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有先生蹬在兩塊石磚之上,悠然見南山,境界不勝其廣,大喜道:
“好極了,我悔我來之晚矣,這個地方真不錯。我就把我的這個山舍顏之曰茅司見山齋。可惜我的字寫得太不像樣兒,當然也不必就要寫,心心相印,——我的莫須有先生之璽,花了十塊左右請人刻了來,至今還沒有買印色,也沒有用處,太大了。我生平最不喜歡出告示,只喜歡做日記,我的文章可不就等於做日記嗎?只有我自己最明白。如果歷來賞鑑藝術的人都是同我有這副冒險本領,那也就沒有什麼叫做不明白。”
“莫須有先生,你有話坐在茅司裏說什麼呢?”
“我並沒有說話呵,這就完全是你的不是了,我沒有淨一淨手,不是陣陣〔正正〕堂堂的自己站到人世之前,你就不應該質問我,——糟糕,不巧得很,我平白的一腳把一個循到這兒走路的螞蟻踏死了。這隻好說是牠該死,也算是牠的人的一生。有什麼了不得的事?”
於是莫須有先生低頭而出了,沒有淨一淨手,而一看,嚇得一跳,這個露天茅司的一角之牆立刻可以有坍臺之勢,好在我〔他〕已經出來了。不知是僥倖今遭呢,還是以警後來,自言自帶笑:
“倘若在這個裏頭埋沒了,那人生未免太無意義了。”
“莫須有先生,你以後多談點故事,不要專門講道理,那是不容易叫人喜歡聽的,而且你也實在不必要人家聽你的道理,人生在世,過日子,一天能夠得幾場笑,那他的權利義務都盡了。你多多的講點故事我們聽,我們都喜歡你了。”
“我告訴你,你不要怪我生氣,你這講的是什麼話呢?你叫我不要講道理,你可不就是講道理我聽嗎?你懂得什麼呢?我什麼都能講,故事多着哩,但我不能輕聽你們婦人女子之言,我高興怎麼就怎麼。別以爲我住在你們這裏,人家可以賄賂你,可以買通我。好罷,你倒杯水我喝一喝,就是談故事說書人他也不能夠只是講話,他得讓他的喉嚨不幹枯,你簡直還沒有盡過賓主之禮。”
“莫須有先生,這個不能怪我,我一見了你我什麼都忘記了,我可憐你,這麼年青青的,這麼的德配天地道貫古今,這麼的好貞操!”
“你最後一句意思是好是壞,不明白,——算了算了,以前的話都不算數,算是一個開場白,從今天起努力談故事。唉,人生在世實在就應該練習到同講故事一樣,同唱戲一樣,哀而不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切一切關係都能夠不過如此,戀愛也好,亡國也好,做到真切處棄甲丟盔,回頭還是好好的打扮自己。”
“你喝一杯茶,你的房主人祝你平安多福。”
“噯呀,謝謝你。”
莫須有先生一飲而盡,愁眉莫展,他以爲他來得十分好看,兩袖生風,恨不得他的愛人從精神上相應驚賞他這一個豪飲了。
“我講一個故事你聽。從前有姊妹兩個,愛着一位男子,姐姐愛他的美貌,妹妹愛他的才學,以爲他將來一定狀元及第。這位姐姐據說生得體面極了,她的頭髮可以系得一隻老虎動彈不得,妹妹十分妒她。一天三個人在後花園裏擺宴,妹妹行酒,把他們兩人喝得醉醺醺的。最後一杯,你猜是什麼,是一杯毒酒,斟給她的姐姐,姐姐接着就要喝。白面書生,正大發其豪興,舉着他的酒杯道:‘世上有一個人,如果是這人,只要是這人,斟一杯毒酒斟得滿滿的請我喝,我一定毫不躊躇,一飲而盡。’說時遲那時快,那位命定的人捧了她的杯子喝了一半,連忙遞到她的愛人嘴上,兩個人蓋都到了一個忘我的境地,深深的接一個吻,也便是他們最後的一呼吸了,而同時天上雷公電母一齊動作,把個可憐的妒婦嚇得變成一塊石頭。”
“石頭,變一塊金子那就好了。”
“唉,沒有辦法,各人的意識都給各人的生活狀態造就了!你就只記得金子。令我很寂寞。”
“好孩子,能夠寂寞那就好了。我看你剛纔說話的神氣我很有點耽心,我怕你超出寫實派的範圍以外。人生是沒有什麼可以叫做一個醉字,那只是一個不得已的糟踏,在藝術上也難免不是一個損失,好比你的故事在我看就沒有講得好玩,恐怕就因爲你此刻的氣候不適於講故事,那實在要同遊手好閒的人茶館裏談天一樣纔好。你的心事我也不必問,我只是想勸你一勸,血氣方剛,戒之在鬥,暴虎憑河,吾不與也。這個鬥字的範圍是很廣的,不必是好勇鬥狠。忍耐過去就好了。”
這一來莫須有先生一字也不提,把個腦殼伏了案而不知幹什麼來,大概是痛定思痛了。總不致於是害羞,給人家教訓了一頓。忽而又一擡頭,好像拈花而一笑,笑得好看,道:
“如果是我早年做文章,這裏我實在應該是對了你一位長者啜泣了,這我怕牠不得體了。剛纔我實在是有一段心事,猛然襲上心頭,無已就信口胡謅幾句,再也不必多說。你且讓我把東西歸着一歸着,從明天起就發憤用功。我的行裝總是簡單的,你看,這是我的兩部好書,一是英吉利的莎士比亞,一是西班牙的西萬提斯,都是世界上的偉大人物。有趣得很,這一部傑作,據說英吉利的莎翁也曾得而見之了,殊不知他掩卷而如何?”
“你給我看一看,上面有什麼畫兒沒有?”
莫須有先生就雙手捧着《吉訶德先生》遞過來道:
“你要知道,這不是玩兒的,仔細!”
“你看你——怎麼這麼個寒傖勁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什麼沒有見過?姑娘們出閣做的針線活好看的多着哩。”
“唉唉唉,店主東你帶過了黃驃馬……”
譚老闆唱賣馬了。蓋不勝其悲矣。一會兒什麼都有條有理,富潤屋,德潤身,只是心裏寂寞一點,看來看去還只有看他的房東太太,不覺坐下而失言——
“你過你那邊去罷。人到了自己活到高壽固然可以誇耀,但我總是一個崇拜青年主義者。”
不覺抽一根菸。
連忙又修正——
“現在一切事都決定了,將來我的故事一天好看一天,我們兩人從此相親相愛,讓我在人世無奇之中樹牠一個奇蹟。說不定世界會忽而發達起來,那你就同我一路獲得羣衆了。”
“你這是什麼話?你難道還有什麼野心不成?我只要碗小米粥喝。”
“說得好玩的。人生的意義在那裏?就在於一個朋友之道。前人栽樹,後人乘陰,互相熱鬧一下子,勉勵勉勵,不可拆臺,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也。”
“現在我請你過我那邊去坐一坐。”
“請。”
“請。”
於是莫須有先生請到南屋子裏去了,這一來,風雲變化,壓根兒他失了語言了。卻是爲何?他說:
“唉唉唉,老太婆,我殊起了一個沉默之感。”
老太婆沒有聽見,又打算在那裏張羅什麼。
“你這一面鏡子總有好幾十年了罷。莫須有先生是怎樣的感動於一個打扮之鏡呵。”
原來目光直射於老太婆的妝臺之上。這個四方上下倒真是乾乾淨淨的。
“我且就正於高明,我常獨自徘徊,我如是一絕世佳人,總惆悵於喪失一面鏡子,其不能遣諸懷蓋不下於喪天下之可原諒,因爲我不知道規矩。原來那時我是打算披髮入山也。我其以佛龕的玻璃證明我的紅顏乎。我其晚節不終乎。尼姑思凡乎。惓惓於打扮之情,則修行人正是一個入世之士也。鳥獸不可與同羣也,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第一(步)還是戀愛的好。”
“別又胡說!從明天起不好好的用功,我還不敬重你!”
然而莫須有先生又不聽話,一偏頭,寓目於壁上的一張照片了。這一下子可壓根兒一句不說。他的樣子,簡直是在那個壁上已經用了十年之功,用心而不忘形,越看越好看,實在比那一張美人還可嘆息了。主人看他這麼的看,全個村裏靜悄悄的,不覺而也往牆上一看,她看的是什麼,莫須有先生不得而知了,——大家爲什麼都不說話呢?然而莫須有先生又已掉頭,莫須有先生的房東太太含羞半帶笑——
“莫須有先生,這是我二十六歲的時候在北京城照的。”
手上端了一碟核桃,預備請莫須有先生嘗一嘗,權端在手上忘記了。
“老太婆,人生實在應該有一個敬字。”
往下再也說不出了。門外又有誰敲門,而門雖關而未閂,一推就開了,莫須有先生探頭一看而又退後了好幾步,因爲有他的房東太太趕出去趨而迎之,於是三個老孃兒們一齊來牠一個單腿兒了,於是大姐你好,好,三舅媽你也好,也好。莫須有先生大笑而實未笑。
“聽說你家來了一位莫須有先生,我們就特意來看看。”
“我就替你們介紹,這就是莫須有先生。莫須有先生,這是房後頭大老太太,這是我們的三舅媽。”
莫須有先生大恨,恨相見之晚,三腳貓,好一個三腳貓!我聽說你爲人慳吝極了!但他不知道操的是那一國的Language,我們的三舅媽一點也沒有聽見。都在院子裏,三個老孃兒們,就掃過一邊,側耳而低語,見面就不能不談心事,各有其心事,喜形於色,而同以莫須有先生爲目標,擠眉弄眼,可佩服的莫須有先生幾何不取一個防禦戰線了,而以其房東太太爲最得意,聽你奉承的樣兒。三舅媽開口,本來就開口,而這一開口莫須有先生知道是叫莫須有先生聽者——
“莫須有先生,你要買雞蛋,你就買我的。”
“哼,我知道,你是爲什麼來的。”
“你們南方的先生都講衛生,講究吃雞蛋。頭年我們這兒也住了一個學生,總是買我的。”
“你到底以我爲先生還是學生呢?怎麼在你的眼光下莫須有先生全無區別呢?”
而於其時其房東太太趕快趕了過來,得意而這一下——
“這位老太太央求咱們,求莫須有先生替她寫一封信,她的少爺在山東,在鐵路上乾點差事。”
這位老太太,即房後頭大老太太,已帶在眼光之下了,莫須有先生大窘,但也只好打發她走:
“你們的來意我都知道,諸承不棄,至爲銘感,但今天的事情我總得結束,明天再寫好不呢?就是這樣辦。再見。”
於是莫須有先生絲毫不客氣鑽頭到他的屋子裏去睡一覺了,外面世界是怎樣多事他完全不得而知了,及其醒了,睡眼朦朧,請他的房東太太前來,吩咐道:
“咱們買雞蛋偏不買那個三腳貓的!你幾時把她的來歷告訴我聽。”
“也是咱們的街房,咱們叫她叫三舅媽,也怪好的。”
“三舅媽?不,就叫三腳貓!以後就叫三腳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