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予腰足尚健,在海棠溪挤购汽车票不得,常步行归南泉,随行必有一杖一囊。杖扶我偶登山坡,囊则购盛乡间所寡有,而又我日用必需者,其中常有杂志书籍三二册,备徒步时,就野茶馆少歇,聊以解闷。一次步归,行五公里余,先歇二塘,小镇也。又四公里至么塘,势将再作休息。顾其地三五人家,无售茶酒作中尖者。徘徊少顷,乃以杖荷囊,迟迟沿公路边缘行。不及半里,忽闻人语:“先生少歇乎?”其声操东北音,予大异。视之,路旁崖下,有两人家,其一支土灶,上正以铁壶煮水,门内置座头二,布制胡床四五具,盖小茶馆也,门前有青布短衣男子,科头而黄面,含笑向予点首。予回视其前,有绿竹一丛,下临小谷。远望群岗,云雾濛濛,境亦疏旷可喜。乃就第一座头,嘱为泡茗一碗。其人送茶已,指灶后木格橱,曰:“有面,有馒首,亦有酒,先生需乎?”予曰:“前途已打尖矣。然乐与君语,小谈可乎?”予在北地久,固能作燕语,强其舌以挑之。且于衣袋中取纸烟出,敬之。其人果鞠躬受烟坐,笑曰:“先生燕赵之士乎?”予曰:“居北平二十年,类故乡矣,且尝至君乡辽宁。”彼曰:“否,吾吉林人也。”予曰:“君何以至此设茶肆?”彼昂首微喟曰:“不才,一排长也。展转由河北战至长江。武汉撤守之役,某供役某部,有汀泗桥之战。因誓死不退,有巨功。上司入川,予则为弹创病脚。既不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又由南方展转来此,聊糊口耳。”予闻之,肃然起敬。其人大喜,作倾盖交。乃畅谈十年来事,唏嘘慷慨,凡两小时。予以归程仅半,赠茶敬二十元,约后会。其人送我数十步,犹伫立以视予后影,予亦屡回顾之。又三月,予复过此,则冷灶无烟,室迩人遐矣。
每阅报,见东北新闻,辄觉此卖茶人之影,宛在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