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春夢第三章

  第二天下午我們得知,當天晚上將在河上游發動攻擊,我們得帶四輛車前往。大家都對進攻的細節一無所知。我乘第一輛車,經過英國醫院門口時,我告訴司機停車,其他的車也停下了。我下了車,讓其他的司機繼續走,約好如果我們在通向科蒙斯的道路交叉點上還沒有趕上他們,就在那裡等著。我沿著車道快步走入會客室,要求見巴克萊小姐。

  一會兒,巴克萊小姐隨著通訊員下來了。

  「親愛的,你今天晚上來嗎?」

  「不行。我現在就出發,去普拉伐上面觀戰。」

  「出戰?」

  「我想只能是如此。」

  「你會回來吧?」

  「明天。」

  她在解下頸上的什麼東西。解下後放在我手裡。「這是聖安東尼,」她說。「明天晚上來。」

  「你不是天主教徒,對嗎?」

  「我不是。可是他們說聖安東尼十分靈驗。」

  「我會替你好好關照他,再見。」

  我回過頭去,看見她仍站在臺階上。她朝我揮手,我送給她一個飛吻。她又揮了揮手,我即走出車道,爬上救護車,車開了。聖安東尼放在一個白色的小金屬盒內,我打開盒子,把他倒在我的手心裡。

  我把金鏈和扣瓣弄聞,套在脖子上,讓聖像掛在襯衣內。車子開動時,我能感覺他碰撞著我的胸膛。然而後來我疏忽了他,我負傷後就再也沒找到他,或許在傷員包紮站被人拿了去。

  我們過橋後一直高速行駛,不一會兒就看見了在前面的那幾輛車揚起的灰塵。彎彎曲曲的路上,那三輛車顯得很小,灰塵從輪下揚起來,飛散到樹木間。我們趕上去,超過了那三輛車,隨著拐入上山的路。我們是在靠近河邊的山腳下,一路登高,望得見高山頂的北面仍舊被雪覆蓋著。我回頭看見那三輛車都在登高,車與車之間一片灰塵。我們超過了一列長長的運貨驢隊,駕車的戴著紅色圓筒無邊氈帽在驢子邊走著,他們是義大利陸軍的狙擊手。

  超出驢隊後,路上就空了。我們先爬過一些小山,然後便沿著座綿延頗長的小山肩進入到河谷。道路的兩邊都有樹,透過右邊的樹隙我能看見河。河水很清,淺淺的,流得很快。我們在山谷裡走了很久,然後轉彎再往山上爬。山路陡峭,進進退退,穿過栗樹林,最後沿著山脊才進入了平坦地帶。隔著樹木望去,那條隔開敵我兩軍的河,在遠處的下方,泛著陽光,我們沿著山脊頂上那條崎嶇的新軍用路走,兩縱山脈間,我眺望著北方。青翠和黛色交映,雪線以上是陽光照耀下的漂亮的白色。後來,沿著山脊往上走時,我看到了第三座更高的雪山脈。

  當我們下了山駛入河邊的大路時,天快黑了。

  路上擁擠,路面和兩側都有玉蜀黍稈和草蓆擋著,像是到了馬戲場或是土著村莊的入口。我們在草蓆搭成的隧道裡慢慢地行駛,穿過這隧道便是一片光光的空場地,那是原來的火車站站址。那兒的路低於河岸,沿路滿是伸向河岸的洞太陽正在西沉,對岸山上奧軍的偵察氣球在昏暗中映著殘陽。我們把車停在一個磚廠後面。煤窯和一些深洞已裝備為傷員包紮站,那兒有三個醫生認識我。我從與上校的交談中得知,攻勢開始,我們的車一裝滿傷員,就要沿著有遮掩的路往回開,然後開到循山脊而行的主要道路,那兒有就靠這一個救護站,別的車輛再從那兒把傷員分送走。他希望道路不致太擠,就靠這一條路。磚廠這裡有河岸掩護,可以免遭步槍和機槍的火力。河上有座被炸毀的橋,轟擊一開始他們要再架一座橋,另外有些部隊就從河灣的淺水處渡河。少校身量短小,鬍子向上翹著。他曾出戰利比亞,軍服上有兩條表示負過傷等級的條紋。他說倘若戰事順利,他會考慮讓我受獎。我說我希望會進展順利。我問他這裡有沒有司機們可以安身的大防空洞,他便派了個士兵領我去看。防空洞非常好,司機們都滿意,我就在那裡同他們分手了。少校請我和其他兩位軍官一起喝了甜酒。外面漸漸黑了,我問攻擊什麼時候開始,他們說天一黑就開始。我回到司機們那裡去,他們正在談天。

  「我們來的時候怎麼沒看見救護站?」帕斯尼問。

  「就在我們拐彎的地方過去一點。」

  「那條路肯定惡劣不堪。」曼納拉說。

  「他們會把我們轟進地獄。」

  他們都是機械士,厭恨戰爭。

  「哪個部隊進攻?」加沃齊問。

  「狙擊兵。」

  「所有的狙擊兵?」

  「我想是的。」

  「這兒的部隊不夠展開正規進攻。」

  「或許只是幫助分散敵方注意力的。」

  「士兵們知道誰擔任進攻嗎?」

  「我想他們不知道。」

  「他們當然不知道,」曼納拉說。「他們要是知道了,就不肯進攻了。」

  「他們會進攻的,」帕斯尼說。「狙擊兵都是傻瓜。」

  「他們既英勇又守紀律,」我說。

  「他們胸部寬,身體壯,但是依舊是傻瓜。」

  「假如人人都不進攻,戰爭就會結束了,」曼納拉說。

  「投彈兵不一定是為了反戰,他們膽怯。所有的軍官出身都那麼優秀。」

  「狙擊兵也有臨陣脫逃的事,現在他們想忘記。」

  「你不該讓我們這樣談論下去,中尉。」

  「我知道你們的談論怎麼樣,」我說。「只要你們開車並且舉止……」

  「並且這種談話不要讓其他軍官聽見,」曼納拉補充道。

  「我相信我們應該結束這場戰爭,」我說。「但僅是單方停止戰鬥是不會終止戰爭的,如果我們停止戰鬥,情況只會更糟。」

  「情況不可能更糟,」帕斯尼恭敬地說。「沒有比戰爭更糟的事。」

  「戰敗了更糟。」

  「我不這麼認為,」帕斯尼依舊恭恭敬敬地說。「就算我們攻下聖加布雷爾又能怎麼樣?把卡索、蒙福爾孔尼、的里雅斯特都攻下來又怎麼樣?到那會兒我們在哪?今天你看沒看遠處那些山?你也覺得我們能把它們都攻克?除非奧地利軍停止戰鬥。必須有一方停止戰鬥。我們為什麼不停止戰鬥?如果他們在義大利失勢,他們會厭煩而撤軍的。他們有他們自已的國家。但是情況並非如此,戰爭正在進行。」

  「你是演說家。」

  「我們會思想,我們能閱讀,我們不是莊稼漢,我們是機械士啊。就是莊稼漢也知道別信戰爭,人人都恨這場戰爭。」

  「統治階級愚笨,不能認識任何事,永遠不能。這就是這場戰爭的起因。」

  「他們還發戰爭財。」

  「他們中的大多數不屬於這種情況,」帕斯尼說。「他們是因為太笨了,毫無目的的打仗。」

  「開飯的時間到了嗎?中尉。」加沃齊問。

  「我去看看,」我說。戈丁尼站起來和我一起走了出去。

  我們穿過磚廠,來到傷員包紮總站。入口上面有一些綠樹枝作遮掩,晚風把太陽曬乾的樹葉吹得沙沙響。裡面有燈,少校正坐在箱子上打電話。一位上尉軍醫說,進攻的時間已經提前了一小時。他給我一杯白蘭地,我看著用木板搭的臺子,在燈光下閃亮的器械、盆子和帶瓶塞的瓶子。戈丁尼站在我身後,少校打完電話站了起來。

  「進攻現在開始,」他說。「還按原訂時間。」

  外面一片漆黑,奧地利軍的探照燈光在我們後面的山上移動。那時安靜了一會兒,然後我們後面的所有大砲都開始轟擊。

  一發大砲彈落下,在磚廠外爆炸,又一發砲彈炸響,你能聽到爆炸聲中磚頭和泥土雨水般傾瀉的聲音。

  外面有什麼東西被放到入口旁邊。抬東西的一個人朝裡望望。

  「把他抬進來,」少校說。「你們怎麼了?想要我們出去抬嗎?」

  那兩個抬擔架的把傷員抬了進來。

  我和戈丁尼跑步穿過磚廠,一發砲彈在河岸邊爆炸,接著又是一發,我們連聲音都沒聽見,它就已經飛來了。我們立即臥倒,在閃光的爆炸和火藥味中,聽著彈片的呼嘯和磚頭的下落。戈丁尼跳起來朝防空洞跑,我跟在後面,手裡拿著奶酪,奶酪光潤的表面蒙上了磚灰。防空洞裡的三個司機都在靠著牆吸煙。

  「晚飯來了,愛國者們,」我說。我把乾酪切成片放在麵條上,把麵條舉起有一胳膊高它才散開,我把麵條送進嘴,就著奶酪和酒。味同繡鐵,我把飯盒遞給帕斯尼。

  他們都在吃。外面有砲彈落地,地面都震動了。

  「不是四二○就是迫擊砲,」加沃齊說。

  「山上沒有四二○口徑的,」我說。

  「他們有很大的斯科達砲,我看見過砲彈坑。」

  「三五○。」

  我們繼續吃飯。忽然一聲咳嗽似的結束音,就像火車發動時的卸單首,接著是又一次震撼大地的爆炸。

  「這個防空洞不夠深,」帕斯尼說。

  「這是個大迫擊砲。」

  我吃完最後一片奶酪,喝了口酒。在雜亂的聲音中間,我又聽到了一聲咳響,接著是噠-噠-噠-噠的聲音,然後一道閃亮,像日王局爐的門突然打開,狂風呼嘯著,由自轉紅地吼叫著、吼叫著。我使勁呼吸但是喘不上氣,我覺得我的軀體離我而去,在風中飄呀,飄呀。我很快失去了知覺,但是我知道我已經死了,倘若以為自己剛剛死那可錯了。這之後我在空中飄盪,感覺不是向前移而是往後滑。我又呼吸了,我醒過來了。地面被炸爛了,我頭的前面是一根炸劈了的橫梁。我的腦子在震搖中聽到哭聲。我想移動但動不了。我聽到整個沿岸穿梭著機槍和步槍的射擊。劈啪一聲巨響,照明彈騰空爆開,浮著白色的光。火箭也相繼升空,砲彈聲仍在耳畔,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後來我聽見身邊有人說,「我的媽呀!噢,我的媽呀!」我又拔又扭最後才把兩條腿拽出來,然後轉過身摸到他,是帕斯尼。我一碰他,他便叫。他的兩腿朝著我,我在黑暗和砲光中看到那兩條腿從膝蓋以上起就炸碎了,一條腿不見了,另一條腿僅靠筋和一些褲子布連著。殘肢抽搐抖動著,好像全不相連。他咬著手臂呻吟著,「噢,我的媽呀,我的媽呀,」接著又說,「聖母瑪利亞,天主救你。聖母瑪利亞,天主救你,噢,耶穌殺死我基督殺死我,我的媽呀,我的媽呀,優美的瑪利亞殺死我吧。結束這一切,結束,結束吧。」過了一會兒,他安靜了,咬著他的手臂,腿的殘肢抖動著。

  「擔架兵!」我把手作成喇叭狀大聲叫。「擔架兵!」我試著接近帕斯尼,好給他的腿用上止血帶,但是我動不了。我再掙扎一下,我的腿動了一點兒。我可以用手臂和胳膊肘把身子朝後拖。帕斯尼現在不出聲了。我坐在他旁邊,解開他的綁腿,這時我發現沒有必要再為他做止血帶了,因為他已經死了。我肯定他已經死了。還有三個司機得找出來。我坐直身子,頭裡像有什麼東西在動,就像洋娃娃眼睛裡的重物在我眼球後面敲擊。我的雙腿又暖又溼,鞋子裡也是這樣。我知道自己負了傷,俯身去摸膝蓋。我的膝蓋不在原來的地方了,降到脛骨上去了。我把手在襯衣上抹乾,一盞浮標燈緩緩地倒下,我看著自己的腿,內心充滿恐懼。「噢,上帝。」我說,「讓我離開這裡吧,」有人架起我的肩膀,另一人抬起我的腿。

  「我是曼納拉。我們去找擔架,可是一個也沒有。你怎麼樣。中尉?」

  「戈丁尼和加沃齊在哪裡?」

  「戈丁尼在包紮站裹繃帶,加沃齊抬著你的腿,摟住我的脖子,中尉。你傷得重嗎?」

  「傷在腿部。戈丁尼怎麼了?」

  「他沒事兒。那是一發大迫擊砲彈。」

  「帕斯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發砲彈就近落下,他倆就地臥倒,把我摔在地上。「對不起,中尉,」曼納拉說。「接住我的脖子。」

  到包紮站之前,他們又把我摔下來一次。

  「你們這兩個狗養的,」我說。

  「對不起,中尉,」曼納拉說。「我們不會再摔您了。」

  黑暗中,許多人躺在包紮站外面的地上。傷員被抬進抬出。當簾子掀開,他們把人抬進或抬出時,我看得見包紮站裡的燈光。死人放在一邊。軍醫們把袖子捲到肩膀,渾身是血,像屠夫一樣。有些傷員吵吵嚷嚷,但大多數傷員悄然無聲。風吹打著包紮站門上用作掩蔽物的樹葉,夜越來越冷。擔架兵不斷地進來,放下傷員,又去抬運。我一到包紮站,曼納拉便找來一個中士衛生員,把我的兩腿裹上繃帶。他說傷口裡進了太多泥土,所以出血不多。戈丁尼不能開車了,曼納拉說。他的肩膀和頭部都負了傷,本來他沒覺得怎麼樣,現在肩膀變僵硬了。他正坐在一面磚牆的旁邊。曼納拉和加沃齊各自駕車運傷兵去了。他們還能開車還不錯。那英國人帶來三輛救護車,每輛車上兩個人。面色蒼白、滿是病容的戈丁尼把他們的一個司機帶到我面前。英國人俯下身子。

  「他們告訴我你失去了兩個司機。」

  「是的,一個死了,另一個是帶你來的那位。」

  「運氣多糟。你想要我們為你們開車嗎?」

  「我也想請你們幫助。」

  「我們會好好愛護車輛,然後開回你們別墅。二○六,是嗎?」

  「是的。」

  「那是個可愛的地方。我見過你,他們說你是美國人。」

  「是的。」

  「我是英國人。我必須想辦法讓你離開這兒。我去找當軍醫的,帶你和我們一起回去。」

  他一步步小心地從傷員之間邁到了包紮站。一會兒,包紮站前的簾子掀開了;兩個擔架兵隨著那個高個子的英國人走了出來。他把他們帶到我身邊。

  「這就是那位美國中尉,」他用義大利語說。

  「我還是等等吧,」我說。「這有許多傷得比我厲害的,我沒事。」

  「算了,算了,」他說。「別再充大英雄。」然後他又改用義大利語:「把他抬起來當心他的腿,他的腿很疼。他是威爾遜總統的嫡子。」他們把我抬進包紮站。那裡面所有的臺子上都在做手術。那個小個子少校怒氣沖沖地看著我們,他認出了我,揮了揮手術鉗。

  「我來護理這位美國中尉,」一名上尉軍醫說。他們把我抬上手術臺,手術臺上又硬又滑。那裡藥品味和血腥味刺鼻。他們脫去我的褲子,上尉軍醫開始檢查並口授,上士助手記錄。「左右大腿、左右膝蓋和右腳多處皮膚有傷。右膝右腳深度受傷。頭部撞傷。」他用探針探一下--「疼嗎?天哪,當然!」他接著口授,「頭骨可能骨折了。是在崗位上受傷的。這句話可以讓你和軍事法庭的自創傷脫離關係,」他說。「要喝一點白蘭地嗎?你是怎麼傷成這樣的?你當時想幹什麼?自殺?我把傷口弄乾淨點,把髒物沖出來,然後再包上。你的凝血功能真好。」

  上尉弄得非常疼,把肌肉組織都分離開了。「你真的中了迫擊砲彈嗎?」

  我竭力忍住不動,皮膚被切開的時候,胃再抽動,「我想是的。」

  上尉軍醫正專注他所找到的東西,「敵方迫擊砲彈碎片。假如你願意,我再探查出一些,但是並不必要。我把這都搽上藥,痛嗎?好,這和以後的感覺比起來就算不了什麼了。疼還沒開始呢?給他一杯白蘭地,刺激減輕疼痛。情況還好,假如不感染你就不必擔心。你的頭怎麼樣?」

  「糟透了,」我說。

  「我猜你還有頭骨骨折。我給你包紮起來。別讓頭來回晃。」他用繃帶包我
  的頭。動作麻利。「好了,祝你好運,法蘭西萬歲。」

  一會兒。英國救護車到了,他們把我放到擔架上,把擔架抬到救護車的高度,然後把它推了進去。那裡還有另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個人,我能看見繃帶外面露出的像蠟一樣的鼻子。他的呼吸非常沉重。還有一些擔架,放在上面的吊帶上。我們上路了。我躺著不動,傷口很疼。

  救護車沿路攀行。運行得很慢,有時停下,有時先倒車再轉彎,後來挺快地往上攀。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往下滴。起初有節奏地緩緩滴下,後來竟像小溪似地流下來。我高聲叫司機,他停下車,從他座位後面的孔往裡望望。

  「怎麼了?」

  「我上面那副擔架上的人,血流不止。」

  「我們離山頂不遠了。我自己也沒辦法把擔架抬出來。」他繼續開車,血流依舊。黑暗中我無法看清血是從上面帆布的什麼位置流出來的。我試著把身子挪開,斜向一邊,讓血不要滴到我,已經流到我襯衣裡的血又暖又黏。我身上發冷,腿又疼,十分難受。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上面的帆布動了動,擔架上那個人把身子移得舒服點。我想他已經死了。

  血緩緩地落下,就像落日後的冰柱滴下的水。夜間上山的車裡冷森森的。到了山頂救護站,他們把我上面那副擔架抬了出去,又放上了另一副。我們繼續前行。
上一頁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