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科莲在一边看见,心里想道:凡是男女朋友,他们若在一处,总是讨论学说,争辩主张,没有一个说到私事的。自己觉得好像不着痕迹,其实是太深了。像余瑞香表姐和她的情人,隔着重洋,万里迢迢,彼此通信,似乎只要说些慰藉的话,也就可以了。可是他们一封信,写上七八十页纸,无非什么主张,什么学说,你赞成我,我也赞成你,稀松得了不得。而今再看杨杏园和李冬青那样客客气气的高谈学说,正是一样。大概青年男女的交情到了七八分深的时候,免不了常常相见,相见又不能不矜持一点,就只好借重这一块学说的招牌,做两个人相见谈话的引子。而且两个人的目的,既不在此,主张出入,丝毫没有关系,所以你赞成我,我也可以赞成你。史科莲自以为冷眼旁观,十分清楚。所以她在一边,默然不语,反觉得有味;看他们是怎样一个结果?后来李冬青谈得久了,觉得把史科莲扔在一边,很不过意,也就常常回转头来,问她一两句。她当然点头答应,完全同意。坐了一会,那太阳往西偏着,已经只有几丈高了。史科莲她是瞒了出来的,便对李冬青说要回去。李冬青以为两个人同来的,她一个人先走,似乎不妥,说道:“我也走罢。杨先生大约还要到贵友那边去。”杨杏园道:“我那位朋友早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有什么趣味哩。”说时,便掏出钱来,付了茶钱,一路离开五龙亭。依着杨杏园便要替她们雇船,史科莲道:“我不用过海,我就走这后门出去了。”她和李冬青并排走着,杨杏园稍后有两尺路,说着话,慢慢的走去。杨杏园听说史科莲走后门,就和史科莲李冬青点个头,说一声再会,自己一个人走上过海的船去。
船到了南岸漪澜堂,走上岸去,信着脚步向西走。过了回廊,一带柳岸,背山面水,很是幽静。因为这个地方,来往的人少,路上草也深些,水边的荷叶,直伸到岸上来。岸边有一株倒着半边的柳树,横立在水面上,恰好挡住西下的太阳,树荫底下,正有一块石头,好像为着钓鱼之人而设。杨杏园觉得这个地方,很有趣味,便坐在石头上,去闻荷花的清香。水面上的微风吹来,掀动衣袂,很有些诗意。由诗上不觉想到李冬青,心想要找这样和婉能文的女子,真是不容易。有时候,她做的诗,十分清丽,我决做不出来。杨杏园坐在这里,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后有一个人喊道:“杨先生,你一人在这里吗?”杨杏园回头看时,正是李冬青。笑道:“我爱这地方幽静,坐着看看荷花。”李冬青道:“难道不怕晒?”杨杏园这才醒悟过来,太阳已经偏到柳树一边去了,从柳条稀的地方穿了过来,自己整个儿晒在太阳里面。笑道:“刚才坐在这里,看水面上两个红蜻蜓,在那里点水,就看忘了。”李冬青和他说着话,慢慢也走到石头边,撑着手上的花布伞,就在杨杏园刚坐的那块石头上坐下了。杨杏园道:“密斯李怎样也走到这边来?”李冬青道:“我送了密斯史出后门去,我也是由北岸坐船来的。到了这边,我也爱这西岸幽静,要在这里走走。”杨杏园道:“这个日子还没有什么趣味。到了秋天,这山上满山乱草,洒上落叶。岸边的杨柳疏了,水里的荷叶,又还留着一小半,那时夕阳照到这里来,加上满草地里虫叫,那就很可涤荡襟怀,消去不少的烦恼。”李冬青笑道:“杨先生这一遍话,把秋天里的夕阳晚景,真也形容得出。这是幽人之致,人间重晚晴啦。”杨杏园笑道:“幽人两个字,不但我不敢当,在北京城里的人,都不敢当。有几个幽人住在这势利场中?”李冬青也笑道:“不然,古人怎样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呢?”杨杏园记得《随园诗话》中有一段诗话。一个老人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个就解说:“不然,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正和这段谈话相似。这正是她读书有得,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就随便的说了出来。觉得生平平章人物,都是持严格的态度,没有三言两语,可以说得他死心塌地的。这时李冬青轻描淡写的说了这样几句,他就心悦诚服,完全同意。虽然有人说,情人言语,无一句一字不是好的,但是他不相信这句话。他便对李冬青道:“这话自然可以驳倒我所持的论调,但是我也无非是个糊口四方的人,怎样敢以憔悴京华自命。”李冬青笑道:“我并不是驳杨先生的论调。”杨杏园也怕她误会了,连忙说道:“自然不是驳我。”两个人都这样忙着更正,倒弄得无话可说。李冬青收起了伞,扶着石头,慢慢的走到水边下,回转头来,不觉一笑。对杨杏园道:“你看岸上一个影子,水里一个影子,这正是对影成三人啦。”说时,她身子一歪,怕跌下水去,连忙往后一仰,以便倒在岸上。杨杏园站在身边,也怕她要跌下水去,抢上前一步,伸手将她一扶,便搀着她拿伞的那只胳膊。李冬青倒退一步,这才站立住了。当时在百忙中,没有在意,这会站住了,未免不好意思,两脸像灌了血一般,直红到脖子上去。杨杏园见人家不好意思,也大悔孟浪,心想她若一不谅解,岂不要说我轻薄?自己退了一步,也站着发呆。李冬青抽出纽扣上的手绢,在身上拂了几拂,又低头拂了一拂裙子,笑道:“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杨杏园也笑道:“所以孝子不登高,不临深。”两人说了这样几句陈书,才把不好意思的情形遮掩过去。杨杏园又道:“密斯李刚才说对影成三人,我想要上头是月亮,下面是水,中间是人,这才有趣。”李冬青道:“月亮下固然是好,但是水面上的斜阳照到人身边来,却另有一种趣味。说到这里,我就要回套杨先生刚才所说的,是秋天的斜阳好。金黄色的日光,一面照着平湖浅水,一面照着风林落叶,才是图画呢。”杨杏园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李冬青对于这话,好像没有听见,打开她手捏的那柄扇子去扑草上飞的一只小黄蝴蝶。这蝴蝶往南飞,她也往南追,追得不见了,她才算了。杨杏园看见,也从后慢慢跟了来。李冬青扇着扇子道:“倒招出我一身的汗。”提着手上的伞,将伞尖点着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慢慢的已绕过西岸,便对杨杏园道:“杨先生也要回寓了吧?”杨杏园道:“我还想在这里面走走呢。”李冬青道:“那么,我就先走。”说着她弯腰鞠了一躬,便含着笑容,向大门口走去了。
杨杏园望着她的后影,直等不见了。便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了。心想这样个年轻的人,何以对于一切世事,都这样十分冷淡,我真不解。她的家庭似乎有一幕不可告人之隐,所以她处处都是强为欢笑的样子,但是我想她本人身上,总没有什么问题,何以也是这样疏疏落落的?就以她交的女友而论,人家敬爱她的很多,她却只和那位顾影伶仃的史科莲要好,也就可怪。一个人坐在露椅上,发了一会子呆,忽见地下,有些东西移动。定睛仔细看时,并不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太阳落下去了,月亮的光,便渐渐亮起来。他坐的地方,正是一株大槐树,月亮的光,从树叶里穿着落到地下,树一动,仿佛就有些薄薄的影子,在浅草上爬来爬去。杨杏园抬头看时,大半轮月亮,正在树的东边,月亮边几个大一点儿的星,银光灿烂,正在发亮。蓝色的天空,已经变成灰白色了。自己好笑起来,一个人坐在这里,算什么意思,起身便往大门口走。
走到那石桥,靠在栏杆上,又看了一会荷花,忽然有一个人,伸手抚着他的背,回头看,却是华伯平。杨杏园笑道:“秘书老爷,好久不见啦。”华伯平笑道:“大文豪大记者。”杨杏园道:“你们统一筹备处是个极时髦的机关,薪水照月发的,你这三百六十块钱的现洋,够花了吧?我们这算什么,像做外线的女工一般,全靠几个手指头,何从大起?”华伯平便拉着他的衣服,说道:“走走!我请你吃晚饭。你两次找我,没有遇着,今天算是赔礼。”杨杏园道:“听说你在别的地方,又弄了两个挂名差事,真的吗?”华伯平笑着说道:“你们是干净人,不要打听这样卑鄙龌龊的事情。走走。”杨杏园道:“怪不得你忙呢,有三个衙门要到,自然没工夫了。”华伯平道:“衙门里屁事!筹办处每天去一趟,其余两处,十天也不到一回。”杨杏园道:“那么,为什么还忙得很?”华伯平道:“除了打四圈,在惠民饭店里,我是坐不住。早几天,一吃了饭,就踌躇到哪处去玩好。后来熟人一多了,公园游艺园这些地方,只恨不能分身去应酬。到了晚饭之后,照例是一趟胡同,非到一点钟后,不能回家。你想,哪还有工夫出来找朋友?”杨杏园道:“你这样闹,不但经济上受大影响,与卫生也有碍。”华伯平一皱眉道:“这也是没有法子,你不去,也有人找你。”杨杏园道:“我听说碧波你也给他弄了一个顾问,是真的吗?”华伯平道:“是真的。”杨杏园道:“他不过是一个学生,你们的处长,既不认识他,又无联络他之必要,给他这样一个名义做什么?”华伯平道:“怎么是名义?一百块现洋一个月啦。自然不认识他,也不必联络他,这完全是我提拔他。”杨杏园道:“你和贵处长一保荐,他就答应了吗?”华伯平笑道:“这真是笑话。我们敝处的顾问,本来有三四百,也有处长自己请的,也有各处代表硬要的,也有各方面头等人物荐的。其余便是和处长跑腿的几位政客开单密陈的。最后处长就把这一大批的名单,交付一个机要秘书,缮写清楚一个等次,由他批准。偏是那时我也在办公室里,老总就叫我帮着办理。”杨杏园道:“老总又是谁?”华伯平笑道:“老总就是处长,我们同事这样说惯了呢。那位机要秘书缮名单的时候,他却私自加上四五位去。其实我也不留心,他却作贼心虚,对我说,这是哪个阔人的侄子,哪个阔人的大舅,非加上不可,得去和老总说。你何不也加上一个名字,每月至少弄他一百元。我就说:‘我的名字,怎好加上去呢?那不成了笑话?’他说:‘谁说要你的名字呢,阿猫阿狗,你随便写一个得了。’我说:‘乱写一个也行吗?’他说:‘乱写到底差一点,你把你的令亲令友开上一个得了。若是在什么公团里办事的,那就更好。’我听他这样说,一想碧波近来手头很窘,他又是什么文化大同盟的会员,何不把他弄上?因此就开了一个名字,给那位机要秘书,而且说明他的履历。他欣然答应,就把他写上名单去了。其初我还认为未必有效,谁知过了两天,他真的给我一封聘函,说是已经规定了,每月一百元夫马费。我拿了这封信去告诉碧波,他还以为我和他开玩笑呢。”
杨杏园和华伯平两个人站在石桥栏杆边说话,忘其所以。直等话说完了,华伯平才重申前请,要杨杏园去吃晚饭。杨杏园道:“我原不用得和你客气,但是到了这时,是我办事的时候了,我不能再耽搁。你若请我,改为明天罢。”华伯平道:“这里的西山八大处,我只去过一次,你若抽得出工夫来,我们同到八大处去玩一天,好不好?”杨杏园道:“这个热天,爬山有些不合宜。”华伯平道:“咱们坐轿子。”杨杏园道:“坐轿游山,这似乎有些笑话。那种轿子,两根木杠抬一把藤椅,真有些像江南人抬草庙里的菩萨。而且上山往后倒,下山往前冲,也不舒服。”华伯平道:“那么,不上山,在山脚旅馆里坐坐,好不好?我还有个新朋友,在半山中新盖一所房子,高兴我们可以在那里借住一宿,第二日一早回家,也不误事。”杨杏园欣然道:“好多年没有在郊外住过了,你果真去,我可以奉陪。”华伯平道:“我一天到晚没事,有什么不去?你明天早饭后在家里等我,我坐了汽车来邀你。”杨杏园道:“好,那就这样办。”就和华伯平分手回家。到了次日,杨杏园起了一个早,把所有的稿子,都预备好了。编稿子的事,就打电话,托了同事代办一天。不到十一点钟各事都预备妥了,便催着长班开早饭。这里饭只吃了一碗,华伯平就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有吴碧波。杨杏园道:“很好,三个人不多不少。你们都吃了饭吗?”华伯平指着吴碧波道:“在他寄宿舍大饭厅上吃的饭,居然是一家很齐备的小馆子。在北京当大学生,真是最舒服不过的事,什么都有人替你准备好了。”吴碧波道:“你很羡慕学生生活,我们换一换地位,如何?”华伯平道:“无奈人不能当一辈子的学生,若是能当一辈子的学生,谁不愿意?”他二人在说笑话,杨杏园便赶忙吃饭。吃过饭之后,胡乱洗了一把脸,催着长班沏茶。等茶沏好了,又滚热非常,各人斟了一茶杯,只端起来沾了一沾嘴唇,便放下来,等不及喝了,三人就匆促出门登车而去。
汽车出了阜成门,不一时,便来到乡下。这汽车经过的马路,两面都种着柳树,虽然也有间断的地方,却离不很远,汽车在绿荫里面飞跑,清风迎面而来,倒也不觉的热。马路的两边,人家地里,种着的玉蜀黍和高粱,都有五六尺高,青苍披离,一望无际。杨杏园道:“你看,这种高粱地,真是深密隐蔽,所谓青纱帐起,难免可以藏匪了。”吴碧波道:“也是去年这时,我在城外进城去,一个人骑着一匹驴子,走到这样四围都是高粱的地方,真是要捏着一把汗。”杨杏园道:“这里是大路,不断的人往来,歹人藏不住,不要紧的。”吴碧波道:“这却难说呢。我听见说,是哪家一个小姐骑脚踏车进城,路上走脱了伴,把身上的首饰全取下来,埋在一株柳树兜下,做了暗记号,然后飞跑而去,第二天才坐了汽车来挖取东西。”杨杏园笑道:“法子倒是好法子,若是果然路上出坏人,她是一个女子,根本上人就是危险品呢,她就没有料到吗?”说起话来,不觉车子已走了二十多里路。西山迎面而起,越看越近。先是看见一排山,渐渐分出岗峦,渐渐看出山上的房屋,渐渐看出山上的树木,山脚下一座西式楼房,半藏半露在树影丛中,西山旅馆,已经在望。
一会工夫,汽车过了一道干河石桥,便停在旅馆边空场里。这里倒也停了七八辆汽车,一路接山脚排着。大家下得车来,就闻着山草野花一股清芬之气。静悄悄的,听得四周深草里的虫叫,顿觉耳目为之一新。走进旅馆门口那个露台下面来,只见茶座下,除了四五个中国人而外,全是西洋人。犄角上那张桌子,沏了一壶茶,围坐着七个人,都是矮小个儿,穿着粗料的西装,叽哩咕噜说个不歇。杨杏园对华伯平道:“讨厌得很,我们上那边去坐罢。”说着,他便在前走。露台外面,是个敞厅,也摆了两张桌子,又有几个穿西装的矮个儿围着坐在那里。华伯平知道杨杏园不愿意,便说道:“我们既然来了,也不可以不逛逛山,先到山上去走走,回头再来休息,好不好?”杨杏园首先赞成,吴碧波也没有持异议,三人就在那小花圃里穿了过去,插上小路。这时,路边下有个穿短衣服的人,在一边跟着走,对华伯平道:“先上那一边,看竹子,上碧摩崖。这一边是……”杨杏园知道是山脚下领路的,无非借此弄几个小钱。便对他一摆手道:“这里我们常来。”他听说,没有希望,回转身就走了。三个人顺着脚步儿走,过了一道石桥,慢慢一步一步走上山。不到几十步路,大家满身是汗,吴碧波早站在一棵树下,把长衫脱了下来。杨杏园华伯平二人,不约而同都脱下了长衫。华伯平笑道:“今天这太阳虽不十分厉害,你听这满山林的知了叫,正是当午,上起山来,可热得受不了。回去罢。”吴碧波一看,这山路渐渐上升,面前就有一个高坡,约有十来丈高。抬头一看太阳正在树顶上,笑着说道:“我刚才只走一个小山坡,就接二连三的喘气,回去也好。”说时,华伯平侧耳一听,说道:“这是什么响?这仿佛像是下雨。”吴碧波听着也像,说道:“果然。”杨杏园走着离开他们几步,一只手胳膊搭着长衫,一只手撑着一棵树,当着风站住,回过头笑道:“这都不晓得,这是风吹着满山的树叶子响。可惜这里没有成林的大松树,若是有,被风一吹,你还疑心在海里呢。”吴碧波道:“这风很好,我们就在这树荫底下坐坐。”说着,一路走到树荫下来,大家在草上坐着。这时听到叮当叮当一阵响声,抬头一看,不见什么,只知道那是铃声。那铃声发生在半山腰里,慢慢的由上而下走到近处,却从山坡树丛里钻出几头驴子来。驴子前头一人,戴着草帽,拿着鞭子,正绕着山道,在短树里钻呢。华伯平道:“这是一幅好图画。”杨杏园道:“你是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一见山林,无处不好。好像乡人进城,走在街上车马往来,和见了龙王的宝库一般,样样奇怪了。”说话时,那几头驴子,已经走到身边。每头驴子,背着两个大篓子,倒像是不轻,那赶驴子的人,在一边走着。吴碧波随便问道:“这驴子上是什么?”那人将第一个驴子往怀里一带,吆喝一声,其余的驴子,便都停住了。连忙笑着道:“杏儿。”吴碧波道:“就是山里的杏儿吗?”那人道:“是的,现摘的。”吴碧波笑着对华伯平杨杏园道:“这种新鲜的山果,比城里的那要好吃十倍。”华伯平便笑着对那人道:“乡下大哥,卖给我们几个尝尝,行不行?”那人听见城里先生,叫了他一声大哥,欢喜得很,说道:“出在咱们山里呢,不值什么,还要买呀?”说毕,就在第一个驴子背上解下一个附带的筐,伸手进去,捧了一捧黄澄澄的杏儿出来,说道:“送您尝尝。”华伯平连忙把草帽子翻过来接着,说道:“多谢。”那人听了一声多谢,又捧了一捧来。华伯平见他这样客气,倒不好硬受人家的,掏了四个毛钱出来递给他。那赶驴子的,死也不肯要,说道:“就是卖,也不值这些钱呢。”说毕,牵了驴子就走了。杨杏园是不大很吃瓜果的,一看这杏儿,有鸡蛋大一个,不觉伸手在华伯平帽子里拿了一个,在身上短衣袋里,抽出手绢,将杏儿擦了一擦。在手上拿着,就觉有一点清香。咬了一口,甜美异常。一个吃完,不觉又要吃两个,一连就吃了三个。华伯平吴碧波两人更不必说,对着帽子吃了个不歇。三个人将杏儿吃完,吴碧波问杨杏园道:“如何?”杨杏园道:“果然好吃,城里果局子里的,决没有这种好味。”华伯平道:“明天你回去,可以做他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在西山大树荫下披风吃杏子记。”杨杏园笑道:“好啰嗦的题目。”华伯平道:“不这样啰唆,那就不时髦了。”吴碧波道:“不要说了,太阳慢慢偏西了,我们下山去,好好歇歇罢。”说着,他一面穿长衫,一面在前走。三个人一路走下山来,到了西山旅馆,只见那些矮子,都已走了,便在阶沿上拣了一副座位坐下。茶房过来,便问要吃什么。华伯平对杨杏园道:“饿不饿?”吴碧波杨杏园都说不饿。华伯平对茶房道:“来一份茶点罢。”一会儿工夫,茶房捧了一壶红茶,两碟点心来。杨杏园只喝了半杯兑上牛乳的茶,吃了两个点心,便躺在藤椅上,闲眺野景。
在这时,一辆大汽车开到门口敞地,一共走下来四个人,两个西洋人,两个穿西装的中国妇人。一个妇人,有二十多岁,一个却只十八九岁。这两个人的衣服,都是薄纱的,袖口都在胁下,露出两条溜圆的胳膊。领子是挖着大大一个窟窿,胸前背后,露着两大块肉。那二十多岁的妇人,肌色黄黄的,擦了一身的粉,手上拿着帽子,满头的烫发,连耳朵额角,全遮住了,俨如一个鸟窠罩在头上。那个年纪轻些的,一张长脸,皮肤倒是白些,却又生了满脸的雀斑,帽子底下,露出一个半月式的短发。两个人穿着又光又瘦的高跟漏花白皮鞋。一扭一扭的,晃着两只光胳膊走了进来。两个西洋人紧紧后跟。走到这露台底下,那茶房立刻放出极和蔼的笑脸,上前欢迎,轻轻的说了一句英文。那西洋人点了一点头。几个茶房,七手八脚,张罗座位,就让这两男两女在杨杏园这一桌旁边坐下。那两个妇人的粉香,便一阵一阵,兀自扑了过来。那西洋人里面,有个长子,便操着不规则的京话,问那妇人道:“汽水?冰淇淋?喝汽水,好不好?”那大些的妇人笑道:“喝一点儿汽水罢。”长子西洋人道:“吃汽水?很好很好!”说着,一指年纪轻的妇人问道:“你喝汽水,好不好?”她手上拿着一柄四五寸长的扇子,打开半边掩着嘴唇,笑着点了一点头。那一个西洋人,是个胖子,看见了便和长子一笑。吴碧波在一边看见,心里好生不解,这四个人并不是那样十分亲密,当然不是夫妇。而且言语上隔阂很多,又不像是朋友。那两个西洋人,不懂中国话罢了,就是这两个妇人,虽然洋气十足,恐怕也不大懂得英语,怎样会和西洋人一块儿来游西山呢?这真奇极了。他便用低低的声音,操着家乡土话问杨杏园道:“这两副角色,究竟是哪一路的人,你看得出来吗?”杨杏园道:“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东城一带,现有一种妇女,专和大饭店里的茶房联合一气,就做这种不正当的洋商贸易。上等的能跳舞,能说外国话。这大概是初出世的雏儿呢。你若是在城里碰见她们单独的走着,真当她是一个欧化的闺秀呢。”说时,那个年纪大些的妇人,似乎知道这边有人注意她,不住的向这边看。吴碧波怕人家知道了,大家就闲谈别的事。
一会儿工夫,外面进来一个人,看见华伯平,走上前来,请了一个安。华伯平看时,是杨次长的听差。这杨次长在这西山有一座房屋,就是华伯平要向他借住的那一家。那听差说道:“昨天杨次长吩咐,说是华秘书要到山上来,怕他们不认识,派听差今天一清早就来了,好引着上山去。您啦,还是歇一会儿,还是就去?”华伯平道:“就会罢。”便叫茶房开上账来。华伯平接过来一看,茶点三份,外带烟卷汽水,共是五块多。杨杏园对吴碧波一笑道:“很公道,和北京饭店的价钱差不多呢。”华伯平没有作声,掏出七块钱给他,说道:“多的算小账罢。”那茶房只答应了一句“是”。不像城里饭酒馆的茶房,多少还会说一句谢谢。三个人出了旅馆,那听差早就替他们雇好三乘轿子。杨杏园道:“路若是不多,我们就走了上去罢,这轿子并不舒服。”吴碧波领教了上山的滋味了,他一声不响,就上了一乘轿子去。第二个华伯平,也毫不谦逊,坐上轿子去了。杨杏园见大家都坐轿子,自己不能走着跟了上山,也只得坐轿子去。那轿子是一把藤椅,在椅子面前轿杠上,用两根绳子吊了一块板,这就是个搁脚的。椅子上面,六根柳条,撑着个蓝布棚儿,好像凉粉摊上那个布单子。三个人都坐在一把椅子上,在半空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觉得笑起来。这轿子上山,一直往杨次长的别墅而来,走的都是小路。轿子一步一步前进,前高后低,坐轿子的正是仰着上去,后来上一个陡些的高坡,人简直躺在椅子上面。吴碧波嚷了起来道:“危险,不要倒下山去吧?”轿夫笑道:“不要紧,我们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知抬过多少人,要都倒出轿来,那还了得。”上了这个土坡,半山腰里,一块平地,平地上有几棵大树,树底下,一所平顶西式房子,门前一个露台,有两个人在露台底下走上前来相迎,轿子便停了,大家知道这就是杨次长的别墅,一齐下轿。
那个引着上山的听差,便在前引路,进得门来是第一进屋,穿过这一进,上一个土台,便是一个院子,又是一进屋。前后两进,绝不相连,倒像是一楼一底一般。屋也是四合院子的形式,不过外加一道游廊。游廊的柱子上,被青藤都绕满了,看不出来。院子右边,一个大削壁,壁上倒挂着一株松树,树上的老藤直垂到院子里来。左边远远的一座山,是由屋后环抱过来的。这一所屋,可以说是三面环山。这上面的屋子,游廊凸出来一角,成了一个平台,四面都是短短的碧廊绕着。平台正中,早已摆了一张石面桌子,三把躺椅。华伯平三人走进平台来,躺在椅子上对外一看,直望着面前的山,低到平地去。再一看平原,村庄树木,都是一丛一丛的,像玩具一般在地下。再远些,地下有一层白色的薄雾,就看不清楚了。这种薄雾,浩浩荡荡,一直与天相接。在薄雾里,隐隐的看见黑影子,高低不齐,那就是北京城了。这时听差把茶烟都预备了放在桌上,和他们三人打手巾把儿。华伯平躺在睡椅上,两脚一伸道:“这地方远近都宜,真是避暑的好地方,主人翁太会享福了。”便问听差道:“你们贵上一个月来几回?”听差笑道:“一年也许摊不上一回哩。一月哪有几回?”华伯平道:“今年来过吗?”听差道:“没有来过。去年在任上,倒是很来过几回。”华伯平道:“这就奇了。闲着不来,不闲着倒要来。”杨杏园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政治上的变化,说不定的。有时候有表示消极之必要,不能不到西山走走。下台了,就应该在城里应酬奔走。若是政治上的人,下野都到西山来住,那就不必再打算上台了。”华伯平点头笑道:“你没有做官,你倒深知其中三昧。”便问听差道:“这样说,这座房子盖起来以后,就白放在这里了。谁看守这屋子?”听差道:“有一个听差,一个园丁,还有一个厨子,一共三个人。”华伯平笑道:“这也不啻盖一所别墅,让这三人来住了。”杨杏园笑道:“像这位杨次长,还不算冤,究竟还来住过几天。许多人在北京做官,到故乡去盖园子,一生也不见面一次。所以相传有这样两句诗,‘盖得园林为老计,年年空展画图看’。”华伯平道:“大概他也知这两句诗,所以很欢迎他的朋友借住,免得辜负了这一座别墅。”吴碧波道:“我若有钱造这么一座别墅,我就闭户读书,住在山上。”华伯平道:“你没有钱造别墅,你就这样说。你要是真造起别墅来,你就不能实行了。”三个人坐在这平台上,临风品茗,看山闲话,痛快得很。
不觉一会儿工夫,天就晚了。这里的厨子,因为主人派人传话来了,对于这三位客的饭食,好好招待,要下山去买菜,又来不及。只得在附近一个庙里,与和尚商量了半天,让了一块肥腊肉来。又把自己喂的鸡,宰了一只,其余便是自己园里的菜蔬和瓜豆。七拼八凑,也弄出上十碗菜来开晚饭。鸡和腊肉罢了,一碗苋菜,一碗油菜,一碗嫩倭瓜,吃了个干净。华伯平道:“这厨子弄素菜的本事好极了,就是北京城里好素菜馆子里的菜,也没有这样好。”杨杏园道:“你忘记白天吃杏子的那回事吗?这就是那一样的道理。”吴碧波端着一杯漱口水,正向院子外吐水,便问杨杏园道:“这里有河吗?你听听这个流水的声音。”杨杏园走到平台上来,只见山崖上大半轮明月,照得山影沉沉,树木隐隐。天上只有几颗亮星,在树梢上陪着月亮。天上一点云也没有。一片潺潺之声,却在天空。杨杏园笑道:“这哪是水声,水有在半空中响的吗?”吴碧波道:“这难道又是树叶响,和白天在山口上听的可不同。”华伯平听他两个人在外面说话,也走了出来。侧耳一听,果然听见一道滩河流水的声音,在这屋外,像在山腰里,又像在山顶上。笑道:“有了,我明白了。这就是书上说的那个松涛,对不对?”一句没说完,只听见波浪汹涌之声,随风而来。回头又听见沙沙之声,由远而近,挨着这屋子过去。华伯平道:“妙极!这要不是在山上住,哪里知道这种景况。”三个人漱洗已毕,依旧坐在这平台上。那月亮离着屋外山顶,也不过一丈来高。在月光之下,近看山光树影,清幽如梦,远看山下,云雾蒙蒙,不知所在。四围除了树木为风所吹之声而外,就是这屋的四周,几头野虫,唧唧的叫。杨杏园道:“我在此时,只觉得万念俱寂,想起北京城里的繁华,真如电影一般。”吴碧波道:“所以古人作书,都在深山,必定如此,方能够心地干净,做得出好文章来。”大家正说着,忽听见一阵吹笛子的声音,在山上送下来。那调子是《梅花三弄》,本也很熟的,只是在这深山之中,残月之下,便觉得有无限凄凉。华伯平道:“咦!”他只说了一个字,杨杏园和他摆摆手,三个人便都不作声,坐着悄悄地听去。一直等笛子吹完,吴碧波道:“杏园,我们不要遇了仙家吧?他这一阵笛声,把我的心都吹动了,酸甜苦辣,我真说不出是什么味来。”他们说时,听差正走过来沏茶,华伯平便问道:“这山上是什么地方?”听差道:“是一幢庙。”华伯平道:“这笛子是和尚吹的吗?”听差道:“不是,是一位冯太太吹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吹一遍。”吴碧波道:“这位冯太太的老爷,是一个司长吗?”听差道:“对了。”吴碧波对杨杏园道:“这是一个失恋的伤心人,难怪她这调子,吹得幽怨极了。”杨杏园道:“你怎样知道?”吴碧波道:“她的恋人,嫁给了我们的亲戚,我怎样不知道?”华伯平道:“胡说!她的恋人,怎样嫁起人来?”吴碧波笑道:“不说明白,你不知道。原来她的恋人,一样的是个女子,不是个男子。”杨杏园道:“妙极。这是同性恋爱的故事。你说,她们是怎么一段因缘?”吴碧波道:“这冯太太在北京城里,本来也是个交际之花。后来不知什么人介绍,在交际场中,认识了一位施小姐。不到三个月的工夫,两个人发生了同性恋爱。都说男子汉没有好人,我们躲开他们,到西山去住罢。冯太太对施小姐说:‘这还不是办法,我们要今生今世在一处,除非你不嫁人,我和丈夫离婚。’施小姐说:‘我早就决定不嫁人了,就怕你不能离婚。’冯太太说:‘好好,只要你能这样的真心,我就去和丈夫离婚。’冯太太说了这个话,果然和冯司长提出离婚的条件。冯司长本来是个西洋留学生,对婚姻问题,真是讲究恋爱主义的,慨然答应了离婚。他又知道他太太,是和人家发生了同性爱,他的好奇心,战胜了他的嫉妒心,并且答应离婚以后,每月津贴冯太太一百元的日用。这也算仁至义尽了。”杨杏园道:“果是仁至义尽,冯太太可以和他保存一部分感情了。”吴碧波道:“惟其如此,就越发糟了。冯太太当时一鼓作气的和冯司长离了婚,就和那位施女士同搬到西山来,住在西山什么地方,我原不知道。”说着一指听差道:“他说这笛子是冯太太吹的,那么,就是这里了。两个人大概住了两个月,果然情投意合。后来施小姐常在山上玩,看见西山旅馆里的旅客,男女成双的居多,她的爱情就不能专一啦。恰好这个时候,敝亲在山上养病,游山游得认识起来,也发生了爱情。这异性爱的力量,究竟比同性爱的力量大,施小姐就写了一封信丢在桌上,和冯太太不辞而别,下山结婚去了。冯太太万不料施小姐是这样薄情的人,这才知道女子的心,比男子还狠,又悔又恨,真是万念皆灰,住在山上,连门都不出了。”杨杏园道:“我若是冯司长,我还接她回去,那才见得他的情深量大。况且冯太太和别人是同性爱,和出山泉水又不很同,自然是坠欢可拾。”吴碧波道:“冯司长何尝不是如此,但是冯太太以为丈夫心肠太好,自己却不好意思见面了。据说,那一百元的津贴,她也不要了。以后何以为继,真是一个疑问。”听差站在一边,也听住了。华伯平问他道:“这话对吗?”听差道:“不错,从前还有一位施小姐,和冯太太同住,后来走了。”华伯平道:“这冯太太,可说她负人,人家也负她,这两笔账在一处,如今都悔起来,也难怪她不下山了。”说着,那笛子又吹起来了。也听不出是什么调子,只觉呜呜咽咽,若断若续,很是凄楚。杨杏园用手搔着头发道:“可怜!我不忍卒听了。”华伯平笑道:“你向来自负是个多情种子,何不想法救她一救?”杨杏园道:“连她自己丈夫都不能救她呢,何况别人?”这时,月亮越发斜了,凉透毛发,杨杏园不觉打一个寒噤。当时,笛子也就戛然中止。杨杏园道:“咦!有什么变故吗?这笛子吹到中间,陡然停止。不像自然的收束。”吴碧波道:“你又见神见鬼。”华伯平道:“不然,我也觉得这笛子停得可怪。”吴碧波道:“我想她拿着笛子,一定在风露里吹,刚才这一阵风我们都受不住,她一定也是受不住,所以不能吹了。”杨杏园道:“这话也近情理。但是一个孤孤单单的妇人,在深山里住着,拿着一根笛子,在淡淡的月亮底下,对凉风暗露来吹,这种情景,也就不堪了。”吴碧波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杨杏园道:“王道不外乎人情,人情不外乎天理,你觉得我这话腐败吗?”华伯平笑道:“话却是对的,不过这好像做官的人说的。”杨杏园一想,果然,自己也好笑起来,三个人在月亮底下坐了一会,身上越坐越凉,只得去睡。
这里的床铺,都是杨次长预备好了的,干净得很。因为大家都要试试山居的风味,各人搬了一张铁床,踞了一间屋。三个人在白天走山,已经辛苦了。晚上又谈了这久,所以一到床上就睡着了。杨杏园正睡在兴浓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大叫起来,不觉惊醒。要知为何有人大叫,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