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夜晚開始涼爽,接著白天也風涼了。公園裡的樹葉開始變色,我們知道夏天已經過去了。前線戰事失利,他們沒能攻下聖加布雷爾。貝恩施薩高原的戰事已經停止,到九月中旬,攻打聖加布雷爾的戰役也得作罷。他們攻不下來。埃托雷已經回前線去了。賽馬的馬匹也已去了羅馬,這裡不再有賽事。米蘭城裡有兩次反戰騷動,吐靈也有一次。在俱樂部,一位英軍少校告訴我,義大利軍隊在貝恩施薩高原和聖加布雷爾損失了十五萬人。他說他們還在卡索損失了四萬人。我們喝了一杯酒,他就談開了。他說今年這裡的戰事已經結束,義大利軍貪多嚼不爛。他說在佛蘭德斯的進攻也要失敗。如果人員傷亡像今秋這樣,盟國再有一年就得完蛋。他說我們已經都完蛋了,但是只要我們自己不理會就沒關係。我們已經都完蛋了,但是別認識到這一點最合適。最晚認識到自己已完蛋的國家會贏得戰爭。我們又喝了一杯酒。我是什麼人的參謀?不是,他倒是。我們坐在一個大皮沙發上,俱樂部裡就我們兩人。他的暗色靴子光滑?亮,好漂亮的一雙靴子。他說一切都荒唐。他們想的只是一個個的師和兵力,他們都為這些師爭吵不休,,但是一調給他們,就只會葬送他們。他們都完蛋了。德國人得勝了。但是他們也完蛋了。我們都完蛋了。我問起俄國,他說他們已經完蛋了。要是我馬上看到他們完蛋就好了,接著是奧地利也完蛋。要是他們有幾個德國兵師,就能辦得到。他覺得他們今秋會進攻嗎?他們當然會進攻。義大利人完蛋了,人人都知他們完蛋了。老德國兵會取道特倫丁諾而直下,在維森薩切斷鐵路線,到那時候,哪裡是義大利人的去處?我說他們在一九一六年就嘗試著這麼幹了。不是夥同德軍。是的,我說。但是他們也許不會那樣幹,他說。那樣行動太簡單,他們一定會嘗試複雜的行動,好來個堂皇的完蛋。我得走了,我說。我得回醫院了。「再見,」他說。然後又高興地說:「萬事順利!」他的快樂個性與他對時局的悲觀看法形成鮮明對照。
我在一家理髮店修了鬍子,然後回醫院。
我回到醫院,收到幾封信和一封公函。公函通知我有三個星期的病假,然後即返前線。也就是說十月二十五日假期結束。我告訴他們我要出去,然後到醫院附近的飯館去吃晚飯,順便看信和晚報。有我祖父來的信,談了家裡的情況,鼓勵我愛國,內附一張二百元的支票和一剪報。和我們同飯堂就餐的神父寫來一封乏味的信,雷那蒂也來了短函,間我在米蘭要裝病到何日,有什麼新聞?他要我給他買唱片,開來一個單子。吃飯時我喝了一小瓶吉安蒂酒,然後又喝了咖啡和一杯白蘭地,看完報,把信放進衣服口袋,把報紙和小費留在桌子上,便走了出去。回到醫院的房間,脫去衣服,換上睡衣褲和一件晨衣,把通向陽臺的窗簾放下來,坐在床上看波士頓報。報紙很沉悶,盡是過時的本地新聞,戰事報導也失去時效。美國的新聞都是有關訓練營的報導,我為沒有進訓練營而慶幸。我所能看的,只是棒球消息。凱瑟琳要九點才上班。她來上班時,我聽見她在外面走過,她查了幾個病房之後,才來我這兒。
「我來晚了,親愛的,」她說。「有很多事要做,你好嗎?」
我告訴她接到的公函和休假的事。
「太好了,」她說。「你想去哪?」
「什麼地方都不想去,我想待在這兒。」
「傻話,你選個地方,我也去。」
「你怎麼辦得到?」
「我不知道,但是我會去的。」
「我們該去哪兒呢?」
「你要去哪都行,我不在乎,隨便哪個沒有熟人的地方。」
她心裡似乎七上八下的,神經有些緊張。
「凱瑟琳,怎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事。」
「肯定有事。」
「我非得說出來嗎?」
「是的。」
「我懷孕了,親愛的,差不多三個月了。你不會擔心吧?求你別擔心,你一定別擔心。我什麼法子都用了,但是不起作用。」
「我並不擔心。」
「我無能為力,親愛的,我不為此擔心,你也一定別擔心或是感覺惡劣。」
「我只是擔心你。」
「你不必為我擔心,人類在任何時候都生孩子,每個人都有孩子,這是很自然的。」
「你真棒。」
「也不盡然。親愛的。我不要給你添麻煩。我知道我以前給你找過麻煩。但是到現在我不是一個好姑娘嗎?你從來沒覺得,是不是?」
我們默默地待了一會兒。凱瑟琳坐在床上,我看著她,但是誰也沒碰誰,就像有什麼人進了屋,把我們分開。大家都意識到了似的。她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
「你太勇敢了,勇敢的人從不會出事。」我說。
「他們照樣死。」
「但是只死一次。」
「我不知道,這話是誰說的?」
「懦夫死上千次,勇士只死一次?」
「是這麼說的,這話是誰說的呢?」
「我不知道。我想咱們都挺自負,但是你是勇敢的。」
「我不是,但我希望自己是。」
「我們都勇敢,」我說。「我喝了一杯酒之後就更勇敢。」
「我們都是了不得的人,」凱瑟琳說。她從衣櫥拿給我白蘭地和酒杯。「喝一杯,親愛的,」她說。「你太好了。」
「戰後我們會住什麼地方?」
「或許是個養老院吧,」她說。「三年來我一直天真地希望戰爭在聖誕節結束。現在恐怕要等到咱們兒子做海軍少校了。」
「或許是空軍或陸軍上將。」
「如果是百年之戰,他有時間把海陸空都試試。」
那大夜裡開始變涼了,第二天下起了雨。從首善醫院回來時,雨下得很大,我渾身都淋溼了。我房間外的陽臺上雨水如注,風把雨水吹打在玻璃門上。我換了衣服,喝了點白蘭地,覺得白蘭地味道不好。那天夜裡我覺得難受,第二天早飯後我吐了。
「毫無疑問,」院醫說。「看看他的眼白,小姐。」
蓋琪小姐看了看,他們讓我照照鏡子,眼白是黃色的,這是黃疸病。我病了兩個星期,沒能和凱瑟琳外出度假。
一天,我正在床上養著,范卡姆佩小姐來到我房間。打開衣櫥門。看到了放在那的空酒瓶。我曾叫門房運下去一些空瓶子,她肯定看到了。所以上樓來找有沒有餘下的。衣櫥裡大部份是苦艾酒瓶、馬沙拉酒瓶。卡布里酒瓶和吉安蒂酒瓶,還有少量的白蘭地酒瓶。就是還沒運走的白蘭地瓶子和一瓶裝著用香草調製成的酒的熊形瓶子。被她發現了。
「這種情況有多久了?」她問。
「我自己買回來的,」我說。「常有義大利軍官來訪,我必須存些白蘭地好招待他們。」
「你自己不喝嗎?」
「我自己也喝。」
「我還在可憐你的黃喧病呢,憐憫你算足浪費。」
「謝謝。」
「你不想回前線,不能怪你。但是以酒精中毒引發黃疸病就太不聰明了。」
「用什麼引發黃疸病?」
「用酒精中毒。你已經聽見了。」我不置一詞。「除非你找到什麼別的藉口,我恐怕你黃疸一過去就得回前線。我不信自己弄出來的黃疸病有權利享受病假。」
「范卡姆佩小姐,」我說,「你可曾聽說過一個男人為了自己失去戰鬥力而自踢生殖器的嗎?」
范卡姆佩小姐不理會這個問題,她不避開這個問題就得離開房間。她不準備離開,因為她一直討厭我,這會兒可以算帳。
「我知道有許多人把自己弄傷,好逃脫前線。」
「我沒問這個,我也見過自己製造出的傷。我是問你是否聽說過一個男人為了自己失去戰鬥力而自踢生殖器的。因為那種感覺和生黃疸病的感覺最接近,而且我相信女人很少有這種體驗。所以我要問你是否曾害過黃疸病,范卡姆佩小姐,因為--」范卡姆佩小姐離開了房間。後來蓋琪小姐進來了。
「你對范卡姆佩說什麼了?她大發雷霆。」
「我們比較各種感覺,我剛要暗示她從沒有生孩子的體驗--」
「你這個傻瓜,」蓋琪說。「她要剝你的頭皮。」
「她已經剝了我的頭皮,」我說。「她讓我失去病假,沒準兒還要把我送上軍事法庭受審。她卑鄙透了。」
「她從來就不喜歡你,」蓋琪說。「到底為了什麼?」
「她說我故意喝酒致黃疸病,好不回前線。」
「呸!」蓋琪說。「我能發誓你從沒喝過酒,大家都能發誓說你從未喝過。」
「她發現了酒瓶。」
除了我失去了假期,倒沒有發生別的事。
在我要回前線的那天晚上,我讓門房到從吐靈來的火車上為我占座。火車要到半夜才開。我給了他月臺票的錢,讓他把我的行李帶去。
下午五點左右我向醫院的人道別。我告訴門房我午夜前到車站。門房的妻子叫著我「少爺」哭了起來。她擦擦眼睛,跟我握手,然後又哭了起來。我走到拐角一家酒店等凱瑟琳,眼睛望著窗外。外面天已經黑了,既冷又有霧。我付了咖啡和葡萄酒錢,盯著窗外走過的人。我看見凱瑟琳了,便敲敲窗子。她看了一眼,見是我便笑了。我出去迎她。她穿著深藍色的披肩,戴著一頂軟呢帽。我們沿著人行道,經過一些酒店,然後穿過市場的廣場,走上街,走過拱門就到了大教堂廣場。
前面一個石柱的暗影裡,站著一個士兵和他的姑娘,我們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緊靠著石柱,士兵用他的披肩裹著那個姑娘。
「他們像咱們一樣,」我說。
「沒人像咱們,」凱瑟琳說。她並沒有高興的意思。
「咱們什麼時候滑雪去吧?」
「兩個月後麥倫就可以滑雪了。」
「我們就去那兒。」
「好的。」她說。我在一家軍火商店前停下來。
「進去一會兒,我得買把槍。」
我們走了進去,我把皮帶解下,連同槍套一起放到櫃臺上。櫃臺後面是兩個婦女。她們拿出幾支手槍。
「必須配上手槍套,」我說著打開槍套,槍套是灰色皮的,我為了在城裡佩帶而買的二手貨。
「這裡沒地方試槍。」婦女說,「但是槍非常好,保你錯不了。槍是用過的,原來是一位軍官的,槍法可準了。」
「是你賣給他的嗎?」
「是的。」
「你是怎麼買回來的呢?」
「從他的勤務兵那裡買的。」
「也許你將來也會買回我的,」我說。「多少錢?」
「五十里拉,很便宜。」
「好吧。我還要兩個彈卡和一盒子彈。」
她從櫃臺底下拿出這些東西。
「現在咱們全副武裝了,」我對凱瑟琳說。「這是我必須記得要辦的一件事,我去醫院時,槍被人拿走了。」
「我希望它是把好槍,」凱瑟琳說。
我們穿過街,在街的另一邊走。
「我現在覺得好點了,」凱瑟琳說。「我們剛出來時,我覺得很糟。」
「我們在一起時總是覺得愉快。」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是的,只不過我今天夜裡要走了。」
「別去想它,親愛的。」
我們沿街走下去,霧裡的燈光一片昏黃。我們拐進一條沒有燈光的小道。我停住腳去吻凱瑟琳。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的披肩拉下裹住她的身子,這樣我們都被遮蓋住了。我們就那麼站在街上,靠著一面高牆。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吧,」我說。
「好,」凱瑟琳說。
「我們可以在橋上雇馬車,」我說。我們就站在霧茫茫的橋上等馬車。幾輛電車駛過,裡面乘滿了回家的人們。後來一輛馬車開過來,但是裡面已經有人。這時候霧已經轉成雨了。
「來了一輛,」凱瑟琳說。
車夫停住車,扳下計程器上的金屬招牌。車篷已經拉起,車夫的外衣滴著水珠,他那漆過的帽子在雨中閃著光。我們並排坐在車裡,車篷裡很黑。
「你告訴他去哪兒?」
「去車站,車站對面有個旅館,我們可以上那兒去。」
到了旅館,經理對我們鞠躬,請我們上電梯。旅館被許多紅絲絨和黃銅裝飾著。經理陪我們乘上電梯。
旅館的房間也是用紅絲絨裝飾著,有許多鏡子,兩把椅子,一張鋪著鍛子床罩的大床,有扇門通向浴室。
「我會把菜單送來,」經理說。他鞠了一躬,出去了。
我走到窗前向外張望,然後拉上厚厚的絲絨窗簾。凱瑟琳坐在床上看著刻花玻璃吊燈。她的帽子已經摘下,頭髮在燈光下閃著亮。她在一面鏡子前注視自己,手伸到頭髮上。我從其他三面鏡子裡看到她。她那樣子並不高興,披肩落到了床上。
「怎麼了,親愛的?」
「我以前從來也沒有覺得自己像個妓女,」她說。我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往外看。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
「你不是妓女。」
「我知道。親愛的。可是感覺自己像是妓女可不好。」她的聲音低沉。
「這是我們能進的最好的旅館,」我說。我望著窗外。廣場對面是車站的一片燈光。馬車在衝上走過,公園裡的樹木依稀可見。旅館的燈光映在被雨水打溼的路面上。噢,胡鬧。我們現在還得吵架嗎?
我走過去坐在床上她的身邊,吻她。
「你是我的好姑娘。」
「我當然是你的,」她說。
我們吃過飯後感覺好多了,接著我們覺得非常愉快,過了一會兒,覺得那間客房像我們自己的家了。我在醫院的房間曾經是我們自己的家,這間房間也同樣是我們的家。
我們吃飯時凱瑟琳披著我的上衣。我們很餓,飯做得很好。我們喝了一瓶卡布里酒,一瓶聖愛斯特夫酒。酒大部分是我喝的,凱瑟琳也喝了一些,覺得精神很好。
「我只覺得餓,我餓極了。」凱瑟琳說。
「你是個單純的好姑娘,」我說。
「我是個單純的女孩兒,只有你知道。」
「我當初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費了一下午琢磨咱們怎麼一起去加富爾旅館,在那兒會如何如何。」
「真不要臉。」
「你一點都沒想過嗎?」
「有一點想,」她說。
「噢,你是個可愛的姑娘。」
我再倒上一杯酒。「酒是好東西,它讓你忘卻一切不幸。」
「酒是可愛的,」凱瑟琳說。「但是它讓我父親得了很重的痛風。」
「你父親還在嗎?」
「還在,」凱瑟琳說。「他得了痛風,你不必見他。你父親還在嗎?」
「不在,」我說。「是個繼父。」
「我會喜歡他嗎?」
「你也不必見他。」
「我們過得真快活,」凱瑟琳說。「我對別的任何事都沒興趣了。我嫁給你好快活。」
侍者把食具撤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我們都坐著沒動,雨還在下。
我覺得腦子十分清醒冷靜,就想談點正事。
「你在哪兒生孩子呢?」
「我不知道。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
「你要怎麼安排呢?」
「盡我所能。別擔心,親愛的。戰爭結束之前我們可能會有好幾個孩子。」
「差不多該走了。」
「那你別擔心,親愛的。」
「我不擔心了。你多長時間跟我通一次信。」
「每天一封。他們看你的信嗎?」
「英語他們讀不好,沒有關係。」
「你回來時,我一定有一個好家在等你。」
「或許我馬上就回來了。」
「可能你的腳會受點傷。」
「或是耳垂受點傷。」
「不,我要你的耳朵像現在這樣。」
「腳就不要像現在這樣?」
「你的腳已經受傷了。」
「我們真的得走了,親愛的。」
「好吧,你先走。」
我們不乘電梯,步行下去。我讓侍者給我們叫了一輛馬車。我們乘著馬車直行,然後左轉彎就到了車站前。燈下站著兩個警察,雨水剛好淋不到他們。
「我們得分手了。」我對凱瑟琳說。我把醫院的地址告訴車夫。「再見,好好保重自己和小凱瑟琳。」
「再見,親愛的。」
我在雨中下了車,馬車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