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朝

  這一夜他是從下生以來第一次被喜悅抓得緊緊的,他覺得自己是大了,大到幾乎不可想象的地步。他的頭是高高地伸到半天空裏,雲氣就時時遮住他的眼睛,當着他要看些什麼的時候,就不得不低下頭來。不止是低下頭,還要俯着身子,那樣才能使他看得清。在他腳旁蠢蠢蠕動着的是一些人,比螞蟻還要小,用那麼細微的聲音在說着話。爲了要聽他們的話,他記得他不得不把臉幾乎貼了地;可是當他給着回答的時候,那些人立刻就驚散開,正像是他所吐出來的每個字音都是怕人的滾雷。

  他的軀體大得都稍稍顯出一點笨了,河流像涓涓的細水,當着他的腳踏上去的時候,那腳印就留下了一個湖沼。山嶺在他的胯下存在,正如同小小的土堆,他隨隨便便地就可以邁過這個又邁過那個。他的手掌,伸開去就可以掩蓋整個的城市,——那城市正像他一向所生活着的城市一樣,有鑽天樓、寬大的路和羊羣一樣的汽車。他抓起一輛汽車,好像拿起一粒灰塵,放在嘴前,只要一口氣就可以把它吹得無影無蹤。

  他記起來一個叫做格里佛的人(這是他從童話上看來的),他想到自己比那個人在利利蒲德城的時候還要顯得大,因爲他想到那些螞蟻一般的人羣決不會把他困住。他想到自己是那個巨人阿提拉斯(這也是從童話上看來),他的肩上有着地球的重荷。他想着如果沒有他,天就要壓了地的。

  他就笑起來,立刻他就看到渺小人羣中的騷動。他沒有法子停止他的笑,他是那樣喜悅;可是那些人更震恐了,因爲想到了不可避免的災難的到來。他的狂笑使得山崩海嘯,使得人們感到了旁貝城毀滅時的驚惶;可是他還是恣意地笑着,一直到他自己從這一個偉大的夢中醒來的時候。

  他的眼前是漆黑的,呼吸也感到一點不自如。他覺出來那踡屈的腿,他就想到是不知什麼時候把身子縮到被裏來。漸漸地把腿伸直了,他的頭就最先和外面的空氣接觸。是那樣寒冷,使他那才從被中鑽出來的禿頭更敏銳地感覺到。他的頭,說是禿也不盡然的,因爲在後一半還有幾根稀疏的長髮貼在腦皮上,在正中還稍稍凸出了一點,就顯得兩個鬢角一直伸到腦後去。可是那光亮卻使人驚訝,有的人幾乎想到了可以比擬吉卜西人占卜的水晶球。他的眼睛卻是細細的兩縫,沒有一點光采,兩個眼角和眉梢一樣微微地向下吊着。他的鼻子是又尖又瘦,可是鼻尖總像凍得十分紅(他並不吃酒);一個相士就抱怨過他若是鼻子能大一點,或是顏色好一點,他就不會有這樣不十分好的運氣。他的兩腮並不肥胖(他是生就了的一張瘦臉),腮肉奇怪地有一點下垂。他的耳朵是乾枯的,像在夏天太陽下曬過的葉子。

  他把頭整個地鑽了出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正自如地吸了半口,就不能忍受那寒冷的空氣,只得把被又蒙了鼻尖,才補足了那半口。

  他睜開了那細縫一樣的眼睛,他才真的感到失望了(當着他醒來的時節,他還以爲自己仍然有着夢中偉岸的身軀)。他最先知道的就是自己還是在那張狹小的牀上睡覺(這張牀他睡了十年以上的時間了)。他望望那火爐,看不見一點火焰的影子,就是放在上面的水壺也沒有一點熱氣,他想到那火是早已熄了。

  從窗口望出去,正看見了遠遠近近一些蒙了雪的屋頂(因爲他們是居住二樓的人),那有着純然同一的白色,好像失去了各個屋頂原有的個性和距離(對於這附近的每個屋頂他原是十分熟悉的,他知道哪一家的屋頂缺少了幾塊屋瓦,他知道哪一家的煙囪少了一塊磚。他還知道哪一家清潔的主人的屋頂上存了多少污穢的什物,他也知道哪一家的瓦溜間正夾了孩子們踢上來的橡皮球……)。可是現在呢,雪掩蓋了一切,顯現在他眼前的只是無邊的白色。

  雪還是在下着,大的雪片輕飄飄地飛下來,還撲向窗上的玻璃,在檽角那裏聚集着。每一片都好像是十分暇逸似的,也不斤斤於停留的所在,應用着美妙的身態,從天上降下來。有時候捲起了一陣風,雪就又像煙一般地被吹起來,對於這強暴像是無力抵抗又不能禁受似的隨着風過去又頹然地落下。

  在世界中的小小角落裏有這樣的一個城,在這個城中的小小角落裏有着他看到的所在,在他的眼中就已經是那樣無邊無垠了,他想着,他自己呢,就是這小小的所在中活着的一個人,……

  就是這樣子他活過來四十九年的歲月,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也沒有多少人注意他,他是那麼一個可憐的小物件。他這樣地活着,很容易想到就是死去了也不過是這樣。沒有人能稍露一點驚訝,當着聽到他的死訊的時候,正如同行路人看到道旁一個死去的小生物一樣,是那樣不動情感地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就過去。

  他稍稍轉動了一下身子,把眼睛望着屋頂。他望着屋頂的兩邊相交處,是那麼遙遠,像是目力所不可及的樣子。可是寒氣使得他的頭皮冰涼,他伸出手來摸一摸,真像冰似的,他想再把頭縮進去,可是壁鐘恰巧打了八下。

  他對於自己的耳朵也有一點疑惑,他沒有聽清那鐘聲響了七下或是八下,他忽然想到也許敲了九下,他的身子立刻就出了一次冷汗。還是他把枕邊的眼鏡戴上,望着壁上懸的鐘,證實了方纔是敲過八下的。他看看那一面的一張牀,早已空了,想着孩子已經入學去了。

  他也不能再耽擱,每天至遲他總是這時候要起身的。可是這一天的寒冷給了他無上的威脅,他怎麼能從那溫暖的被中出來呢?他就自許着,再過三分鐘再起身吧。

  他的心頓時松下一點去,眼睛又閉起來,把被又拉到鼻尖那裏。當着他想着差不多已經到了三分鐘的時間,張開眼來望望鍾,已經是四分了。他頗後悔地想着:“怎麼我這樣沒有用呢,說是三分鐘就到了四分鐘,那麼爽性到八點五分再起吧。”

  如此地推延着,到他真的從牀上爬起來,已經是八點鐘過一刻了。

  屋中的寒冷使他伸不開手腳,他的嘴時時噓着氣,還常常把手掌掩了鼻尖。他覺得鼻尖是最怕冷的(平日留意着狗的臥姿,他得到了好證明)。

  在房裏他往返地踱着,幾次摸着水壺裏的水,那水總是冰涼的,他就皺皺眉頭,輕輕嘆一口氣。

  當他起身的時候,正是女僕送孩子上學去。

  突然,像一匹獅子似的吼叫起來:

  “爲什麼這樣走來走去,吵得人一點也得不到安靜,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兩點鐘才睡麼!”

  他是着實地驚了一下,停住腳,看見一個蓬鬆着頭髮的臉從一堆被裏鑽出來。他認識她,他們認識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她都喜歡擦厚厚的白粉;到現在她的皮膚粗糙了,白粉擦到上面像落灰的牆壁。可是她有一條好嗓子,這許多年未曾改變,她放開聲音叫起來可以治好別人的傷風。

  他不能回答,只是定在那裏,看見那個頭又縮到被裏,他才提起一隻腳來,可是他不知道把這隻腳落到哪裏才合適。他低低地嘰咕着:

  “我怎麼知道你睡得晚,我也沒要你睡那麼晚,你和我吵有什麼用呢——”

  突然那個睡在牀上的又叫起來,因爲十分氣急還抖開了棉被。

  “你看,你看,爐子也滅了,都是死人呵,要凍死我,把我凍死就好了,是不是?”

  寒冷卻不容她發這麼大的氣,她只好立刻又拉緊了棉被,像一隻烏龜似的踡伏在那裏。

  “那我也不知道呵,——”他還是低低地說給自己聽,“我知道你昨天爲什麼不加好了煤?對了,爲什麼你昨天晚上不加好了煤?”

  他尋到了有力的理由,他想跑到她身邊,把她從被裏抓出來,和她嚷,他先試着嚷一個字,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卻沒有一點聲音。

  那個踡伏着的身子,慢慢地平下去了,又繼續她安穩的睡眠。

  壁鐘悠閒地打了一下。

  這一下正像打在他的腦子上,他不用去看,就知道已經是八點半鐘。他有點慌張起來,他拿起放在桌上的熱水瓶,也是輕飄飄的,他就無可奈何地把冷水倒在杯裏和盆裏,匆促地洗着臉刷着牙齒。

  他穿上了大衣,戴上帽子,還提了那隻破舊的公事包,匆匆地走出門;忽然想起了昨晚寫好的兩封信,就又跑回房裏,從桌子上拿起,塞到皮包裏,用更快的腳步走出來。

  不知哪一位好心人把門前的積雪掃去了,水門汀的邊路就更顯得光滑。他幾乎站不住腳,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記得一個醫生說過他應該行路小心,不能跌倒,若是跌倒就會要了他的命。

  “就是死了在別人那一面也算不了什麼!”他暗自想着。最大的損失,他想,只是落在自己的身上,因爲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將永遠離開他。

  想到了寫好的兩封信,就從公事包裏取出來,走近門前的郵筒,都要投下去了,忽然他心中想着:“會不會把裏面的信紙裝顛倒了呢?”這樣想着,他就失去了自信,他不能決定自己一定是裝得很正確,他重又把那兩封信放到皮包裏去,想着:“還是回頭打開看一下再寄吧。”

  他站在門口等候,想着公司裏的大汽車就會來的。雪由了風的力量,撲到他的臉上和頸子裏,他立刻拉起外衣的領子,把頭盡力地縮着。

  他的心時時爲不安所擾,他想也許那輛車早已過去了,可是他又一點也沒有聽到喇叭的聲音。看看街邊的積雪,十分平整,沒有一點車輪的轍跡。他想或者因爲落雪,汽車就不來了也說不定。

  公司置備的汽車,是專來接送中下級員工的。許多人都有了自用車,他自己卻眼看着別人的升擢,自己總是在這大汽車裏鑽出鑽進。一輛破舊了,又換一輛新的來,他仍然是一個被接送的人。每次他都是趕忙地跑下來,總要先等在那裏生怕誤了時間(因爲根據規定,等候每個人的時候不過兩分鐘)。在他候車的時候,他就看看街,看看睡在街旁的乞丐;他還記得清郵筒提取的時間,有時更不止一次地張望張望那貼在電杆上的各種條告(那些條告包含招租,尋人,尋房,尋狗,出賣重傷風,……)。他還能暇逸地鑑賞那些文字的風格與書法的好壞。一直到那汽車來了,他才慌張地踏了上去。

  可是這一天的等候卻使他有點不耐煩,天是這樣冷,風吹到臉上像刀子;時候顯然是比平常晚了,雪像是已經不是在落着,風卻吹着它,使它在空中飄蕩,他就想着也許是汽車已經過去了,風又吹平軋過的車輪,那麼就使他像呆子一樣地等在這裏,……

  遠遠卻有汽車喇叭的聲音響着,他擡起頭來望過去,看見那匹大獸似的汽車從街的一端搖晃着身軀駛過來。那輛車在他的身邊停下來,他從後面的門走上去。

  車裏的人想不到的稀少,除開駕駛的和一個跟車的人,再有就是公司裏的一個廚子。他仍然像從前一樣踏上去就揀了一個坐位坐下。

  因爲沒有什麼事情了,那個跟車的人湊在他面前。車又起始行着,那麼空大的車廂,使得坐在後面的他不能得到安靜。他被顛簸着,遇到不平的路,好像要把他丟到車頂外面,有時候使他坐不住,要他從坐位上溜下來。

  “宋先生,您坐到前邊點去就好了。”

  那個跟車的人好心地和他說。

  “還好,還好,”他的臉上露出一點苦笑來,可是他並沒有移動的意思,“平日不是這樣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那個跟車人肯定地搖着他的頭,“趕上下雪的天,路不好走,先生們又都個人僱車去了,人少就壓不住車,您又坐得靠後一點。您看——”

  這時候汽車又在一個職員住宅的門前停了,響了兩三聲喇叭,沒有人出來,就又起始行着。

  “——多半都不坐這輛車,誰都願意多破費幾個,省得捱冷受凍。”

  “唔,唔,……”

  他不斷地出聲應着,他的心中卻明白知道這個人在當面揶揄他。“是的,——”他心裏說,“我就不肯多破費幾個,我偏要坐這輛車!”可是他卻沒有理由說出來。

  “不過坐這輛車快點,準可以不誤事。”

  “今天也很難說,路太滑,不敢開得太快,怕萬一出錯。您看,這車子不是一面走一面搖頭麼?”

  那他不必看也會覺得,他知道這輛車走着什麼樣的一條路,想着平時只要十五分鐘的路程,今天至少也要二十五分鐘了。

  想想時間,他計算得出他又要遲到了。遲到就是懶惰,對於懶惰的處罰就是年終饋贈數額的減少。“又是錢,——”他想着,“什麼都是錢,錢統治了一切!”

  就是那樣子被搖盪着終於也到了公司的門前。那公司有一座無比高的樓房。他走下了車,鑽進那個螺旋門,也不知道是自己推了別人或是別人推了自己,他就一下子被攪到裏面去了。

  裏面正充滿了高度的氣溫,像夏天的熱風,包住了他整個的身子。擦地板的油味,給了他膩膩的感覺,使他的腦子立刻像是有些暈眩。這麼多年了,他都一點也不曾習慣,踏在腳下的地板是光滑的,他小心地提着腳,他怕萬一會跌了下去。

  “我是跌不得的,我是跌不得的,……”

  他的心中時時想着,一直到他鑽進了升降機,他的心才安下來。可是他的心又爲別的意外抓住了:每次他在升降機裏,他總是耽心着會在兩層樓的中間生了阻礙,不能上也不能下,四面只是牆壁,那就是使他和這個人世隔絕了。

  “那可該怎麼辦,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不存在。……”

  於是每天他都溫習着這點驚心的情緒,到了他真的跨在六樓辦公室的地上,他的心才真的放下了。

  他走到了門前,一張小桌上放了簽到簿和小座鐘。鐘上的兩隻針已將近一百八十度角,他的心戰了一下。他仔細地寫上自己的名字(他永遠寫得是一筆一畫的正楷),還註明了九點十三分。

  “這怎麼能怪我呢,公司的車晚了,遲到的恐怕不止我一個,下着雪的天,……”

  他一壁暗自想着,一壁推開了門。充滿了他眼睛的卻是黑壓壓的人羣,他們都來了,還像是比平日都多一些,各自佔據了自己的坐位,有事無事的都在忙碌着自己。

  他又看見了,在這間大辦公室的中央,正站立着那位成功的經理:他有肥胖的身軀和突出的肚子,遮在金絲眼鏡後面的眼擠得很細,可是有時候卻能張得極大,像兩盞探照燈;他那咻咻的喘息,壓靜了一切人的聲音;他是雄武地揹着手,撅着點嘴,顯得鬍子是翹起來;他是顧盼生姿地站在那裏,他希望所有的職員都低下頭去忙着自己的事,可也不要忘記了偶然也要擡起頭來望他一眼,再在心中生着欽仰的讚歎。

  才走進門的他,迅速地脫下了衣帽,掛在近門的衣架上,然後像老鼠一樣地起始溜着。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要到他的坐位,是要經過經理站立的地方,他沒有用稍長的時候來躊躇,隨即硬了硬頭皮走過去。

  當他走近那個經理的身子,他的心就起始猛烈地跳着,他點過頭,就仰起來,望着經理粗肥的頸子,臉上強劃出笑容來。他是那麼吃力小心地做着,好像他在演着戲:可是經理正望着別人,忽略了他所做的一切。他走過去,他卻覺得有人尾隨了他走着,那個人的身軀還那麼重,每一落步,地板都抖一下。他才坐下去,就聽到一個熟識的聲音說:

  “宋先生,——”

  他隨着就站起來,這簡單的三個字像三聲雷在他耳朵裏響着,他都幾乎要掩着兩耳。他知道他不能那樣做,他只打了一個寒戰,他不知道該把眼睛望着什麼,他不敢望着經理的臉,他也不能望着他,但是他記得當着別人說話的時候,是需要注意的,需要看着別人的臉。他就仰起頭來,望着那張臉,作爲那張臉的背景的就是那白色的屋頂。

  “宋先生,今天有一點冷,——”

  “還好,沒有什麼,——”

  “路也有點難走,——”

  “也不覺得,坐在車子裏不覺得什麼。”

  他並沒有回答得十分流利,雖然他有充分妥善的理由。他總是心慌,他都不敢張大了嘴,怕着跳躍的心會跳出來。他還顯得有一點口吃。

  那個經理並沒有再說什麼,他只看見他那兩條細縫一樣的眼睛張大了,黑眼珠靈活地在裏面轉動。他都想關心地說一聲:

  “經理,您該小心點,您的眼珠要滾到外邊來,……”

  他雖然沒有說,經理也又把眼睛眯成細縫,還莫知所以地露了笑容,把揹着的左手放到下頦上,下頦上沒有他要撫摸的鬍鬚,他就放到脣上去。

  一轉身,經理邁着方步走了,地板在他每落下腳的時候顫抖。他坐下來,靜靜地看着放在桌上的一杯茶的震紋,他就計算出來經理走到哪裏,——開了經理室的門,——再走上幾步,——終於坐下去。

  他用手移開放在案上的文件,壓在下面的吸墨紙夾的墨污都顯露出來。那有紅色的,藍色的,黑色的,還有無色的汗水不知淌在那上邊有多少了。別人看不出,他可看得出,也聞得出。在這樣的一個坐位上耗去了他十幾年的歲月。他望望坐在對面的人,又是那麼一個年輕的傢伙。坐在對面的人永遠是年輕的傢伙,總是在換着,稍過些日子就換到別的地方去了。他可是一直守在這裏,像生了根,也許有那麼一天,被人連根拔了下來,丟到窗外去!

  他的工作是簡而易舉的,這麼多年來都是如此。他可以不必再用他的腦子,他的腦子漸漸就長成扁平的了,沒有一點皺褶。他不再能思想,他只合做一個無聲無臭的小物件,永遠要仰起頭來看人。好像他還是一天一天地渺小下去,別人卻是無止境地向了偉大生長。

  他把一張紙拿過來,那上面的每個字在他的眼裏都好像生了羽毛或是變了形態,等他把那一副老花眼鏡戴上,纔看清楚了它們。他草草地讀過了一次,就翻開摘要簿,寫下來年月日、發信人和信中的要義。

  這就是他的工作,正如同分工制下的一座機器,他只需要照顧這點小事,當着他妥善地辦完了,他就算是成功了。即使是成功了,所成就的也是平凡又平凡的事,做經理的人留他在這裏都像是爲了慈善的緣故。對了,除開這裏誰還會要他呢,他這個可憐的動物?他的動作和腦子都顯得遲鈍,又缺少決斷心,所以就沒有了自信。他懷疑自己,也懷疑別人(可是他又不敢去懷疑別人,別人都比他好,他知道得很清楚)。他記起來昨晚寫好的兩封信,就從皮包裏取出來。他沒有丟到郵筒裏去,就是因爲他忽然想起來裏面的信也許會裝錯了。

  他一隻手拿一封,眼睛看過來又看過去,腦子在思想着。可是這樣的思想顯然是沒有着落,他只好用裁紙刀打開。他十分小心地做着這件事,生怕毀了信封又是一筆損失。當着他如願地打開了一封,看到並沒有錯誤,額上滲出的一點冷汗才消下去。他又仔細地封好,放在桌上,想着回頭僕役來收信的時候,就可以由他們送出去。

  坐在對面的人無心中瞟了他一眼,微笑着,他稍露一點倉皇。他想着:

  “他也許以爲我用了公事郵票吧,並不是呵,我是昨天在家就貼好了的呵!爲什麼他一定要這樣想,自從經理說過節流的政策以來,我一分郵票也未曾用過。可是他爲什麼要看我呢?他簡直是懷了侮辱我的心,這個鬼東西!——”

  可是煩惱着他的卻是他無法證明郵票是在家裏貼好了的。他也沒有法子說明,他也不能用斥罵來表白自己。坐在對面的人雖然是年輕的傢伙,難保不一下子就會跳到他的上面。

  他就記得這個年輕的副理在早就是他的副手。副理的父親也許要兒子得點實在的經驗,所以纔要他做那樣的小事;可是不久他就自費到美國住了兩三年,現在就成爲副理了。先後只是三年間的事,別人就有了那麼大的變化,他自己卻只是株守在這裏,一步也不曾移動。

  “那麼年輕輕的,能懂得什麼?生意之道又不同旁的,姜也是老的辣!……”

  他正自想着,僕役走過來了,站在他前面,和他說副理請他過去有事。

  他低低地咳嗽兩聲,點着頭站起來。他就向着副理室走去,走到那裏站住了,用手指輕輕地敲兩下門。

  裏面叫着的是他所不懂的英文,他知道這是允許他進去的意思,他就推開門。梳着光頭髮的副理正自低着頭不知道忙些什麼,知道他進來了,揚起頭看看,就連聲說着:

  “請坐,請坐,……”

  可是這一間房裏就不見有可以坐的椅子和凳子,他也知道這不過是說說而已的事,就走到辦公桌的近前,必恭必敬地站立在那裏。

  副理顯得十分對不起的樣子說:

  “請原諒我,我還有一點事情,回頭再談我們的事。”

  他站在那裏想着,“我們的事”該是什麼事呢?該不是有一次爲了他愛人的父親的古怪的癖性,看重了中國的舊學問,要他代他用正楷作了一篇民爲邦本諭的那種事吧?

  副理的事做完了,把筆朝桌上一丟,搓着手站起來,卻坐到辦公桌的角上。

  “望之不似人君,……”

  他在自己的心中想,可是他還是默默地站着。

  “隨便一點吧,我們都是老朋友了,很早我就想和宋先生談談,真是沒有工夫。事情忙,真沒有一點法子!最近經理把人事科的事情也交給我了,真是還得要宋先生隨時指教呢!”

  說完了,哈哈大笑一陣,露出來兩排潔白的牙齒。他記得他那上排當中的一顆牙,因爲長得突出一點,就化了四十塊錢拔去了,才換上一顆假的。

  “您說得是哪裏的話,我是不學無術,……”

  他又得擡起一點頭來望着他,勉強地乾笑了一兩聲,隨着就覺得自己不該太放肆,立刻停止住了。

  “兄弟實在因爲是在外國住了些年,中國的事情不大熟悉,並不是說些客氣話。譬如在外國,因爲商業情形不好,什麼都講合理化。——”

  “合理化?——”

  他覺得一點茫然,他的眼睛懇切地望了他,希望他能給他一點適宜的解釋。

  “那就是,那就是要講求效率問題。對了,這完全因爲經濟恐慌的緣故,——”

  “效率問題?——”

  他還是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裏,重複着這麼一個耳生的名詞。可是副理又繼續問着:

  “你今年有多麼大?——不,不,你今年有多少歲?”

  “我還小着吶,我才四十九。”

  “四十九?真不像,看樣子你像有六十歲。對了,六十歲,多福多壽!”

  副理不知道從哪裏得來了這句成語,就這麼不管不顧地用在這裏。

  “可真沒有,副理!”他恭敬地回答着。

  “那也沒有什麼。還有,還有女子職業問題,和女子教育問題也是相輔而行的。多少女子都受了高等教育,一定也得給她們個機會來用其所學。所以,所以,……”

  副理顯得有點不安,他看看屋頂,又看看案頭上未婚妻的照片,就接着說:

  “宋先生真該休養了,這麼大把年紀,這是人道的問題。我們實在不忍要宋先生這麼大年紀的人還爲這點小事每天奔波,那樣我們不是太殘忍了麼?”

  這一節話,使他突然明白了一切的事,他像乘了高速度的升降機下去,他的心和他的身子都追不上那速度。他覺得有一點軟,可是他還強自支持着。

  “經理先生說過送給宋先生三個月薪水的退職金,——不是,是休養金。現在我立刻就可以籤給你。”

  副理一面說着一面敏捷地從衣袋裏取出支票簿,簽好一張交給他。

  “這個月的薪金也在這裏面,那個新職員下午就來,請你幫幫她。你一定願意做的。你看,就是這個人。”

  他說着,把案頭的那個女人相片給他看了一眼,他可是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灰迷迷的一片。副理說:“請你接過去吧。”他才伸出那隻顫巍巍的左手來,接過那一張紙。聽到了說:“請你回去吧,以後還盼你常幫我的忙。”他就轉過了身子,起始走着。

  他的腿像是十分沉重,他的額上冒着汗,眼前只是灰濛濛的一片。他沒有話說,也沒有的好說了,他只是深一腳淺一腳地邁着,踏在腳下的不是地板,是棉花,是雲空,他好像要沉下去,沉到無底的深淵。他沒有法子再提起腳來,只能就沉下去,……

一九三四年
(選自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過去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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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靳以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8564
阅读量: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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