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春夢第四章

  在戰地醫院的病房裡,他們告訴我下午有個人要來看我。那是個熱天,房間裡蒼蠅很多。每天上午三個男護士和一個醫生查房,把病人扶到包紮室去換敷料。一個醫生把雷那蒂帶了來。雷那蒂快步走進病房,俯下身吻我,他的手戴著手套。

  「你好嗎?小傢伙,感覺如何?我給你帶來了這個,」是一瓶法國白蘭地。護理員搬過來一把椅子,雷那蒂便坐下了。「有好消息,你要授勳章了。他們想為你搞到銀製的,但是他們或許只能弄到銅的。」

  「這是為什麼?」

  「因為你受了重傷。他們說如果你能證明你有任何英勇行為,你就能得到銀製的勳章,否則只會是銅的。你把發生的確切情況告訴我。你有什麼英勇行為嗎?」

  「沒有,」我說。「我被炸傷時正在吃奶酪。」

  「嚴肅點兒。受傷之前或之後,你肯定做過什麼英勇的事吧。仔細想想。」

  「我沒做過。」

  「你就沒背過什麼人嗎?戈丁尼說你背了好幾個人,但是第一救護站的那個少校軍醫斷言這是不可能的。他得在授獎建議書上簽字。」

  「我沒背任何人。我當時根本動不了。」

  「那也沒關係。看你傷得多厲害。看你那麼英勇,總是請求上前線。另外進攻又成功。」
  「他們過河了嗎?」

  「排山倒海之勢。俘虜近一千人,公報上登了,你沒看見?」

  「沒有。」

  「我帶給你看。這次進攻其成功。」

  「你見過巴克萊小姐嗎?」

  「我會把她帶到這兒來,我現在就去把她帶來。」

  「別走,」我說。「說說戈里齊亞的情況。姑娘們怎麼樣了?」

  「那裡沒姑娘。兩星期了他們都沒換人,我再也不去了,真丟人,她們哪是妞兒啊,成了老戰友了。她們都問起你,真是丟人,他們待得太久了,成了朋友了。我希望要是你已經回去就好了。沒人半夜三更從豔遇中回來,沒人開玩笑,沒人借錢給我,沒有親兄弟和我同屋。你為什麼要把自已弄傷?我會把巴克萊小姐送來,你那可愛的冷血女神,英國女神。我的天,一個男人和那樣一個女人相處,除了崇拜,還能做什麼?一個英國女人還有什麼別的用處嗎?」

  「你是個無知而且講話下流的義大利洋鬼子。」

  「再見,小傢伙。白蘭地在你床下,早點康復。」

  黃昏時神父來了,我正躺著面對一排排的病床和窗外晚風中微微搖動的樹梢。神父站在那兒。

  「你好嗎?」他問。他在床邊地板上放下幾包東西。

  「還好,神父。」

  他笑笑。「我還是個大笑料。」他的聲音透著疲倦。「感謝上帝,他們都平安。」

  「我給你帶來一點東西,」他說。他把那幾包東西拿起來。「這是蚊帳,這是一瓶苦艾酒,你喜歡苦艾酒吧?這些是英國報紙。」

  「你來了太好了,神父。喝杯苦艾酒吧?」

  「謝謝,你留著吧,就是給你帶的。」

  「神父,你怎麼了?你看上去很疲倦。」

  「才剛剛過春天,我就覺得沒精神。」

  「恐怕是厭戰吧!」

  「不,但是我憎恨戰爭。」

  「有些人要製造戰爭,這個國家裡這種人很多,還有些人不想製造戰爭。」

  「但是前面那種人驅使他們參戰。」

  「是的。」

  「還有我幫助他們。」

  「你是外國人,愛國者。」

  「不想製造戰爭的人。能使戰爭停止嗎?」

  「他們沒有組織,所以終止不了什麼事,而當他們組織運來,又要被領袖出賣。」

  「不是沒有希望了嗎?」

  「絕不會沒希望。但是有時我沒法兒懷有希望。戰爭結束後,你會做什麼?」

  「如果可能,我會回到阿布盧齊。」

  他那黝黑的面孔突然高興起來。

  「你愛阿布盧齊。」

  「是的,我非常愛那個地方。要是我能生活在那裡,敬愛和服務於上帝,我就太高興了。可是你不愛上帝。」

  「不愛。」

  「你有愛心的。但你告訴我的那些夜裡的事,不是愛,只是情欲。當你愛的時候,你希望的是為它付出,你希望為它犧牲,你希望為它服務。」

  「我不愛。」

  「你會愛的,我知道你會,那樣你就會高興了。」

  「我現在就很高興,我一直都高興著。」

  「那是另一回事。除非你親身經歷,否則不會懂得。」

  「愛女人是怎麼回事?如果我真愛上個女人,會那樣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從來沒愛過任何女人。」他說。「我真的得走了,好,再見!」他拍拍我的手。

  我那間病房很長,窗子在右面,門在房間的盡頭,通向包紮室。倘若病房裡有人要死,他們就會用一個屏風擋住床,因此你看不到人死去。你只能看到屏風下露出的醫生和男護士的鞋及綁腿,有時到末了會聽到耳語。然後神父會從屏風後走出來,男護士則走進屏風把死人抬出去,接著有人合上屏風把它拿走。

  有一天早晨,病房裡值班的少校問我感覺能否在第二天出門。我說行。他說那麼明天一早就把我送走。

  每當他們把你從床上抬向包紮室時,你能看到窗外,看到花園裡的新墳。一個士兵坐在通向花園的門外,他在做十字架,把埋在花園裡的人的姓名、軍銜、部隊番號寫在上面。這裡的醫生十分和氣,看上去也都很能幹。他們急著把我送到米蘭去,因為那兒X光設備比較好,並且手術之後我還能接受機械治療。我也想去米蘭。他們希望把我們都送走,並且盡可能往後方送,因為進攻一開始,所有的病床都得備用。

  我離開戰地醫院的前一天晚上,雷那蒂和我們同飯堂的那個少校來看我。他們說我將住進在米蘭新設置的一所美國醫院。一些美國的救護車隊被派到那兒,這所醫院即是為救護隊和其他在義大利服務的美國人提供醫療的。許多美國人在紅十字會服務。美國已對德宣戰,但是還沒對奧宣戰。

  義大利人相信美國也會對奧地利宣戰,任何美國人的到來,即使是紅十字會人員,都會讓他們振奮。他們問我威爾遜總統是否會對奧宣戰,我說這只是時間問題。我不知道我們和奧地利存在什麼對立,但是只要對德宣戰了,對奧也就該合理地宣戰。

  我們要從法國人手裡奪回尼斯和薩伏亞,我們要奪回科西嘉和整個亞德里亞海岸,雷那蒂說。義大利要恢復羅馬的輝煌,少校說。我不喜歡羅馬,我說,天氣太熱跳蚤又多。咱們都到羅馬去,咱們今天晚上就去羅馬,再也不回來。羅馬是個美麗的城市,少校說。你明天早晨就要走了,小傢伙,雷那蒂說。去羅馬,我說。不,去米蘭。去米蘭,少校說,去水晶宮,去科伐,你這幸運的小傢伙。聽好,我有讓你吃驚的消息,你那個英國姑娘,你知道吧?你每晚都去她們醫院探望的那個英國姑娘。她也要去米蘭。她和另一個人去那個美國醫院工作。他們還沒有從美國來的護士。我今天跟她們頭兒談過。他們在前線的婦女太多,要送一些到後方。高興嗎。小伙子?當然,是不是?你要住在大城市,還有你的英國姑娘擁抱你。我為什麼不負傷呢?雷那蒂說。或許你會負傷,我說。我們得走了,少校說,再見,祝你好運,快點回來,小傢伙,雷那蒂吻了吻我。再見,少校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倆蹦手蹦腳地走了出去,我很快人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動身去米蘭,四十八小時後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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