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天主堂下面,通到河的南岸,有着一個渡口;這在我才住到這個城中的時候就知道了。渡家是一個五十多歲,短矮而跛了左足的人。他雖然是跛子,卻仍是矯健的,黑紅的肌肉,在用起力氣的時候,像老鼠一樣地在皮下忽突忽伏的。就是跛子,打下篙去,也能如平常人一樣地弓着身子從船頭走到船梢,踏着船板洞洞地響着。還有一個年輕人,那是他的兒子,不過三十歲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是還不如他強壯。
春天夏天和秋天,這條擺渡船是自由地打着斜從這岸到那岸,到了冬天,河水凍了起來,就只有釘好兩支木樁,繫好一根鐵鏈,把冰鑿開一條路,攀引着鐵鏈往返地渡着。因爲過渡的多半是住在附近的人,所以許多人都和他很熟識;到收渡錢的時候,端起小簸籮,他就要說:“您帶着錢吧!”過渡的人就會笑着,打着招呼,把錢放到裏面。若是真沒有帶着錢,只要說一聲下次再給吧,他就曳着跛腳到另外人的前面再說着那句話去了。
到晚間,一盞油燈就放在船頭上,遠遠的只看到那黃黃的燈亮在水面上浮過去又浮過來。夜中,人少了,往返的次數也少了,爲了過渡人的方便,在每次開行之先,他就扯起嗓子喊着:“過擺渡啊!”每個字都是用拖長了的沙啞的聲音,傳到遠遠的地方去。想去趕過渡的人,就會一面應着一面緊着腳步,好能隨着過去。即使跑到那裏,渡船已經離岸一丈或是兩丈,只要叫他一聲,他仍然可以把船攏過來。他還會殷勤地叮嚀着:“不用忙,靠好了您再上來。”
一個冬天的晚上,恰巧我從友人家出來,要過渡回到我的家。時候並不十分晚,因爲嚴寒和濃霧,行人卻十分稀少了。我趕到渡口那裏,擺渡剛剛靠近了這面的岸,從那上面只有三個人走下來,而在等候擺渡的人也只有我一個。我走上去,想着定然還會有一兩個人上來。那晚上的重霧,卻真是使我看不出二尺以外的物件,我只看見那盞黃黃的燈。在經過船頭的時候,我看到蹲在那裏的老年渡家。我就站在那裏,像和一切都隔絕了似的。
“好大的霧啊!”
那個渡家說着,接着他就喊起來:
“誰過擺渡啊!”
沒有一個人迴應,也沒有一個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過去吧,爹,不會有人了。”
這是船梢那個年輕的對那個渡家說。
我卻有點擔心了,想起傳奇中的一些荒誕的船伕故事,自己想着:“真是我一個人怎麼辦呢?”
可是那個年老的卻說:
“等等吧,萬一有人來呢。”
我的心松下一點來了,於是他又用那沙啞的聲音喊着。
仍然是靜靜的,只有遠遠響着的迴音。
我只希望着能有一個人來。
我後悔着當友人要我住在他的家中,不如就答應了也好,省得冒這一番險。
“咱們走吧,也沒有人了。”
是那個年老的這樣說。我慌了,我急急說:
“等等也沒有什麼,我沒有要緊事,省得別人來了又要等一大程。”
我的話居然生了效力,那個渡家又叫着。我想到索性下去吧,走到那面喊車多繞些路回去也就好了,而在恐懼之外的一點點好奇心,卻使我仍然留在那裏。
人還是沒有,船卻真的開了。
“得了,也沒有人啦,到河那邊我們也該歇了。”
這是那個年輕的在那邊說着。
站在中間的我,卻爲紛亂的思慮所擾。我想我應該怎麼樣站着纔好呢?那根竹篙一下不也就很能把我打翻了麼?於是我想着我該怎麼樣把兩腿用上力量,到他打來的時候,怎樣抓住那根竹篙,乘機自己可以跳到冰上去逃走。
可是萬一跳入了漁人捕魚的冰穴,該怎麼樣呢?那不是就要沉到水底麼?即使能再浮起來,也不見得可以從下去的地方冒上來。那時候頂着頭的是堅厚的冰層,那將是什麼樣的結果呢?只有死在不見天日的水中了!
突然間那個船停了,我剛要叫出來,那個渡家卻來說:
“已經到了,您帶着錢吧。”
我忍着狂喜,匆匆地把錢摸了幾個,放到那個小簸籮裏,他說着道謝的話,再三地告訴我:霧大,看清了走,不要跌到河下去。
我平安地上了岸,踽踽地走着,偶然把頭回過去,只看見一個微弱的燈光,一高一低地向着東方走去。
我的幻想消失了,我的想念卻殷切了,我的心中一直記着:他是當我站在渡頭茫然四顧的時候、把我安穩地渡到對岸的一個窮苦而極其善良的人。
一九三四年冬
(選自1937年6月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