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明天的事,而莫須有先生挪到今天來了,他下鄉了。凡事還是這樣懈怠不了,可見修養工夫不到。他一到了這四棵槐樹,就自認到了,同一個害鄉思病的鬼擡頭認“望鄉臺”三個字一樣,叫人好哭,那麼一擡頭——
“正是正是,不錯不錯。”
然而樹影濃深,萬籟俱寂,一點反響也沒有,只好自己更進一步,站到門楣之下,敲門了。敲門亦不見應。於是躲在那個角落裏嘆息起來,“噯喲,我如果爲了戀愛失了戀,那我此刻無立足點了,世人俱棄我了。然而我爲什麼這樣悲傷呢?世人呵,你如不曾在愛的春風裏一度過日子,那我實在替你抱歉呵。這個寂寞是怎樣的咬人呵。人生爲什麼這樣的有意思呵。”
怎麼的,這樣胡亂說話,我簡直不肯往下寫了,我簡直疑心他在那裏刺傷我了!看他這副可憐相,似乎也並不是一個勝利者,我也只好灑一把同情之淚了。我剛纔好像正有一段心事,不得已就胡亂睡牠一個午覺,此刻醒來,模模糊糊的。那麼你還鈔書寫字幹什麼呢?算了,不說。凡百事都讓牠是一個模糊現象才最有意思,說得好聽一點就是神祕二字哩,等那般不中用的人大吃一驚。
莫須有先生大吼一聲:
“你們這個村子裏都在睏覺不成?怎麼這麼靜呢?”
“誰呀?”
“我!我今天來了!”
“你,你是誰呀?”
“莫須有先生,你難道就不記得嗎?我躊躇了一半天,最後決定今天就搬來了,我想我早到一天你早得一天的房錢,你一定是不會不歡迎我的。”
“糟糕,今天就搬來了,這麼個急脾氣!——這怎麼好呢?”
這怎麼好呢,莫須有先生的房東太太實在沒了主意,赤手空拳,幾乎要拍起巴掌來,“這怎麼好呢,”她剛纔自己搖了二十斤煤,此刻正在那裏“洗臉”哩,前天在花園裏穿的那一件藍布衫兒身上都沒有了,身體膚髮受之於父母,衰老於天地。不但此也,莫須有先生規定了明天來,她也預算好了,明天一早起就把屋子裏打掃得乾乾淨淨,雖然今天也並不就不幹乾淨淨,有什麼對不起人,而她的一件夏布衫兒也於昨天早晨在箱子裏看過了一遍,明天好穿,出門如見大賓,爲什麼今天就跑來呢?急則智生,她可以叫莫須有先生等一會兒,乃大聲回答道:
“莫須有先生,你等一會兒。”
莫須有先生就等一會兒。然而莫須有先生好奇,空手站在那裏也實在無把握,過了五分鐘就不行,乃隔着門縫望一望,好像一個狐狸想上樹——
“我看你在那裏幹什麼?”
“你怎麼這麼的同小孩子一樣呢!我叫你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我在這裏洗臉。”
門外之人只好碰壁,然而實是縮了頭,然而很有點兒生氣,“我爲什麼同小孩子一樣呢?”生氣就生氣——
“洗臉!那你就是貓洗臉!你爲什麼罵我呢?你這個討厭的老婆子!——貓洗臉就是有客來,我們鄉間有這麼個傳說。”
文章上有這麼一轉折,莫須有先生也自覺可笑了,就笑,“工程浩大,還沒有走進第一步就同人家吵嘴,有什麼意思?”原來到此他是發憤要做一番工夫也。乃掉背而向樹,看樹上的那個知了知了兒到底躲在那一個枝子上。
“這個蟲兒奇怪,躲在葉子裏頭叫人看不見。”
不提防,大吃一驚,無聲無臭的門兒就開了,整齊嚴肅笑容可掬的一位老太婆開門而不出位叫一聲“莫須有先生你好”了。莫須有先生也就五官並用,幾乎思索不過來,險些兒沒有失禮,丟開四百五十棵杏樹底下一場相見不提,“今天你怎麼這樣打扮”也不說,回敬一聲道:
“房東太太,你好?”
於是再也不敢亂說話,主賓相從,入太廟,每事問,賞鑑了一半天,三間屋子,——開張第一回不是說一間半乎?那大概是極力要形容莫須有先生之家並不舒服,因而不免誇大一點,其實是三間,三間屋子陳列了許多古董,莫須有先生實在忍不住要讚美,低聲下氣,搖頭,蓋等於不相信世間,說他再也不下山,等於一鞠躬,而又說話:
“房東太太,我真真的佩服你們。吃飯既然是那樣的艱難,而屋子打掃得如斯之大雅,而一件古舊的夏布衫兒,這麼的好銅鈕釦,也決不拿去打鼓,殊爲莫須有先生理想中的人物,人世真是好看多了。”
“你且把你的東西自己歸着一歸着。”
“那我可要請你今天別發牢騷,既然是我負這個責任,既然是我在這裏頭用功睡覺,那一切又都要照我的安排。”
“這是什麼話,不及不及。”
“好比你的這許多東西,我殊不能夠有用。”
“合用你就留着,不用的我就挪到我那邊去,——這個筆架同硯池你不喜歡嗎?是我家老爺子當初從鳳凰城帶回的。”
“鳳凰城,這個名字我就很喜歡。這兩個小玩藝兒實在很有意思。我看一看就夠了,用我總是喜歡用在〔我〕自己的,無論到那裏我總是自己帶着,——這個匣子裏裝的是什麼東西呢?”
“帽匣子,裏頭裝的是我家老爺子的花翎頂戴,我打開莫須有先生看一看。”
“那好得很,自從我長大成人以來簡直忘記了,幸虧你這一提,小的時候我看見我的舅父頭上帶着這麼一個東西,喜歡極了,而又不敢要他給我玩一玩。不知怎的,我彷彿知道這個東西他是決不會給我們小孩子玩似的。”
“你看——唉,如今都用不着了。”
“你又何必感傷呢?時代已經過去了。”
莫須有先生看着這個花翎頂戴,他知道這比他的舅父闊得多了,而兒童世界的花翎頂戴,他今生再也看不見了,那是怎樣的好玩呵,——你又何必感傷呢?你還可以玩古董。
“老太婆,我小時所喜歡的東西,我記得清清楚楚,那簡直是想不通的事,好比我最喜歡過橋,又有點怕,那個小人兒站在橋上的影子,那個靈魂,是我不是我,是這個世界不是這個世界,殊爲超出我的畫家的本領之外了。”
老太婆自言自語,不曉得咕嚕些什麼,莫須有先生忽然大擺架子,不屑於聽了,停頓了一會又說他的話:
“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貓捕耗子,耗子唱耗子戲,我都喜歡,而我所〈以〉最不喜歡的就是拿來做花翎的那個孔雀,只看見牠的羽毛,不看見牠的生命,令人怪沒有意思的,所以我在什麼公園裏看見有人圍着一隻孔雀看,我就覺得這些人沒出息。”
“莫須有先生,你這個人一點同情都沒有,你不曉得我的心裏是怎樣難受……”
“哈——我且問你,你那個東西是誰的呢?”
“什麼?”
“那裏,那牆上掛的弓。”
“我告訴你過,我們保衛皇室,人人都得有跑馬射箭的本領,這個弓,便是我們的曾祖父當初在關外所用。”
“好不好,這個東西就掛在我這裏?我喜歡看牠。”
“那有什麼不可以?”
“哈,那我高興極了,——有一位老漢,同我相好,他說他願得一枝百戰鋼槍掛在他的鳳凰磚齋壁上。他原是江南水師出身。”
“那這個相框子我拿走不拿走呢?是我們老爺子同他的幾位好友在吉林省城照的。他老人家喜歡喝幾杯,你看,這個就是。下雪的天,大家坐在亭子裏喝酒。”
“是不是我們黃岡的竹樓?——唔,你也把牠取下來罷,拿到你那邊去掛着罷。這個我有說不盡的心事,我的高明的房主人千萬請原諒。古之人,或者一張畫像,如果中意,我也是喜歡擺在我的屋子裏的,彷彿覺得我於他是不相干,好比我有一張杏壇講學的孔丘,我的一位朋友送我的。我的母親六十生辰,曾經寄我一照片,我也只好珍重牠收藏起來了。慚愧得很,我總有一個絕緣的意思。我之搬到你這裏來住,那也實在是一個住旅館的私心,彼此之間有不必關係的可能。”
說着他張皇四顧,有一件事情不由你作主的樣子,叫她給他一點紙,她問他什麼用,他說他要上茅司,於是他出了門上茅司,走得很快,不言語。方其出門時,叮嚀了一句:
“話沒有說完,回頭再談,——昨天有一般朋友請我上會賢堂,他們都喝醉了,我只是吃菜。”
於是我們也只好下回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