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窗小品三十三 埋葬

  曹操嘱子孙作疑冢七十二,后人笑之,以为尽掘七十二冢,将安逃乎?刘伶旷达,醉荷一铲,曰:“死便埋我。”予以为既觉随处可死可埋,则此一荷仍为多事。人不能有所享于生前,此死后区区一臭皮囊,遑堪顾虑?袁子才自营生圹于随园,形之吟咏,以为安排得当,能忘生死,其实乃真不忘生死也。予尝数访南京小仓山,见一碑倾斜华侨路侧,题曰:“袁子才先生之墓。”而冢不见,唯黄土山头,茂草一片而已。吾人枯骨如何料理,或竟不料理,盖后死者之事。人之不泯灭者自有所在,非枯骨也,随举一例,屈原之枯骨,果何在乎?

  三四年前,予尝作村居杂诗若干绝。中有一句,“埋我青山墓向东。”诗为港报转录,东南省区,友好惊悼相传,以为张恨水死矣。其实予咏邻翁,非自咏也。其全诗曰:

檐草垂垂漾晚风,


篷窗病卧一衰翁,


弥留客里无他语,


埋我青山墓向东。


  其意自明,无可疑者。然尚值得友人惊悼,予固欣然此生之不虚矣。

  予常与家人笑语,自谓当活百岁,甚至再多。家人问何以有此自信?予笑而不言,盖好生恶死,人之恒情,何必屈指计死日以自扫兴致。死且不计,故更不计及何处埋我。人惶惶然唯此臭皮囊料理是谋,则生前何所不计?更就眼前大事言之,执干戈卫社稷者,数百万人。若均念及何处埋我,尚能谈抗战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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