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當天,春風和煦,人生幾易寒暑矣,莫須有先生不知從那裏行雲一趟回來,今番他忘記了沒有帶了他的柺棍,但擺了一個近視眼的架子,誰也不招呼誰,一大馬路,形與影競走,越走越疾,道聽塗說之人都說得上來,“莫須有先生今天有事?走路走這麼快,簡直睄不起俺一眼!仔細石頭碰了腳把個鼻子塌了那才糟糕哩!”其實莫須有先生睄人的本領最不可測,那怕是在馬路之上,十步以外就觀其大略了,含羞半斂眉,自言自好笑,來者東家的那位大娘是也,正是,居嘗我笑她很有點兒風雅,頭上愛插花,夫“大娘”者,我得聲明,關乎一點考據,在山東濟南府大概是如此而說老媽子,然而別無書可考,一年之嚴冬,甫下車,天下有兩位好友拉着硬要逛大明湖,幾乎沒有凍死,披了一件大氅,虎豹之皮,猶犬羊之皮,有一名獵戶簡直認不得武松,生龍活虎,剛剛只露了吾人之一雙眼睛在鼻涕上生動,一瞥瞥見“李白問那家好”,那是酒店,——怎麼桃符萬戶已經過年?而吾們還在外面奔走?酒店隔壁那定是招牌,“保薦大娘,”無須說那就是說老媽子矣,即此便是大娘之緣起,必要時我一定要當作典故用牠一下,哈哈,迎面這位大娘來也,我看她望着莫須有先生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腰包裏挾了一包什麼,一定是乘東家之不備而偷了米,或者簡直就是姑娘貼身的一件汗衫兒也未可知,噯呀,如今告假回家,躲躲閃閃,怕給我看見了,我拿去告訴人,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難怪林姑娘生氣,我且不管,我且大踏我的鶴步趕快走過去得了,正是,這一走該隔得好遠了罷,莫須有先生孤孤單單的走路,毫無求於人,每每總要惹點是非,怎麼的,她咕嚕咕嚕一些什麼?取笑我的鼻子?“仔細石頭碰了腳把個鼻子塌了那才糟糕哩!”這倒殊屬可恨,好在是莫須有先生,不大在乎這些缺點,記得是誰家丫頭也曾經替我起了一個綽號叫做印度人,意思就是說我的這個高鼻子,黑皮,感謝她還談到靈魂上的問題說我走路影子好看。然而莫須有先生未聽見猶可,一聽見倒底很有點放不下,身體膚髮受之於父母爲之奈何!於是就不免生氣矣,生氣還要自己解釋,人有時是應該鬧一下,以直道而行,即是以直報怨之直,是怎麼樣就怎麼樣罷,不必小氣,所以吾夫子不見孺悲,文王一怒而安天下,於是就汽車慢行,等我站住,我要罵人!於是就連忙掉背而追風曰——
“喂,那位大娘,來,予與汝言!你爲什麼譏刺我呢?你——你怎麼的?你怎麼又朝回頭走呢?”
“莫須有先生,糟糕,我的handkerchief給風吹跑了,在那裏,在那個樹枝子上掛住了,你去替我拾起來,勞你的駕。”
“就是那個白色的東西嗎?草上之風必偃,——是你的嗎?剛纔我不是看見你把一塊手帕兒吊在口袋口邊嗎?”
“是我的,是我家小姐給我的,她能的病快要好了,昨兒喀老太太也上山來了,說不久就要搬進城去,我家小姐說把我也帶回去。”
那麼你能就要上街去傭工。莫須有先生權且登高一覽。那麼她能是疾病而來,我則自修勝業矣。心裏(想)貧窮的人有福了,因爲天國是他們的!(按,此地有注曰,此馬路就從山上下來也,南迄八大處。)
“糟糕,我的帽子也給風吹跑了,——快點!快點!”
“不要緊,不要緊,我把牠捉住!我把牠捉住!”
“你看,這明明是丟了我自己的東西,我簡直無所措手足,簡直失了主意。我記起一個故事來了,昔者維摩詰室,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上,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仁者自生分別想耳。像我這個樣子不知又將何居?勞你的駕,快點!快點!要援之以手了!”
“老孃一腳把牠踩住!”
那一腳不把牠踩住,蓋已在五十與百步之間矣,然而莫須有先生道旁生氣矣,登時把個嘴鼓起來,一句話也不曉得說,科頭看他世上人。又卻是,風吹髮。
“哼,這也不能怪你,仁者自生分別想耳。但那個捏筆之人可惡,大嫂你不知道,他說你能要小便,按嫂溺援之以手,溺,《說文》水名,從水,弱聲,今人用爲人小便之尿字。”
“你這個人不好,我以後總不同你說話,——你把我的手巾還給我!”
登時一輛摩托駛來,莫須有先生乃大躑躅一下,唐僧唸佛,什麼妖怪,討厭討厭,抵死塵埃,及至一眼睜開,世上惟有一個人,我還是以一個大無畏的精神往前走罷。
話說這條馬路,在山上走了一圈,然後直達八大處,論蹤跡之多要以莫須有先生爲第一,那真是朝雲暮雨,打傘騎驢,應有盡有,把個天天上課點名寫筆記瞟女學生的傢伙們痛痛快快的教訓了一頓,下此就是東交民巷的摩托卡,下此則就要算齊瞎子,夫齊瞎子又不過是一個算命的瞎子而已,山北的土著,卻要往山南算命,有時莫須有先生看見他帶月摸索而歸,其時莫須有先生正坐在一塊望夫石上吊嫦娥,那他今天的買賣一定最不錯的了,然而莫須有先生想招呼他而又不肯招呼,此來我本是自尋孤獨,又何必同一個盲人打岔呢?或者我就把他當作“自然”也好,莫須有先生,你驕傲你的罷,你實在也同螢火一樣我一點也看不見。言罷莫須有先生哈哈大笑,始終還是讓我做了一個批評家,把他大罵一頓了。然而這是後話,暫且不表,莫須有先生望一望那個汽車的後影,趕緊又無精打彩,不要耽誤了時間,我已經有三個月完全是呆頭呆腦,說話時就把那一重山兩重山完全走過來了。再只要到了那一個轉灣處自然就會轉灣,他日知君從此過,你不信有一家茶鋪爲證,你如要拜訪莫須有先生,就向那一位掌櫃的打聽,“喂,掌櫃的,勞駕,這兒有一位莫須有先生是嗎?”那他就高興極了,答應你是有的,門牌十四號,門口四棵槐樹就是。有時是女掌櫃的走出來,但不免要盤問你的底細,你能從城裏來的?在那個衙門裏幹事?你能如說是大學出身,那她一點也不知道名貴,因爲她能一位侄兒子也在警官大學裏唸書,如今還沒有當營長。因此莫須有先生常常忿極而生怨,簡直就當了房東太太的面而大罵曰,“你們這一些旗人!男的當兵!女的是老媽子!唉,我們簡直何從瞭解起!”於這個茶鋪之外,還有一個東西可作紀念,那就是咱們這個破落戶一家出一份子而新買得一根繩子所汲深之所焉,話說這柳陰深處,露井桃邊,常常有幾位坐井而談天,把吊桶擱置一邊且不管,莫須有先生背地裏很羨其桃李精神鸚鵡舌,不過是黃河以北的atmosphere罷了,因此又很動了鄉關之思,此刻正走到這個關口,想一躍而逃之,但已經給她們看見了,你看,一時都作耳語,可不是議論我?說我的什麼呢?於是莫須有先生只好施一個雞鳴狗盜之計,登時駐了馬,探開錦囊來看,束手不知檢點,不覺而學一個西施之捧心而其裏,衆位褒姒一睹烽火齊聲大笑了,逗得莫須有先生面紅耳赤,不知爲什麼,猶佯不知,其中有一位則躡足而前,探到莫須有先生之耳後,看你看什麼書!莫須有先生乃以一個水平線而斜出其近視之光曰,“你認得字嗎?我故意把我的詩捏倒了!我聊以遮眼耳。今天我出來一趟,完全成就了這一本詩集。”連忙又修正曰,“話休傳錯了,我並非怎樣一個了不起的近視眼,你看,我作如是觀察你們,是取笑於一個schoolmaster之看《羣強報》耳。”這個娘兒們直匍匐而歸耳,然而非常之有所得,莫須有先生則目送之曰,你打仗最好是不要一個人來。而同時汲水臺上椏椏作響,不由人一看,吁嗟乎,世界怎麼完全是個變幻,這我可不可唐突,此必是在那一個妝臺之上忽而打扮出來挑水足自驕傲之誰位姑娘家是也,我不能只看其後影,吁嗟乎,是何若是之一個古典派,世間上的工作只不啻淑女之裝點,春風也在其約束之中,這纔是一個真的自由,動靜之間,比懶洋洋的一幅圖畫振作人生多了,其時莫須有先生蓋尚在道旁,此時此地豈容作悲思乎,於是宿鳥棲鴉一時都忒楞楞的飛了,鶴立樹影仰首於一巨機器而微言曰:
“此非所謂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但姑娘你得站得踏實,唉,我這句話叫做饒舌,豈有春風而搖落樹葉子乎,此蓋是一個姿態,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莫須有先生你好?繞灣兒回來?今天天氣好。”
“姑娘你好?是的,我真愛你們這北方天氣,柳吐新絲也還是秋高聽鹿鳴似的,真是春鬆秋菊可同時,但我也總覺得看不見我江南的雲,也總是悵望於一個雨餘芳草斜陽,所以我總懷想那兩句詩好,‘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要是我這個時候走回去,姑娘,一過長江,那真是青草跟着我走,大概就好比古代女子步步生長蓮花一樣好玩。”
“莫須有先生,這到你能家有好幾千裏地罷,你幾時叫一隻船把我們都帶去玩一玩。我們都沒有看見過船,讓我們也見識見識。”
莫須有先生一看,這又是剛纔臨陣而逃者開口插嘴,此刻她就在那裏描風捕影,抱滕〔膝〕而坐,垂楊搔首,揮過去還是吹來,眉毛兒乃有點兒愁意,看你答不答應我!莫須有先生卻待不理會,無奈心裏有心事,唉,人世意中事,眼前人,都只得讓光陰錯過去,還要學一個應酬世間!於是就誰也不能測其深淺,以一個盡人可敬之態度而遠應之曰:
“大嫂,你們在曠野上坐騾車回孃家去也很有意思,十里五里不見人煙,如果下一點小雨那就更妙了,不必想坐船。”
“你再也別說,那簡直的把人癟死了。”
“那爲什麼呢?”
“那還用得問!”
“宇宙上的事我知道的很少,但有時也不難推知。”
這一來莫須有先生倒很想知道個仔細,其中必有原故,而一看,竊〔窈〕窕淑女,井上之人,聽了嫂子的話卻原何而不勝其害羞,羞得個桃紅淺笑,樂了。
“我們的竹姑娘明兒喀坐彩花轎進城,三十里地也夠癟的!”
“德性!”
竹姑娘原何又含笑罵嫂子?這兩個字的罵辭莫須有先生久已夫想翻譯其名義而未得,只是很懂得牠的神韻。一共有兩遭,莫須有先生都是從少女之聲音得之。可愛的女郎呵,上帝的音樂呵,園柳變鳴禽呵,凡百事都不是人之所能爲力呵,我們那裏能夠學舌?哦,得了,得了,我們故鄉也有一句譏笑人的俗話,“臨時上轎,臨時撒尿,”蓋即是從一個新姑娘那裏取材!於是莫須有先生覺得天下事實有雅俗之分,看我如何求仙罷。然而我的意思是說把工夫做到家。
這時來了一個搖鼓的,莫須有先生尚未看見,而竹姑娘遙聲一指道:
“搖鼓的,站住!”
於是雀躍而賭身輕,臨波而見步陣,兩個道旁兒一齊攜着姐姐的手而圍着搖鼓的擔子,買什麼呢,買糖罷,莫須有先生心想,遠在一旁,好一個眉間相,不覺而有求教於大嫂了,低聲問:
“買什麼呢?”
“你去問她能!”
“唉,人生在世,忍辱是最要緊的。但其中還得懷一個尊重人之意。”
莫須有先生退步三舍自省掃興。
“莫須有先生,聽說你能會寫字,幾時替我寫把扇子罷。”
第三者忽而開口。
“莫須有先生,你買一把蒼蠅拍子送給她。”
第四者又如是說。
“那位大嫂,不可譏諷人,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還要自反而忠矣,然後則是橫逆,我現在常是這樣可憐人類,敬重人類,可憐自己,敬重自己,很愛聖人的態度,總是說寡過。”
“莫須有先生,你簡直殺風景!簡直是一張婆婆嘴!咱們姐兒們,席地而坐,沒有事,說句玩話怕什麼呢?”
“莫須有先生,你可別言語,她能在家成天的癟婆婆的氣。”
“我知道,我何致若是小氣呢?我且問你,我覺得你們北方方言很缺乏語詞,好比這‘言語’二字,你們讀若‘原因’,有一天我向一位鄙夫叩問,才知道就是‘言語’之音轉,我看這兩個字就有許多歧義,好比你剛纔叫我別言語,是叫我不要回報她能的意思,是不是?是。有時候我在門外叫門,我的房東太太從裏頭厲聲嚷,‘是誰?喂,是誰?怎麼不言語呢?’這卻又是一個通報的意思。有時候她言語我一聲,‘莫須有先生,我把菜都打點好了,你要用飯你就言語一聲,’我知道她這是催我用飯,等一會兒她能沒有工夫,但這樣很知禮的問,總之這且不說,這是言語的又一義。有時她又這樣說,‘莫須有先生,你再出去你就言語一聲,別闖着個街門就走了!我沒看見個人總是出門!’這可不又是一義?大嫂,我一口講了這麼些個,可揹着她能報怨她能沒有?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她能爲人在你們這旗門中很算得一名豪傑,只是很有一個好戴高帽子的脾氣,而且也同我一樣的總是愛表現自己。”
“莫須有先生,你有什麼你說,別這樣小媳婦似的,怕什麼呢?”
“你說!”
列位都不覺促席而要聽了,想逗莫須有先生多說幾句,而其第五位則更是趕緊挪過一點身子,囑耳而語其比肩者曰——
“莫須有先生這人怪有意思。”
於是又正其面揚眉而聲咳謦欬了一下——
“咳。”
諸位姊妹均聽而不聞,莫須有先生獨自暗思量——
“這一位我不認得。”
於是這一位就臉紅了,束手而不知怎麼辦,自動的欠一個身——
“莫須有先生你幾時來的?好?”
“你看我們這一位傻姐,這叫做後找補,見了一半天面還請什麼安呢?你坐下聽莫須有先生說罷。”
其鄰者拉她坐下聽莫須有先生說,而她能可羞極而怒了——
“幹嗎拉拉扯扯的!”
把一場春風笑得很有意思,而我們的竹姑娘也走來了,掌上是幾顆什麼好果子,指了一位叫二嫂子,“二嫂子,山裏紅,你吃不吃?”言猶未已,唉,我看見姑娘臉紅了,不知是單單請了二嫂子沒請他嫂呢,還是不該有我這一個忠心的僕人以致大雅失禮?上帝呵,我求你的公評!女郎呵,你們的貞操是怎樣一枝好看的紅朵,不久我一定要捧到菩提樹下,證我善果,列位且休見笑,偌大的事業豈可沒有因緣?結果或難細爲解說耳。
“竹姑娘,你給我一顆。”
竹姑娘就給她一顆,就是那第一位喜遊戲而爲上首者。
“竹姑娘,一個大子買幾顆?”
就是莫須有先生才認得者才又開口,講了一句話,人世萬事俱可罷休了。竹姑娘說一個大子買三顆,而且說:
“梅嫂,你吃不吃?”
“結〔給〕我一個,——呀,酸極了。”
莫須有先生一旁讚美這實在很是一位賢者,一顆酸果嚼着善眼甚是天真,唉,人世色聲香味觸每每就是一個靈魂,表現到好看處就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