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春夢第六章

  那年夏天我們過得很快活。到我能出去的時候,我們便到公園裡坐馬車。我仍記得那輛馬車,馬慢慢地走,車夫坐在前面戴著一頂有光澤的高帽子,凱瑟琳.巴克萊坐在我身邊。只要我們的手相碰,即使只是我的手側面碰上她的,我們都會興奮起來。後來當我能掛著拐杖走動時,我們就去比菲或大義大利飯店吃晚飯。我們坐在走廊外面的餐桌旁,侍者進進出出,客人穿梭往來,臺布上的蠟燭與光影相映。我們喝在桶裡冰過的乾白卡布里酒,此外還嘗過許多種酒。

  飯後我們穿過走廊,經過別的飯店和已經放下百葉窗的商店。我們在一家賣三明治的小鋪子停下,準備夜裡餓時吃的東西。然後我們在大教堂前的走廊外乘上敞篷馬車,回醫院。到醫院門口,門房出來攙扶我。我付過車錢,然後坐電梯上樓。凱瑟琳到我下面護士住的那層,我繼續上,拄著拐杖回我病房。有時我脫了衣服上床,有時我坐在陽臺上,腳搭在另一把椅子上,看著燕子在屋頂上飛,等著凱瑟琳。她上樓來時,就像她從遠途歸來,我拄著拐杖陪著她在走廊上。我端著盆子等在各病房外面,或是和她一起進去,這得看病人是否是我們的朋友。等她把要做的事都做完之後,我們就在我病房外的陽臺上坐下。我先上床,等到他們都睡了,她確信他們不會叫她了,她才進房間。我喜歡拆散她的頭髮,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除了會突然俯下身吻我。我們就都埋在頭髮裡,感覺是在一個帳篷裡或是在瀑布後。

  她的面容和身體都很美,皮膚也光潔優美。我們躺在一起,我用指尖摸著她的臉頰、前額、眼窩和下頰、喉嚨,說道,「光滑似琴鍵,」而她也摸摸我的下頦說,「光滑似砂紙,琴鍵難以忍受。」

  夜真美。我們只消接觸到對方,便覺著幸福。除了所有最重要的時刻,我們還有許多做愛的方式。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就試用心靈感應,有時竟也行得通,這大概因為我們所想的基本相同吧。

  我們倆都說從她來醫院的第一天起,我們就結婚了,時間已有數月。我想真的結婚,但是凱瑟琳說,如果那樣做他們會把她送走,並且假如我們一開始辦正式手續,他們就會盯住她,把我們拆散。我們必須按照義大利法律結婚,手續極繁雜。我想要正式結婚是因為我擔心會有孩子。我還想自己其實很高興並未真的結婚。

  「我休假時會來看你。」

  「你不可能在一個假期去蘇格蘭再回來。而且我不要離開你。現在結婚有什麼好處呢?我們真的已經結了婚,我也不能再做什麼了。」

  「我只是替你著想。」

  「我已經不存在了,我就是你,別製造一個獨立的我。」

  「我們能不能用什麼辦法私下結婚?假如我出了什麼事或是你有了孩子--」

  「除了通過教會或是國家,我們沒有別的辦法結婚。我們已經私下結婚了。你知道,親愛的,如果我信教,那會對我意味著一切,但是我不信教。」

  「那你什麼都不擔心嗎?」

  「只擔心把我從你這裡送走。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

  「好吧,但是只要你哪天開口,我就娶你。」

  「別說得好像你得把我變成一個貞節的女人似的,親愛的。我就是一個貞節的女人。你對感到幸福和驕傲的事情是不可能覺得羞愧的。你不幸福嗎?」

  「但是你不會哪天離開我,去找另一個人吧?」

  「不會,親愛的。我絕不會離開你去找另一個人的。我猜想我們會發生種種可怕的事,但是你用不著擔心我會變心。」

  「我不久就得回前線了。」

  「你沒走之前我們不要想它。現在咱們幸福而且彼此相愛。我們只要幸福就夠了。你很快活,不是嗎?我做過什麼你不喜歡的事嗎?我能做什麼讓你喜歡的事嗎?你喜歡我把頭髮解開嗎?你想玩嗎?」

  「是的,到床上來。」

  「好的,我得先去看看病人。」

  那個夏天就這麼度過。那些日子的情形我記不大清楚,只記得天氣很熱,報紙上盡是勝利消息。我非常健壯,腿好得極快。我開始去首善醫院接受屈膝和機械治療,還有照紫外線、按摩、洗浴。我是下午到那邊去,然後在咖啡館喝一杯,讀讀報。下午有時還去看跑馬,或是到英美俱樂部去。那年夏季炎熱,我在米蘭又有許多熟人,但是下午一過,我總是急著趕回醫院。前線上他們正在向卡索推進,他們已攻克了普拉伐河對面的庫克,正在攻取貝恩施薩高原。西線戰事聽來不是太佳。看來這場戰爭要持續很久。我們已經參戰,但是我想要運送大部隊過來,再受戰爭訓練,得需要一年時間。明年或吉或凶難以預料。義大利耗盡了極可觀的人員,我不明白他們怎麼還能打下去。即使他們占領了整個貝恩施薩高原和聖加布雷爾峰,後面還有許多奧地利控制的山脈,我親眼看見過:所有最高的山都還在後面。在卡索他們正在推進,但是海邊盡是沼澤和窪地。倘若是拿破崙,他會在平原擊敗奧軍,而絕不會在山區與之交戰。他會讓奧軍下山來,在維羅納一帶擊敗他們。西線上誰也沒得勝,或許戰爭不再分輸贏,或許戰爭會永遠打下去,或許它是另一個百年之戰。我把報紙放回報架,離開了俱樂部。我小心地走下臺階,走上了曼佐尼路。我要到科伐給凱瑟琳買點什麼。在科伐,我買了一盒巧克力。女店員在包裹的時候,我走到酒吧,那裡有一對英國人和一些飛行員。我獨自喝了一杯馬丁尼酒,付了錢,拿上那盒巧克力向醫院走去。在通往斯卡拉歌劇院的那條街上,我碰到幾位認得的人。一個是副領事,兩個是學聲樂的,還有一個來自舊金山的義大利人,名叫挨托雷.莫雷蒂,他現在義大利軍中服務。我和他們喝了點酒。其中一個學聲樂的原名拉爾夫.西蒙斯,現以恩里科.德爾.克雷多的名字演唱。我從不知他唱得怎麼好,但是他永遠處在即將成大氣候之時。他人很胖,但是鼻子和嘴四周卻乾乾巴巴的,彷彿得了乾草熱病。

  他從皮亞琴察演唱歸來,唱的是托斯卡,十分美妙。

  「你當然從沒聽我唱過,」他說。

  「你什麼時候在這兒演唱?」

  「秋天我將在斯卡拉演唱。」

  「我打賭,他們一定會扔凳子砸你,」挨托雷說。「你知道他在莫登納演唱時怎麼挨砸嗎?」

  「胡說。」

  「皮亞琴察是義大利北部最難對付的劇院,」另一個男高音說。「那真是不好對付的小劇院。」這個男高音叫埃德加.桑德斯,現用藝名為埃德瓦多.喬瓦尼。

  「你們倆演唱的時候,他們要做的就是扔凳子,」挨托雷說。「你們回到美國後,可以吹噓你們在斯卡拉歌劇院的成功。實際上在斯卡拉,你們混不過第一個音符。」

  「我會在斯卡拉演唱,」西蒙斯說,一我要在。十月演唱托斯卡。」

  「我們得前往,是不是,老兄?」埃托雷對副領事說。「他們會需要人保護。」

  「或許美國軍隊會去那兒保護他們,」副領事說。「還想再喝點兒嗎,西蒙斯?你要一杯,桑德斯?」

  「好的,」桑德斯答道。

  「聽說你要得銀質勳章了,」埃托雷對我說。「你會得哪一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得勳章。」

  「你會得到的。噢,科伐的姑娘會以為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都會以為你殺死了兩百個奧地利兵,或是一人攻下一整個戰壕。我可是靠奮力工作得的勳章。」

  「你已經得了多少個了?埃托雷。」副領事問。

  「他什麼都得了,」西蒙斯說。「這戰爭就是為他運作的。」

  「我應得兩次銅質的,三次銀製的,」埃托雷說。「但是文件只通過了一次。」

  「其他的有什麼問題?」西蒙斯問。

  「戰事失利,」埃托雷說。「行動不成功時,他們就停發一切勳章。」

  「你受過幾次傷,埃托雷?」

  「三次重傷。我有三條負傷條紋,看見了嗎?」他把袖子拉下來。他肩頭下面八英寸的袖筒上綴著三條銀色的條紋。

  「你也有一條,」埃托雷對我說。「有這些負傷條紋其不錯,我寧願要它們不要勳章。你要是有了三條條紋,就得到了某些東西。只有負了需住院三個月的傷,才能得到一條。」

  「你傷在什麼地方,埃托雷?」副領事問。

  埃托雷把袖子往上一拽。「這兒,」他給我們看那又深又光滑的紅傷痕。「腿上的在這,包了綁腿,所以沒法給你們看。腳上也有傷,腳上有一塊死骨現在還在發臭。每天早上我弄出一些碎片去,惡臭不散。」

  「你被什麼擊中的?」西蒙斯問。

  「一顆手榴彈。那種木柄手榴彈。它把我腳的整個側面炸掉了。你知道那種木柄手榴彈嗎?」他轉而問我。

  「知道。」

  「我看見那個狗崽子扔過來,」挨托雷說。「它把我炸倒了,我以為我得死了,可是那該死的木柄手榴彈沒什麼用,我用步槍殺了那個狗崽子。我總是帶著步槍,這樣他們就分辨不出我是軍官。」

  「那個人什麼樣子?」西蒙斯問。

  「他只有一顆手榴彈,」埃托雷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投,我猜他一直想投上一顆。他也許從沒有見過實戰。我當然把他殺了。」

  「你向他射擊時,他什麼表情?」西蒙斯問。

  「混蛋,我怎麼知道,」埃托雷說。「我打他的肚子,怕打不中頭。」

  「你當軍官多長時間了,埃托雷?」我問。

  「兩年了。我快當上尉了。你當中尉多長時間了?」

  「快三年了。」

  「你升不了上尉是因為你的義大利文不夠好,」埃托雷說。「你能說,但是讀和寫不夠熟練。要當上尉就必須受相當教育。你為什麼不進美國軍隊呢?」

  「或許我會進。」

  「但願我也能去。咬,老兄,一個美國上尉月薪多少?」

  「我也不十分清楚,大約二百五十元左右吧。」

  「去他的,我要是有二百五十元可夠用了。弗雷德,你最好快點加入美軍,看看能否把我也弄進去。」

  「好的。」

  「我能用義大利語指揮一個連,我也能很容易學會用英語指揮。」

  「你會當將軍,」西蒙斯說。

  「不,我的學識做不了將軍。將軍學識廣博,你們這些傢伙以為戰爭那麼簡單,你們的腦子都不夠做中士。」

  「感謝上帝,我不用非得當中士,」西蒙斯說。

  「或許你會當,要是他們把你們所有逃兵役的都抓起來。哎,我倒喜歡你們倆在我的排裡。老兄,你也是,我讓你做我的勤務兵。」

  「你是個好小伙兒,埃托雷,但是我恐怕你是個軍國主義者。」

  「戰爭結束前,我會當上校,」埃托雷說。

  「要是他們沒打死你的話。」

  「他們不會打死我。」他用拇指和食指摸摸領上的星徽。「看見我的動作沒有?只要有人提陣亡,我們就摸摸自己的星。」

  「咱們走吧,西蒙斯,」桑德斯站起來說。

  「好的。」

  「再見,」我說。「我也得走了。」酒吧的鐘已是五點三刻。「再見,埃托雷。」

  「再見,弗雷德,」埃托雷說。「你就要得銀質勳章了,真是好。」

  「再見,」我說。「我很高興你就要升上尉。」

  我沿著一條通向醫院的捷徑走回去。埃托雷現年二十三,他是舊金山的叔父撫養大的,宣戰時他正在托靈諾探望父母。他是個正統英雄,人見人厭。凱瑟琳就受不了他。

  「我們也有英雄,」她說。「但是,親愛的,他們不那麼顯眼。」

  「我倒不介意他怎麼樣。」

  「如果他不是那麼自負和沒完沒了的煩人,我也不介意。」

  「我也煩他。」

  「你對我說好聽的呢,親愛的。但是你無需這樣。你可以想像出他在前線的情形,你知道他的價值。但是他真是我不欣賞的那種男人。」

  「他今天下午說他就要當上尉了。你喜歡我加軍銜嗎?」

  「不,親愛的,我只希望你有咱們能去好一點的飯店的軍銜。」

  「我現在的軍銜正好就是。」

  「你有個好極了的軍銜,我不想要你再加什麼軍銜。那樣會讓你昏頭昏腦。噢,親愛的,我多麼高興你不是自負之人。不過你即便是自負的,我也會嫁給你。但是有個不自負的丈夫是太安寧了。」

  我們是在陽臺上輕聲交談。月亮本該升起來了,但是被霧遮住了。不一會兒,又下起濛濛細雨,我們便進房間去。

  「我怕雨,有時我幻覺著自己死在雨中。」凱瑟琳說。

  「不好。」

  「有時在我幻覺中,你也死在雨裡。」

  「那倒有點兒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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