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離北平時,許多朋友送了我不少的新書。回來後,這寂寞的山城,除了自然界的風景外,真沒有可以消遣玩耍的事情,只有拿上幾本愛讀的書,到葡萄架下,老槐樹底,小河堤上,茅庵門前,或是花蔭蟬聲,樓窗晚風裏去尋求好夢。書又何曾看了多少,只凝望着晚霞和流雲而沉思默想;想倦了,書扔在地上,我的身體就躺在落英綠茵中了。怎樣醒來呢?快吃飯了,昆林抱着黃狸貓,用它的絨蹄來撫摸我的臉,驚醒後,我牽了昆林,黃狸貓跟在我們後邊,一塊兒走到母親房裏。桌上已放置了許多園中新鮮菜蔬烹調的佳餚,昆林坐在小椅子上,黃狸貓蹲在她旁邊。那時一切的環境,都是溫柔的和母親的手一樣。
讀倦了書,母親已派人送冰浸的鮮豔的瓜果給我吃。親戚家也都把他們園地中的收穫,大籃小筐的饋贈我,我真成了山城中幸福的嬌客。黃昏後,晚風涼爽時,我披着羅衣陪了父親到山腰水澗去散步。
想起來,我真是短短地一個美滿的神仙的夢呢!
有一天姑母來接我去看社戲。這正是一個清新的早晨,微雨初晴旭日像一團火輪,我騎着小驢兒,得得得得走過了幾個小村堡到了姑母家。姑母家,充滿了欣喜的空氣歡迎我。
早餐後,來了許多格子布,條兒布的村姑娘來看我,都梳着辮子,扎着鮮豔的頭繩,粉白臉兒攏着玫瑰腮,更現的十分俏麗。姑母介紹時,我最喜歡梳雙髻的蘭籃;她既天真又活潑,而且很大方,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怕生害羞。
今天村裏的婦女們,衣飾都收拾的很新潔。一方面偷空和姑姑姨姨們暢敘衷懷,一方面還要張羅着招待客人看戲。比較城市中,那些輝煌華麗的舞臺劇場中的闊老富翁們,擁伴侍候着那些紅粉骷髏,金錢美人,要幸福多了。這種可愛的純真和樸素,使的她們靈魂是健康而且暢快呵!不過人生的慾望無窮,達不到的都是美滿,獲得的都是缺陷,彼此羨慕也彼此妒忌,這就是宛轉複雜的苦痛人生吧!
戲臺在一塊曠野地。前面那紅牆高宇的就是關帝廟。這臺戲,有的人說是謝神的,因爲神的力量能保佑地面不曾受奉軍的蹂躪。有的人說是慶祝北代成功的,特意來慰勞前敵歸來的將士們。臺前懸掛着兩個煤氣燈,交叉着國旗黨旗,兩旁還掛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對聯。我和蘭籃她們坐在姑家的蓆棚裏,清楚的看見這簡陋劇場的周圍,是青山碧水,瓜田萊畦,連綿不斷翠色重重的高粱地。
集聚的觀衆,成個月牙形。小販呼賣聲,兒童哭鬧聲,婦女們的笑語聲,刺耳的鑼鼓聲,種種嘈雜的聲音喊成一片;望去呢,是鬧烘烘一團人影,緩緩移動像雲擁浪堆。
二點鐘時候,戲開演了。咿咿呀呀,唔唔呵呵,紅的進去,黑的出來,我簡直莫明其妙是做什麼?回頭問女伴,她們一樣搖頭不知。我遂將視線移在臺下,覺得舞臺下的活動影戲,比臺上的傀儡還許有趣呢!
正凝視沉思時,東北角上忽然人影散動,觀衆們都轉頭向那方看去,隱隱聽見哭喊求饒的聲音。這時幾聲尖銳的嘯笛吹起,人羣中又擁出許多着灰色軍服的武裝同志,奔向那邊去了。婦女們膽小的都呼兒攜女的逃遁了,大膽些的站在板凳上伸頭瞭望;驀然間起了極大的紛擾。
一會兒姑母家派人來接我們。我向來人打聽的結果,才知道這紛亂的原因。此地駐紮的武裝同志來看戲時,無意中鄉下一個農民踐踏了他一足泥,這本來小得和芝麻一樣大的事,但是我們的同志憤怒之餘就拿出打倒的精神來了。這時看臺上正坐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她聽見兒子哭喊求救的聲音,不顧一切由椅子上連跌帶跑奔向人羣,和那着灰色軍裝的兵,加入戰團。一聲嘯笛後又來了許多兇惡的軍士助威,不一會那母子已打的血跡淋漓,氣息奄奄,這時還不知性命怎樣呢!據說這類事情,一天大小總髮生幾項,在這裏並不覺的奇怪。不過我是恍惚身臨舊境一樣的憤慨罷了!
擠出來時,逢見一個軍官氣沖沖的走過去。後面隨着幾個着中山服的青年,認識一位姓唐的,他是縣黨部的委員。
在山坡上,回頭還能看見戲臺上臨風招展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我輕輕舒放了一口氣。才覺得我是生活在這樣幸福的環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