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三十回 不辨雌雄混战娘子队 语无伦次同结女儿盟

  大家说笑了一阵,李老太太留着梅双修和李冬青说话,自己却去监督着王妈做饭。一会儿饭好了,大家吃毕。梅双修一定逼着李冬青一路去玩。李冬青没有法子推诿,只得跟着她去。梅双修道:“平安今天有一张新到的片子,我想邀你看电影去。不过这时候还早,我们同到密斯余家里去坐坐,你说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是说了吗?我的衣服不好,我不配到阔人家里去。”梅双修道:“得了,干吗老这样说,你不自负是个很洒脱的人吗?”李冬青笑着牵牵她的衣襟道:“我和你去得了,走道少说话罢。”说着,梅双修在胡同口上拣了两辆干净人力车,说了地名,也没有讲价钱,就坐上去了。

  到了余宅门口,梅双修在钱口袋里,拿出六个小银币,把三个往这辆车子脚踏上一扔,又把三个往那辆车子脚踏上一扔,头也不回,就往里走。李冬青笑嘻嘻地在后面轻轻的说了一句:“真是大小姐!”梅双修回头也笑了一笑。她在这里,本是熟地方,一直往里面走。恰好她们所要拜访的余瑞香女士,从里面出来。看见她们进来,连忙引到内客室里去。刚一进去,只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妇,梳了一个双挽的如意头。上身衣服是月白绸底子,上绣蝴蝶逐飞花的花样,大襟摆都是圆角,也不过一尺多长,就像圆鸭蛋式一般。下身穿一条深绿色的哔叽裤子,又长又大,远望像一条裙子一样。脸上的粉擦得厚厚的,人还没有到,早就来了一阵香,她看见客进来了,先嘻嘻地笑了。余瑞香便介绍着说:“这是我的三姨娘。”李冬青早就知道这位余三姨太太的名儿了。今日一看,除了打扮时髦,却并不见得什么好看,倒出于她意料以外。三姨太太人虽不过如此,招待倒是好的,很不讨厌,所以也陪着李冬青说话。谈了一刻,余三姨太太自己用的扬州老妈,进来说道:“三姨太太,刘太太来了电话。”余三姨太太便笑着对李冬青道:“我有点儿事,请我们的老二陪你二位坐坐。”说着在余瑞香小姐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好好的陪客。”就笑着走了。

  她到自己屋里,一摘电话,问道:“你是刘家姐姐?”那边刘太太说道:“是的。你们老爷在家没有?”余三姨太太道:“没有在家。”刘太太道:“今天是轮在胡家,你去不去?”余三姨太太手上拿着电话机子,眼睛望着窗户外头,说道:“这一向子,我输得太苦了,连零用的钱都周转不来。”刘太太在电话里笑道:“你哭什么穷?我又不问你借钱。”余三姨太太道:“这是真话,昨天和老头子麻烦了半天,只要到二百块钱,又是支票。天气也渐渐的暖和了,我要做几件单夹衣服。”刘太太道:“不要算账了,我又不是你的老头子,算给我听做什么?干脆,你说去不去?”余三姨太太想了一想,说道:“我来罢!不过要请你先挪动一百块现款。”刘太太道:“我还没梳头,打算到澡堂里去梳头带洗澡。我在那里等你,你可以去找我。钱的话,回头再说。”余三姨太太道:“好!就是那样说罢。”余三姨太太挂上话筒,在烟筒子里取出了一根三炮台烟,擦着火柴吸着了,便靠在睡榻上,望着天花板,想起了一件心事。整整的把一根烟卷抽完了,她才慢慢的起身,对镜子掠了一掠头,又重新扑了一些粉,然后打开玻璃橱子,挑了一件新鲜颜色的衣服穿了。扬州老妈照规矩站在一边照应,和她牵大襟,牵领子,拾落得清楚了,拿出细银丝织的小钱口袋,送给余三姨太太。又在玳瑁烟嘴子上,安上了一根烟,等她衔在口里,然后擦着火柴替她燃上。一面笑着说道:“今天三姨太太气色很好,一定可以赢得几百块钱回来。”余三姨太太笑道:“赢也不想赢,只要这买衣料的两百块钱保得住就是好的。”说毕,高跟鞋子一阵响,走出大门。那个时候,是三姨太太出门的法定时间,马车早在大门口套好了。三姨太太说了一声“澡堂子”,便坐上车。不一时,到了润身女浴所,会合了刘太太,便一同坐着马车,到胡宅来。

  这时,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一辆汽车。大门院子里,又停了几辆包月车。刘太太笑道:“小胡子汽车,倒先到了。”两个人提着钱袋,一直往里走。一个三十来岁的小胖子,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红顶便帽,手上拿着手杖,嘴唇上养着一小撮短胡子,从里面走出来。他一看见刘太太,走上前拍着她的肩膀道:“你这几天,手气太好,要请客吧?”刘太太举起手来,将小胖子的手一拨,瞪了他一眼,笑着骂道:“滚开些!你赢了钱又请过谁?”小胖子道:“那也不算什么。我今天要是赢了,我就请客。”刘太太道:“你这个时候钻出去,又往哪里跑?”小胖子道:“胡同里面,有一点小应酬,一会儿就来。”刘太太道:“不长进的东西,明天告诉你家太太,罚你跪踏板。”小胖子把头一缩,张着嘴伸出半截舌头,眯着一双肉眼,笑了一笑,就抬着肩膀走了。余三姨太太问道:“这是谁?我倒和他同过两回场面,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刘太太道:“这是刘二混,你怎么不认识?早几年,做了四五任知县,很有几个钱。现在在部里,弄了一个挂名差事。一年到头,专在外头赌。虽然鬼头鬼脑,人倒是很好的。”两个人说着话,走到后进。刘太太先就在钱袋里掏出两卷钞票,走进厢房里去。房里一个男子汉,正坐在桌子边算筹码,看见她二人进来,便站起来笑道:“今天要多少?”刘太太将一卷钞票,往桌上一扔说道:“三百!”余三姨太太对刘太太道:“刘姐,你拿一百五十给我,好不好?”刘太太道:“你就在我筹码里分一半去得了,我们好算账。”那汉子已经把红绿白三色的骨头筹码,抓了一把,递给刘太太。刘太太便把筹码往口袋一塞,和余三姨太太走进上房去。一掀门帘子,只见七八个男女,在那里推牌九,余三姨太太道:“没有意思,我们上边去罢。这里我还是新来第一次,请你在前走。”刘太太道:“你随我来罢。”两个人又走过一个院子,早听见临风一阵笑语之声。走到上房,揭开帘子,两张大餐桌并拢,摆在中间,正在摇摊。桌子上男女夹杂坐着,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刘太太走到桌子边,看了一看身边两个男子汉,正赌的高兴。刘太太见他二人挤在一处,恰坐着三张杌子,她便将脚一提,在人缝里插了进去,挤着坐下去,左右两个男子,都回过头来望了一望。有一个笑着说道:“慢一点啊,你这是靠上我了。”刘太太把眉毛一扬,将钱袋一板,说道:“少讨太太的便宜。刘太太不是好惹的。”余三姨太太站在那边还没有过来,一看四周,简直没有插脚的地方,踌躇了一会子。对面的小胡子一眼看见了,将身子侧了一侧,用手拍着旁边一张椅子道:“这儿有空位子,在这儿坐罢。”小胡子上手,坐的张五奶奶,是个大肚胖子,最怕人挤,瞪了小胡子一眼道:“你这不是存心,哪儿有地方呀!你还只是往这边挤。”一边说着,一边拿着五十块钱的筹码,押二的孤丁。一言未了,宝盒子揭开,却是一宝四。张五奶奶把那张肉脸,往下一板,把手将桌子一拍,轻轻的骂了一声道:“他妈的!乱七八糟吵也吵的。”小胡子笑嘻嘻的说道:“五奶奶你可别含混着骂,我可受不了。”五奶奶道:“管得着吗?我骂我的,你和人家客气你的。”说着又对她上手的王奶奶道:“这不是狗眼睛?二的风头好些,就都押二。输了也活该!”余三姨太太和这位张五奶奶,本来也就同过几回场,很讨厌那副老前辈的样子。小胡子让她到那边坐的时候,她本不愿去,而今看见张五奶奶那股儿酸劲,心里一阵冷笑。便提着钱口袋,踏着高跟鞋,袅袅婷婷的走到小胡子边下,挤着坐下去。问小胡子道:“身上有烟没有?送根我抽。”小胡子道:“有有有!”就在袋里拿出一个银质珐琅的烟盒子,打开盖,递给余三姨太太。余三姨太太顺手拿了一根,衔在口里,问道:“你有取灯儿没有?”小胡子道:“有有有。”在身上取出一个白铜自来火匣子,将机子一捺,匣子打开冒出火头,俯着身子,递了过来。余三姨太太低头,就着火吸了一口,然后呼出一口烟,用手取下烟来,对小胡子笑了一笑道:“劳驾!”张五奶奶看见,只气得一张胖脸,白里翻红,红里翻紫。余三姨太太只当没有那回事,在刘太太那里分来一百块钱的筹码,自去赌她的钱。

  今天这场摊赌,是曹司长太太做庄,也不过三个钟头,一千块钱的筹码,看看要输光。旁边就有人问道:“曹太太手气不好,是不是继续摇下去?”曹太太坐在桌子的横头,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用两个指头,拿着烟卷在嘴里抽,眼睛望着桌子边的人下注。她听了这话,呼了一口烟,随便答应了一句道:“不要紧。”只见耳朵上两串珍珠环子,微微摆了几摆,似乎摇了摇头。旁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叫杨四奶奶,乃是曹太太的帮手。曹太太两只手,微微的往上伸了一伸,回头对杨四奶奶道:“我的家伙呢?”杨四奶奶道:“在隔壁。”曹太太听说,便站起身来,说道:“你来几宝,我去过两口瘾再来。”说着,退出位子去,就到隔壁屋里来。她一掀门帘子,只见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正躺在床上抽鸦片。一阵一阵的青烟,直从帐子里面往外喷,曹太太也没理会,便走到桌子边去,拿起一个红木嵌玉石的匣子要走。床上那人便道:“曹太太要烧两口吗?我让你。”曹太太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王老七。”说时,便不走了,把她胁下夹着的木匣子,也放在床上,揭开盖来,里面正是一套烟家伙。王老七把烟盘子一移,自己爬起睡到右边去。曹太太擦了一根火柴,将烟盘子里烟灯点着,自己却在王老七原来睡的地方睡下去了。王老七和曹太太隔了中间的烟家伙,对面躺着。王老七烧王老七的烟,曹太太烧曹太太的烟。曹太太把瘾过足了,再到外面赌场上看时,又输了一千多,场面上的人却有一大半是赢家。余三姨太太刘太太也都赢了。

  刘太太对余三姨太太道:“我们到那边去,玩两下牌九,好不好?”余三姨太太一看手上那只表,已经七点钟了,心想,今天并没有通过家里,若是赌得夜深回去,怕又要生气。便说道:“也好,到那边去看看。”两个人说着话,便离开桌子,到推牌九这场面上来。而这边一桌牌九,男男女女拥挤着十几个人,哪里有一点缝儿可以插进去?余三姨太太道:“刘姐,今天我人倦得很,我要先回去了。”刘太太道:“忙什么?回头我们一块儿吃小馆子去。”这时人堆里挤出一个女子来,将余三姨太太的手一拉道:“别走,我们另外来拼一桌,我来推几条子。”余三姨太太认得她,她是什么部里一个来主事的太太。她的老爷最好说话,不但不干涉她赌钱,有时候不放心,还要上赌场来监督着她。余三姨太太道:“你推几条子,我倒可以奉陪。”宋太太本来赢了一百多块钱,高兴极了,听说余三姨太太愿来,连忙就吩咐这胡家的听差,另外铺好一个场面。她在桌子上方,打开骨牌盒子,将牌往桌上一倒,早就有五六个人围上来了。宋太太将牌理成一叠放在面前,在钱口袋里拿出一把筹码放在桌上。又在牌里拣出两粒骰子,握在手心里摇了几摇。一面口里笑着说道:“我是小玩意,五十块钱一底。”说毕,铺出牌去,便推起来。谁知她押牌九的手气很好,自己推起庄来,却差得多,接着出三个五十块,都给人家折了庄。俗语说,兵败如山倒,赌钱的人,手气闭了,也是这样。宋太太把赢的钱输光了,还把自己的本钱几十块都输了。也不知什么道理,背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两腮就像烤了火一样,肉里面泛出红来,透过那层雪花膏,直红到耳朵根下去。但是她挣着硬劲,极力的露出笑容来,表示不在乎的样子。这时候,那张五奶奶早来了,她押的天门,手气最好,宋太太输的二百块钱,她倒赢了一半。宋太太低着头,把桌上的牙牌理好了,正要铺牌出去,只听得啷当啷当一阵响,一只又白又厚的大手,按在牌上,接上就有一个人说道:“别忙!”宋太太抬头一看,原来是张五奶奶拦住了她。五奶奶手上,原带着两副镯子,一副是玉的,一副是金的,一只粗手戴两只镯子,本来就当当响起来。现在她把手使劲往桌上一放,一金一玉和桌子一碰,自然就响起来了。出其不意的,倒吓了宋太太一跳。宋太太道:“你为什么拦着我?”张五奶奶道:“我拦你干吗?你拿本钱出来比比再推。谁也不配拦着谁,我拦你干吗?”宋太太想硬停着不推,未免面子上下不去,红着脸道:“比比做什么?你只管押,你赢了,不少你一文半文。”张五奶奶那只手依旧极力的按住牌,好像这一着就能制宋太太死命似的,一面说道:“谁又能短谁一个镚子呢?那不管,你总得拿本钱出来看看。”宋太太气不过,将衣服的大襟,往上掀了一下,用手在腰上拍了一下,说道:“本钱有的是。”张五奶奶道:“那不行,总得拿出来看一看!”宋太太逼得没有法,只得走到隔壁屋子里去找她的老爷宋主事。

  宋主事正在床上烧鸦片烟,看见宋太太进来,说道:“歇了手了吗?”宋太太理也不理,把脸板得一点笑容都没有,宋主事一见不敢作声。宋太太气愤愤的说道:“给我两百块钱!”宋主事放下烟枪,坐了起来,慢慢的问道:“输了吗?”宋太太板着脸道:“自然是输了,不输,我问你要钱做什么?”宋主事道:“欠人家多少?”宋太太道:“欠人家多少?欠人家一万八呢!我等钱扳本,快点拿出来,谁和你说这些散话?”宋主事偷眼看看宋太太脸色,一面慢慢地把在烟盘子边的烟卷盒子,拿了起来,在盒子里取出来一根烟卷,在烟盘子上顿了几顿,然后衔着就上烟灯吸着了。宋太太道:“怎么着?快拿出来呀,那里场面上的人,还等着呢。”宋主事呼出一口烟,把烟卷放下,又把烟盘子边的茶壶拿起来,就着壶嘴子喝了一口茶,把茶壶放下,然后才说道:“输了就输了罢,今天手气不好,改天再来罢。”宋太太道:“废话!你快点拿出来,你不拿出来,你今天别想回去。”宋主事道:“我身上有是有一百多块钱,是替衙门里买东西多下来的。若是扯得用了,明天怎么交卷?”宋太太道:“哪个要你那几个臭钱!今天是身上输空了,暂时请你挪一挪,你快点拿出来。推三阻四,是不行的。”宋主事看一看宋太太的眼色,只见她脸上白中带红,红中带青,不敢多说,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数了一百元交给宋太太。宋太太看也不及看,就到赌场上来了。她把钞票往桌上一扔,说道:“这是一百块钱,做两回推,你们拿本事赢罢。”说完,理好了牌,又推起来。谁知几个转身,又要光了,到了最后一条,骰子掷下去一粒是二,已经定了,一粒是三,却还在转,这分明是五自手。偏偏张五奶奶背后,有一个男子汉挤着,五奶奶把身子一扭道:“怎么着?挤得怪难受的。”这一扭,碰动了桌子,把那三碰得转成一个么。原来的五自手,现在成了三对面。大家取牌之后,宋太太拿着两张牙牌叠在一块,翻过面上一张,却是天牌,心里不觉一喜。站在她背后的李老四,将手在宋太太肩膀上一拍,笑着说道:“好得很,花缎面子,准可以吃个通。”宋太太将左手三个指头,夹着两张牌,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下钳住,慢慢地一丝一丝往下挪,露出底下那张牌来。挪了一会,露两个白点,心想莫非是八点,那倒成了一个天杠。再往下挪,半截是五点。李老四在后面看见,点着脚尖昂着头,口里就像放连珠炮似的,不住的说道:“断!断!断断断……断,小!小!小小小……小。”宋太太使劲将下面一张一抽,底下一张牌完全露了出来,却是一张梅花大十,共起来是天梅二。宋太太无精打采,将牌覆过,放在桌上。天门张五奶奶把两张牌早抽的往外一翻,原来正是一副天杠。宋太太不看犹可,看了格外生气,她把左右两只手十个指头,犬牙相错似的,交叉着合拢在一处,放在胸面前,红着脸只是摇头,口里说道:“这个钱我不能赔。”张五奶奶听了这话,腮上两块胖肉,登时往下一落,问道:“怎么一回事?”宋太太道:“刚才掷的骰子,明明是五自手,这副天杠应该我取。被你一碰,碰成一个三对面,就被你拿去了。”张五奶奶道:“废话,碰着骰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输光了,就要赖吗?”宋太太道:“放你的屁!你看第一铺是好牌,所以成心碰一碰骰子。这样赌钱,好不要脸!”张五奶奶听了这话,火也不知从何而起,将手一抽,在桌上一拍。只听见“啊哟”一声,桌子边站着一个小胡子,鞋子挤掉了,正低着头去拔鞋子,恰好张王奶奶手一抽,拐子往后一戳,碰在小胡子的嘴上,打出满嘴的牙血。他双手捂着嘴,弯着腰跑到一边去了,这里的人,一阵哄堂大笑。余三姨太太看见,也禁不住笑了。忽然觉着有个人,趁忙乱中,在人丛里面,握着她的手,摇了几下。余三姨太太回头一看,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汉,脸一红,把手一缩,便挤到桌子边去。这时,宋太太也拍着桌子,和张五奶奶对骂,说道:“你拍谁的桌子?”张五奶奶道:“拍桌子就拍桌子,你说谁不要脸,仔细挨打。”张五奶奶说了这话,隔着桌子对宋太太脸上就是一巴掌。宋太太把脸一偏,张五奶奶却在头上,抓下一绺头发来,口里说道:“我打你这个浑蛋,什么揍的!”宋太太一巴掌回了过去,打在张五奶奶的胳膊上。张五奶奶马上两只手齐上,她那四只金玉手镯,啷当啷当的响成一片。刘太太在一边看见不服,说道:“姓张的,你凭什么伸手就打人?”张五奶奶道:“你们都是浑蛋,我要打人就打人,你管得着吗?”刘太太手上提着钱袋,在人丛中歪着身子往前一挤,一直就奔到张五奶奶面前说道:“你骂谁浑蛋?”张五奶奶道:“我骂你,又怎么样?”这时,宋太太也挤上前来了,和刘太太两个人,围着张五奶奶对骂。张五奶奶的好朋友,看了都不服,七嘴八舌,帮张五奶奶骂。宋太太刘太太更有她们的朋友,也帮着刘太太宋太太骂。一刻之间,屋子里就像倒了画眉笼子一样。加上高跟鞋子声,钱袋里的银钱声,茶碗打碎声,椅子撞倒声,闹成一片。那一班赌钱的男子汉,看见闹得太厉害了,不能不上前来劝。也有拖着太太们的手,站得一边去的。也有抵在太太面前伸开两只手,在两面拦着的。也有两只手扶着太太的脊梁往一边推的。也有在后面半抱着太太的胸,往怀里拉的,这时全场两桌牌九都歇了,屋子里一二十个男女,搅作一团。那位宋主事,站在一边,看见他太太在人丛里乱跳,口里只是说“何苦何苦”,一点办法没有。却幸有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汉,替宋主事帮忙,走到人丛里去,拦腰一把,将宋太太连搂带抱,送到一边。打架的首领,算是离开了。那边张五奶奶在人丛里,被人挤着左一歪,右一倒,撞得她手上玉镯子直响。她伸着两只肥手,拍了一下巴掌,身子往后一仰,昂着说道:“反了,阴沟里翻……”一句话没有说完,脚下踩着一块浓痰,一个不留心,身子往后一倒。她后面正是两位穿高跟鞋子的太太,哪里抵得住这一个大胖子,便倒在两边地下。张五奶奶脚往前一伸,整个的屁股往下一坐,只见脸上的肉,往上一哆嗦,顿得五奶奶浑身肉跳。这一班男子汉,早过去把那两位穿高跟鞋的太太扶起。这里面有一位,正是余三姨太太的姊妹。她也要上前去,偏是事不凑巧,电灯忽然全灭了。这屋子是秘密场合,白天也非灯不亮,满屋子人,都在黑暗中乱撞。就有两只手,握着余三姨太太的手,只往怀里拉。余三姨太太以为是她姊妹,也不在意。谁知电灯黑了,过了好几分钟,还不见亮,不由得余三姨太太怪叫起来,大家都吓了一跳。一般人猜想,或者是哪个赌钱的男宾,有不规则的行动。就有人说道:“是我,是我。”电灯一亮,大家看时,却是余三姨太太抓着一个人的手,一面伸手去要打那人,但是那人并不是男子汉,是这里面的交际家何少奶奶。不过何少奶奶身边倒站着一个男子汉,都叫他刘七少爷,是个有钱的人,和何少奶奶很好。当时大家觉得误会了,三张脸都羞得通红,究竟何少奶奶是个交际家,很会说话。对余三姨太太笑道:“对不住,眼前一黑,我就糊涂了,不知怎样撞上了。”说着,

  到了家里,只见他们的二小姐依旧和梅双修李冬青坐在一处谈话。梅双修看见她进来,先笑起来道:“我们也算会坐吧?做客的回来了,我们还没走呢。”余三姨太太道:“日场电影算是误了,索性坐一会儿,在我这里便饭。回头我们一路瞧晚场去。”余瑞香道:“你这人太小器了,要请人吃饭,又怕花钱,就是家里的饭,请人家吃吗?”余三姨太太扬起一只手来,捏着一个拳头,像要打人的样子,笑着骂道:“你这丫头,没大没小,仔细我捶你的肉。”余瑞香侧着身子,抬起一边肩膀伸到余三姨太太面前,说道:“你打!你打!”余三姨太太扔了钱袋,两只手将余瑞香一抱,搂在怀里,低着头在她脸上一阵乱嗅,口里说道:“我的小宝贝儿。”余瑞香趁着机会,用手抚摸着余三姨太太的脸道:“好姨妈,今天你带我去看跳舞。”梅双修在一边看见,说道:“有这样不脱孩子气的妈,就有这样不脱孩子气的闺女。”说着,大家都笑起来了。余三姨太太放开余瑞香,笑着说道:“我还有点儿事,出去就来,请梅小姐李小姐多坐一会儿。”说着自去了。

  李冬青对余瑞香道:“人家前娘后母姨妈,这三样人,总是和儿女合不拢的。怎样你们母女还这样好?”梅双修坐在一边,将眼睛斜瞅着余瑞香,笑道:“要我说不要我说?”余瑞香笑道:“你尽管说,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事情?”梅双修道:“密斯李,告诉你一句话,你决计不相信。她们母女是把子。”李冬青笑道:“什么叫把子?”梅双修道:“把子你全不懂,就是同盟姊妹。”李冬青道:“胡说!”梅双修道:“可不是?说了你不信吗?但是你问一问密斯余。”说着,把手指对余瑞香额角上一点。余瑞香笑道:“你信我这疯子姨妈哩?她因她年纪小,大姐和我只比她小几岁。她说,当着人面,没有法子,叫她一声妈,只得答应。背着人的时候,大家一样大,叫她做老二,叫我姐姐做老三,叫我做老四。我们见她说疯话,也没有谁理她,她就老三老四的乱叫起来。”梅双修笑道:“照你这样说,你倒有一篇的大道理。我问你,有一次,我们在真光看电影,你会见了同学,你怎样介绍给人家说是家姊?”余瑞香笑道:“这也有个缘故,因为她不愿在生人面前说是姨妈,我只好这样混着说。”梅双修道:“你倒说得好,母女的关系,都可以含混,将来你有了小女婿,也叫婆婆做大嫂吗?”余瑞香歪着头瞅了梅双修一眼,把右手五个指头,撮在一处,往前一伸,笑着说道:“我要胳肢你。”梅双修赶快挤到李冬青坐的长椅子上去,身子一扭,倒在李冬青怀里,笑着说道:“不许动手,动手就不是文明人。”余瑞香走上前,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手只往她两肋下,脖子下,乱戳乱伸。梅双修两只胳膊夹得铁紧,人在李冬青怀里乱扭,穿的那高底皮鞋,蹬着地板,咚咚直响,喘着气笑道:“别……别闹了,我可要恼了。”李冬青坐在椅子上,禁不住她两个人闹,倒着靠在椅子背上笑道:“你们两位小姐算饶了我,行不行?”这时,余瑞香才住手。梅双修坐起来一面用手理鬓发,一面说道:“这样一句话,也不算什么,就值得这个样子。”李冬青也笑道:“密斯余还自负是个极开通的人呢,怎么听见小女婿三个字,就闹得这个样子?”余瑞香道:“你不知道,她这个小字,是小得有问题的。”李冬青倒怪起来:小字又有什么问题?又不能不追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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