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奇怪的夜晚,我不知道自已期望發生什麼,可能會死,可能從黑暗中射來子彈,逼得你狂奔。然而什麼也沒發生。我們曾臥在大路邊的水溝裡,等著一營德國兵走過,他們走了以後,我們便越過公路向北走。我們兩次遭遇到德國兵,但是在雨中他們沒看見我們。我們從北面走過馬定納,沒有看見一個義大利兵,接著不一會兒就走進了退兵的大隊列,整夜不停地向塔利曼托走。我沒想到是這樣的大撤退,全民、全軍都在撤。我們整夜的走,走得比汽車還快。我的腿疼,人又累,但是仍然快速走。看來蓬奈洛打算做俘虜是太傻了。根本就沒有危險,我們從兩支部隊中穿行,沒出一點事。假如艾謨沒被打死,就絕看不出有任何危險。我們在眾人眼下沿著鐵路走,沒人干涉我們。打死艾謨真是意外和不可思議。我想知道蓬奈洛在哪兒。
「你感覺怎麼樣,中尉?」皮安尼問道。我們現在正沿著擠滿了車輛和部隊的道路邊上走。「蓬奈洛是個傻瓜。你知道,假如戰爭繼續下去,他們會為難他的家屬。」
「戰爭不會繼續下去,」一個士兵插話。「我們要回家,戰爭結束了。」
「每個人都要回家。」
「我們都要回家。」
「來,中尉,」皮安尼說。他想超過他們。
「中尉?誰是中尉?芝麻大的小軍官,打倒軍官!」
皮安尼挽著我的手臂。「我還是叫你名字為好,」他說。「他們可能會鬧事。他們已經打死了一些軍官。」我們超過了他們。
「我不會寫給他家裡惹事的報告。」我繼續說蓬奈洛的事。
「和平萬歲!」一個士兵大聲叫喊。「我們回家去。」
「要是我們都回家去就好了,」皮安尼說。「你想回家嗎?」
「想。」
「我們絕對回不了家,我不信戰爭結束了。」
「我們回家!」一個士兵大聲叫喊。
「他們扔了來福槍,」皮安尼說。「他們趕路的時候把槍摘下扔掉,然後就大聲叫喊。」
「他們應該留著來福槍。」
「他們以為把槍扔掉,就不能讓他們作戰了。」
在夜雨中沿著路邊向前走時,我看見許多部隊依然佩戴著來福槍,槍從披肩上突出來。
「德國軍隊本來可以追過來,」我說。「我奇怪他們為什麼不追過來。」
「我不知道,我不了解這種戰爭。」
「我想他們必須要等他們的運輸隊。」
天亮之前我們到了塔利曼托河邊,沿著漲潮的河邊走向所有的人和車輛都要穿行的一座橋。
「他們應該守住這條河,」皮安尼說。在黑暗中,河水看上去漲得很高。河水打著旋,河面很寬。那座木橋差不多有四分之三英里長,我們沿著河岸走,然後擠入過橋的人群。在比河水只高幾尺的橋上,我們在雨中慢慢地過橋,在人群中被擠得緊緊的,一輛砲車上的盒子就在我的面前,我向兩邊和河水裡望望。現在我們不能按照自己的速度走,我覺得很累。過橋並沒使我高興。我想知道,如果是在白天,有飛機來轟炸,會是什麼樣子。
我們快走過橋了,橋那頭的兩邊站著一些軍官和保安警察,照著手電筒。在晚空背景下,我能看見他們的剪影。我們走近時,看見一個軍官指指行列裡的一個人,一名警察就上前去揪住那人的脖子,把他拉出去。我們要走到他們對面了。那些軍官仔細檢查隊列中的每一個人,有時互相交談一下,然後上前用手電筒去照個什麼人的臉。就在我們要走到他們的對面之前,又一個人被揪出來。那個人是位中校,他們用手電筒照他時,我看見了他袖子上的星徽。他灰白的頭髮,又矮又胖。警察把他拉到一排軍官的後面。當我們面對那些軍官時,他們中的一兩個人在打量我,然後一個人指著我並且對一個警察說了句什麼,那警察就朝我走來,穿過隊列邊上朝我走來,接著我就感覺到他揪我的領子。
「你幹什麼?」我說,一拳打到他臉上。我看見了他帽子下的那張臉,小鬍子向上翹著,面頰上淌著血。另一個警察向我衝來。
「你幹什麼?」我說。他不回答,他在找機會抓住我。我伸手到背後去解手槍。
「你不知道不能對一個軍官動手動腳嗎?」
另一個警察從後面揪住我,把我手臂的關節都弄擰了,我轉過身去和他拚,另一個警察就來扭住我的脖子。我踢他的脛骨,用左膝撞他的腹股溝。
「他再抵抗就開槍,」我聽見有人在說。
「這是什麼意思?」我想大聲叫,但是我的聲音並不響,他們把我揪到了路邊。
「他再抵抗就開槍,」一個軍官說。「帶他到後面去。」
「你是什麼人?」
「戰地警察,」另一個軍官回答。
「把他帶到後面那些人那兒去,」第一個軍官說。「你們看,他說義大利語有口音。」
「你也有口音,雜種,」我說。
他們把我帶到一排軍官後面,公路下面河邊的一塊田地上的一群人那去。我們向那兒走去時,聽見有槍聲。我看見了來福槍的閃光,聽見子彈的爆裂聲。我們走到那群人面前。有四個軍官站在一起,面對著一個被警察押著的人。旁邊那群人也由警察守著。另有四個警察站在審問官旁邊,倚著他們的卡賓槍。他們都是戴寬邊帽的警察。我被推進了候審的人群。我看著軍官們正審著的人,就是那個剛才被拉出隊列的胖胖的灰白頭髮的中校。審問者有著十足的大權在握的義大利人的幹練和冷酷,他們處於射殺者不是被射殺者的地位。
「哪個旅的?」
「哪個團?」
「為什麼沒有和你的團在一起?」
他一一回答。
「你不知道一個軍官應該和他的部隊在一起嗎?」
他知道。
第一個軍官問完了,第二個軍官開審。
「放那些野蠻人來侵犯祖國神聖土地的,就是你,和像你的這種人。」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中校說。
「就是因為你們這樣的背叛行為,我們才失去了勝利果實。」
「你經歷過撤退嗎?」中校問。
「義大利應該永遠不撤退。」
「如果你們要槍斃我,」中校說,「請馬上開槍別再問了,問得其蠢。」他畫了個十字。軍官們在一起嘀咕,其中一人在車子上寫了些什麼。
「背棄部隊,命令槍決,」他說。
兩個警察把中校帶到河邊去。中校在雨中走著,一個沒戴帽子的老頭兒,一邊一個警察。我沒有看他們槍斃他,但我聽到了槍聲。他們又在審另一個人。這個軍官也是與他的部隊離散的,他們不准他解釋。當他們宣讀判令時,他哭了。警察把他帶走時,他也在哭。警察處決他的時候,軍官們又在審間另一個人了。我不知道我是該等待審問還是乘機逃脫。我這樣子顯然是一個穿著義大利軍服的德國人。這些審判官都是年輕人,正在救國。第二軍正在塔利曼托後面整編,他們正在處決與部隊離散的少校以上軍官。他們也處決著義大利軍服的德國煽動分子。我們站在雨中,一次一個地去受審,然後被處決。到現在為止,他們槍決了每一個受審者。現在他們正在審問一個前線團的上校。又有三名軍官被拉到我們這兒來。
我看看那些警察,他們正守著新來的人。其餘的都在看著那個上校。我猛地一彎身,推開兩個人,低著頭衝向河邊。我在河邊跌了一跤,撲通一聲跳進河。河水很冷,我盡可能潛在水裡,我覺得水流讓我旋轉,我在水裡待到不能不出來的時候,就浮出吸一口氣再沉下去。穿著那麼多衣服和靴子,潛在水裡並不費力。我第二次浮出水面時,看見前面有塊木頭,就游過去,用一隻手握著它,把頭藏在木頭下面,一眼都不敢朝上看。我不想看岸邊,我朝河邊跑時和第一次浮出水面時,他們都開槍了。現在沒有槍聲了,那塊木頭在河流中搖晃著,我雙手抓住木頭,順水而去,河岸已經看不見了。
水流湍急時你無法知道自己在河裡漂了多長時間,好像過了很長的時間,也許很短。天快亮了,我能看見岸邊的樹叢。我看著岸邊漸漸靠近又蕩遠了,然後又靠近了。我現在漂得比較慢,木頭在打旋,河岸跑到我後面去了,這下我知道自己是在漩渦裡了。我在慢慢地轉,當我再看到岸邊非常近的時候,我就試著一隻胳膊抱住木頭,另一隻划水,兩隻腳踢水,結果一點也沒靠近岸。但是我就是拚力向岸邊衝,拚力游,河流還是把我沖走了。那時我想就因為我的靴子我可能會淹死,於是便猛烈地擺動手臂和雙腿,破水前行。在岸邊再次靠近時,我不停地猛烈擺動和游水,伴著怕靴子太重的恐慌,直到碰到岸邊。我抓住柳枝,但是沒有力氣把自己拖上岸,可是我知道我不會淹死了。我在木頭上漂流時從沒想過會淹死。這番拚命之後,我覺得胃和肺都很難受。待難受的感覺過去,我才上了岸。天已半亮,一個人也看不見,我平躺在河岸上,聽著河水聲和雨聲。
過了一會兒,我起身沿著河岸走。我知道要到拉蒂桑那才有橋過河。我想我大概是在聖維托的對面。我開始計畫我該幹什麼。前面有條通到河裡去的水溝,我就朝那兒走去。到現在我還沒看見一個人,我就在水溝旁的樹叢邊坐下,脫掉靴子把水倒出來,然後脫掉外衣,把裡面衣袋裡的錢包和證明掏出來,擰乾外衣。接著又把褲子、襯衣和內衣都一一脫下並且擰乾。
穿外衣之前,我把袖子上的布製徽星剪掉,把它們放進裡面口袋和錢在一起。錢雖然溼了但還沒損壞。我數了數有三千多里拉。我的溼衣服沾在身上,我只好拍打雙臂以保持血脈流通。他們在路上拿走了我的手槍,我會把槍套掛在外衣下面。我沒有披肩,在雨中備感寒冷。我沿著河堤走,天已經亮了,田野潮溼、低窪,顯得那麼淒涼。我看到遠處有座鐘塔聳立在平原上。我走上了一條路,前面有些部隊迎面走來,我沿著路邊一瘸一拐地走,他們從我身邊經過並不理會我。
那天我穿過了維尼西亞平原,我從北走到南,穿過兩條鐵路線和許多條公路,最後才走到一條鐵路線上。那是從威尼斯到的里雅斯特去的幹線,路基高高的,很堅實,是雙軌。鐵軌那頭有一個旗站,有衛兵守衛,另一頭有座橋,也有衛兵把守。我注意著那兩個衛兵,並且在路基上躺下,這樣車軌的兩邊我都看得見。橋上的衛兵朝著我躺的地方走了幾步,然後又折回去。我躺在那兒,飢腸難耐地等著火車。在我幾乎絕望之後,我看見一列火車開來了。火車頭直開過來,越來越近也越慢。我看了看橋上的衛兵,他正在橋上鐵軌的那一邊走著,火車經過時正好遮住他的視線。我看著車頭越來越近,十分吃力地走著,掛著許多節車。我知道火車上肯定有衛兵,想看看他們在什麼地方,又不能讓他們看到我,所以沒看到。火車頭幾乎到了我躺著的地方了,我看著司機過去之後,就站起來走近掠過的一節節車。假如衛兵注意到我,站在鐵軌邊上終歸好一些。幾乎封閉貨車過去了,然後我看到了一節低低的露天貨車,上面蓋著帆布。我站在那兒,幾乎等它過去了才縱身跳上去,我抓住把手,彎著身子,爬到與後面一節高高的貨車之間的聯機上。我想沒人看到我。我們幾乎正對著橋,我想起了那個衛兵。我們經過他時他看了我一眼,那是個孩子,頭上的鋼盔太大,我輕蔑地盯著他,他就轉開臉了。他以為我是為車上做什麼事。
我們過了橋。我拿出小刀割斷繫帆布的繩子,我抬頭看看上面和前方,前面貨車上有一個衛兵,但是他正在朝前看。我鬆開扶手,猛地鑽入帆布,我的額頭不知撞上什麼東西,撞起一個腫塊,血流到臉上,但是我還是在往裡爬,平躺下來,後來我又轉過身把帆布繫好。
帆布下面原來是大砲,散著爽人的機油和滑膏的味道。我躺在那兒聽著帆布上的雨聲和火車走在軌道上的?噹?噹的聲音。有點光線透進來,我就躺在那兒看著那些砲。砲身有帆布套,我想一定是運往第三軍前線的。我用外衣袖子蘸著帆布上滴下的雨水,擦乾淨臉上的血跡,好不要讓人看到生疑。我知道我必須在車到達麥斯特里前下車,因為他們會來取砲,大砲是他們所不能失去和忘懷的。我飢餓無比。躺在平底貨車的地板上,伴著大砲,又溼又冷又餓。我終於翻了個身,伏在地板上,頭枕著手臂。我的膝蓋雖然僵硬,但已讓我十分滿意。瓦倫丁尼醫生的手術做得不錯。這次撤退,我一半是靠步行,塔利曼托的一部分路,還是從水上游過來的,都用的是瓦倫丁尼的膝蓋。這是他的膝蓋,沒錯,另一個膝蓋才是我的。經過醫生調理後的機體就不再是自己的。頭是我的,肚子裡的東西是我的,那地方餓得不行,我覺得在翻江倒海。頭是我的,但是不能去用,也不能去想,只能記憶,還不能記得太多。
我能記得凱瑟琳,但我知道在我沒把握是否會見到她時去想她,這會讓我瘋狂。所以我不去想她,只想一點點,伴著慢慢前行的列車的?噹聲和從帆布中透過來的些微光線,我想像著和凱瑟琳一起躺在貨車的地板上。但是你所愛的人被你想像成在這裡也沒有用。你很清醒、冷靜,也很空虛。當一方軍隊撤退,另一方軍隊推進時,你就伏在地板上。你失去了救護車和部下,脫離了軍隊,不再有什麼義務。假如百貨公司失火,他們槍斃了巡視員,就因為他說話帶口音,待那個公司再開張,肯定沒有巡視員再回去了。
憤怒與義務都被塔利曼托的河水沖洗乾淨了,在警察揪住我衣領的那一刻終止了。世間的好人、勇敢的人、鎮靜的人和明智的人應該得到榮譽,可是沒有屬於我的任何機會。我希望這列該死的火車能開到麥斯特里,我能吃上東西,不再思想,我必須停止思想。
皮安尼會告訴他們我被槍斃了。他們搜查並沒收被槍斃者的證件,他們可拿不到我的證件。他們或許說我淹死了,我想知道美國那邊會聽到什麼消息。因負傷和其他原因死亡。基督,我真餓。同一飯堂的神父現在不知怎麼樣了,還有雷那蒂,假如他們沒有再往後撤,現在大概在波登諾奈。好了,我現在再也看不見他了,我再也看不見他們任何人了,那種生活一去不返了。
我生來就不是善於思想之人。我想要的是:吃飯、喝酒、和凱瑟琳睡覺。也許今天夜裡就行?不,那不可能。但是明天夜裡總行了,一頓美餐,被單,永遠在一起,不再分離。或許得拚命趕去,她要走了,我知道她要走了。我們什麼時候走呢?這事得想想。天漸漸黑了,我躺在那兒想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可去的地方倒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