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上次回信的草率，你要知道那時候我整個的情感是在多麼大的顛仆之中。我幾乎都失卻了自信力，我不知道那件突發的事該給我多麼大的影響。這麼些天我咬着牙忍受着折磨，這一次我真的要使自己強硬起來了。雖然每晚我不能安睡，我還只是想到這不過是一時的奇象，我相信不久就會好的。

　　昨天夜間我好像睡着了，可是我做了一整夜的夢。在夢中我總是和那個人面對，好像我還記着我要把我的手掌印在她的臉頰上，我都忘記了是不是固執地那樣做了；可是我卻記得我是十分苦惱，好像是躲開她似的。我還記得一直就沒有能躲開，她像是跟定了我，所以一夜我是十分苦痛地過去了。

　　早晨我就覺得十分疲倦，張開眼睛的時候，只是窗紙的上半有一線的太陽。在我那灰暗的房屋中，夜是顯得更漫長一些；才近黃昏我的屋子就暗下來，到早晨，太陽好像是最後才照臨。

　　再要告訴你的，在這裏秋是更深地降臨了。庭園中的花草大半都已枯萎，有的都爲僕人拔了下來堆在那裏等候着清除。可是大麻卻還傲然地長着，每天不忘記把它那肥大的葉影寂寞地印在我的窗簾上。呵，這窗簾我想起來在你最近的信中還問起來什麼時候掉換就告訴你。你嫌它太陳舊了，說是影響了我的心情。這句話我記着，想到即使是把窗簾換了新鮮的，我的心情就能好了起來麼？

　　我十分怕秋天，我該好好地告訴你。這給了我無限的空虛之感。伴了這個秋天來的，又是那麼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我真有點難以忍受，我獨自坐在我的房中，聽着大麻果實的爆裂，真像我自己的心炸碎了。我悄悄地走出去，坐在石階上，雙手攏了膝頭，望着天上飄浮的白雲，什麼都是那麼空，沒有一點憑依，我就想到爲什麼我要生到這個世上來？在從前，我總是想到爲什麼一個人要自殺呢？現在我體味到了，如果我想活下去的力量稍稍小一點，我定然會用自己的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也許你還該爲我慶幸，我並沒有依你那聰明的想法，纔對一個人全然斷了念。十分自然地我永遠不會再想到那個人，而且我十分後悔爲什麼把七年的日月花在這樣的一個人的身上！我相信你知道我不是一個沒有情感的人，如果你看了那短短的一張紙你也要爲我切齒。但是我還覺得這是好的，因爲這使我真的覺醒了，我不再生活在我的理想之中，爲自己爲友人我要好好地活了下去。

　　還該誠懇地告訴你的就是我的心是那麼空，像永遠也不能滿了起來。抓碎了的大夢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不可彌補的空白，我想站定了腳。可是我沒有能如願。我要你給我信。像哥哥或是弟弟一樣地待我，多多寫給我，告訴我該怎麼做。近來我大半的時間是消耗於在自己的房中往返地踱着，有時候緊緊地抓着自己的頭髮，一直看到手指上纏繞着有一兩根細細的黑髮才甘心。我不知道爲什麼我會這樣不寧靜。時時在我心中想着的卻是我的心該平下去，我要安靜地過着日子，我不該這樣，不是有許多友人殷切地望着我麼？

　　我十分希望你還是在我的身旁！我知道你定然會對我好的，你能告訴我許多話，要我如何才能安下心來。我要求友情，這一時若是沒有友情我就不能相信我還能活下去。

　　有時候我想到××去，在那裏我知道有更多的友人，他們都會對我好；可是那個人不也是住在××麼？在這時候只要我想到我是和她呼吸着一個城市的空氣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好。你知道我那粗暴的性子，真就要我什麼也不顧任着自己的性麼？我想得到沒有一個人願意我這樣。所以我只能守在這裏，像困在幽谷的一支兵，等候着感情的糧草。

　　再要說到那幾只貓了，我不是告訴過你麼，在從前我養過一隻美麗的。那一隻是不知從何處來了，結局卻也是不知向何處去了，只是陪伴了我寂寥的歲月，到了還是無情地逃去了。但是當它在我們的身邊時，我的生活是多少爲它活動了。它是那麼能體貼人的心意，它會鑽到抽屜裏，安穩地睡一覺或是守在案上睜着發光的眼睛望着一個人在燈下迅速地揮動着筆尖。但是終於是逃去了，爲着什麼更大的誘惑呢？沒有法子想得到了。只是早就想到了遲早是該逃走的，心也就安下去了。

　　這三隻貓呢，那一隻大貓暫時是不會逃走的，因爲那兩隻學步的乳貓，她不能捨開她的子女，所以我知道一時間她不會離開了我那空空的家。小貓長大了些起來，那隻頭上頂了三塊淺灰的白貓，兩三次幾乎爲友人抱走了。那都是當我不在家的時候。它的眼睛一隻是藍的，那一隻卻是灰的。那隻小黑貓卻冒出了白色的毛尖，像是在雪地裏滾了一遭似的。它們已經能用橫斜的步子跑着了，有時候在互弄着，有的時候會爬到我的腳下來，咬着我的鞋，好像早有預兆似地，我知道這三隻貓仍然要離開我。若是你再來到這裏，我就爽快地以之相贈。可是這些無情的物品能和誰永遠廝守着呢？

　　想到住處了，你不是說過麼，若是住在我這灰色的房子中，不到兩個月就會瘋了的；可是我想到了你說在你的屋後正是一個鐵工廠，每天都有打鐵的聲音的事。在那情況下我的神經會亂起來，我怕一點點嘈鬧的聲音（你不記得有時我在深夜把時鐘都藏起來），若是我住在你那裏，我定然會覺得那些鐵錘是打在我的心上，我的身上。我將更得不着安寧，我是一個月也不能忍受下去的。

　　這時候呢，我卻忍受着無形的鐵錘在我的心上敲打，這是給我適宜的磨鍊，可是你該告訴我，如何我才能忍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