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杨杏园正因为有一桩事到南城去,记起李老太太所托的事,便顺便到爱美学校来访郑慈航。他因为这个地方,是常常前来的,所以一直的走进去,走进第一层院子,碰见了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身上穿了淡蓝华丝葛棉袍,下摆宽宽的,露出水红色的绸里,袍子外面,套着一件亮绒小坎肩,四周滚着白条,胸面前一排六个水钻扣子。他头上没戴帽子,一头黑漆也似的头发,往后梳着,一直披到肩上。瘦瘦脸儿,白里泛黄,远远的就闻到一阵雪花膏的味。他看见杨杏园,也就点了一个头,笑着说道:“好久不见,慈航刚下课呢。”说毕,就走了。杨杏园一想,这个人好像演文明戏的,他怎么认识我?哦!是了。他是在游艺园演风骚旦的李双成,去年和黄梦轩在一处,不是和我谈过两次话吗?正在想时,只见郑慈航穿着一套新西装,胁下夹着一大夹西装书,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七八个男女学生,三面围着他说话。郑慈航说了一大串英文,然后自己又翻译出来,远远的却听不清楚,不过那些学生,都由他去说,好像听得很有味。郑慈航一抬头,看见杨杏园,老早的拿出胁下的书,对他招了几招,叫他走过去。杨杏园走过去说道:“很忙呀!”郑慈航道:“《我们母亲的儿子》这一出戏,看过没有?”杨杏园道:“你编的剧本我看过了。很好,可说刻画入微,戏却没有见过……”郑慈航道:“我那篇《洋钱与批评》,你见了没有?上海这班文丐,都被电影公司的洋钱一齐收买了。报上关于电影的文字,都是明星颂和新片赞,看了教人生气,非痛骂不可。”杨杏园道:“好极了,望你多作几篇文字批评批评。”郑慈航道:“你对但二春和贾克柯根的比较如何?”杨杏园道:“我觉得……”郑慈航道:“近几期的《小说月报》看了没有?”杨杏园正要答复这个问题,郑慈航却又把他身边的几位学生,一个一个给他介绍。这里面有两位女学生,一个是赵钿,一个是苏飞鸿。都伸出手来,和杨杏园握手。杨杏园本不是道学先生,讲不到男女授受不亲。便就先后接着她两人的手,握一握。赵钿对苏飞鸿道:“密斯苏,你到我屋子里去坐坐,我给你一样东西看。”苏飞鸿听说,一只手搭着赵钿的肩膀,赵钿一手抱着苏飞鸿的腰,和杨杏园点了个头,便并排挤着走了。
苏飞鸿走到赵钿屋里,问道:“密斯赵,你有什么好的东西要给我看?”赵钿笑道:“我给你看,你可别告诉人,不然,他们都要来看,我这东西,保不定还要被他们偷去呢。”苏飞鸿道:“你若教我守秘密,我决不告诉人。”赵钿见她这样说,便在床上枕头底下,取出两张照片,对苏飞鸿一扬。笑着问道:“你猜是什么?”苏飞鸿道:“你爱人的照片罢了,这也值得稀奇。”赵钿道:“准是照片吗?”说着,便把一张画片,递给苏飞鸿手里,苏飞鸿一看,是个裸体美人,笑道:“这是一个模特儿,也很平常呀。算什么呢?”赵钿道:“那张模特儿,原不算奇。你再瞧这张。”说着把手里的一张画片,又递给苏飞鸿,苏飞鸿一看,抿着嘴笑了一笑,接上骂了一句道:“缺德。”赵钿笑道:“这个模特儿的相,好像密斯脱汪,你看对不对?”飞鸿道:“胡说!倒有些像密斯脱陶呢。”她口里说着,眼睛望着那张相片,却呆了。看了许久,笑着说道:“画得实在好,他的筋肉美,比女子模特儿的画片,要好十倍。”赵钿笑道:“画这种相片,是照着人画的,当真看一处画一处吗?”苏飞鸿笑道:“傻瓜!这还值得问。”两个人正在研究模特儿相片,忽有一个人隔着帘子喊道:“密斯赵。”赵钿道:“是密斯脱陶吗?我和密斯苏在这里说话,你别进来。”苏飞鸿一听外面那人说话的声音,是男学生陶英臣。对赵钿挤挤眼,笑了一笑,将画片一扔,站起身就走出去了。陶英臣看见,笑道:“密斯苏,密斯脱汪找你半天,你在这里呀!快去罢。”苏飞鸿也不言语,笑着走了。陶英臣走进赵钿屋里,看见桌上放着模特儿的相片,笑着问道:“你老把这东西拿出来做什么?”赵钿道:“这个就不能拿出来吗?亏你还说研究美术,连裸体美都不懂。”陶英臣道:“你喜欢裸体美吗?”赵钿微微的睁眼,偏着头点了一点,鼻子里又哼一声说道:“是的,我爱看。”陶英臣笑道:“画的裸体美,哪里有真的模特儿好看呢。”说着,便走到赵钿身边,对了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赵钿对陶英臣瞟了一眼,哼了一声道:“废话!”陶英臣便躺在赵钿床上,哈哈大笑。赵钿道:“人家床上拾落得干干净净的,你又在上面乱滚。快起来。”陶英臣道:“我不起来,你又有什么法子。”赵钿道:“正话归正话,你起来的好,回头姜老夫子知道,又要来干涉。”陶英臣道:“理他呢,他管得着吗?”赵钿道:“他们虽然管不着,我们又何必惹那些闲气。”陶英臣道:“就是殷校长,也管不了我们恋爱的事,何况他是一个学监?”赵钿道:“话虽是这样说,我们在学校里,吃的是他们的饭,住的是他们的房子,一闹翻了,我们也不能立刻组织小家庭,就暂时忍耐一点罢。”陶英臣还要往下申辩,外面已经在摇吃饭的铃,只得丢下不说,出去吃饭。
吃过饭之后,陶英臣找着赵钿,又想继续的争论先前那一段话,只见苏飞鸿和她的爱人汪兴汉,正拦着赵钿在门口说话。他就挤了上去,听她说些什么。苏飞鸿道:“今天是礼拜五,明天晚上又要演戏了。你明天可别请假回家,要不然,那个生角要换一个人我就不演。”说时她望着汪兴汉等他回话。汪兴汉道:“你不要我回去,我就不回去。”赵钿听了,对陶英臣瞅了一眼,说道:“你瞧!密斯脱汪就不像你那样喜欢强辩。”苏飞鸿听了这话,脸上现出很得意的样子。却笑着对赵钿道:“密斯脱陶他还不听你的话吗?你们的事,我都知道。”赵钿道:“知道就知道,怕什么?异性的朋友,为着证实恋爱,发生一点关系,那也很正常的。你就是这样解放不透彻,总不肯明白表示态度,你不信,我给一点你看看。”陶英臣道:“小点声音罢!这里人多着啦。”赵钿道:“你少作声,我爱和谁恋爱,就和谁恋爱,你若是怕事,同学有的是……”陶英臣道:“得了,得了!”苏飞鸿也笑道:“这孩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又发生了神经病。”说毕,转身走了。汪兴汉一声不言语,也在后面跟着,走到苏飞鸿屋子里去。苏飞鸿一回头,看见汪兴汉,眯着眼睛一笑,低低的问道:“你这时候,跟了来做什么?”汪兴汉笑道:“什么也不为,就是来陪你,省得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发闷。”苏飞鸿听了这话,说了句“瞎扯”,也就没有再说别的什么。汪兴汉坐在椅子上,便找出许多话来说,慢慢的由功课谈到演戏,再又由戏谈到爱情问题。汪兴汉问道:“你说这异性的恋爱,和异性的社交,究竟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苏飞鸿道:“自然是两件事。”汪兴汉道:“那么,男女交朋友,有不杂一点恋爱意味在内的吗?”苏飞鸿道:“由我看来,这样的人很多,不过你们男子,对于异性的朋友,十九都怀着野心罢了。”汪兴汉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又笑了一笑。苏飞鸿道:“你怎样不说话了?”汪兴汉道:“你这话说得太厉害,我还说什么?”苏飞鸿道:“这样说,你是自己已经承认有野心了。”汪兴汉笑道:“你怎么口口声声说人家有野心?”苏飞鸿道:“老实说,我这话也有分别的,够得上谈恋爱的资格,那才能谈恋爱,够不上谈恋爱,勉强要谈恋爱,那就是怀着野心。”汪兴汉回头一看,屋子外面,并没有人,然后说道:“譬方你和我,照你所说,应该属于哪一类?”苏飞鸿用手指着鼻子,把头一偏道:“不是我自吹的话,这班同学,谁都想和我谈这个问题,我都不放在眼里,你呢,眼面前也不配把这话来问我,过了些时再说。”汪兴汉道:“回回和你说到这桩事,你总是这样不即不离的,我今天非要问你一个实在不可。”说着扯住苏飞鸿的衫袖,两眼含着两包眼泪,恨不得要哭出来。说道:“密斯苏,你必定要告诉我一句实在的话,我的心已经掏给你了。”说着挨着苏飞鸿的身子,跪了下去,直挺挺的跪在她面前。苏飞鸿笑道:“傻瓜!这又不是戏台,要你在这里做戏。”汪兴汉道:“你不答应,我今天在这里跪一晚,也不起来。”苏飞鸿笑道:“傻孩子,你起来罢!”汪兴汉道:“你答应不答应?”苏飞鸿笑道:“是罢!你起来罢。”汪兴汉听见她这样说,完全是允许了,便牵着苏飞鸿的手,站了起来。苏飞鸿道:“你哪里这样傻?”汪兴汉道:“不是我傻,实在是你的嘴太紧了,说起话来,两个人不觉得又亲密许多。”苏飞鸿道:“我的心,早已允许你了。实在用不着你这么和我要求,要不然,第一个密斯脱刘,在万牲园向我求婚,第二个密斯脱李,在游艺园向我求婚,都比你还恳切十倍,我不为着你,早答应人家了。此外第三个就是密斯脱张,天天请我上真光看电影,华美家吃大菜,都为的是这个问题。第四个是密斯脱王,我这里还有好几封信呢。等我来想一想,第五个是谁?”说着,把手扶着脸,凝神想了一想。接上笑道:“大概是密斯脱何吧?此外还有密斯脱赵,密斯脱陈,密斯脱袁,都是野心者之一。”汪兴汉道:“那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笑得很!”苏飞鸿正色道:“那也不见得!你以为你就不是癞蛤蟆吗?这几个人,我为着中国的礼制,形式上不能和他结婚,精神上可是也应当允许他结一次婚。中国的礼制,就是这样不平等,男的可以爱上许多人,女的就只许爱上一个,极没有理由。老实告诉你,你也不过是癞蛤蟆里走幸运的第一个,所以我先和你结婚。你以为真爱我,我也真爱你,你要爱上别人,我马上也就找一个人去爱,这是很公平的办法。”汪兴汉听了苏飞鸿一番话,只是笑,说道:“这个你放心,我决不能有不平等待遇,就是你和密斯脱刘他们作精神上的结合,我也很赞成,免得他们有失恋的痛苦。”苏飞鸿听见他这样说,却又笑道:“你不起酸素作用吗?”汪兴汉道:“那你就把我看得太顽固了,在这种社交公开的日子,哪里能禁止男女交朋友?不过你说和他们是精神上的结合。那么,我们两人的结合,应该进一步,还有形式上的结合了。请问这形式上的结合,从哪一天开始?”苏飞鸿笑道:“反正有那一天。”说着伸了一个懒腰,便倒在自己的床上去睡觉。汪兴汉道:“我也知道有那么一天,但是……”说着也追了过来,坐在床上,扯着苏飞鸿的衣服,要问这句话。苏飞鸿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你别胡闹,好好的坐一刻儿,不然,我就轰你出去。”汪兴汉听了这话,当真离开床,坐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去,规规矩矩的坐着,一句话不说。苏飞鸿看见他这个样子,又一伸手把汪兴汉的脸拧了一把,笑道:“可便宜了你。”汪兴汉轻轻的道:“我给老妈子几个钱,叫她别嚷。”苏飞鸿道:“怕什么?你只管在这里坐着。”这时已经是八点多钟,天早黑了,屋里电灯已亮。他们两人依旧说一阵笑一阵,牵连不断。伺候这个寝室的老妈子,进来好几回,虽然知道他们男女同学玩笑惯了的,可是看着苏飞鸿和汪兴汉的情形,和往日大不相同,也就不很敢离开,老是在屋子外面走来走去。一会儿到了九点半钟,这女寝室的总院子门,应该关上了,老妈子看见汪兴汉还没有出去的意思,便走进来对苏飞鸿道:“苏小姐,快关院子门了,让汪先生出去罢。”苏飞鸿把脸一板道:“不!”老妈子一看苏飞鸿的脸色,一点笑容没有,哪里敢说第二句话。苏飞鸿道:“我这里没你的事,你出去罢。”老妈子听了这话只得退出来。
第二天清早,老妈子起来开院子门,汪兴汉却从苏飞鸿屋子里一头钻了出来,三脚两步,走到院子外去,倒吓了她一跳。汪兴汉一看同学都没有起来,一声不言语,溜回自己屋子。谁知陶英臣,清早起来解手,回来的时候,走在他后面,看个清清楚楚。走到外面,一看女生寝室的院子门,刚刚打开,心里一想,猜了个八九成。到了上午,陶英臣趁着没人的时候,问汪兴汉一早从哪里来?汪兴汉红着脸支吾了一阵,说是一早起来呼吸新鲜空气。陶英臣看这个样子,越发信个十成十,便找到赵钿,私私的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赵钿道:“人家恋爱自由,大惊小怪做什么?”陶英臣被赵钿一说,哑口无言,笑了一笑道:“既然这样,那么,我昨天在寝室里和你求一点小事,你怎么也不肯?”赵钿笑道:“那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不高兴,连你说话,我还不爱听呢。”陶英臣便道:“我昨晚上作了一首诗,请你看看。”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英文练习纸的稿子,交给赵钿。赵钿一看,是钢笔写的一首诗。那题目和诗是:
求吻
看着伊玫瑰般的两颊,
带上一笑一凹的两个酒窝,
是何等娇媚而香甜呀?
我怦然拂动的心弦,
禁不住了!
我猛然间如饿虎攫羊也似的拥抱着伊!
我紧紧地拥抱伊,
心弦是何等的紧张而跳荡呀——如
小鹿撞一般!
咳!伊猛然地掉转去脸了!失望!
亲爱的!怎不回过脸儿来?
但是,伊“翩若惊鸿”似的逃走了。
只有那一阵低头推拒中的浅笑和娇羞,
永久使我失望的人吮嘴舐舌而咀嚼其
津津美味于无穷期的事后!
赵钿看了,把稿子一扔道:“这又什么稀奇呢?谁的爱人不接吻,也值得做一首诗。旧的诗人,做了幽会的诗,说是侮辱女性。新的诗人,做出接吻的诗来,就不是侮辱女性吗?况且前天晚上,你也不过这样说了一句,我没理你,怎么说拥抱着我不算,还要紧紧地拥抱着我呢?当面就扯谎,什么屁诗!”陶英臣做新诗向来是自负得了不得的,以为赵钿看了,必定要夸上几句,不料她却批上了一个“屁”字,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赵钿看见他难为情的样子,又过意不去,将手捏了一个拳头,在陶英臣背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怎么不说话了?”陶英臣道:“我还说什么呢?说出来了,总是碰钉子。”赵钿道:“你说,有多少事,给你钉子碰了?”陶英臣道:“你把我的诗稿都扔了,我这不算碰钉子吗?”赵钿笑道:“你再说一桩事,我不给钉子你碰。”陶英臣道:“真的吗?”赵钿笑道:“真的!”陶英臣道:“那么,我无论说出什么,你不能驳回的。”赵钿笑道:“不驳回!”陶英臣见她这样说,便附着她的耳朵,轻轻说了一句。赵钿笑着把头一偏,说道:“那不行。”陶英臣道:“我说怎样?你不是又驳回了吗?你还笑我呢。你不如密斯苏那样直截痛快。”赵钿听见陶英臣这么说,便道:“那算什么!我就答应了你。”陶英臣见她答应了,喜欢得了不得,马上牵着赵钿的手,放到鼻子尖上,嗅了几下。
偏偏是事不凑巧,那学监姜庸生正走门外边过。一眼看见陶英臣牵着赵钿的手,放到鼻子尖上去嗅,心里已经有了八成数。到了晚上,便叫女寝室里的老妈子,到学监室里来。因吩咐她道:“晚上若是再有男生到女生寝室里去,你不必作声,只悄悄地来告诉我,我自有办法。”老妈子道:“现在赵钿小姐屋子里,就有一个男学生。”姜庸生道:“是陶英臣吗?”老妈子道:“是的,姜先生看见了吗?”姜庸生道:“我自然知道,你回去别关院子门,只是虚掩着,我自己会来查。”过了一会,姜庸生便走进寝室院子来,他走到赵钿窗户边下,将窗纸戳了一个窟窿,对里面望去。这时赵钿的床,是没有挂帐子。床的外边,只围了一架短屏。姜庸生在窗户窟窿里一望,灯光之下,看着屏风边,有一双男鞋,屏风上面,又搭着一件男子衣服,姜庸生一见,不由得好好的生气,便在窗外面咳嗽一声,赵钿以为是同学的男生,存心捣乱,便骂道:“这时候,谁在这里咳嗽?大家放明白些,谁也别管谁的闲事。”姜庸生想道:好哇!她倒先骂起人来了。便答道:“是我!什么事明白不明白?”赵钿这才听出来,原来是学监,便不作声了。
到了第二日一清早,殷校长和教务主任郑慈航都到学校来了。姜庸生一个字不瞒,一五一十的说了。殷校长说:“事实的有无,我们不能证明,不必去问。但是男生在晚上到女生寝室里去,这是有违校章的,陶英臣应该记大过一次。”姜庸生道:“陶英臣记了两次过了,再记一次,应该开除。”殷校长道:“我们照章办,该开除,就开除。”说着起了一个牌示的稿子,交给书记。马上就写了一块牌示挂出去,说陶英臣破坏校规,着即开除。
这块牌示悬出去了,立刻来了许多男女学生,团团的围住。赵钿看见,首先表示反对,要问校长,怎样破坏校规?站在旁边的男生听见赵钿说要质问校长,大家都鼓掌赞成。这种声浪,越喊越大,殷校长早听见了,便走了出来,对大家道:“诸位不要吵,有话慢慢的说,这院子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大家到教室里去,我和诸位讲一讲理。”说着本人先走,就进了第一教室。这些男女学生,看见校长出来了,先就软了一半,听说他还要讲理,自然不能说什么,也就都走到教室里来。殷校长道:“我这次开除陶英臣,实在是为学校的名誉计,是不得已的事,你们大家要原谅。”大家听了这话,都默然无声。赵钿这时脸气得通红,两眼含着两包泪,恨不得要哭出来。便站起来哽咽着道:“我现在对大家说,我和密斯脱陶,为着事实上的要求,不错,发生了恋爱关系,校长是不是为这种事开除他?”这些学生,听见赵钿正式宣布她的秘史,大家痛快得很,噼噼啪啪,就是一阵鼓掌。殷校长看见,更不快活。便说道:“我办这个学校,都是我自己筹出来的款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社会上因为我们这个学校,与众不同,并不说一个好字,冷嘲热讽,已经不是一天。现在我们学校自身,又发生问题,那么,我不见谅于社会,又不见谅于学生,我花了一两万块钱,究竟为的是什么?我虽然多长几岁年纪,违背潮流的事,我却不肯做,我明知道恋爱自由,这是旁人不能干涉的。不过我们这个学校,是请诸位来研究艺术的,不是请诸位来试验恋爱的。况且……”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改口说道:“外边已经有许多闲话,很不好听,而今造出证据来给人家瞧,我自己的名誉要紧,不能不问。”学生听完了这一篇话,都没作声。赵钿见没有人帮她,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伏在桌子上哭。殷校长见众人没说话,又说了几句话,自去了。赵钿没法,一边用手绢擦眼泪,一边走回寝室去。走到院子里,只见斋夫搬着一卷行李,陶英臣跟在后面,低着头,走了出去。赵钿走上前,一把握着陶英臣的手,哽咽着问道:“你搬出去,住在哪里?”陶英臣道:“我搬出去,找一个公寓住了再说。地点定了,我再打电话告诉你。”再要说话时,许多同学,送了出来,陶英臣只得走了。
这时,赵钿心里一万分委屈,说不出来,走回房去,睡在床上,两只手捂着脸,伏在枕头上,放声大哭。哭得久了,忽然跳着站了起来,将床上的枕头褥子,对院子里一阵的乱抛。老妈子看见,便过来问道:“赵小姐,您怎么啦?生这么大气!”赵钿带哭带喊道:“他们把我的爱人轰起跑了,我也不活着了。你瞧,那里站着一个蓝面的鬼,他就是抢我爱人的人。哼!上帝答应我了,叫我拿一把刀来,把你们全杀了。我这张床只有我和密斯脱陶可以睡,谁敢挨一挨?哼!你们真要来吗?我情愿自己撕破了也不给你啦。”说时赵钿拿起床上一条布毯子,用手使劲的去撕,撕成了几十块。老妈子一看也吓坏了,连跑带撞,走到校长室里,对殷校长说道:“不不……好了。赵小姐疯了!您快去瞧瞧罢!可真骇死我了。”殷校长听了这话,便赶快跑到赵钿屋子里去看,学生早已听见了这个消息,一窝蜂似的跑了过来。这时赵钿越发闹得厉害,一头的头发,全都散了,披在脊梁和肩膀上。她睡在床上,左一滚过来,右一滚过去,口里衔着一绺散发,直嚷“你们还我的爱人”。殷校长便喝道:“赵钿!你怎么了,这成个什么样子?青年的人,总要自爱一点。”赵钿跳起来说道:“姓殷的!你凭什么开除我的爱人?你不还我的爱人,我就叫天兵天将下来杀你。”回头一看,见有一个女学生在身边,便拉着她道:“姐姐!我们还不起来奋斗吗?他们阔人,一人娶两三个媳妇,大老婆,小老婆,有了不算,还要逛窑子。我们一个人分这么一个爱人,他还不许,太不平等了,我们要和他拼一拼。姐姐!我的爱人走了,你的爱人,又保得住吗?”那个女学生见她说得实在不像话,红着脸顺手将她一推。这一推不打紧,赵钿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直挺挺睡着。大家都慌了,以为出了人命案。至于赵钿究竟死了没有?下回书中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