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春夢第八章

  秋天來了,樹葉都落光了,路上一片泥濘。我乘一輛軍用卡車從馬定納去戈里齊亞。一路上,我們超過別的卡車。路邊的桑樹光禿禿的,田野變成了褐色。我們看到戈里齊亞被薄霧籠罩著,連山脈都被遮住了。我們過了河,河水漲得厲害,山區一直在下雨。我們進了城,經過了一片片的工廠、房屋和別墅。被擊毀的房屋更多了。在一條狹窄的街上,我們超過了一部英國紅十字會的救護車,那個司機戴著帽子,臉孔瘦削,曬得很黑,我不認識他。我在市政廳前的大廣場上下了車,司機把背包遞給我,我背上它步行回我們的別墅。當時並沒有回到家的感覺。

  我走在石子鋪就的溼乎乎的車道,從樹隙間望著小別墅。窗戶都關著,但是大門洞開。我走進去,看見少校坐在桌前,房間裡空空的,只有牆上掛著的地圖和打好的文件。

  「哎,」他說。「你好嗎?」他顯得又老又乾巴。

  「我很好,」我說。「情況如何?」

  「都過去了,」他說。「把你的背包拿下來,坐一坐。」

  「今年夏天太糟了,」少校說。「你現在身體好嗎?」

  「好。」

  「你得到勳章了嗎?」

  「是的。我得到了,多謝你。」

  「讓我看看。」

  我掀開披肩,讓他看那兩條授帶。

  「現在車子都不在。有六輛在卡波瑞托的北面。你知道卡波瑞托嗎?」

  「知道,」我說。我記得那是坐落在山谷裡的一座小城,房子都是白色的,還有一座鐘樓。那個小城很潔淨,廣場上有好看的噴泉。

  「他們從那兒出車。現在病號很多,不過戰鬥已經過去。」

  「其餘的車在哪兒?」

  「兩輛在山上,四輛還在貝恩施薩高原。另外兩個救護隊在卡索,隨第三軍。」

  「你想讓我做什麼?」

  「如果你願意,可以到貝恩施薩去接管那四輛車。金諾在那兒已經很長時間了。你沒有上過那兒,是不是?」

  「沒去過。」

  「真是糟糕,我們損失了三輛車。」

  「我聽說了。」

  「是的,雷那蒂給你寫信了。」

  「雷那蒂在哪兒?」

  「他在這裡的醫院,從夏天幹到秋天。」

  「我相信。」

  「情況太糟,」少校說。「你根本無法相信糟到什麼地步。我常常想你在那時受傷實在是幸運。」

  「這我知道。」

  「明年情況會更糟,」少校說。「或許他們現在就會進攻。他們說就要進攻,但是我不信,現在太晚了,你看見河水了嗎?」

  「看見了,已經漲高了。」

  「我不相信他們現在就會進攻,雨季已經開始,我們這兒很快就會下雪。貴國同胞怎麼樣了?除了你還會來其他的美國人嗎?」

  「他們正在訓練千萬大軍。」

  「我希望我們這兒能派來點兒。但是法國人會把他們都搶走,我們這兒絕對分不到。好了,你今晚睡在這兒,明天早晨坐那輛小車走,把金諾送回來。我會派個路熟的人跟你一起去。金諾會告訴你所有的情況。他們有時還開砲,可是戰事已經過去了。你會喜歡看貝恩施薩高原的。」

  「我很高興能見到貝恩施薩,很高興再回到你這兒,先生。」

  他笑了。「你說得很好。我對戰爭厭煩透了,假如我離開了,我想我不會回來的。」

  「戰事那麼糟?」

  「是的,糟透了。你去洗一洗,找你的朋友雷那蒂去吧。」

  我走了出去,把我的包袱提上樓。雷那蒂不在房間,他的東西在那兒,我坐在床上解下綁腿,脫去鞋,仰面躺在床上。窗戶關著,房間裡很悶,但是我太累了,沒起來去開窗。我的東西都在一個角落裡。外面天漸漸地黑了,我躺在床上想著凱瑟琳,等雷那蒂回來。我本來決心除了晚上臨睡前都不想凱瑟琳。但是現在我太累又沒事可做,所以只好躺著想她。我正想著她呢,雷那蒂進來了。他樣
  子沒變,也許瘦了點兒。

  「哈,小傢伙,」他說。我坐了起來。他走過來坐下,摟住我。「好小伙子。」他拍拍我的背,我拉著他的胳膊。

  雷那蒂坐在地板上,輕輕地把我的膝頭來回扳動。他用手指摸摸傷痕,又用兩個拇指按住膝蓋骨,輕輕地搖了搖膝蓋。

  「你的關節只能動這麼多嗎?」

  「是的。」

  「把你送回來真是罪過。他們應該讓你的關節完全復原。」

  「這比以前好多了,原來僵得像木頭似的。」

  雷那蒂把我的膝蓋又彎下去一些,我看著他的手,他有優秀的外科醫生的一雙手。我又看看他的頭頂,他的頭髮亮亮的,分得很乎。他把我的膝蓋彎得太厲害了。

  「哎喲!」我叫了出來。

  「你應該多接受機械治療,」雷那蒂說。

  「已經比以前好一些了。」

  「這我知道,小傢伙。這方面我比你知道得多。」他站起身坐在床上。「膝蓋本身的手術還是不錯的。」他檢查完了膝蓋,說:「告訴我你的一切經過。」

  「沒什麼好說的,」我說。「我過著平靜的日子。」

  「你的舉動像是結了婚的,」他說。「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說。「你有什麼事嗎?」

  「戰爭簡直要我的命,」雷那蒂說,「我被它弄得沮喪透頂。」他合起雙手,放在膝蓋上。「整個夏天和秋天我都在動手術,所有的時間都在工作。我幹所有人的活兒,所有的困難手術都留給我。老天,我要變成可愛的外科醫生了。但是現在,小傢伙,一切都過去了。我現在不動手術了,感覺還是受不了。這場戰爭其可怕,小傢伙。你要相信我說的話。這會兒,你讓我高興起來了。帶來唱片了嗎?」
  「帶來了。」

  「這場戰爭太可怕了,」雷那蒂說。「來,我們都喝個痛快。那樣我們就覺得好過了。」

  「我得了黃疸病,」我說。「不能醉酒。」

  「噢,小傢伙,你回到這兒來怎麼了,變得這麼嚴肅,還得上了肝病。我告訴你這場戰爭不是好東西,我們到底是為什麼打仗呢?」

  「我們喝一杯吧。我不想喝醉,但是我們可以喝一杯。」

  雷那蒂走到對面的臉盆架,拿過來兩個杯子、一瓶白蘭地。

  「這是奧地利的白蘭地,」他說。「七個星,他們在聖加布雷爾搶的就是這個。看,小傢伙,這是你原來的刷牙杯,我一直保存著為了懷念你。」

  「為了提醒你刷牙。」

  「不,我自己有刷牙杯。我保存這個是提示我,你每天早晨要用牙刷刷去玫瑰別墅的污穢,吃阿司匹林,詛咒那些妓女。每當我看到這個杯子,我就想起你要用牙刷淨化良知。」他走到床邊。「吻我一下,告訴我你不是真的這麼嚴肅。」

  「去你的吧,」我說。我很高興又見到雷那蒂,兩年來他總在逗弄我,但是我一直喜歡他,我們彼此相知很深。

  「你結婚了嗎?」他坐在床上問。我站在窗邊靠著牆。

  「還沒有。」

  「在戀愛嗎?」

  「是的。」

  「和那個英國姑娘?」

  「是的。」

  「可憐的孩子。她對你好嗎?」

  「當然。」

  「我是說她從實用上對你好不好?」

  「住嘴。」

  「噢,是的。我的生活中總是碰到神聖的事物。但是和你在一起時就很少碰到。我想你一定也有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了。」他看著地板。

  「你沒有嗎?」

  「沒有。我現在只有在工作時才是快活的。」他又看著地板。

  「這種狀態會過去的。」

  「不會的。我只喜歡兩樣東西。一樣對我的工作有妨害,還有一樣半小時或十五分鐘做完,有時時間還要短。」

  「有時短得多。」

  「或許我已經長進了,孩子。你不知道。我現在只有這兩樣東西和我的工作。」

  「你會得到其他的東西的。」

  「我們就此打住吧,小傢伙。想得這麼多我都累了。」他回來的時候就已經顯得疲倦。「快吃飯了。你回來了我真高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戰時兄弟。」

  「戰時兄弟什麼時候吃飯?」我問。

  「這就吃。為你的肝病我們再喝一杯。敬你的姑娘,」雷那蒂說,他舉起了杯子。

  「好。」

  「我絕不再說她一句髒話。」

  我洗了洗,梳了頭髮,就和雷那蒂下樓去。雷那蒂有些醉意。到了飯堂,飯還未備好。

  「我去拿那瓶酒來,」雷那蒂說。他又跑上樓。我在餐桌邊坐下,他拿了那瓶酒回來,給我們各倒了半杯白蘭地。

  「太多了,」我說,舉起玻璃杯在燈下看看。

  「這可是好東西,它一進去就把胃全燒起來了。沒有比這對你更壞的了。」

  「好的。」

  「一天大的自我毀滅,」雷那蒂說。「它傷胃,讓手顫抖,正好是為外科醫生準備的。」

  「你推薦啊?」

  「誠心推薦。我別的都不用。把它喝了,小傢伙,等著生病吧。」

  我喝了半杯。聽到勤務兵在叫:「湯!湯好了!」

  少校走了進來,朝我們點點頭坐下了。他坐在餐桌邊顯得身量很小。

  「就我們這幾個人嗎?」他問。勤務兵把湯碗放下,盛了一盤湯。

  「就我們這幾個人,」雷那蒂說。「除非神父來。假如他知道弗雷德里克在這兒,他會來的。」

  「他在哪?」我問。

  「他在三○七,」少校說。他正忙著喝湯。他擦擦嘴,又小心地擦擦朝上翹的灰鬍子。「我想他會來,我和他們通了話,給他留了話說你在這兒。」

  「我真想飯堂從前的熱鬧,」我說。

  「是的,現在靜靜的,」少校說。

  「我會鬧的,」雷那蒂說。

  「喝點酒,」少校說。他給我倒了酒。麵條來了,我們都忙著吃。神父進來時,我們快把麵條吃完了。他還是老樣子,短小結實,曬得挺黑。我站起身和他握手,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少校笑了笑。我們開始吃燉肉。

  「天黑以後我從不談論聖人,」我說。在吃燉肉的神父抬起頭來朝我一笑。

  「這人,轉到神父那邊去了,」雷那蒂說。「那些欺負神父的高手都到哪兒去了?卡伐堪蒂哪兒去了?勃隆迪哪兒去了?西撒里哪兒去了?要我孤立無援地逗弄神父?」

  「他是個好神父,」少校說。

  「他是個好神父,」雷那蒂說。「但是還是個神父。我要把食堂鬧成以前那樣,我想讓弗雷德里克高興。見鬼去吧,神父!」

  少校看著他,知道他醉了。他瘦削的臉蒼白,前額也蒼白,顯得頭髮愈發黑。

  「沒關係,雷那蒂,」神父說。「沒關係。」

  「見你的鬼,」雷那蒂說。「所有該死的事都見鬼去!」他靠在椅背上。

  「他過度勞累又鬧情緒,」少校對我說。他吃完了肉,用一片麵包抹抹肉汁。

  「我不在乎,」雷那蒂對著桌上的人說。「所有討厭的事都見鬼去。」他挑戰地掃著全桌,兩眼發直,臉色蒼白。

  「好吧,」我說。「讓所有該死的事見鬼去。」

  「不,不,」雷那蒂說。「你不能這麼做,你不能這麼做,我說你不能這麼做。你既枯燥又空虛,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我告訴你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沒有該死的事,我一停下工作就知道。」

  神父搖搖頭,勤務兵撤走盛肉的盤子。

  「你為什麼要吃肉?」雷那蒂轉向神父說。「你不知道是星期五嗎?」

  「是星期四,」神父說。

  「謊話,是星期五。你在吃我們基督的肉體,是上帝的肉體。我知道,是奧地利人的死屍,這就是你們吃的東西。」

  「白肉是軍官那裡來的,」我說,把那個過去的笑話補全。

  雷那蒂大笑,又給自己倒上酒。

  「別介意,」他說。「我不過是發點瘋。」

  「你應該去休假,」神父說。

  「見你的鬼,」雷那蒂說。「他們就想把我趕走,每天晚上他們都想把我趕走。我把他們擊退了。就是我有那病又怎麼了?每個人都有,全世界的人都有,起初,」他裝著演講者的模樣繼續說,「只是個小紅疙瘩,接著我們看見兩肩之間生出一片紅斑。以後我們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們只相信水銀。」

  「或者叫六○六的藥,」少校小聲地插了一句。

  「一種水銀製品,」雷那蒂說。他這會兒得意洋洋。「我知道有一種東西比它好兩倍。好神父,」他說。「你絕不會染上,小傢伙會染上。它不過是工業上的偶發事件,只是簡單的工業上的偶發事件。」

  勤務兵端來甜食和咖啡。甜食是一種黑麵包布丁,上面是一層甜奶油汁。雷那蒂現在安靜下來了,他似乎沒什麼事了。我們聊了一會兒,喝完咖啡後就走到大廳去。

  「你要和神父聊聊,我得到街上去,」雷那蒂說。「晚安,神父。」

  「晚安,雷那蒂,」神父說。

  「回頭見,弗雷德里克,」雷那蒂說。

  「好,」我說。「早點回來。」他做了個鬼臉走出門去。少校和我們一起站著。「他很疲勞,工作過度,」他說。「他覺得他得了梅毒,我不相信,但也難說,他正在給自己治療。晚安。天亮以前你就得走,是嗎,亨利?」

  「是的。」

  「那就再見,」他說。「祝你好運。柏杜齊會來叫醒你,陪你一起去。」

  神父隨我上樓進了我的房間。我躺在雷那蒂的床上,神父坐在我的帆布床上,勤務兵已經整理好了。房間裡黑黑的。

  「那麼,」他說,「你到底怎麼樣?」

  「我沒事,今天晚上太累。」

  「我也累,但是沒有緣由。」

  「戰爭怎麼樣了?」

  「我覺得很快會結束,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覺得是這樣。」

  「你是怎麼感覺到的呢?」

  「你知道你們少校怎麼樣吧?溫文爾雅吧?現在許多人都像他那樣。」

  「我也感覺到了,」我說。

  「今年夏天太可怕了,」神父說。他現在比我那時離開時,有自信多了。「你簡直不能相信是什麼情況。除非你在前方,你能知道糟到什麼程度。許多人在今年夏天認識到了這場戰爭。我以為永遠也不會認識戰爭的軍官們現在也認識
  到了。」

  「會發生什麼呢?」

  「他們會停戰。」

  「誰會停戰?」

  「雙方。」

  「我不相信雙方會立即停戰。」

  「我猜也不會,那是奢望。但我看到人們的變化,我就覺得戰爭不能再繼續了。」

  「今年夏天哪方贏了?」

  「誰也沒贏。」

  「奧軍贏了,」我說。「他們還守著聖加布雷爾。他們贏了,他們不會停戰。」

  「假若他們的感覺與我們相同,他們也許會停戰。」

  「從沒人在贏的時候打住的。」

  「你讓我沮喪。」

  「我只是想奧地利軍隊在打了勝仗的時候是不會停戰的。我們在打敗仗,所以才變成了基督徒。」

  「奧地利人都是基督徒,除了波斯尼亞人之外。」

  「我不是指嚴格意義上的基督徒,我是指像基督那樣的寬容平和的風範。也許會有什麼變故,不過只會發生在我們這一方。要是他們的感覺和我們的一致,那就沒問題了。但是他們擊敗了我們,他們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許多士兵一直這麼想,並非是因為吃了敗仗。」

  「他們一開始就打敗仗,當他們從農場上被送到軍隊的時候,就已經被打敗了。」

  他在思考,默不做聲。

  「現在我自己也沮喪,」我說。「所以我從不想這些事。」

  「我不再相信什麼勝仗了。」

  「我也不信。可是我也不信敗仗有什麼作用,儘管那樣也許好一點。」

  「那你相信什麼呢?」

  「睡覺,」我說。他站起身。

  「很抱歉待得太久了,我非常喜歡和你聊。」

  「等我回來,我們就可以散步聊天了。」我把他送到門口。

  雷那蒂進屋時我醒了,但是他沒出聲,我就又睡著了。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穿好衣服出發了,雷那蒂還沒醒。

  我以前沒有去過貝恩施薩高原,上了以前奧軍占據的山坡時,心裡有種奇異的感覺,河的那一邊就是我負傷的地方。那裡有一條陡峭的新路,來往車輛很多。到路稍平坦的地方,我看見了霧中的樹林和險峻的山巒。那些樹林可能奪取得很快,所以沒有毀壞。再往前,路沒有山丘作為屏障了,兩旁和上空便用草蓆擋住。路的終點是個已被毀掉的村莊。前線在前方高處,被許多大砲環繞著。我們找到了金諾,他給我們喝了咖啡,然後我隨他去看幾個人和救護車站。金諾說
  英國救護車在更靠近貝恩施薩的拉夫奈那裡工作。他十分欽佩英國人。他說仍有
  一定的砲擊,但是傷員不多。現在雨季開始了,病號將會增多。據說奧軍要進
  攻,但是他不相信。據說我們也要進攻,但是沒有得到任何的增援部隊,他覺得
  也就拉倒了。食物短缺,他很願意在戈里齊亞吃頓飽飯。

  金諾說最要命的地方是聖加布雷爾,洛姆那邊的進攻拿不下來。他說奧軍在我們上方和前面、沿特諾伐山嶺的樹林裡部署了許多大砲,夜晚道路被轟擊得厲害。讓他神經緊張的是海軍的砲隊。海軍的砲彈彈道低平,你一聽見開砲聲,立即就能聽見砲彈的尖叫聲。他們總是雙砲齊發,砲彈一個緊跟著一個,爆炸後的彈片嚇人的大。他讓我看一個彈片,是一個光滑的鋸齒形的金屬片,有一尺多長,看上去像一種銅銻錫的合金。

  「我並不認為它們有多大的殺傷力,」金諾說。「但是它讓我恐懼。所有的砲彈聲聽著都像直衝你來的。砰的一聲,接著就是尖叫和爆炸聲。要是它們嚇得你半死,就是不負傷又有什麼用?」

  他說我們的部隊仍在進攻的位置。如果奧軍進攻,這裡既無電話也無退守之地。高原上那些低低的山倒是防守的好地方,但是義軍並未設防。我究竟是怎麼想像貝恩施薩的?

  我原以為它地勢平坦一些,像個高原的樣,沒想到這麼起伏不平。

  我們回到金諾住的地方,那是一所房子的地窖。我說我覺得一個大致平坦的山脊,比一排小山容易守住。金諾說:「看看聖加布雷爾吧。」

  「是的,」我說,「但那是個特別的例子。與其說它是山脈不如說它是要塞。奧地利人在那兒設防已多年。」我是指帶有運動性的戰爭來講的。一排山不足以成為防線,因為太容易遭受攻擊。作戰必須有活動性,而一座山是不好活動的。而且從山上俯射常常不準,倘若一翼被攻破,精兵就要被困在山頂上。我不相信在山地上展開的戰爭。對此我已想了許多,你占領一座山,他占領一座山,但是真的開戰,必須得下山。

  「以前奧地利軍總是在伐羅納周圍的四邊形地帶被打敗。他們讓奧軍下山到平原,然後在那兒擊敗他們。」我說。

  「是的,」金諾說。「但那是法國人,你在別國領土上打仗,可是清醒地制定軍事策略。」

  「對了,」這我同意,「在你自己的國土上,就不能那麼科學地利用地形了。」

  「俄國人做到了,以地形引誘過拿破崙。」

  「是的,但是他們領土廣大。假如你想在義大利引誘拿破崙,你會發現自己身在布林狄西。這兒的食物真是短缺嗎?」

  「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食物應該是充足的。現在他們盡量供給前線部隊,但是後方食物短缺。你可注意到缺糧讓人生出的不同想法?」

  「我注意到了,」我說。「它只能讓人打敗仗而不是打勝仗。」

  「咱們別談打敗仗了,這兒已經談得太多了。今年夏天做的,不會是徒勞的。」

  我沒說話。那些諸如神聖、光榮、犧牲和徒勞的字眼,總是讓我發窘。很長時間以來,我從未見到什麼神聖的事,那些光榮的事也沒有光榮的意思,而犧牲者,莫若芝加哥的屠宰場。有許多字眼你聽了不能忍受,最後只有地名還保有其尊嚴。像光榮、榮譽、勇氣、神聖等抽象字眼置於村名、路的號數、河名、部隊番號、日期等的實實在在的名詞旁邊,簡直是猥褻。金諾是個愛國者,所以他說的話有時與我們有距離,不過他人不錯,我理解他作為一個愛國者,他生來就愛國。他離開這兒,同柏杜齊一起乘車回戈里齊亞了。

  那天整天的暴風雨,風裹著雨,滿地積水和泥濘。傍晚雨才停了。從我們的第二號救護站看得見雨後光禿禿的秋野。山林中有許多奧軍大砲,但只有幾門開砲。我看見靠近前線附近的一所破農房中了榴霰彈,農莊上空忽然出現了煙雲,煙雲中有主田白色的閃光。你先看到閃光,然後聽到爆裂聲,隨後是煙團在風中飄散。炸毀房屋的瓦爍堆裡和用作救護站的那所破房子旁邊的路上盡是榴霰彈丸,但是那天下午救護站附近並未遭轟擊。我們裝了兩車傷兵,在溼蓆子遮掩的路上行駛,夕陽從草蓆空隙間射進來。我們還沒走到山後的露天公路,太陽就已經落下了。

  夜裡起風了,凌晨三點大雨傾盆時,敵軍開始砲擊,克羅地亞人穿過山邊的草地和樹林,衝到我方前線來。戰鬥在黑夜的雨中進行,後來是第二戰線上的驚恐萬狀的兵展開了一次反攻,才把他們擊退。無數的砲彈和火箭彈在雨中轟鳴,機關槍和步槍在全線開火,奧軍沒有再攻,安靜了許多,在陣陣風雨中我們能聽見遠處北方的劇烈砲聲。

  傷員陸續來到救護站,有些是擔架抬來的,有些是自己走來的,還有些是被人穿過戰場背下來的。他們都溼透了,都很驚恐。把他們用擔架從救護站的地窖裡抬上來,裝滿了兩車,當我去關第二輛車的車門時,我覺得臉上的雨水變成雪了。雪片夾在雨中快速地落下。

  天剛亮時,奧軍又發動了一次進攻,但仍未成功。我們那天整整等了一天敵人來攻,但是直到太陽下山還沒動靜。天漸漸黑了,村莊後我軍戰場的槍砲在飛射,帶著今人舒適的聲音。

  我們聽說敵軍對南面的進攻失敗了,那天夜裡他們沒進攻,但是我們聽說他們在北面突破了我軍防線。夜晚傳來我們準備撤軍的消息。這是救護站的一名上尉告訴我的,他從旅部得知這一消息。過了一會兒,他放下電話說那消息是假的,旅部接到命令,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都必須守住貝恩施薩戰線。我問起失守的事,他說他在旅部聽說,奧地利軍隊突破了第二十七軍團的陣地,靠近卡布里托。那一整天北面都有激戰。

  「要是那些雜種讓他們過來,我們就完蛋了,」他說。

  「進攻的是德國軍隊,」一名軍醫說。德國軍隊這幾個字嚇人不淺,我們可不想和德國軍隊交手。

  「德軍有十五個師,」那醫生說。「他們已經攻破,我們會被切斷。

  「在旅部裡他們說這條戰線必須守住。他們說北面陣線的突破不是太嚴重,我們要守住從瑪基歐里山一直到這邊的山脈。」

  「他們從哪兒聽到這些的?」

  「從師部。」

  「說我們要撤退的話,也是從師部來的。」

  「我們是直屬軍團的,」我說。「但是在這兒我受你指揮。」

  「你把這裡的傷兵運到醫療後送站去。」

  「有時我們也把傷員從醫療後送站運到戰地醫院去,」我說。「我沒有經歷過撤退,告訴我,如果撤退,怎麼把所有傷員送去?」

  「並不全送走,能送多少送多少,剩下的留在這兒。」

  「我的車裡裝什麼?」

  「醫院設備。」

  「好的,」我說。

  第二天晚上開始撤退。我們聽說德軍和奧軍已經突破了北邊陣地,正沿山谷直驅齊維達列和馬定納。部隊有秩序地悶悶不樂地撤退。在夜晚的雨中我們沿著擁擠的道路慢慢地行駛,超過了步行的部隊。砲隊、馬拖著的車、驟子和汽車都撤出了前線,撤退的秩序和進兵時差不了多少。

  那天夜裡我們幫助撤空建在高原上最少受到戰火毀壞的村莊裡的戰地醫院,把傷員運到普拉伐去,第二天又冒雨忙了一天,撤離普拉伐的醫院和醫療後送站。雨不住地下,守衛貝恩施薩的部隊從高原撤下,渡過河--那年春天他們大獲全勝的地方。第二天中午我們進入了戈里齊亞,雨停了,那裡差不多成了空成。

  別墅裡空無一人。雷那蒂已隨醫院走了,少校也帶領院方人員走了。窗臺上給我留了一個條兒,讓我把堆在廳裡的物資裝進車,然後開車去波登諾奈。

  「我太睏了,從普拉伐到這兒我睡著了三次,」皮安尼說。「我們現在怎麼辦,中尉?」

  「咱們換油、抹油、加油,然後把車轉到前面,裝上他們留下的廢物。」

  我們出發前在廚房裡吃東西。艾謨弄了一盆麵條,拌著洋蔥和罐頭肉。我們環桌而坐,喝了兩瓶別墅地窖裡剩下的兩瓶酒。外面黑了,雨還在下。皮安尼昏昏欲睡地坐在桌邊。

  「比之進兵我更喜歡退兵,」蓬奈洛說。「撤退時我們有酒喝。」

  「我們現在喝酒,明天也許就得喝雨水了,」艾謨說。

  「明天我們就會在馬定納了,我們要喝香檳。那是逃兵役的人住的地方。醒醒,皮安尼!我們明天要在馬定納喝香檳了!」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我看看錶,已經九點半了。

  「該出發了,」我說著站了起來。

  「中尉,你坐誰的車?」蓬奈洛問。

  「我坐艾謨的,第二輛是你,第三輛是皮安尼。我們向科蒙斯開。」

  「我恐怕會睡著,」皮安尼說

  「那好,我坐你的車,第二輛蓬奈洛,第三輛是艾謨。」

  我們離城時,夜雨中的城裡空空的,只有部隊和砲隊從街上穿過。許多的卡車和馬車穿過其他街道往大路上集中。當我們經過製革廠走上大路時,部隊、卡車、馬拉的貨車、砲隊形成一個緩慢移動的縱隊。我們在雨中慢慢地挪,整個縱隊走走停停,遭阻塞的縱隊說不定長到馬定納。皮安尼已伏在方向盤上睡著了,我也在他旁邊睡開了,幾小時以後,我聽見前面卡車開動的聲音,我叫醒皮安尼開車,挪了幾碼又停下了,然後又走,雨還在下。

  夜裡隊伍又停下不動了,我下車去看看後面的艾謨和蓬奈洛。有兩個工兵上士坐在蓬奈洛的車裡,他們一見我就愣住了。

  「他們是留下修橋的,」蓬奈洛說。「他們找不到部隊,我就搭上他們了。」

  「請中尉先生批准。」

  「准了,」我說。

  我離開他們,回到皮安尼的車裡,車隊依然不動。假如沒有戰爭,我們大概都會在床上睡覺吧,凱瑟琳現在正在床上,她睡在哪一邊?也許她還沒睡著,也許她正躺在那兒想我。吹呀,吹呀,西風吹吧。喲,西風真的颱起來了,下的也不是小雨了,而是擲地有聲的大雨。大雨下了整整一夜。你知道要下雨的,看吧,基督,但願我的愛人在我的懷裡,我又睡在我的床上。我可愛的凱瑟琳啊,但願我溫柔可愛的凱瑟琳像雨似的落下來。

  我一直在睡覺,她說。你一直在說夢話,你好嗎?

  你真的在這兒嗎?

  當然了,我在這兒,不會離開,這對我們是相同的。

  你是這麼溫柔可愛,你今夜不會離開,對嗎?

  我當然不會離開,我永遠在這兒,你什麼時候要我我就來。

  「--,」皮安尼說。「他們又開始走了。」

  「我睡著了,」我說。我看看錶,已是凌晨三點了。

  夜裡許多農民都從鄉間小路匯入到我們的撤退大軍。這樣隊伍裡夾進了裝滿了家什的運貨馬車,馬車上被褥上頂著鏡子,雞鴨也繫在車上。我們前面的馬車上放著一架縫紉機,他們帶走了最值錢的東西。有些馬車上,婦女為了避雨縮成一團坐著,其餘的人則盡可能貼近車隊走,隊列中也有狗,老是躲在馬車下走。滿路泥濘,路邊水溝裡積著很深的水,路邊樹後的田野也被水浸得溼乎乎的,無法行走。我下了車尋找前面有沒有可以越過鄉間的小路。沒人知道奧地利軍在哪裡,也沒人知道情況如何,但是我敢肯定,如果雨一停,敵機來轟炸撤退的隊伍,我們就全部翻車。我沿著路邊往前走,找到一條通向北方的小路,我使趕快跑回去叫皮安尼轉彎上那條路,然後又去告訴蓬奈洛和艾謨。

  中午時我們的車陷在一段泥濘的路上,那地方照我們估計,距馬定納還有十公里。午前雨已經停了,我們三次聽見飛機飛來,看著它們飛過我們頭頂,向左邊遠去,並且聽到它們轟炸那條主要公路。我們在次要路上前行,好多次走進了死路,但是總能退出來,尋到另一條路,這樣越來越靠近馬定納了。這會兒,艾謨從死路上倒車時陷入路邊的軟泥裡,車輪越轉陷得越深。現在只能挖走車輛前的泥,墊上樹枝。車輪才能吃上勁,然後把車子推到路上。我們都環車而立,那兩個上士看看車又檢查了一下車輪,然後一聲不響地走開了。我追了上去。

  「來,」我說。「砍些樹枝。」

  「我們得走了,一會兒你們就要被截斷後路了。你不能命令我們,你不是我們的長官。」

  「我命令你們砍樹枝,」我說。他們轉身上了路。

  「站住,」我說。他們繼續在泥濘的路上走。「我命令你們站住,」我大聲喊道。他們走得更快了。我打開槍套拔出手槍,對準那個說話多的開槍。那槍沒打中,他們拔腿就跑,我連發三槍,撂倒了一個,另一個穿過路邊的籬笆跑出了視野。

  「讓我去殺了他,」蓬奈洛說。他對仰面躺在路上的上士開了兩槍,然後把他拖到樹邊的籬笆下。

  「狗養的,」他說。我們都在砍樹枝,車裡的東西都拿了出來。蓬奈洛在挖車前的泥,我們準備停當艾謨就發動汽車,車輪飛轉,樹枝和泥巴四濺,蓬奈洛和我使勁推車,推得骨頭像散了架,車子紋絲不動。

  皮安尼和蓬奈洛的車只能向前直走,我們把這兩輛車繫在一起,去拖艾謨那輛。但是那輛車的車輪子只是向旁邊動一動,碰著車轍。

  「沒用,」我叫道,「停下吧。」

  「你說怎麼辦,中尉?」蓬奈洛問。

  「再把泥挖出來,墊上樹枝試一次,」我說。我向路上望去,這是我的過錯,是我把他們領到了這裡。太陽快從雲後鑽出來了,上士的死屍橫在籬笆邊。

  「我們把他的外衣和披肩墊在車下,」我說。蓬奈洛過去剝衣服,我砍樹枝,艾謨和皮安尼挖去車輪周圍的泥巴。我把上士的披肩撕成兩半,鋪在車輪下的泥土上,然後在上面鋪上樹枝。我們準備好了,艾謨便上車發動車子,輪子飛轉,我們推了又推,但是一點用都沒有。

  我們上了另兩輛車又走了。我們想穿過田野,由道路進入田野的時候,我下了車步行在先。倘若我們能穿過田野,那邊就有一條路。但是我們過不去,土地太軟太泥濘,後來車子整個陷在泥裡,深及輪軸,我們只好把車留在田裡,步行朝馬定納走去。

  我們盡快朝前趕,太陽就要鑽出雲層,路邊長的是桑樹,透過桑樹我能看見我們那兩輛陷在田裡的大搬運車。皮安尼也在回頭看。

  「他們得修條路才能把它們弄出來,」他說。

  「我希望基督給我們自行車,」蓬奈洛說。

  「自行車在這兒是好東西,」艾謨說。「自行車可太好了。」

  「是槍聲嗎?」我問。我覺得我聽見了遠處的槍聲。

  「我們最先見到的大概是騎兵,」皮安尼說。

  「我祈求基督可別是騎兵,」蓬奈洛說。「我可不想被騎兵的長矛戳死。」

  「你真的把那個上士打死了,中尉,」皮安尼說。我們走得很快。

  「是我打死的,」蓬奈洛說,「在這場戰爭中我從未殺死過人,我一生的願望是殺死一個上士。」

  路的前頭向左轉,那有一座小山,再往前是一段石牆和一個蘋果園。大家走上山的路時就不說話了,都在急急地趕路。

  後來我們在通往一條河流的路上走,從路上一直到橋頭有一長列被人棄置的卡車和運貨馬車,一個人也沒有。我們沿著河岸走,找地方過河。我知道再往前有一座鐵路橋,我想我們也許能從那兒過河。小路又溼又泥濘,看不見部隊。只有被棄的卡車和貯存品。終於,我們看見那座鐵路橋了。

  「多麼美麗的橋,」艾謨說。那是座長鐵橋,跨在總是乾涸的河上。

  「我們最好在它未被炸毀之前趕快過去,」我說。

  「沒人來炸它,」皮安尼說。「他們都走了。」

  「也許埋著地雷,」蓬奈洛說。「你先過,中尉。」

  「一個一個分開過,」我說著就開始過橋。我注意看枕木和鐵軌,看有沒有引爆的痕跡,什麼也沒看見。在枕木間的空隙裡,能看見下面急速流動的混濁河水。從前面溼淋淋的田野望去,已經能看到雨中的馬定納。過橋之後我往回看,就在附近還有一座橋。正當我在張望時,一輛沾滿泥濘的黃色汽車從那橋上開了過去,我看見了司機和車內人的頭,他們都戴著德國鋼盔。很快車消隱在樹木和路上廢棄的汽車後面。我探手叫正在過橋的艾謨和其他人過來,我爬下鐵路堤岸,屈身蹲在鐵路路基旁邊,艾謨也隨我下來。

  「你看見那輛車了嗎?」

  「沒有。我們都在看著你。」

  「一輛德國軍官車從上面那座橋過去了。」

  「一輛德國軍官車?」

  「是的。」

  「聖母瑪利亞!」

  他們都過來了,我們都蹲在路基後的泥巴裡,隔著鐵軌看著橋,成排的樹、水溝和道路。

  「你覺得我們是被敵人切斷了嗎,中尉?」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有輛德國軍官車沿著那條路在開。」

  「你沒有覺得不舒服吧?中尉,你頭裡沒有奇怪的感覺吧?」

  「別開玩笑了,蓬奈洛。」

  「看!看!」艾謨說並指著那條路。沿著石橋的上面,我們能看見德國鋼盔在移動。那些鋼盔低低的、平穩地、幾乎是神奇地向前移動。他們下了橋我們才看見了他們的模樣。他們是自行車隊,我看到前面兩個人的臉孔,紅撲撲的,很健康。他們的鋼盔戴得很低,遮住了前額和臉孔的側面。他們的卡賓槍繫在自行車上,皮帶上掛著手榴彈,鋼盔和灰色制服都是溼的。他們自如地騎著車,四下張望,先是兩人一排,然後是四人一排,接著又是兩人一排,之後差不多是十二人一排,然後又是十二人一排,最後是一個人。他們並不講話,就是講話我們也聽不見,河水那麼響。他們從道路上消失了。

  「為什麼沒人在這兒阻擋他們?」我說。「他們為什麼不把橋炸掉?為什麼沿堤不設置機關槍?」

  「你告訴我們吧,中尉,」蓬奈洛說。

  「所有該死的事都瘋了,下面那座小橋他們炸了,主要道路上倒留著一座橋。所有的人都到哪兒去了?怎麼完全不阻擊一下?」

  「你告訴我們,中尉,」蓬奈洛說。我不說了,這不關我的事,我的全部任務就是把三輛救護車帶到波登諾奈,我沒能辦到。現在我的任務就是到達波登諾奈。我可能連馬定納也到不了。見鬼了我去不了。當務之急是要保持鎮靜,別被擊中或是被捕。

  我們沿著鐵路走,兩邊是溼乎乎的平原,平原前面就是馬定納的山。山上古堡的屋頂不見了,但是鐘樓和鐘塔依然可見。田野裡盡是桑樹,我看見前面有段鐵軌被拆掉,枕木也被挖了出來,扔到路基下。

  「臥倒!臥倒!」艾謨說。我們臥倒在路基邊,又有德國自行車隊通過那條路。我在路基邊上看著他們過去。

  「他們看見我們了,但是他們繼續騎。」艾謨說。

  我們看見前面有另一條火車線,北面是一條主要公路。就是我們看到自行車隊通過的地方,南面有一條通過田野的小路,路的兩邊有茂密的樹。我想我們最好還是朝南走,繞著馬定納城走,越過通向康波弗米歐的田野和通向塔利曼托的大路。這樣我們可以避開義軍撤退的總路線,我知道有許多小路橫貫平原,我們就走馬定納那邊的小路。我走下路基。

  「來吧「」我說。我們要從小路走到馬定納城南。我們都走下路基,小路那邊朝我們射來一槍,子彈鑽進路基的泥土。

  「回去,」我叫道。我朝著路基上,在泥上打滑。司機都在我的前面,我飛快地跑上路基。茂密的灌木叢裡又開來兩槍,邁向鐵軌的艾謨身子突然一歪。撲到地下。我們把他拖到路基下鐵道線的另一邊,給他翻過身來。「他的頭應該朝上。」我說。皮安尼移動他的身子。艾謨躺在路基邊的泥裡,腳朝下,噴著血。在雨中我們三人蹲在他身邊,他後頸中彈,子彈從右眼下面穿出。我正在給那兩個彈洞止血時,他已死去。皮安尼把他的頭放下來,用一片急救紗布擦一擦他的臉,就讓他孤零零地待在那兒了。

  「雜種,」他說。

  「不是德國兵,」我說。「那邊不可能有德國兵。」

  「義大利兵,」皮安尼說,他用了「義大利佬」那個稱呼。

  蓬奈洛搖搖頭。「艾謨死了,」他說。「下一個死的是誰,中尉?我們現在往哪兒走呢?」

  「開槍的是義大利兵,」我說。「他們不是德國兵。」

  「我想要是他們是德國兵,他們會把我們都打死,」蓬奈洛說。

  「現在義軍對我們的威脅比德軍還大,」我說。「後衛部隊什麼都怕,德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我們最好找個什麼地方躲到天黑,如果我們到得了南邊,我們就沒事了。」

  「那咱們走吧,」蓬奈洛說。我們走下路基的北面。我回頭望望,艾謨躺在路基的一面,他個子很小,兩手垂在兩邊,紮著綁腿的雙腿和沾著泥的靴子絞在一起,他的帽子遮著他的臉。他看上去死氣沉沉。天還在下雨。我喜歡他就像我喜歡我所認識的任何一個人。我把他的證件放進我的口袋,打算寫信通知他的家人。

  田野前面有所農舍,樹木環繞著它,農場的其他小建築物緊靠著農舍。樓上的陽臺有圓柱子。

  「我們分開走,」我說。「我先走。」我朝農舍走去,田裡有一條小路。

  越過用地時,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從農舍附近的樹叢裡或是從農舍裡開槍。我朝著它走去,把農舍看得清清楚楚。房子的門開著,我走了進去。

  「我們應該在倉房裡躲躲,」我說。「皮安尼,你覺得能找到什麼吃的帶上來嗎?」

  「我去找找,」皮安尼說。一會兒,他找來一個長臘腸,一罐什麼東西和兩瓶酒。

  「蓬奈洛呢?」我問。

  「他走了,中尉,」他說。「他想當俘虜。」

  我沒說話。

  「他怕我們都會被打死。」

  我握著酒瓶一言不發。

  「你看我們對這場戰爭根本沒信心,中尉,」

  「你為什麼不走呢?」我問。

  「我不想丟下你。」

  「他往哪兒走了?」

  「我不知道,中尉,他只是走了。」

  「好吧,」我說。「你把臘腸切開好嗎?」

  「我們談話時我已經切好了,」他說。我們坐在乾草上在吃臘腸、喝酒。那酒一定是留著結婚用的,顏色都褪掉了。我看著外面黑下來,天黑得很快,今晚肯定是個漆黑的雨夜。過了一會兒,我叫醒了睡著了的皮安尼,又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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