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雪下得很晚。我們住在山邊松林中一所褐色的木頭房子裡,夜裡總是結霜,一到早晨梳妝臺上那兩大罐水便凍出一層薄冰。格廷根太太每天一大早就進來,關上窗戶,在高高的瓷爐裡生上火。松木爆裂著,閃著火花,一會兒便是烈火熊熊。房間暖和了以後,格廷根太太就把早餐端來。我們坐在床上吃早飯的時候,可以看到湖水和湖對面法國境內的山脈。山頂上積著雪,湖水鐵青。
房子前面有一條上山的路,路上的車轍被霜凍弄得鐵一般硬。那條路盤旋而上,一直通到有草地的地方。林邊的草地上有倉房和小屋,俯瞰著山谷。山谷很深,谷底有一條溪水流入湖中,當風吹過山谷,就傳來岩石間的溪水聲。
我們房前的那座山,山勢陡峭一直蜿蜒到湖邊的小平原。我們坐在門外走廊曬太陽,看著通向山邊的彎彎曲曲的道路。矮一點的山邊有梯形的葡萄園,冬季的葡萄藤枯死了,葡萄園由石牆相隔。葡萄園下,沿著湖岸的狹長平原上,坐落著城裡的房屋。湖中有個小島,島上有兩棵樹,那樹看上去像是一艘漁船的兩面帆。湖對面的山脈險峻陡峭,湖的盡頭是羅尼山谷,是夾在兩山之間的一塊平地。山谷遠處被山切斷的地方,是一座高聳的雪山,它俯視著整個山谷,但是距離太遠,沒有投下陰影。
陽光明媚的時候,我們就在走廊上吃午飯,其餘的時間在樓上吃,那是個四面木壁,角落裡有個大火爐的小屋子。我們從城裡買來書籍、雜誌和一本介紹紙牌遊戲的書,學會了許多種雙人玩的紙牌遊戲。有爐子的小房間是我們的起居室,那裡放著兩把舒服椅子,一張書桌,飯桌收拾乾淨後,我們就在那上面玩牌。格廷根夫婦住在樓下,有時晚上我們能聽到他們的談話聲,他們也過得非常快活。
起居室外的廳裡放著一箱木頭,我用它添火。但是我們睡得並不晚,我們在寬敞的臥室裡摸黑上床,脫掉衣服之後我就打開窗戶,夜空懸著清冷的星,窗下是那些松樹,我趕快縮回床上。伴著清冷的空氣和窗外的夜景睡覺,十分舒服。戰爭似乎離我們十分遙遠,但我從報上得知,他們還在山上打仗,因為雪遲遲不下。
我們在蒙特羅一個人都不認識,我們沿著湖散步,看看天鵝和許多的海鷗和燕鷗。人一靠近它們,就驚叫著飛去。在城裡,我們沿著大街逛,看著櫥窗,許多大旅館都停業了,但是大部分的商店都開著。那兒有一家很好的理髮店,凱瑟琳常在那兒做頭髮。凱瑟琳理髮時,我就去一間啤酒屋喝慕尼黑的黑啤酒,順便看報。我看義大利的晚報和巴黎來的英美報紙。這些報紙讀得令人敗興,各處的消息都愈來愈壞。
凱瑟琳理完髮,我們走上街。街上冷風直吹。「噢,親愛的,我是這麼愛你,」我說。
「我們不是很快樂嗎?」凱瑟琳說。「我們找個地方喝啤酒吧,不要喝茶。喝啤酒對小凱瑟琳非常好,讓她別長太大。」
「小凱瑟琳,」我說。「那個小寶貝。」
「她非常好,」凱瑟琳說。「她很少找麻煩。醫生說啤酒對我有好處,讓她別長大。」
「要是你讓她長得太小,她又是個男孩的話,或許他將來能當個賽馬騎師。」
「我想要是我們真的有了這個孩子,我們就該結婚,」凱瑟琳說。那時我們是在啤酒屋裡,坐在一個角落裡的桌子旁邊。
「我們現在就去結婚吧?」我說。
「不,」她說。「現在太難堪了,我的樣子那麼明顯,我絕不會在這種情況下當著任何人的面結婚。」
「我們要是結過婚了就好了。那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呢?」
「等我一瘦下來,什麼時候都行。我想有個精采的婚禮,讓人人都覺得這對年輕夫婦多麼塗。?」
「你就不擔心嗎?」
「親愛的,我為什麼要擔心呢?我只有一次感覺不好,就是在米蘭的旅館裡,我覺得自己像個妓女。不過那種感覺也就是幾分鐘,而且是房間內的裝飾弄成的。我不是你的好妻子嗎?」
「你是個可愛的妻子。」
「你覺得我該再喝一杯啤酒嗎?醫生說我臀部太窄,最好讓小凱瑟琳小一點。」
「他還說了什麼?」我擔心起來了。
「沒說別的。我的血壓很好,親愛的,他非常讚賞我的血壓。」
「關於你的臀部過窄,他說了些什麼?」
「沒說,什麼都沒說。他說我不應該滑雪。」
「很對。你沒有問他你是不是應該結婚?」
「沒有,我告訴他我們已經結婚四年了。你知道,親愛的,只要我嫁給你,我就是美國公民了,按照美國的法律,我們無論何時結婚,孩子都是合法的。」
「你是從哪打探出來的?」
「從圖書館的《紐約世界年鑑》查出來的。」
「你真是個了不得的姑娘。」
「我很願意做美國人,我們以後要到美國去,是不是,親愛的?我要看尼加拉瀑布。」
「你是個好姑娘。」
「我還要看別的東西,但是想不起來了。」
「屠宰場?」
「不是,我想不起來了。」
「華爾華茲大廈?」
「不是。」
「大峽谷?」
「不是,但我也想看看。」
「那是什麼呢?」
「金門!我想看的是這個,金門在什麼地方?」
「舊金山。」
「那我們就去那兒,我想在舊金山到處看看。」
「好吧,我們就去哪兒。」
「現在咱們回山上去吧,好嗎?我們能乘上山的電車嗎?」
「五點過幾分有一班車。」
「好的,先讓我再喝一杯啤酒。」
那年冬天直到聖誕節的前三天才下雪。一天早晨我們醒來,發現正在下雪。房間的爐子裡火燒得正旺,我們就待在床上看落雪。格廷根太太撤走了早餐托盤,又在火爐裡添了木頭。那是場大風雪。她說是半夜開始下的。我走到窗口向外望,連路都看不見。狂風呼嘯,大雪紛飛。我回到床上,躺著和凱瑟琳聊天。
「我要是能滑雪就好了,」凱瑟琳說。「不能滑雪太糟了。」
「我們找一個兩個雪撬連在一起的長撬,從路上滑下去,那不會比坐汽車危險。」
「不會太顛吧?」
「我們試試。」
「我希望它別太顛。」
「過一會兒我們到雪地裡散散步。」
「午飯前去,」凱瑟琳說,「增加食欲。」
「我總是餓。」
「我也是。」
我們出去散步,但是雪太大走不遠。雪花亂舞,我們簡直睜不開眼睛,我們走進車站旁邊的小店,用掃帚掃去彼此身上的雪,便坐在板凳上喝艾酒。
「我吃條巧克力好嗎,」凱瑟琳間。「或許該吃午飯了,我總是餓。」
「你吃你的,」我說。
「巧克力很好,」侍女說,「我最愛吃。」
「我再要杯艾酒,」我說。
我們從小店出來往回走時,來時的腳印已被雪覆蓋,雪打在臉上,睜不開眼睛。我們刷去身上的雪,進去吃午飯。
「沒有任何事可做,你煩惱嗎?」凱瑟琳問。
不,我喜歡這種生活,我過得很快活,你不快活嗎?」
我過得太美了,但是我擔心我現在這麼臃腫,會讓你厭煩。」
「噢,凱,你不知道我愛你愛得發瘋嗎?」
「就像現在這樣?」
「就像現在這樣的你。我很快活,我們不是過得很好嗎?」
「我是過得很好,但是我想你可能會不滿足。」
「不,我對我只是想知道前線和我認識的人的消息,但是我不會煩惱的。任何事我都不多想。」
「你想知道誰的消息?」
「雷那蒂、神父和許多我認識的人。不過也不是想得很厲害。我不願意想有關戰爭的事,我已經與戰爭脫離關係了。」
「你現在在想什麼?」
「在想你,想我們倆是同一個人。」
「我知道,在夜裡咱倆是。」
「夜裡其美妙。」
「我願意我們融為一體。我不願意你走,我只是這麼說,你要走就走,但是得馬上回來。為什麼,親愛的,當你不在的時候,我就像死了一樣。」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我說。「沒有你我就不快活,你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要你生活著,我要你過得好,但是我們要共同擁有這生活,是不是?」
「現在你想玩棋嗎?」
「我倒想和你玩。」
「不,咱們玩棋吧。」
「那下完棋後,我們玩嗎?」
「玩。」
「好吧。」
我拿出棋盤,擺好棋子,外面依舊大雪紛飛。
到了一月中旬,冬日的天氣總是晴朗而寒冷,夜裡就更冷。我們又可以在路上散步了。整個鄉村都被雪覆蓋了,幾乎延伸到蒙特羅。湖對面的山上和羅尼山谷的平原都是白色茫茫。我們作遠距離散步,從山的另一邊走到貝恩斯達里茲去。凱瑟琳穿著有平頭釘的靴子,圍著披肩,掛著一個有鋼尖的拐棍。她披著披肩,不顯肚子。我們不能走得太快,而且凱瑟琳一累了,我們就在路旁的木頭上坐下休息。
我們緊挨著坐在木頭上,前面的路一直延伸到森林。
「她不會離開我們吧,她會嗎?這小傢伙。」
「不會的,我們不允許她。」
「我們的經濟如何了?」
「我們錢足夠了,他們承兌了最近的即期匯票。」
過了一會兒,我說:「要是你休息好了,我們就走吧。」
「我休息好了。」
我們沿著路繼續走,天黑了,雪在我們靴子下吱吱作響。夜裡天氣晴朗,又乾又冷。
「我喜歡你的鬍子,」凱瑟琳說。「這是傑作。它看上去挺硬挺凶,其實特別柔軟、有趣。你知道,親愛的,我現在看上去太胖,像個主婦。但是生下小凱瑟琳後,我就又瘦下來了,然後我就去剪髮,這樣對於你,我就會變成一個新奇漂亮、不同於現在的女孩子。我們一起去剪髮,或者我自己去,回來讓你驚奇一
下。」
「我想那一定很有趣。」
「噢,你多麼可愛。或許我會再好看起來,親愛的,又苗條又刺激,讓你重新把我愛個夠。」
「見鬼,」我說,「我現在就夠愛你的了。你還是怎麼樣?毀我?」
「對了,我要毀掉你。」
「好的,」我說,「我也正想這麼樣。」
我們過著快活的日子,幸福地度過了正月和二月。那年冬天天氣真好,暖風吹來,很快就解凍了。冰雪消融,像是春天一般。然而總是晴朗而乾冷的日子又來了,又過了一回冬天。三月裡冬天的氣候才突變,夜裡下起雨來,第二天上午又沒完沒了的下,地上的積雪變成了水,山邊一副淒涼景象。湖上和山谷間烏雲低垂。
雨一連下了三天,車站下山邊的雪都融化了,路上澗著爛泥水。外面太溼、太泥濘,沒法外出,下雨的第三天早上,我們決定搬進城裡去。
「沒關係,亨利先生,」格廷根說。「你不必預先通知我,壞天氣一來,我想你不會願意待在這兒。」
「因為我太太的關係,我們得住在靠近醫院的地方,」我說。
「我明白,」他說。「到時帶著孩子來住些日子吧。」
「好的,如果你們有空房間的話。」
「春天天氣好的時候,你們可以來享受一下。孩子和保母可以住在那個關著的大房間,你和太太可以住臨湖的老房間。」
「我會先寫信來,」我說。我們收拾好行李,就去乘午後的那班車。格廷根夫婦把我們送到車站。
我們從蒙特羅乘火車去洛桑。從車窗望出去,看不見我們在山上住過的地方,都讓雲給遮住了。火車在維末停了一下,又繼續行駛了。沿途一面是湖,一面是褐色的溼溼的田野、光禿禿的樹林以及溼淋淋的房屋。到了洛桑,我們住進一家中等旅館。旅館鋪著地毯,雪白的鹽洗盆配著閃亮的附屬裝置,床架是銅製的,寬敞的臥室十分舒適,在格廷根家住過之後,所有這一切都顯得非常奢侈。窗外是個花園,圍牆頂上是鐵絲網。隔著一條坡度很大的街道,是另一家旅館,有著相同的圍牆和花園。我望著外面的雨落在花園的噴泉上。
凱瑟琳把所有的燈都開了,把行李裡的東西拿出來。我要了一杯威士忌,躺在床上看在車站買的報紙。那是一九一八年的三月,德國開始進攻法國。我一面喝威士忌一面看報,凱瑟琳從旅行包裡往外拿東西,在屋裡轉來轉去。
「你知道我得準備什麼東西了,親愛的?」她問。
「什麼東西?」
「寶寶的衣服。到我這樣的孕期還沒準備寶寶的東西,大概不多。」
「你可以買的。」
「我知道,我明天就是要去買。我得打聽孩子需要什麼。」
「你應該知道,你是護士。」
「但是醫院裡的士兵很少有生孩子的。」
「我生。」
她用枕頭打我,把威士忌碰灑了。
「我再給你要一杯,」她說。「對不起,碰灑了。」
「本來也沒多少了。過來,到床上來。」
「對,我要把這間房子整理得像回事。」
「像什麼?」
「像我們的家。」
「掛上同盟國的旗子。」
「噢,閉嘴。」
「再說一遍。」
「閉嘴。」
「你說得那麼小心,」我說。「好像怕冒犯任何人似的。」
「我是怕冒犯什麼人。」
「那就上床吧。」
「好吧,」她走過來,坐在床上。「我知道我不能讓你開心,親愛的,我像個大水桶。」
「不,你不像,你既漂亮又可愛。」
「我不過是你娶的一個笨重不堪的老婆。」
「不,你不是,你更美了。」
「不過,我會再瘦下來的,親愛的。」
「你現在就挺瘦。」
「你酒喝多了。」
「我不過是喝了點威士忌。」
「另一杯就來了,」她說。「我們就叫他們把晚餐送上來好嗎?」
「那很好。」
「那我們就不出去了,是不是?我們今天晚上就待在這兒。」
「還要玩,」我說。
「我要喝點酒。」凱瑟琳說。「那對我不會有害處,或許我們能要到一點我們愛喝的白卡布里。」
「我想我們能要到。」我說。「這種層次的旅館會有義大利酒。」
侍者在敲門。他用托盤端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和一小瓶蘇打水。
「謝謝,」我說。「放在那兒吧。請給我們送兩份晚餐來,再要兩瓶乾白卡布里,冰鎮的。」
我們在那個旅館住了三個星期。那兒還不錯,餐廳經常沒人,我們的晚餐一般是在房間裡吃。我們在城裡散步,乘齒輪火車去歐契,或是在湖邊走走。天氣變得挺暖和,像個春天的樣子了。我們想,要是再回到山上去就好了,但是春天的天氣只持續了幾天。接著殘冬的陰冷又捲土重來。
凱瑟琳在城裡買了嬰兒需要的東西,我則到商店邊的健身房去練拳。我通常上午去那兒,凱瑟琳要睡到很晚。打完拳後洗個澡,然後便沿街呼吸春天的氣息,那幾天臨時的春天真是令人愉快。我在咖啡館裡坐下,觀察街上的人、看報、喝艾酒。然後回旅館和凱瑟琳一起吃午飯。
有時凱瑟琳和我乘馬車去郊外,天氣好的時候,乘馬車很愜意。我們發現了兩個可以外出進餐的好地方。凱瑟琳現在不能步行得太遠,我喜歡和她乘馬車在鄉間的路上走走。天氣好的時候,我們玩得歡天喜地,從沒有敗興的時候。我們知道,嬰兒就要降生,我們不能放過任何歡聚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