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春夢第十章

  凌晨天亮之前,火車慢慢駛入米蘭站時我便跳下車。我穿過軌道和一些建築物,走到街上。一家酒鋪開著,我就進去喝咖啡。老闆站在酒吧後面,兩個士兵坐在一張桌邊。我站在酒吧邊喝了杯咖啡,吃了片麵包。咖啡兌了牛奶顏色灰灰的,我用麵包把上面那層奶皮撇去。老闆看著我。

  「要杯葡萄酒嗎?」

  「不要,謝謝。」

  「告訴我,」他說,「前線發生了什麼事?」

  「大撤退。」

  「如果你有什麼麻煩,我可以收留你。凡是遇到麻煩的都住在這兒。現在出國很難,但也不是沒可能。」

  「我沒麻煩,但我珍重朋友的地址,我會記住這兒的地址,再來的。」

  我拿出十里拉,付咖啡錢。

  「記著,到這兒來。」他說。「別讓別人收留你,你在這兒沒問題。」

  「我相信。」

  他神情嚴肅。「那我就告訴你一件事。別穿那件軍衣出門。」

  「為什麼?」

  「袖子上的徽星被剪掉了,看得清清楚楚。布的顏色不一樣。」

  我一聲不響。

  出去以後我避開車站,那兒有軍警。我在小公園旁邊上了一輛馬車,我把醫院的地址告訴車夫。到了醫院我就進了傳達室。門房的老婆擁抱我,門房和我握手。

  「你回來了,你平安無事。」

  「是的。」

  「和我們一起吃早飯好嗎?」

  「不,謝謝你們。告訴我巴克萊小姐現在在醫院嗎?」

  「不在,」門房說,「她走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你能肯定嗎?我是說那個高高的黃頭髮的英國小姐。」

  「我能肯定,她去斯特雷扎了。」

  「她什麼時候去的?」

  「兩天前和另一個英國小姐一起去的。」

  「好的,」我說。「我希望你為我做件事,別告訴任何人你見過我,這非常重要。」

  「我答應你不告訴任何人,」他說。我給他一張十里拉的鈔票,他推開了。「我不要錢。」

  「好的,」我說。「再見,我會再見到你的。」

  他們站在門口,目送著我。

  我上了馬車,把西蒙斯的地址告訴車夫,就是我認識的那個學聲樂的。我去看他時,他還在床上,一臉睡意。

  「你起得好早啊,亨利,」他說。

  「我塔早班車來的。」

  「這次撤退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在前線嗎?抽根煙嗎?在桌上那個盒裡。」他的房間很大,床靠牆放著,那邊放著一架鋼琴,一個梳妝臺和一張桌子。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西蒙斯靠著枕頭抽煙。

  「西蒙斯,我陷入了困境,」我說。「去瑞士要什麼手續?」

  「你要去?義大利人不會讓你出境。」

  「這我知道,可是瑞士人,他們會怎麼樣?」

  「拘留你。」

  「為什麼問這些?你在躲警察嗎?你要不想說就別告訴我。你是怎麼碰巧離開那該死的前線的?」

  「我想我已經打完仗了。」

  「好小伙子,我一直知道你有見識,我能幫你什麼忙嗎?」

  「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你能出去幫我買套便服嗎?我的衣服都在羅馬。」

  「不用買衣服,我的衣服你隨便穿。我能給你裝備得很出色。你有護照嗎?沒有護照是走不了多遠的。」

  「有,我還有護照。不過我必須先去斯特雷扎。」

  「好極了,老朋友,從那兒你只須划條船就過到瑞士了。」

  穿上便服覺得自己像化了妝。我在米蘭買了一張去斯特雷扎的車票,我坐在車廂裡望著窗外,我有報紙但是不去讀它,因為我不想知道戰況。我要忘記戰爭,我覺得十分孤獨,火車到斯特雷扎時,我心中一喜。

  我在車站問一個人,他是否知道什麼旅館還開業。大旅館只有布羅美島還開著,一些小旅館常年都開的。我提著包冒雨上布羅美島去。我看見一輛馬車迎面駛來,便抬起了手。坐馬車去旅館比較好。馬車駛入那家大旅館的入口處時,門房打著傘迎接,非常禮貌。

  我開了一個好房間,房間又大又亮,面對著湖。我在等我的妻子,我說。房間裡有一張大雙人床,上面鋪著緞子床罩。旅館非常奢華。我走過長廊,下了寬敞的樓梯,再穿過一些客房,到了酒吧。那酒吧的夥計我認識。我坐在高凳子上吃著鹹杏仁和薯片。

  「你穿便服在這兒幹什麼?」那夥計給我調好馬丁尼後問。

  「我在休假,療養假。告訴我你在城裡有沒有見過兩個英國姑娘?她們是前天來的。」

  「我見過兩個護士,等一等,我能查出來她們在哪兒。」

  「其中一個是我的妻子,」我說。「我是來這兒會她的。」

  「另一個是我的妻子。」

  「我沒有開玩笑。」

  「對不起,我窮開心呢,」他說。「我沒弄明白。」他走開了好一會。我吃著橄欖、鹹杏仁和炸薯片,對著酒吧後的鏡子打量自己穿便服的樣子。酒吧夥計回來了。「她們住在車站附近的小旅館,」他說。

  「要點三明治怎麼樣?」

  「我去叫點。你知道這兒什麼都沒有,因為現在沒人來。」

  「真的一個人都沒有嗎?」

  「有幾個人。」

  三明治送來了,我吃了三塊又喝了兩杯馬丁尼,我從未吃過這麼清涼可口的東西。它們讓我覺得自己變成了文明人。我用過的紅酒、麵包、乾酪、劣等咖啡和葡萄酒實在是太多了。現在我坐在高凳上,面對著今人愉快的用紅木和黃銅以及鏡子裝修的酒吧,什麼都不想。酒吧夥計問了我一些問題。

  「別談戰爭,」我說。戰爭距離我很遙遠,或許根本就不存在什麼戰爭。無論如何,我覺得對我而言戰爭已經過去。然而我還沒有戰爭確實結束了的感覺。我的感覺是像一個逃學的孩子,想著在某個鐘點學校在幹什麼。

  我到那個小旅館時,凱瑟琳和海倫,弗格森正在吃晚飯。我站在門廳,看見她們坐在桌邊。凱瑟琳的臉我看不到,但能看到她的頭髮、臉頰、脖頸和肩膀的優美輪廓。弗格森正在說話,我一進去,她就停住了。

  「我的天,」她說。

  「你好,」我說。

  「怎麼是你!」凱瑟琳說。她的臉上泛著光,高興得不敢相信。我吻了她,凱瑟琳臉紅了,我就在桌邊坐下了。

  「你這笨蛋,」弗格森說。「你到這來幹什麼?吃飯了嗎?」

  「沒有。」侍女走進來,我讓她給我拿個盤子來。凱瑟琳一直在看著我,眼睛閃著喜悅。

  「你穿便服幹什麼?」弗格森問。

  「我入內閣了。」

  「你出什麼亂子了?」

  「高興點,弗格森,稍微高興點。」

  「我看見你可高興不起來,我知道你讓這姑娘陷入困境,我看見你高興不起來。」

  凱瑟琳對我笑笑,並在桌下用腳碰碰我。

  「沒人給我找麻煩,弗格森,是我自己陷入的困境。」

  「我不能忍受他,」弗格森說。「他沒幹別的,就是用他的義大利那套偷偷摸摸的詭計毀了你。美國人比義大利人還要壞。」

  「蘇格蘭人是如此講道德,」凱瑟琳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的義大利式的偷偷摸摸。」

  「我是偷偷摸摸的嗎?弗格森?」

  「你是,你比偷偷摸摸的還壞。你像一條蛇,你是穿著義大利軍服和披肩的蛇。」

  「我現在沒穿義大利軍服。」

  「這剛好是你鬼鬼祟祟的又一例子。你整個夏天談戀愛,把她弄得懷了孕,現在我想你要開溜了。」

  我對凱瑟琳笑笑,她也對我笑笑。

  「我們一起溜,」她說。

  「你們倆是一路貨,」弗格森說。「我替你羞愧,凱瑟琳.巴克萊。你不知羞恥,不要名譽,和他一樣偷偷摸摸的。」

  「別這樣,弗格森,」凱瑟琳說著,拍拍她的手。「別譴責我,你知道我們彼此相愛。」

  「把你手拿開,」弗格森說。她的臉漲紅了。「你要是知道一點羞恥,就不會這樣。天知道你懷孕幾個月了,你還以為是開玩笑,就因為誘姦你的人回來了,就沒完沒了地笑。你不知羞恥,沒有感情。」她哭起來了。凱瑟琳走過去,樓著她,站在那兒安慰弗格森,我看不出凱瑟琳的體形有什麼變化。

  弗格森哭著說:「你們為什麼不結婚?你不是另有妻室吧?」

  「沒有。」我說。凱瑟琳笑了出來。

  「這沒什麼可笑的,」弗格森說。「他們好多人都另有妻室。」

  「我們會結婚的,弗格森,」凱瑟琳說,「假如這能讓你高興。」

  「可不是為了我高興,你們應該想結婚。」

  「我們一直很忙。」

  「是的,我知道,忙著製造孩子。」我想她又要哭了,然而她的語調變得酸酸的。「我猜你今天晚上就要跟他走吧?」

  「是的,」凱瑟琳說。「假如他要我。」

  「我怎麼辦呢?」

  「你一個人在這兒害怕嗎?」

  「害怕。」

  「那我就陪著你。」

  「不,你和他走吧,現在就跟他走。你們兩人我都討厭。」

  「那我們走吧,」我說。弗格森已讓我生厭。

  那天晚上在旅館裡,房間外是空寂的長廊,我們的鞋脫在門外,屋裡鋪著厚厚的地毯,窗外下著雨,房間內燈光怡人,今人高興。後來燈滅了,被單光滑,睡床舒適,情緒興奮,讓我們覺得回到了家,覺得不再孤獨。夜間醒來,發覺另一個人還在,並未離去,只有這是真實的。我們累了就睡過去,一個人醒了,另一個人也醒,所以不會孤獨。通常,男女都有一人獨處的願望,倘若他們相愛,就會互相妒忌彼此的這種願望。我和凱瑟琳絕對沒有這種感覺。我和許多姑娘在一起的時候,都感到孤獨,那種經歷帶給你最大的孤獨。而我和凱瑟琳相聚時,從不覺得孤獨,從不覺得有什麼恐懼。我知道夜晚和白天是不相同的,一切都不相同。夜間的事在白天不能解釋,因為那些事在白天就不存在。對於孤獨的人來說,當孤獨感襲來之時,漫漫長夜是太可怕了。但是和凱瑟琳在一起,夜間和白晝就幾乎沒區別,只是夜裡更美好。假如人們帶著太多的勇氣來到這個世界,這世界必然扼殺他們,弄垮他們。這世界摧殘每一個人,之後在被摧殘之處,便愈發強硬起來。那些不願受摧殘的人,這世界就了結他們。它不偏袒地了結一切特別善良的、文雅的和英勇的人。

  記得我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凱瑟琳還在睡覺。陽光從窗口射進來,雨已經停了。我下了床走到窗口,窗下的花園儘管草木凋零,但是井井有條。礫石小路、樹木、湖邊的石牆、泛著陽光的湖面和遠處的山巒,美不勝收。我站在窗口嚮往地望著,等我轉過身來,看到凱瑟琳已經醒了,正在看著我。

  「你好嗎?親愛的,」她說。「這不是可愛的天氣嗎?」

  「你感覺怎麼樣?」

  「我覺得很好,我們過了一個美妙的夜。」

  「你想吃早飯嗎?」

  她和我都想吃早飯,我們就在床上用餐。十一月的陽光照進窗來,早餐托盤架在我的膝上。

  「你不要看報嗎?你在醫院老是要看報。」

  「不要,」我說。「我現在不想看報了。」

  「戰爭壞到你連讀都不想讀嗎?」

  「我不想讀到它。」

  「要是我和你一起參戰,我也會知道戰爭的情況了。」

  「要是我能想清楚,我會告訴你的。」

  「但是如果他們撞見你沒穿軍裝,他們不會抓你嗎?」

  「他們可能會槍斃我。」

  「那我們就別待在這兒,我們應該離開這個國家。」

  「這事我也考慮過。」

  「我們得離開,親愛的,你不該撞傻運。告訴我,你是怎麼從麥斯特里到米蘭的?」

  「我乘火車,那時還穿著軍裝。」

  「那不危險嗎?」

  「不太危險。我有一張過時的調令,我在麥斯特里填上了日期。」

  「親愛的,你在這兒隨時都有可能被捕,我不要那樣,那樣可太傻了。要是他們把你抓走,我們會去哪兒?」

  「別想這事,我已經想煩了。」

  「假如他們來抓你,你會怎麼辦?」

  「向他們開槍。」

  「你看你多傻,在離開這兒之前,我不讓你出旅館。」

  「我們到哪兒去呢?」

  「請別這樣,親愛的。你說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但是請你找個地方立刻走。」

  「瑞士就在湖的那邊,我們可以到那兒去。」

  「那太好了。」

  外面烏雲壓頂,湖面漸漸暗下來。

  「我希望我們不必永遠過罪犯似的日子,」我說。

  「親愛的,別那麼說。你並沒過多久罪犯的日子。而且我們絕不會過罪犯似的日子。我們要過美好的日子。」

  「我覺得像個罪犯,我從軍隊開了小差。」

  「親愛的,請明智點。那不是從軍隊開小差,那只是義大利軍隊。」

  我笑了起來。「你真是個好姑娘。我們回床上去吧,我覺得在床上好。」

  不一會兒,凱瑟琳說,「現在你不覺得像罪犯吧?」

  「對,」我說。「和你在一起時不覺得。」

  「你這個傻孩子,」她說。「可是我會照看你。我沒有任何孕婦晨吐,親愛的,不是好極了?」

  「太好了。」

  「你不懂得你有一個多麼好的妻子,但我不介意。我要把你弄到他們抓不到你的地方去,然後我們就可以過快活的日子。」

  「我們馬上就去那兒。」

  「我們就去,親愛的。無論何時何地,我都隨你。」

  「咱們別想任何事了。」

  「好吧。」

  第二天夜裡疾風暴雨,我醒了聽著雨打窗戶的聲響,雨水流進敞開的窗戶。有人在敲門,我輕輕地走到門口,怕打擾凱瑟琳,打開門見是那個酒吧的夥計。他穿著大衣,手裡拿著雨水淋溼的帽子。

  「我能和你談話嗎,中尉?」

  「什麼事?」

  「非常嚴重的事。」

  「是嗎?」

  「他們明天早上要來逮你。」

  「是嗎?」

  「我是來告訴你的。我在城裡一個咖啡館裡聽到他們在講。」

  「我知道了。」

  他站在那兒一聲不響,他的大衣溼了,手裡拿著溼帽子。

  「他們為什麼要逮捕我呢?」

  「為了戰爭的什麼事。」

  「你知道是什麼事嗎?」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曉得你原來到這裡來的時候是個軍官,而現在卻不穿軍裝了。這次撤退之後,他們誰都抓。」

  我想了想。

  「我不想被抓住。」我說。

  「那就去瑞士吧。」

  「怎麼去?」

  「用我的船。」

  「有暴風雨,」我說。

  「暴風雨已經過去了。湖面有風浪,但是不要緊。」

  「我們什麼時候走呢?」

  「現在就走。他們也許一大早就來逮你。」

  「行李怎麼辦?」

  「打成包,叫你太太穿好衣服,行李我來拿。」

  「你在哪兒等?」

  「我就在這兒等。外面走廊上我怕別人看見。」酒吧夥計在浴室裡等著。

  凱瑟琳已經醒了。

  「什麼事,親愛的?」

  「你願意現在就穿上衣服坐船到瑞士去嗎?」

  「你願意嗎?」

  「不,」我說。「我願意回到床上。」

  「是怎麼回事?」

  「酒吧夥計說他們明天早上要來抓我。」

  「酒吧夥計瘋了嗎?」

  「沒有。」

  「那就請趕快吧,親愛的,趕快穿好衣服動身。」她坐在床邊,睡意猶在。

  「那個酒吧夥計還在浴室裡嗎?」

  「是的。」

  「那我就不洗了。請你看別的地方,親愛的,我馬上就穿好。」

  她脫下睡衣時,我看到了她雪白的背,然後我朝別處看,因為她要我這樣。因為懷孕,她的肚子有點大了,她不想讓我看見。聽著窗上的雨聲,我穿好了衣服。

  「那個夥計真好。」

  「他是我的老朋友。」我說。

  「我收拾好了,親愛的,」凱瑟琳說。

  「好的。」我走到浴室門口。「行李在這兒,艾米里奧,」我說。他把兩個旅行包接過去。

  「你幫助我們,真好,」凱瑟琳說。

  「這沒什麼,太太,」那夥計說。「我很願意幫助你們,只是不要給自己惹上麻煩。聽好,」他對我說,「我把這兩個包從侍者用的樓梯帶出去,放在船上,你們裝作出去散步。」

  「這個夜晚散步很可愛,」凱瑟琳說。

  「這個夜晚可是壞天氣。」

  「我很高興我有把雨傘,」凱瑟琳說。

  我們撐著一把大傘走下小路,穿出又黑又溼的花園到了馬路上,又越過馬路,步入搭著花棚的湖邊小徑。風向湖面颳著,十一月的風又冷又溼,我知道山上正在下雪。我們經過碼頭上用鏈子鎖著的一串船,到了酒吧夥計放船的地方。漆黑的湖水撞擊著岸邊的石頭,酒吧夥計從一行樹邊走了出來。

  「行李放在船裡了,」他說。

  「我想付給你船錢,」我說。

  「你有多少錢?」

  「不是很多。」

  「那你以後把錢寄給我吧,沒關係。」

  「多少錢呢?」

  「如果你們過去了,就寄給我五百法郎,如果你們過去了就不在意這點錢了。」

  「好吧。」

  「這是三明治,」他遞給我一包東西。「酒吧裡所有的東西,全都在這兒了。這是一瓶白蘭地和一瓶葡萄酒。」我把這些東西放進旅行包。「我把這些東西的錢付給你吧。」

  「好吧,給我五十里拉。」

  我把錢拿給他。「白蘭地好,」他說。「太太可以喝。她最好上船。」船一起一伏地撞著石壁,他拉住船,我扶凱瑟琳上了船。她坐在船屋,把披肩圍好。

  「你知道往哪走嗎?」

  「往湖的那邊去。」

  「你知道有多遠嗎?」

  「過了盧伊諾。」

  「過了盧伊諾、坎納羅、坎諾比奧、特蘭薩諾,還沒有到瑞士,只有到了布里薩哥才算到了瑞士。你還得經過塔馬拉山。」

  「現在幾點了?」凱瑟琳問。

  「才十一點,」我說。

  「如果你不停地划,明天早上七點鐘就該到了。」

  「有那麼遠?」

  「三十五公里。」

  「我們怎麼走呢?這樣的雨裡我們需要個羅盤。」

  「不用。划到貝拉島,然後在馬德雷島的對面順著風走。風力會把你們帶到帕蘭薩,你會見到燈光,然後就上岸。」

  「也許風會改變方向的。」

  「不會,」他說。「這種風會這樣颳上三天,是從莫特羅尼那兒直吹過來的。這兒有個罐子舀水用。」

  「我現在付給你一些船錢吧。」

  「不,我寧願碰碰運氣。如果你過去了,能付多少就付多少。」

  「好吧。」

  「我想你們不會淹死。」

  「那就好。」

  「朝著湖那邊順著風走。」

  「好的。」我上了船。

  他彎下身子把船用力一推,我把槳戳進水,然後抬起一隻手揮一揮。酒吧夥計不贊同地揮了揮。我看到旅館的燈光,把船筆直地划出去,直到燈光看不見了。水流很急,但是我們是順風。

  我在黑暗中划著,風吹著我的臉。雨已經停了,只是偶爾來一陣。天很黑,冷風颼颼的。我能看見船尾的凱瑟琳,但看不見槳划動的水。船輕,划起來不費力。我在漆黑一團的水裡划,什麼也看不見,只希望快點到帕蘭薩。

  我們始終沒有到帕蘭薩。風吹著湖面,黑暗遮住了帕蘭薩,我們就那麼過去了,岸上的燈光也沒看見。當我們最後在比帕蘭薩遠得多的地方但卻離岸較近的地方,看到些許燈光時,那已是英特拉。但是這之前的好長一段時間,我們沒見到任何燈光,也沒見到岸,只是在黑暗中隨風破浪地、不停地划。有時風浪捲起船隻。雙槳都懸空了。湖面大起大伏,我不停地划,突然,我們差點兒撞上岸邊凸起的礁石,波浪撞擊著礁石,激起高高的浪花,隨後又傾落下來。我用力調轉船頭,才又回到湖面上。

  「我們已經到了湖對面,」我對凱瑟琳說。

  「我們不是要見到帕蘭薩嗎?」

  「我們已經錯過了。」

  「你怎麼樣,親愛的?」

  「我很好。」

  「我可以划一會兒。」

  「不,我挺好。」

  「可憐的弗格森,」凱瑟琳說。「早上她會去旅館的,發現我們已經走了。」

  「這我倒不大擔心,」我說,「我擔心能否在天亮之前和海關警衛能看到我們之前,進入瑞士。」

  「還遠嗎?」

  「距這裡三十幾公里。」

  我划了整整一夜。到後來雙手疼得幾乎握不住槳。我們的船幾次差點在岸邊撞破。我所以靠著岸邊划,是為了不致在湖中迷失方向,而且節約時間。有時我們的船離岸近得都能看見成行的樹、沿岸的馬路和路後面的山脈。雨住了,風驅走了雲,月光射了出來。回過頭去,我能看見黑暗中的長長的卡斯特諾拉岬,那冒著白色泡沫的浪頭,那雪峰上的月亮。然後又是雲遮月,山峰和湖面都不見了,但是天色亮多了,我們能看見岸。岸看得太清楚了,我又把船划到沿帕蘭薩公路的海關警衛看不到我們的地方。月亮再冒出來時,我們能看見岸上山邊的白色別墅和樹隙間露出的白色公路。我一直在划。

  湖面寬了,我們看到了對岸山下的點點燈光,那兒應該是盧伊諾了。我看見了對岸山巒間的楔形峽谷,我想那一定是盧伊諾無疑了。倘若真是盧伊諾,我們的船划得算快的。我把槳拉進來,躺在座位上,我划得太累了,兩臂、肩膀、後背和手都又痛又酸。

  「休息一下喝點酒。這是個偉大的夜,我們走了這麼遠的路。」凱瑟琳說。

  「我得把船划出浪窩。」

  「我給你拿酒,你休息一會兒,親愛的。」

  我把槳收起來,船隨風飄著。凱瑟琳打開旅行袋,把白蘭地酒遞給我。我用小刀拔開瓶塞,喝了一大口。滑潤溫熱的酒咽下去,熱氣頓時傳遍全身,讓我覺得暖和而興奮。「白蘭地很好,」我說。月亮又退到雲後面去了,但是我能看見海岸。好像又有一個海峽深入湖中。

  「你暖和嗎,凱?」

  「我好極了,只是有點僵。」

  「你把水舀出去,就可以把腳放下來了。」

  接著我繼續划船,聽見槳鏈的聲音和船尾舀水罐的聲音。

  前面像是個海峽的地方,原來是個又長又高的湖岬,我把船繞過去。湖面現在窄多了,月亮又露出來了,如果海關警察仔細觀察,一定能看到湖水中漆黑的船。

  「你好嗎,凱?」

  「我很好,我們到哪兒了?」

  「我想還有八英里。」

  我繼續往前走,右岸上的山巒有一個斷裂處,那裡地勢平坦,海岸很低,我想那肯定是坎諾比奧。我與那裡保持了很長時間的距離,因為從現在起我們最有被警衛發現的危險。前面岸邊有座圓頂的山峰,我累了,至少要再走五里,才能到達瑞士水域。

  「讓我划一會兒,」凱瑟琳說。

  「我想你不該划。」

  「胡說,那對我有好處,省得身子這麼僵。」

  「我想你不該划,凱。」

  「胡說,輕輕地划對孕婦特別有好處。」

  「好吧,你輕輕地划一點,我到後面去,然後你到前面來,過來時扶住船般。」

  我穿著外衣坐在船尾,領子翻了上來,看著凱瑟琳划。她划得非常好,但是槳太長,干擾她。我打開旅行包,吃了兩塊三明治,喝了口白蘭地。這樣精神一振,我又喝了一口。

  「累了就告訴我,」我說,過了一會兒我又說,「注意別讓槳打到肚子。」

  「如果真是那樣,」凱瑟琳邊划邊說,「人生或許簡單了許多。」

  我又喝了一口白蘭地,然後扶住船般,移到前面。

  「不,我正划得起勁兒。」

  「回船尾去,我已經休息好了。」

  好一會兒,借著酒勁,我划得輕鬆又平穩,後來我划不好了,白蘭地燒得我用力過猛,嘴裡湧上來惡心透了的膽汁味。

  天亮之前開始下毛毛細雨,風不知是停了,還是被沿著湖岸的彎彎曲曲的山巒擋住了。知道天就要亮了,我鎮定下來,用力划行。我不知道我們到了哪裡,只想著要划進瑞士水域。當天亮起來的時候,我們已離岸相當近了。我都能看清岸邊的岩石和樹林了。

  「那是什麼?」凱瑟琳問。我停住槳傾聽。是一艘汽艇的嚓?嘎聲。我把船靠近岸,靜靜地待著。嚓嘎聲越來越近,隨即我們看到雨中的那艘汽艇,就在我們船後不遠。四名海關警衛在船尾,警帽壓得很低,披肩的領子向上翻著,背上揹著卡賓槍。在這天清早,他們都像沒睡醒似的。他們帽子上的黃顏色和他們披肩上的黃色符號都看得見。汽艇開了過去,消隱在雨中。

  我朝湖中心划去,假如離邊境太近,豈不是想讓沿線的哨兵和你打招呼。我把船保持在剛剛能看到岸的距離,又在雨中划行了三刻鐘,這期間我們又聽到一次汽艇的馬達聲,我們一聲不響地等著馬達聲在湖對面消失。

  「我想我們已經進入瑞士了,凱,」我說。

  「真的嗎?」

  「這要等見到了瑞士部隊才能確認。」

  「如果我們到了瑞士了,就好好吃頓早餐,瑞士的麵包卷、奶油和果醬好極了。」

  天完全亮了,細雨霏霏,風還在向湖面上吹,冒著白色泡沫的浪頭掠過我們衝向湖心。我敢肯定我們現在是在瑞士境內了。岸上的樹木閒坐落著許多房屋,離河岸不遠的地方是個小村莊,有石頭砌的房子、一些建在小山上的別墅,還有一所教堂。我一直朝環岸的道路上看是不是有衛兵,但是一個也沒看到。這會兒,道路離湖相當近,我看見一個士兵從一個咖啡館走出來,他身著灰綠色的軍服,鋼盔像是德國式的。他臉色健康,留著牙刷似的小鬍子。他看著我們。

  「朝他揮手,」我對凱瑟琳說。她對他揮手,士兵發窘地笑笑,也揮揮手。我優閒地划著,划過了村莊的濱水區。

  「我們一定是在邊境內了,」我說。

  「我們得搞清楚,親愛的。我們可不要再讓他們把我們送回去。」

  「邊境早已過了。我想這是海關城,我肯定這裡是布里薩哥。」

  「那裡不會有義大利人吧?海關城總是雙方都在的。」

  「戰爭期間不會,我不信他們讓義大利人過境。」

  「我們上岸吃早飯好嗎?」

  「好的。」

  我用力划左槳,把船駛進岸,抓住碼頭上的一個鐵圈,踏上了潮溼的石頭,這就是在瑞士的領地了。我繫好船,伸手去牽凱瑟琳。

  「上岸吧,凱,感覺好極了。這不是個偉大的國家嗎?我喜歡腳下踏著這領土的感覺。」

  「我太僵了,不能好好感覺。不過它讓人覺得是個極好的國家。親愛的,你體會到我們到了這裡,離開了那個該死的地方嗎?」

  「我體會到了,我真的體會到了。以前我沒有這樣地體會過任何事物。」

  「我們到這裡了,親愛的!你真的知道我們到這裡了嗎?」

  我們走進一家咖啡館。

  「我想他們很快就要來抓我們吧。」我說。

  「別擔心,親愛的,我們先吃早飯。吃完早飯就是被抓也沒關係了。況且他們也不能對我們怎麼樣,我們是英美兩國有身分的公民。」

  吃過早飯,他們搜查了我們。我們在村莊裡散了一會兒步,然後去碼頭取我們的行李。有個士兵在守著我們的船。

  「這是你們的船嗎?」

  「是的。」

  「你們從哪兒來的?」

  「從湖上。」

  「那麼我就得要你們跟我來了。」

  我提著行李,凱瑟琳走在我身邊,那個士兵在我們後面走。我們到了老式海關。海關裡有個中尉盤問我們,此人很瘦,但是很有軍人氣質。

  「你們是哪國人?」

  「美國和英國。」

  「把護照給我看看。」

  我把護照遞給他,凱瑟琳也從手提包裡拿出她的。

  他檢查了很長時間。

  「你們為什麼划著船來瑞士?」

  「我是運動員,」我說。「划船是我的強項。我一有機會就划船。」

  「為什麼來這裡?」

  「為做冬季運動,」我說。「我們是遊客,想來做冬季運動。」

  「你們在義大利是做什麼的?」

  「我在學建築,我表妹是學藝術的。」

  「你們為什麼離開那兒?」

  「我們想做冬季運動,打仗的時候學不了建築。」

  「我得把你們送到羅卡諾去,」他說。「你們可以坐馬車去,一個士兵跟你們一同去。」

  「好的,」我說。「船怎麼辦?」

  「船沒收。你們旅行包裡有什麼東西?」

  他檢查了我們的兩個手提包,把那瓶白蘭地拿了起來。「和我們喝一杯吧?」我問他。

  「不,謝謝。」他挺直了身子。「你身上有多少錢?」

  「二千五百里拉。」

  他顯得很贊許。「你表妹有多少?」

  凱瑟琳有一千二百多里拉。中尉很滿意。他對我們不那麼傲慢了。

  「這個士兵會帶你們去羅卡諾,他拿著你們的護照,很抱歉,但是必須這麼做。我真希望羅卡諾那裡會給你們簽證或是許可證。」

  「這是個偉大的國家,」我對凱瑟琳說。

  「真實際。」

  「非常感謝,」我對中尉說。他揮揮手。

  我們乘馬車去羅卡諾,那個士兵和車夫坐在前面。在羅卡諾,他們很客氣地盤問我們,因為我們有護照又有錢。我想對我所編的故事他們連一個字也不會信,這種盤查很傻,但是就像在法庭上,你並不指望什麼合理性的事,你要的是合乎法律,因而就堅持這一點而無需解釋。況且我們有護照,又有消費能力。這樣他們就給了我們臨時簽證,這種簽證隨時都可以取消,我們無論去何處,都需向警方報告。

  我們想去哪兒都行嗎?是的。我們要去哪兒呢?

  「你想去哪兒,凱?」

  「蒙特羅。」

  「你們去蒙特羅錯不了,」第一個官員說,「那兒氣溫爽快又美麗,做冬季運動又不要走很遠。」

  「如果你們真是要做冬季運動,」第二個官員說,「你們應該去恩加丁或是麥倫。對於讓你們去蒙特羅做冬季運動的建議,我得表示反對。」

  「在蒙特羅上方的萊沙力特有各種最出色的冬季運動。」蒙特羅的倡導者瞪著他的同事。

  「先生們,」我說,「我恐怕得走了,我表妹很疲倦,我們暫定去蒙特羅巴。」

  「祝賀你,」第一個官員與我握手。

  「我相信你離開羅卡諾會後悔的,」第二個官員說。「無論如何你到了蒙特羅,要向警方報到。」

  「警力不會給你們帶來什麼不愉快,」第一個官員向我保證。「你會發現所有的居民都非常禮貌友好。」

  「多謝你們二位,」我說。「對你們的勸導,我們十分感激。」

  「再見,」凱瑟琳說。「多謝你們二位。」

  我們向外走時,他們向我們點頭,那個羅卡諾的倡導者冷淡一些。我們走下臺階,上了馬車。

  「我們要好好睡一覺,可憐的凱,你熬了一整夜。」

  「我過得挺快活。」凱瑟琳說。

  「你能體會到我們是在瑞士嗎?」

  「不,我只怕一覺醒來發現這不是真的。」

  「我也是。」

  「這是真的,不是嗎,親愛的?我不是趕到米蘭車站為你送行吧?」

  「我希望不是。」

  「別那麼說,嚇著我,或許我們就是要去那兒?」

  「我頭昏眼花的什麼也不知道。」我說。

  「我看看你的手。」

  我伸出兩手,上面都是泡。

  「我脅部可沒窟隆。」我說。

  「別褻瀆。」

  我覺得很累,腦子裡模模糊糊,高興勁兒都沒了。馬車沿著街道走著。

  「我搞得頭昏眼花,」我說。「今天就像是一齣喜劇,或許是我餓了。」

  「你只是累了,親愛的。會好起來的。」馬車在大都會旅館前停下,有人出來提我們的行李。

  我們跟著提行李的服務員進了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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