一党,朱鸾笙一举一动,都在他们包围中。从那天决裂起,朱鸾笙天天逼着他们要钱,最后才交十块钱出来,要和他们吵吧?唱起戏来,又要场面上作一半主的,便不敢十分得罪他。要说和王驼子讲理吧?自己举目无亲,他们人多,讲他不赢。有一日是大风天,戏园子里,也不过上座百十来个人,有一小半,还是看白戏的。赵德三这天正到戏园里来,在后台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一阵子总是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像今天这样子,大家别混了,裤子都要当掉啦。”胡金宝道:“赵先生,你这话,别对我们说啦。叫座不叫座,是台柱子的事,和我们什么相干?嘿!我早就说这一个月不成不是?好啦,再刮两天风,自己唱给自己听得了。长辛店的人,谁也到过北京,蒙市,那可不成。”朱鸾笙听到这话,好不后悔,若是在朱家安分守己,现在还是安然的做着少奶奶,何至于跑到长辛店来,住这样和鬼窟一样的客店,再说受苦能赚钱也罢了,自己身边,又是王驼子一党包围着,弄几个钱,也是好这几个坐地分赃的。听赵德三那种声音,对我已经不客气了,我还待在这里,看他的颜色吗?好在我的账还没有用过头,这时我走了,他也不能说我拐款,那些半新不旧的行头,也是废物,不唱戏要它也没有用。行李带来不多,丢了就罢了,算什么?朱鸾笙心里一起要走的念头,立刻就要走。马上把穿的衣服,打了一个小包袱,其余零用的东西,一齐丢了不要。一看手表,现在是八点钟,九点钟正有一班车,由这里到北京去。趁着天刮大风,大家都缩在屋子里,便提了那个包袱,轻轻悄悄的走出客店来。这时天已漆黑了,一阵一阵飞沙由拐弯的冷胡同里,随着风向人身上扑了来。人家的黄土墙上,安着一个破玻璃罩子,里面放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出来的不是光,只是一片黄黄的颜色,映在这寂寞的空气里。人在这惨淡的境况中走,不但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仿仿佛佛,连自己都成了一个影子。这时心里也来不及害怕,只是低着头,用眼睛望着地下,极力的向前走。到了车站上,也不是平常那样拥挤,稀稀落落三四个人,坐在屋子一个犄角上打瞌睡,朱鸾笙买了票也坐在露椅上等着。一会工夫,火车到了,朱鸾笙提着那个包袱,自走上火车去,坐在窗子边,一看车站附近,倒是电灯通亮,可是灯光以外,越发是黑气沉沉的。只听那些电线,被那掀天的大风一吹,呜呜的叫着,发出一种凄惨的声音。外面这样大的风,站台上除了火车站上几个执事人员,在惨白色的灯光下,晃晃荡荡而外,不见什么生物,只是一派荒凉景象。朱鸾笙对着窗子外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到,长辛店呀长辛店,我们再见罢。火车开了,她心里转觉又有些恋恋。心想我在长辛店,虽然不得意,究竟也是一门职业留住了我,这回到北京去,白牺牲了许多东西,依然还是漂泊无依,不见得就有好机会哩。自己不高兴,说走就走,似乎少考虑一点。但是转身一想,不走的话,在长辛店站得住脚吗?站不住,将来又往哪里跑?真和王驼子这一班人鬼混,哪一日是出头年。丢了一二百块钱东西,那算什么,当年在朱家的时候,一场小麻雀牌,还不止输这些个钱呢。想到这一层,心里又坦然起来。
当晚上到了北京,已是十一点钟了,要去找人,也不方便,便在西河沿春风旅馆去投宿,身上还带有二十多块钱,一两天内,也不必急于解决生活问题。心想在长辛店也吃苦够了,索性舒服他一晚上。便叫茶房开了一个中等房间。又叫茶房沏了一壶龙井茶,买了一些南式点心,坐在铁床上,慢慢地吃。只这时候,却有一阵嬉笑之声,送入耳鼓。朱鸾笙也是住过饭店和旅馆的人,知道这种现象,很不足为奇,所以并不留意,可是那种笑语之声,自从听得以后,有两三个钟头,还没有间断过。自己睡在床上,对着一盏孤灯,未免百感交集,一夜好睡,次日醒来,已是将近十点,梳头镜盒,本来带着的,关着门梳了一个头。因为听见楼下有卖报人叫唤的声音,打开门来,打算买份小报看看,一伸头,恰好隔壁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妇人,和她打了一个照面。朱鸾笙认得她,也是从前在一处游逛的女伴,人家都叫她程四小姐,她实在的名字却是程元贞。朱鸾笙一时不留心,便失口叫了一声“程小姐”。程元贞一见她,早就想背过脸去的,现在人家已经先行招呼了,不好不理。便欣然改着笑容,抢上前一步,执着朱鸾笙的手道:“呵哟,原来是朱少奶奶,久违啦。”说时,她的一双目光,早射在朱鸾笙屋子里。一见里面,放下一个衣裳包袱,还有一个小提箱,好像是从哪里出门来,决计不是特意到此来开房间的。朱鸾笙道:“可不是好久没见,坐着谈谈罢。没事吗?”程元贞道:“没事,很愿意和你谈谈呢。”于是朱鸾笙让进来坐,一面按铃叫茶房沏茶。茶房进门,见这一位生女客,却认得程四小姐,未免出乎意料以外,对朱鸾笙浑身上下,不住打量一番。程元贞似乎知道,瞪了茶房一眼,茶房才走了。程元贞朱鸾笙谈了一阵,才知道她现在和朱家已经脱离了关系,看那样子,也是漂泊无依。心里暗算了一会,倒以为是个合作的好伴侣,便探着她的口气问道:“朱少奶奶是由天津来吗?”朱鸾笙随口答应了一个“是”字。程元贞道:“这旅馆里价钱倒是不贵,不过长住是不大合适。”朱鸾笙道:“我在这里也是暂住一两天。让我想定了以后安身度命的法子,再作打算。”程元贞道:“要不然的话,你就搬到我那里去住,我是欢迎的。我那里是一座小小的西式房子,有七八间房子,空的多着呢。”朱鸾笙不很知道程元贞的历史,原先仿佛听见人说她和家庭脱离了关系,全靠她的姐丈供给她的费用。这样说来,她就是她姐丈的外室了。便故意问道:“府上人不少吧?哪有许多屋子空呢。”程元贞道:“没有什么人,就只有一个老妈子,一个车夫。另外还有一位老太太,是我一房远亲,给我看屋子的。哪有什么人呢?”说到这里,朱鸾笙立刻醒悟过来。心想她既有家,为什么昨晚到旅馆里来住?昨晚上,我听隔壁屋子里有人说话,说了半夜,那就有她在内了。这样看起来,她的行动,恐怕不能十分正大光明,很后悔不该和她打招呼。虽各做各事,彼此不妨碍,但是这旅馆里的人,看见我和她认识,而且又和她住在紧隔壁,难免惹了很重大的嫌疑,怪不得茶房那样鬼头鬼脑,他还猜我不是好人呢。但是已经让程元贞谈话,也不能驱逐人家走去,只得装着不知。
这天朱鸾笙在外面找了几处朋友,心里虽然抱着求人的心事,决不能够和人见面就说起这事来,而且自己又要保存着体面,也不肯随便就说出求人的话,所以跑了一天,依旧还是回旅馆来住。偏是一进门,又遇见了程元贞。这时,程元贞不是一个人了,另外和一个男子汉在一处,看那人穿着一套白纺绸做的西装,戴着平顶草帽,架着大框眼镜,也不过三十上下年纪,极其时髦。朱鸾笙一看,心里早明白了,招呼程元贞是不好,不招呼她也不好,心里一点主意没有。那程元贞和西装少年并排而走,她却毫不在意,老远就笑着点了一个头说,你刚回来。朱鸾笙随便答应了一句,三人前后走上楼。到了房门口,大家都站在楼口的栏杆边,让茶房拿钥匙去开门。这时朱鸾笙好奇心重,要仔细看看那西装少年,究竟是怎么一等人,不免复看了一眼。那西装少年,也不知道朱鸾笙是哪一路人物,一样也偷看她。在此彼此要看之时,打了一个照面,那西装少年要表示大方,索性带着笑容,和她点了一个头,朱鸾笙觉得这人,也并不是那样可以讨厌的浮滑子弟,礼尚往来,不能藐视人家,因此也微微的点了一个头。茶房刚将两处房间打开,随后从楼下走上来一人。这人穿着一件蓝印度纱的长衫,手上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当着扇子摇了上来。程元贞回头一看见,便道:“客先到了,你主人翁才来。”那人对西装少年拱了一拱手,说道:“对不住。但是还不算晚,你们也是刚到呢。”少年笑道:“不要紧,主人翁没到,有主人婆招待,那也是一样。”说着话,三人一同进那边的房间去了。朱鸾笙这才知道那西装少年是一位客,和程元贞没有关系。
进得屋里,刚坐下一会儿,茶房捧着一本油纸糊面的菜单进来,说道:“晚饭给您预备一点什么菜?”朱鸾笙将菜单子接过来,翻了一翻,还没有说要什么菜呢,程元贞进来了,便对朱鸾笙道:“晚上没事吗?”朱鸾笙道:“没事。”程元贞道:“你不必要菜了。回头咱们出去吃一点东西,一块儿听戏去。”说时,将那菜单子一把接了过来,顺手送给茶房道:“拿去罢,我们不吃你们旅馆里的饭。”茶房笑道:“程小姐,您又拦住我们的生意。”程元贞道:“不吃你们的饭,给你们省些米,让你们多挣几个钱,那还不好吗?”茶房道:“您是明白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咱们的饭不算钱,那是一个幌子,全靠在菜上沾客人一点光呢。”程元贞笑道:“你倒肯说老实话,你们当茶房的,管那些个呢,多给你们几个钱小费就得了。去罢,别啰唆了。”茶房笑着出去,将房门随手带着掩上。朱鸾笙道:“北京的旅馆吃饭不包菜,这个毛病很大,住一块钱的房间,恐怕倒要吃上两块钱的菜。”程元贞道:“菜果然好吃,那也罢了,可是又不大好。”朱鸾笙道:“住旅馆的人,和住饭店的,又有分别。住饭店的人,多半原是住在北京的。住旅馆的不然,都是京外来的远客。出门的人,哪里过得许多讲究,在旅馆里随便吃饱了就算了。”程元贞道:“你这话很有理,但是我们住旅馆,却是当饭店一样住,当然可以过些讲究了。我请你去吃顿河南馆子,回头一块儿去听戏。春明舞台,我们已经定了一个包厢。”朱鸾笙暗想,她请客必定有那两个男子汉在内。虽然清自清,浊自浊,不怕什么,究竟瓜田李下,要受些嫌疑,便道:“你为什么这样客气?我倒不敢当。过一天大家有空再说罢。”程元贞听她的口气,早知道她的用意,便道:“那两位客,一位是童秀夫,一位是秦士狂,都是很文明的人,我介绍你会一会,他们一定很客气的。”朱鸾笙不肯自认是顽固分子,又不愿意和这种人来往,便道:“不是那样。因为我和人家初次见面,似乎……”自己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怎样措辞好,急忙之中,找不到一句话,来替代“似乎不便”四个字,只说“似乎什么呢”。程元贞道:“是我请,又不是让他二位请,你有什么不能去哩?他二位不是和你一样,都是我请的客吗?”朱鸾笙一想,一个人住在旅馆里怪闷的,跟着出去混个半夜也好,自己这个时候,正是找朋友的日子,也不要太拂了人家的盛情,便道:“好罢,我陪你吃餐饭,戏我倒是不要看。”她一答应,程元贞立刻逼着到隔壁屋子里去坐,介绍之下,那童秀夫有程元贞一层关系,不过如此。秦士狂却对朱鸾笙十分客气。谈了一会儿,先是到饭馆子里去吃饭。吃过饭之后,却由秦士狂会了账,朱鸾笙一见,让位生客会了账,心里未免不安,那秦士狂更又进一步,还要她去听戏。程元贞道:“我们反正包了一个厢的,你不去,我们不少花钱,你去,我们也不多花钱,你又何必不去呢。”秦士狂道:“对了,况是这时候回旅馆去枯坐,也没意想,除非嫌我们粗鲁,我们就不敢勉强。”朱鸾笙笑道:“这话太客气,我只好奉陪了。”于是乎他们一路又去看戏。
这是大家第一次集会,那童秀夫虽然对程元贞说说笑笑,程元贞还是躲躲闪闪。到了次日,就不很大忌讳,当着朱鸾笙的面,放着胆子又闹又笑。好在那秦士狂,知道朱鸾笙的来历,不敢像童秀夫一样放肆,不过极力的借着缘故来接近。一日之间,他就到这春风旅馆来了五六回。朱鸾笙又不是呆子,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论起外表来,这秦士狂西装革履,不见得讨厌。不过他用对付程元贞的手腕,来对付自己,这是不能默认的。心想若要自己尊重自己,惟有早早的跳出是非圈,搬出这旅馆去。这样一想,心里就没有了主张,算来算去,只有赵姨太太是个好人,她或者还能替我想点法子。虽然自己借了袁妈二百块钱,是赵姨太太作保的,但是日期已久,料她已垫着还了。这个时候去见她,她见我这种狼狈情形,未必还会向我要钱。主意已定,便到赵家去。
不料一到大门口,那里的门房认识她,便道:“您不是朱家少奶奶吗?”朱鸾笙道:“是的。”门房道:“您大概这一阵子,不在北京,所以不知道,我们姨太太前半个月,就去世了。”朱鸾笙听了这话,正是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妇人的心肠,是容易受感动的,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一般,立刻要流下泪来。呆呆的站在门口,进来是不好,立时走去又觉有什么事情丢不下似的。正在这个当儿,老远的有人喊了一声“朱少奶奶”。朱鸾笙回头看时,正是那个借钱的袁妈。心里不免说声“惭愧,怎样正遇着她”。那袁妈看见朱鸾笙如苍蝇见血一般,一阵风似的走了过来。说道:“朱少奶奶,这是哪里说起呀,我们姨太太去世两个礼拜了。”说时,眼眶子一红,她手上掀起一片衣襟角,便向脸上去擦眼泪。朱鸾笙道:“我也是刚刚听见说。我到天津去了一趟,昨天才回来,一点儿也不知道呀。这里太太,我又不认识,我不便进去。不知道你姨太太设了灵位没有?”袁妈道:“没有设灵位呢。朱少奶奶还住在那公寓里吗?”朱鸾笙知道她这句话,是有意的。一定她借的那笔款子,赵姨太太没还她,现在是要来讨债了。对于住址一层,是否可以告诉人,应当考虑一下的。袁妈不等她答应出来,又道:“我还有几句话和您说,这就一路和您去谈谈。”朱鸾笙见她这样说,料着是摔不下手的。便道:“很好,你雇两辆车,我们一块儿去罢。”袁妈巴不得一声,马上雇好两辆车,一路到春风旅馆来。袁妈见朱鸾笙行李越发简单了,已经成了一个没把葫芦,要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到哪里向她要钱去。于是老老实实的对朱鸾笙说,那笔款子,请朱少奶奶就还我,已经过期不少日子了。朱鸾笙道:“你们姨太太,没有把款还你吗?”袁妈笑道:“这是朱少奶奶借的钱,她怎样会代你还哩?”朱鸾笙不好说我猜她一定会还的,只说道:“她原对我这样说过的。”袁妈道:“这是您错了。当时朱少奶奶拿钱的时候,怎样不当着姨太太的面,交代一声呢?”朱鸾笙一想,这话对了,现在既没有当面交代,就是赵姨太太替我还了,她要不承认,我也没法子指实呀。说道:“既然赵姨太太并没有付还,自然我要拿出来,请你两三天后,再到这里来,我自然有一个切实的办法。”袁妈想道:“好呀,两三天后,你还不打算给钱呢。”便装着笑答道:“并不是我小气,见着朱少奶奶就要钱,可是您也忙,我又不得闲儿,不容易见着面呢。现在朱少奶奶就给我罢,省得过两天我又来。”朱鸾笙道:“今天身边没存着钱,三天后,你到这里来,我给你就是了。”袁妈道:“少奶奶手上,还短着钱使呢,您这是客气话了。”朱鸾笙道:“今天我身上实在没带着钱,过两天还你就是了。世界上哪有当时讨钱,就当时问人要的。”她说这话时,把脸就板下来,表示对袁妈不高兴的样子。袁妈对朱鸾笙的状况,早就知道了,要在她面前摆少奶奶的架子,她是不受的,便道:“您说这话,那是很有理的。可是您也得替我想想。您到北京来,是一个客位,住一半天也能走,住十天半个月也能走,若是见面不问您要,知道哪天再来呢?再说您住在北京,又没一定的地方,叫人家怎么样子找您呢?”朱鸾笙道:“你说这话,是疑心我要骗你的债吗?”袁妈道:“这可是您说的话,我们当下人的,不敢这样胡说八道。您先别着急,有法子,您慢慢的去想,听便你怎么说,今天您不给我钱,我是不能走的。”说毕,左腿架着右腿,两只手向前一抄,抱着大腿的膝盖,把脖子一扬,一句话不说,静等着朱鸾笙答复。朱鸾笙好说了一阵子,又歹说一阵子,那袁妈非要钱不可,总是不走。朱鸾笙顾着面子,既不能和她吵,又没钱拿出来让她走,这简直为难死了。她们先回来的时候,隔壁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回来,这时童秀夫和程元贞都回来了。她听见这边屋子里,有两个人的声音,唧唧喳喳,好像拌嘴似的。后来静听了许久,知道是为讨债的事,程元贞一想,秦士狂托我的事,这倒是个机会。于是就隔着壁子,叫了一声:“朱姐,请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朱鸾笙正在为难,听程元贞的口音,似乎有意帮忙,心想请她调停一下也好。便对袁妈道:“你等一等,我到隔壁去就来。”说着上这边来,那童秀夫却笑着出去了,似乎闪开来,让她们谈话呢。程元贞拉了她的手,一同在床上坐了,低低的道:“你们那边谁来了?”朱鸾笙也不隐瞒,就把事情一老一实说了,皱着眉道:“你看我怎么办呢,不逼死人吗?”说着两手伸开一撒。程元贞含着微笑,想了一想,然后正色说道:“法子是有一个,不知道你肯不肯办。”朱鸾笙听她这话,心里就明白了。还问道:“什么法子呢?”程元贞道:“我的事,不能瞒你你也知道。我哪里愿这样,也是为势所迫呀。你若是……”说着,她凝视着朱鸾笙的脸,见她并没有怒色,因道:“你若是肯出来交际,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这一点儿小债,不算什么,马上可以了结。以后也就不会这样困难了。”朱鸾笙红着脸,摇了一摇头道:“这哪里使得?”程元贞道:“你说使不得,为着什么使不得,还是为自己呢,还是为家庭呢?自己,不必说了,落到这一步田地,还谈什么身份?有身份又怎么样,谁说你一声好?为家庭呢,你是没家庭的了,你吃家庭的亏还小呀。趁着这个时候,找一条出路是正经。不然飘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好像现在吧,你这样为难,白受人家的逼,你只管有身份,谁管你?”这一篇话,说得朱鸾笙低头无语。程元贞又道:“就是那位秦先生,对你的意思很好,只要你将就一点,我看他一定帮助你的。就是你的意思,大概也不会讨厌他。”朱鸾笙到了这时,脸色沉了一沉,握着程元贞的手,停了一会儿,然后发出很低微的声音,问道:“不会有人知道吗?”程元贞道:“那有谁知道。”朱鸾笙道:“到了现在,我也没有法子,只好听你的话。不过也不能专以金钱为目的,乱七八糟的人,我是不能理的。”程元贞道:“那听便你呀,别人哪里能干涉呢?”朱鸾笙道:“我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想法子把那个老妈子打发走了。”程元贞笑道:“两百块钱,那算什么,归我和你了罢。”
她二人有这一番交涉,当日晚上,就由秦士狂带着朱鸾笙去看电影,非常的亲密。过了几天,秦士狂和童秀夫回天津去,朱鸾笙就搬到程元贞家里去住。她家在个上海式的胡同里,是一座半中半西的小房子。不但陈设很好,而且电灯电话,一切都有。朱鸾笙先是很奇怪,为什么程元贞有这好的房子,还喜欢住旅馆?后来才知道她的意思,她在外面,还是挂着少奶奶的招牌,不是极熟的人,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内幕。因为要这样,才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多弄人家几个钱。这一来朱鸾笙把朱老板的字号取消,又恢复朱少奶奶的大号。约莫有两个月,认识了好些朋友。那个秦士狂,是常来往京津两地的,来了,一定找她,两人又比较熟些。到了这种程度,朱鸾笙的身世和景况,对于秦士狂,自然没有法子秘密。所以一到了后来,秦士狂也常到程元贞家里去。有一天华伯平在五洲饭店请客,有秦士狂杨杏园在座。当秦士狂没来以前,华伯平亲自去催请,叫他把朱鸾笙带来。同时又叫在座的人,另外找了两个时髦女子。因此一会,杨杏园再由华伯平口里,知道朱鸾笙的为人。三个月后当那天晚上,杨杏园和富氏兄弟谈到她的时候,所以很是详细。富家骏道:“唉!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所以那阀阅门第,要讲些什么礼仪虚套,我想对症下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杨杏园笑道:“这是女性一方面,逍遥浪荡的下场头。那么,反过来说呢?”富家骏对富家驹望着一笑,然后问道:“听见没有?这是你的当头一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