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早晨三點鐘左右我醒了,聽見凱瑟琳在床上翻動。
「你沒事吧。凱?」
「我有些痛,親愛的。」
「有規律的嗎?」
「不,不是很有規律。」
「如果你是有規律的疼,我們就得去醫院。」
我很睏,接著又睡著了,不一會兒,我又醒了。
「也許你還是給醫生打個電話好,」凱瑟琳說。「我想這也許就是陣痛。」
我打電話給醫生。「多長時間疼一次?」他問。
「多長時間疼一次,凱?」
「我想大約是十五分鐘一次吧。」
「那你們應該去醫院了,」醫生說。「我也馬上穿上衣服,趕到那兒。」
我掛上電話,叫一輛出租汽車。凱瑟琳的旅行包裡裝滿了她住院用的東西和嬰兒用品。我到走廊上接電梯鈕,沒有反應。我從樓梯跑下去,發現除了一個守夜的以外,一個人都沒有。我自己把電梯開上去,把凱瑟琳的旅行包放到裡面,凱瑟琳走進來,我們便開下去。守夜人為我們打開了,我們坐在外面通向車路的石階旁,等著出租車。夜空晴朗,繁星高懸。凱瑟琳興奮之極。
「我皇高興,陣痛開始了,」她說。「過一會兒就萬事大吉了。」
「你真是個勇敢的姑娘。」
「我不怕,不過我希望車會來吧。」
我們聽見汽車開過來了,看見了它的前燈,它拐進了旅館的車道。我扶著凱瑟琳坐在後面,司機把凱瑟琳的旅行包放在前面。
汽車駛出車道,開始上山。
到了醫院,我們走進去,我提著旅行包。有一位婦女坐在值班臺邊,在一個本子上記下凱瑟琳的姓名、年齡、地址、親屬和宗教信仰。凱瑟琳說她沒有宗教信仰,那婦女便在宗教下面畫了一橫。凱瑟琳用的名字是凱瑟琳。亨利。
「我帶你去你的房間,」那婦女說。我們乘電梯上了樓。凱瑟琳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臂。
「就是這間房子,」那婦女說。「請你脫衣服上床好嗎?這是睡衣。」
凱瑟琳躺在一張窄床上,對著我笑。
「我現在好疼,」她說,那婦人握著她的手腕,用錶計算陣痛的時間。
「剛才是一次劇痛,」凱瑟琳說。我已經從她的臉上看出來了。
「醫生呢?」我問那婦女。
「他在睡覺,一旦需要他就來。」
「現在我必須為太太做些事,」那護士說。「請你出去一下好嗎?」
我來到走廊,那裡空空的,有兩個窗子,所有的房間門都關著,一股醫院的味道。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地面,心裡在為凱瑟琳祈禱。
「你可以進來了,」護士說。我走進去。
「你好,親愛的,」凱瑟琳說。
「怎麼樣了?」
「疼得相當頻繁了。」她疼得扭歪了臉,過後又笑了笑。
「你去吧,親愛的,」凱瑟琳說。「到外面買點東西吃。護士說,我會這樣持續好長時間呢。」
「初產總是拖得很長,」護士說。
「出去買東西吃吧,」凱瑟琳說。「我真的很好。」
「我再待一會兒,」我說。
陣痛來得十分有規律,之後便鬆弛一下。凱瑟琳很興奮。疼得厲害時,她說疼得好,疼痛減輕時,她便顯出失望和羞愧。
「你出去吧,親愛的,」她說。「你在這兒弄得我不自然。」她的臉又繃緊了。「好啦,好點了。我多想做個好妻子,順順當當生孩子,別那麼笨。去吃點早飯吧,親愛的,然後再來。我不會想你的,護士對我太好了。」
「你有充裕的時間吃早飯,」護士說。
「那我去了,一會兒見,親愛的。」
「一會兒見,」凱瑟琳說,「替我吃頓好早餐。」
外面大快亮了,我在空蕩蕩的街上朝一家咖啡館走。窗戶上映著燈光,我走進去,站在鍍鋅的酒吧旁,一個老頭給我拿了一杯白酒,一個奶油蛋卷,然後又喝了一杯咖啡。
等我走回醫院,凱瑟琳已進了產房。
產房的門半開著,我看見凱瑟琳躺在一張臺子上,蓋著一個單子,那個護士站在一邊,醫生站在另一邊,醫生旁邊有些圓筒。醫生手裡拿著一個像皮面罩,面罩連著一條管子。
「我給你一件袍子,你就能進去了,」護士說。「請到這兒來。」
她給我罩上一件白袍,在脖子後面用別針別住。
「現在你可以進去了,」她說。我走進房間。
「喂,親愛的,」凱瑟琳費力地說。「我沒有什麼起色。」
「你是亨利先生嗎?」醫生問。
「是的。現在情況怎麼樣,醫生?」
「情況很好,」醫生說。「我們到這兒來,用麻藥止痛比較方便。」
「我現在要,」凱瑟琳說。醫生把橡皮面罩放在她臉上,轉了一下刻度盤。我看見凱瑟琳急速地深呼吸,然後把面罩推開。醫生關掉旋塞。
「這次痛得不很厲害,剛才是劇痛。醫生讓我失去了知覺,不是嗎,醫生?」她的聲音異常,說到醫生兩個字時,聲調特別高。
醫生笑了笑。
「我還要,」凱瑟琳說。她抓緊面罩放在臉上,快速地呼吸。我聽到有點呻吟聲。接著,她又推開面罩,笑一笑。
「這次是劇痛,」她說。「疼得其厲害。別擔心,親愛的,你去吧,再去吃一頓早餐。」
「我要待在這兒,」我說。
我們是早上三點鐘左右進的醫院,到了中午,凱瑟琳還在產房裡。陣痛又減弱了。她已經筋疲力盡,但是依舊挺高興。
「我一點用都沒有,親愛的,」她說。「真是抱歉。我原以為我會順產。現在,又一次,」她伸手去抓面罩,把它罩在臉上。醫生移動刻度盤並且觀察著凱瑟琳。不一會兒,疼痛又過去了。
「這次不算疼,」凱瑟琳說。她笑了笑。「我成了麻醉癖了,它真妙。」
「我們家裡也準備一些吧,」我說。「現在間隔多長時間?」
「差不多一分鐘。」凱瑟琳說。「你得吃點東西了,醫生。實在對不起,我的產程這麼長,能讓我丈夫給我麻醉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醫生說。「你把它轉到二字。」
「我明白,」我說。帶柄的刻度盤上有記號。
「我現在要,」凱瑟琳說。她把面罩死死罩在臉上。我把刻度盤轉到二字,凱瑟琳一拿開面罩,我就把它關上。醫生讓我做些事真是太好了。
「是你給的麻醉嗎,親愛的?」凱瑟琳問。她摸著我的手腕。
「是的。」
「你多可愛。」她吸麻醉吸得有些醉意。
「我到隔壁房間吃東西,」醫生說。「你們隨時可以叫我。」
凱瑟琳越來越疲倦了。
「你覺得我生得出來嗎?」她問。
「當然,你當然生得出來。」
「我盡了最大努力。我往下推,但是他老是跑掉。又來了,給我麻醉。」
下午兩點我出去吃午飯。咖啡館裡只有幾個人。我在一張桌子邊坐下。「能吃東西嗎?i」我問侍者。
「已經過了午餐時間。」
「沒有常備的東西嗎?」
「有泡菜。」
「給我泡菜和啤酒。」
侍者端來一盤泡菜,泡菜上面放著一片火腿。在熱酒中浸過的洋白菜下面有一根香腸。我一面吃一面喝啤酒,我餓壞了。我打量咖啡館裡的人。有一桌人在玩紙牌,我旁邊桌上的兩個人在聊天、抽煙,咖啡館裡煙霧繚繞。我吃早飯的鍍鋅酒吧裡面有三個人。那個老頭兒,一個穿著黑衣服的豐滿女人,坐在櫃檯後面記錄賣出去的東西,還有一個繫著圍裙的男孩。我想知道那個女人有多少孩子,生孩子時什麼模樣。
吃過飯我回醫院去。產房的門關著,我敲門沒人理會,我便轉動門柄進去。醫生坐在凱瑟琳旁邊,護士在房間的另一頭忙著什麼。
「你丈夫來了,」醫生說。
「噢,親愛的,我有最好的醫生,」凱瑟琳用非常異樣的聲音說。「他一直在講最驚奇的故事,陣痛太厲害的時候,他讓我完全失去知覺。他好極了。你好極了,醫生。」
「你醉了,」我說。
「我知道,」凱瑟琳說。「但你不該這麼說。」接著又是「給我!給我!」
她一把抓住面罩,呼吸短促而深重,而且不停地喘,把呼吸器弄得卡塔卡搭的響。之後,她長嘆一聲,醫生伸出左手,把面罩拿走。
「這次疼得太厲害了,」凱瑟琳說。她的聲音十分陌生。「我現在不會死了,親愛的。要死的地方我已經過去了。你不高興嗎?」
「你別再到那地方去了。」
「我不會去了。儘管我也不怕。我不會死,親愛的。」
「你不會做這種蠢事,」醫生說。「你不會撇下你丈夫去死。」
「噢,不,我不會死,我不要死。死才傻呢。陣痛又來了,把那個給我。」
過了一會兒,醫生對我說,「亨利先生,你得出去幾分鐘,我要做一下檢查。」
「他想知道我現在究竟怎樣,」凱瑟琳說。「過後你就可以進來,親愛的,不是嗎,醫生?」
「當然,」醫生說。「我會叫人告訴他來。」
我走出去,來到凱瑟琳應該在產後住的房間。我坐在椅子上,打量著房間。我把外衣裡的報紙拿出來看,那是出去吃午飯時買的。天要黑了,我打開燈看報。過了一會兒,我不再看,關上燈,看著外面黑下來。我奇怪醫生怎麼還不來叫我,也許我不在好一些,他可能想讓我離開一會兒。我看看手錶,如果再過十分鐘,他還不叫我,無論如何我都要過去。
可憐的,我可憐的凱,這就是你和別人睡覺的代價,這就是圈套的盡頭,這就是人們相互愛戀的回報。感謝上帝有麻醉藥,無論如何。凱瑟琳在孕期過得很快活,沒什麼不好的,她幾乎就沒有孕吐。直到最近她都沒有特別不舒服。現在他們終於拿住她了。任何事你都絕對跑不掉。見鬼去吧!我們就是結五十次婚,也還會是一樣。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會死。如今生孩子是不會死的,所有當丈夫的都這麼想。是的,但是如果她死了呢?她不會死,她不過是在受罪。初產總是拖得很長。她只是在受一會兒罪。過後我們會說,那受的是什麼罪呀,而凱瑟琳肯定會說,並不真是那麼受罪。但是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能死。是的,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能夠,我告訴你。別傻了,只是遭一會兒罪。這是人體的本能帶給她的痛苦。這只不過是初產,幾乎都要拖延。是的,但是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能死。她為什麼會死?她有什麼理由要死?不過是一個孩子要生下來,那是米蘭良宵的副產品。它招來了麻煩,出生後你照看他,或許還會喜歡他。但是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會死。但是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會的。她沒事。但是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能死。但是如果她要死了呢?哎,那是怎麼回事?她要是死了
怎麼辦?
醫生走了進來。
「進展如何,醫生?」
「沒有進展,」他說。
「你打算怎麼辦?」
。
「我建議剖腹產。如果是我太太,我也會馬上剖腹產。」
「有什麼影響?」
「沒什麼影響,只是留有疤痕。」
「會感染嗎?」
「感染的危險比用助產鉗小。」
「要是就這麼生下去,不動手術呢?」
「最後還是得手術。亨利太太已經把體力耗得差不多了,越早手術就越安全。」
「那你就盡快手術吧,」我說。
「我去吩咐手術。」
我走進產房,護士在陪著凱瑟琳。她躺在臺子上,懷孕的身體蓋著單子,她臉色蒼白,筋疲力盡。
「你同意他做手術了嗎?」她問。
「同意了。」
「那太好了,這下一小時之內就完畢了。我已經快不行了,親愛的。我控制不住了,給我麻醉,它沒有用了,噢,它沒有用了!」
「深呼吸。」
「我是在深呼吸,噢,它一點都沒用了,它沒用了。」
「換另一筒,」我對護士說。
「這筒是新的。」
「我是笨蛋,親愛的,」凱瑟琳說。「但是麻醉不起作用了。」他哭起來了。「我多想順利地生下這孩子,可是現在我全完蛋了,我控制不住,麻醉藥不行了。噢,親愛的,它一點用都沒了,只要它不再疼,我連死都不在乎。噢,親愛的,你讓它止住疼吧。又來了,噢噢噢!」她在面罩下喘著氣,抽抽噎噎地。「它沒有用處了,它沒有用處了,它沒有用處了。別為我擔心,親愛的。請你別哭,別為我擔心。我只不過是控制不住。你這可憐的寶貝,我那麼愛你,我會好的,這次我就會好的。他們不能給我點止痛的東西嗎?他們應該給我用點藥。」
「我讓它生效,我把它開到頭。」
「現在就給我。」
我把刻度盤轉到頭,她急促深重地呼吸,後然握著面罩的手鬆了下來。我關掉麻醉氣,拿開面罩。她好長時間才醒過來。
「剛才太好了,親愛的,噢,你對我真好。」
「你要勇敢點,我不能老是這樣,會要了你的命。」
「我勇敢不了,親愛的,我垮了,他們把我弄垮了,我現在明白了。」
「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但這太可怕了,他們一刻不停地要弄垮你。」
「一小時之內就可以解決了。」
「這不是太好了?親愛的,我不會死了,是不是?」
「不會,我保證你不會死。」
「因為我不想死,不想留下你一個人。但是我折騰得一點氣力也沒有了,我覺得要死了。」
「瞎說。每個人都是這種感覺。」
「有時我知道我要死了。」
「你不會死,你不能死。」
「但是,要是我死了呢?」
「我不會讓你死。」
「快把那個給我,給我!」
過後她又說,「我不會死,我不要自已死。」
「你當然不會死。」
「你會陪著我嗎?」
「我不看開刀。」
「不是,只是要你在那兒。」
「當然,我會一直在那兒。」
「你對我太好了,喂,把那個給我,開大點,它沒有用啊!」
我把刻度盤轉到三字,然後又轉到四字,我盼著醫生快回來,開到二字以上讓我恐懼。
終於來了一個新醫生和兩個護士。他們把凱瑟琳抬到一個有輪子的擔架上,便推了出去。擔架床很快地穿過走廊,進入電梯,然後推進了手術室。那個醫生戴著帽子和口罩,我幾乎認不出來,還有另一個護士和一些護士在那兒。
「他們應該給我用藥的,」凱瑟琳說。「他們應該給我用藥的。噢,醫生,請你給我用定量!」
一個醫生給她罩上面罩,我從門外往裡看,那是個小型看臺式手術室,裡面燈光耀眼。
「你可以從旁門進去,坐在那兒看。」一個護士對我說。
我在走廊上踱來踱去。我不敢進去。我看著窗外,天很黑,不過借著窗內的燈光,我能看見正在下雨。我走到走廊頂端的一間房子,看著玻璃架子上藥瓶的標籤。然後我又出來,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看著手術室的門。
一個醫生走了出來,後面跟著一個護士。醫生雙手捧著什麼,像是剛剝了皮的兔子。他匆匆穿過走廊,進了另一個門。我跟著走到那兒,發現他們正在護理一個新生兒。醫生托著嬰兒給我看。然後他抓住那男嬰的腳跟,拍打他。
「他沒事吧?」
「他真壯,一定有五公斤重。」
我對那個男嬰沒一點感情,找不到作父親的感覺。
「不為你兒子驕傲嗎?」那個護士問。他們為他清洗、包裹。我看見了他的小黑臉、小黑手,但是不見他動,也聽不到他哭。醫生又在擺弄他,顯得心煩意亂。」
「不,」我回答那護士。「他差點要了他媽媽的命。」
「這不是小寶寶的過錯。你不想有個兒子嗎?」
「不,」我說。醫生還忙著擺弄孩子,他倒提著孩子的腳,不住地拍打他。我沒往下看,我走了出去,現在我可以去看她了。
我以為凱瑟琳已經死了。她一副死人相,臉孔是灰色的。醫生正在燈下縫著用鑷子撐開的又長又深的傷口。另一個戴著口罩的醫生在給凱瑟琳上麻藥。兩個戴口罩的護士在遞器械。那情景宛若一幅宗教法庭的審判畫。我知道,假如我要看凱瑟琳動手術,是可以看整個過程的,但我慶幸自己沒有看。我不信自已看得下去他們切開刀口,但是眼見他們熟練地快速縫合,像個皮匠,倒是挺高興。他們把刀口縫成一道隆起的接縫。刀口縫合後,我就走了出去,又在走廊上來回走。過了一會兒,那個醫生出來了。
「她怎麼樣?」
「她沒事。你看手術了嗎?」
他一臉倦容。
「我看到你縫合了,刀口看著真長。」
「你覺得長啊。」
「是,傷疤會長平嗎?」
「哦,會的。」
過了一會兒,他們把有輪子的擔架推了出來,很快就推進電梯。我跟在旁邊走。凱瑟琳呻吟著。到了樓下病房,他們把她放在床上。我坐在床尾的椅子上,病房裡有一個護士,我又站起來,立在床邊。房間裡很暗,凱瑟琳伸出手來,「喂,親愛的,」她說。她的聲音非常微弱、無力。
「喂,寶見兒。」
「寶寶什麼樣?」
「噓別說,」那個護士說。
「一個男孩兒,又高又壯,還很黑。」
「他沒事吧?」
「沒事,」我說。「他很好。」
我看到那個護士很奇怪地望著我。
「我累極了,」凱瑟琳說。「而且我疼得要命。你好吧,親愛的?」
「我很好,別講話了。」
「你是那麼愛我。噢,親愛的,我疼死了。他長得什麼樣?」
「他像個剝了皮的兔子,臉上皺皺巴巴的像個老頭兒。」
「你得出去了,」護士說。「亨利太太不能再說話了。」
「我就在外面,」我說。
「去買點東西吃。」
「不,我就在外面。」我吻吻凱瑟琳。她臉色死灰,極端虛弱。
「我可以和你說句話嗎?」我對那個護士說。她隨我到外面走廊上來。我往遠處走了幾步。
「那個嬰兒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他沒有活。」
「他死了。」
「他們無法使吸呼,是臍帶繞頸或是什麼問題。」
「他就那麼死了?」
「是的,真遺憾,那麼大一個棒孩子。我以為你知道呢。」
「我不知道,」我說。「你還是回去陪太太吧。」
我在一張桌子前坐下來,護士的報告用夾子夾著,掛在一邊。窗外黑黑的,什麼也看不見,只能看見雨水穿過室內射出去的光而下落。原來是這樣。那個嬰兒死了。所以那個醫生神情那麼怠倦。但是為什麼他們在房間裡要那麼擺弄他呢?他們可能想他或許還能活轉過來,開始呼吸吧。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知道他應該受洗的。但是,假如他就沒呼吸過呢?他沒有呼吸過,他根本就沒活。他只是在凱瑟琳的肚子裡活過。我經常感覺到他在凱瑟琳的肚子裡踢動,但是這個星期我沒有感覺過了。或許他一直窒息,可憐的小傢伙。當初我要是也這樣窒息就好了,可是我沒有。那樣的話就免去了所有目前的死難的遭際。現在凱瑟琳要死了,那就是你的去向,你死了,你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絕沒有時間去了解。他們把你拋進棒球場,告訴你規則,你第一次不在壘上,他們就殺死你。或者他們無緣無故地殺死你,就像殺死艾謨那樣。
現在我坐在走廊上,等待凱瑟琳的消息。護士並不出來,所以過了一會兒,我便走到門口,輕輕地打開門。向裡面望。起先我什麼也看不見,因為走廊裡燈光明亮而房間裡太暗,後來我看見護士坐在床邊,凱瑟琳枕著枕頭,單子下是扁平的身體。護士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讓我不要出聲,然後站起來,走到門口。
「她怎麼樣?」
「她沒事,」護士說。「你應該去吃晚飯,願意的話,飯後再回來。」
我走下樓,出了醫院大門,走上黑暗的街道,冒著雨去那家咖啡館。咖啡館內燈火通明,客人滿座。我看不到哪裡還有座位,一個侍者過來接過我的溼外衣和帽子,把我領到一個座位上。桌對面坐著一位老人,他邊喝啤酒邊看晚報。
「您要什麼,火腿蛋或是奶酪蛋?」侍者問。
「火腿蛋,」我說,「還要啤酒。」
我吃著火腿蛋,喝著啤酒。火腿蛋盛在一個圓盤子裡,火腿在下面,雞蛋在上面。這東西很燙,第一口得就著涼啤酒吃。我很餓,又要了一份,喝了好幾杯啤酒。我什麼都不想,只是在看對面那個人的報。報上有關於英軍陣地被突破的消息。那人意識到我在讀他背面的報紙,便把報紙摺起來了。我想向侍者要份報,但是思想不能集中。咖啡館裡挺熱,空氣不好。許多相識的客人聚在這裡,有幾桌在玩紙牌。侍者們忙不迭地從酒吧往餐桌上送飲料。進來兩個人,找不到座位,就站在我桌子對面。我又要了啤酒,我還不打算走,回醫院太早了。我試圖什麼都不想,保持鎮靜。那兩個人轉了轉,但是沒有人要走,就出去了。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桌前已經堆了不少碟子。我突然想到我該回去了,我叫來侍者,付了帳,把我的外衣和帽子穿戴上,就出了門。我在雨中走回醫院。
在樓上的走廊裡,那個護士正朝著我走過來。
「我剛剛往你旅館打過電話,」她說。我的心裡有什麼東西沉了下去。
「出什麼事了?」
「亨利太太出血。」
「我能進去嗎?」
「還不行,醫生在診治。」
「危險嗎?」
「非常危險。」護士走進病房,關上門。我坐在走廊上。我心裡的一切都不復存在,我什麼都不想,我不能夠想。我知道她就要死去,我祈禱她不要死。別讓她死,噢,上帝,請別讓她死。假如耐不讓她死,我會為?做一切。求?,求?,求?了,我的上帝,別讓她死。我的上帝,別讓她死,求?,求?,求求?別讓她死。上帝,請你別讓她死。只要你不讓她死,我會按?的旨意做一切。?已經拿走了那個嬰兒,別再讓她死去。只要不讓她死,別的都無所謂。求?,求,我的上帝,別讓她死。
護士開了房門,示意我進去。我隨著她走進去。我進去時,凱瑟琳沒有抬眼皮,我走到床邊,醫生站在床對面,凱瑟琳見是我便笑了。我俯下身子,哭了起來。
「可憐的寶貝,」凱瑟琳的聲音十分輕。她面色死灰。
「你沒事,凱,」我說。「你會好起來的。」
「我要死了,」她說。等了一會兒,她又說,「我真不想死。」
我握著她的手。
「別碰我,」她說。我鬆開她的手。她又笑了。「可憐的寶貝,你願意握著就握著吧。」
「你會好起來的,凱。我知道你會好起來。」
「我本想寫封信留給你,以防出什麼事,但我沒寫。」
「你要我為你找個神父或是什麼人來看你嗎?」
「我只要你,」她說。過一會兒,她接著說,「我並不怕,只是真不想死。」
「你不能說那麼多話,」醫生說。
「好吧,」凱瑟琳說。
「你有什麼事要我做嗎?凱?要我給你準備什麼嗎?」
凱瑟笑了笑,「沒有。」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不會把我們做過的事,再和另一個姑娘做吧?你不會再說相同的話吧?」
「永遠不會。」
「不過,我還是想讓你有女人。」
「我不要她們。」
「你說的太多了,」醫生說。「你不能說話。亨利先生得出去了,他過一會兒還可以再來。你不會死的,別說傻話。」
「好吧,」凱瑟琳說。「每夜我會來陪你,」我說。她說話已經十分困難。
「請你出去吧,」醫生說。凱瑟琳對我眨眨眼,她的面色死灰。「我就在外邊,」我說。
「別擔心,親愛的,」凱瑟琳說。「我一點兒都不害怕,這不過是個卑鄙伎倆。」
「你這勇敢的寶貝。」
我在外面走廊上等,等了好長時間。後來護士出了房門走到我跟前。「亨利太太恐怕不行了,」她說。「我真替她害怕。」
「她死了嗎?」
「沒有,但是已經失去知覺了。」
她似乎是一次又一次地出血不止,他們沒辦法止住血。我走進病房,陪著凱瑟琳,直到她死去。她一直沒有知覺,沒拖多久就死了。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我對醫生說。「今晚還有什麼事要我辦的?」
「沒有,沒事可做。我送你回旅館吧?」
「不,謝謝。我要在這兒待一會兒。」
「我知道沒什麼可說的。我不能告訴你」
「是的,」我說。「這沒什麼可說的。」
「晚安,」他說。「我不能送你回旅館嗎?」
「不必,謝謝。」
「那是唯一的辦法,」他說。「手術證明」
「我不想談論這個,」我說。
「我想送你回旅館。」
「不必,謝謝。」
他沿著走廊走了。我回到病房門口。
「你現在不能進來,」一個護士說。
「不,我能進來,」我說。
「你現在還不能進來。」
「你出去,」我說。「那個也出去。」
我把她們趕出去,又關上門,熄了燈之後,卻感到沒有任何意義。那就像在和一尊雕像告別。過了一會兒,我離開了醫院,冒雨走回旅館。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