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風雨第十回 揭竿成義軍共圖大事 投河殉情侶各有千秋

  卻說伯堅聽到一種皮鞋響聲直達門邊,接着又有人推房門,似乎剛纔押人去槍斃的那班兵士又光顧到這裏來了。伯堅如此想着,那心裏也就卜通卜通跳個不了,望了淑芬只管出神。淑芬渾身都有些抖顫,哪裏還說得話出來!但是門閃開了,燈光裏照着四五個兵士,在門口站了沒動,只是吳信幹一人走了進來。他笑着點了頭道:“我今天太忙,沒有來招待,真對不住。”伯堅看看他的臉色並不像有什麼惡意,這才略爲定了定心勉強笑道:“我們雖是關在這些,有吃有喝,卻也用不着什麼招待。”吳信幹兩手捧了拳頭向他連拱兩下,笑道:“恭喜,恭喜!你的公事下來了。”伯堅以爲是釋放自己的公事下來了,臉上有些喜色,便搶着問道:“今天晚晌我們就能出去嗎?”吳信幹道:“爲了我們保護周到些起見,你還是住在這裏的好。明天一早,你就可以拿了公事去就職。”伯堅望了他道:“就職?就什麼職?”吳信乾笑道:“你這人真是把官不放在心上。我們接洽這多天了,不是請你出來做縣長嗎?你一切都放心,我們這裏派四十名衛隊保護你去就職。”他說到這裏,回頭向門外看看,那裏正站有許多武裝先生,繃住了臉上的橫肉,各瞪了兩隻大眼向屋子裏望着。伯堅想到身上他們幾次虐待的經過,又想到剛纔他們押人去槍斃的情形,心裏頭簡直不敢想了,也不敢看了,只對了吳信幹輕輕地說着唯唯。他是完全屈服了。吳信乾笑道:“一切的事都辦妥了,你今天晚晌可以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了。”伯堅微笑着,他望了淑芬,她也微笑着。這時,兩個聽差又送進兩個食盒子來,滿盛了飯菜的碗都放在桌上,擦好了杯筷,在桌子上很妥貼地放着,才退開了去吳信乾笑道:“你二位請用飯,有話我回頭再來說。”說畢點了頭出去,給他們反帶上了門。

  伯堅到了現在,反正是有吃便來,卻也不再躊躇,和淑芬就安心吃飯淑芬向房門看看,低聲向伯堅道:“剛纔姓吳的說的話,你看怎樣對付?”伯堅道:“現在我還沒有打好主意,但是我們以後還要做人啦……”說到這裏,皺了眉道:“他們是不肯放過我的,怎麼辦?”淑芬坐在他對面的,低了頭只管扒飯。她對於伯堅的話,似乎執着那遊夏不能贊一辭的態度。伯堅陪着她扒過了幾口飯,靜默了許久,才問道:“你的意思怎麼樣?”淑芬道:“我有什麼意見,這是你自己個人的出處,我哪有法子參加意見?”伯堅道:“其實你應該和我出些主意的。我不是爲了你,何至於這樣進退狼狽呢!”淑芬依然很沉靜地扒了幾口飯,才從容答道:“你若是爲了我的話,我可以在你之前犧牲的。”她說這話時,停住了筷子不曾扒飯,眼睛眶子裏含着兩汪眼淚水,幾乎就要滾了出來。伯堅看了她這樣子,就不能一個人安然吃飯。於是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去,用袖口和她揉着眼睛,很柔和地道:“將來我們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先結婚。”淑芬將頭一偏撥開他的手道:“你這又是個錯誤。難道我心眼裏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事情嗎?”伯堅道:“當然也有別的事情,可是你不能不承認結婚也是你心上一件事吧?”淑芬沒有回答,端端地坐着。伯堅俯了身體,將左手按着她的手臂,右手環繞了她的頸脖子,將臉伸到她耳朵邊低聲問道:“你說,我問的這話有些對嗎?”淑芬正要答這話時,忽然如海潮一般的人聲由半空裏直送到屋子裏來。伯堅道:“呀,這是什麼聲音?我聽過的,很像衝鋒時候的喊殺之聲啦!怎麼沒有槍聲首先就衝鋒起來呢?”他二人這樣說話時,那喊殺之聲一陣緊似一陣由遠而近,直逼到這屋子前後。伯堅向淑芬道:“這一定是有了什麼變動!”說到這裏,將聲音放得特別的低,便道:“假使真鬧起來了,我們可以借這個機會逃走。”淑芬依然側耳聽着道:“別忙呀,你知道這是鬧什麼?”所說未了,突然卜卜卜一陣機關槍響,立刻把那潮涌似的喊殺聲抑止下去。但是人聲雖然按捺下去,那邊的槍彈聲卻也開始響了起來。伯堅握了淑芬的手道:“你聽聽這是打起來了!我們不圖着這個機會逃走等待何時?”淑芬關閉在這屋子裏多天倒沒有什麼,現在提起來要走,兩條腿忽然彈琵琶似地只管抖顫着。

  伯堅輕輕走到房門邊,耳朵貼了門扇一聽,外面並沒有什麼響聲,就將房門緩緩地打了開來。伸頭向外看時,並不看到那兩個監視的兵士,也不見有聽差的。於是一隻腳跨出門檻來,在屋子兩邊張望了一陣,把那隻腳依然又縮了回來。淑芬扶了牆壁走到他身後,用手扶了伯堅問道:“沒有什麼響動嗎?”伯堅道:“這事有些不對。外面鬧得這樣厲害,何以屋子裏反沒有什麼動靜?不要是他們完全失敗了吧?那就好極了,正是我們脫險的機會。”說到這裏時,只見吳信幹帶了兩個兵上衝了進來,向伯堅招招手道:“你跟了我們走,外面很緊急。”伯堅道:“這樣夜深,我跟着你們到哪裏去?”吳信幹道:“你不用多問,跟着我們走,免得耽誤了時間。”伯堅還未曾答話,又聽到兩個不同的方向發出海潮一般的喊殺聲來。吳信幹吃了一驚道:“什麼?後門也要不能走了?”他也不說第二句話,掉轉身子就向外面跑了出去;那兩個兵士見他跑着,莫名其妙地也跟了向外跑出。伯堅看到慌亂的情形,神色也有些不能自主,就向着淑芬道:“這個情形,大概他們是不妙。我們自己要怎樣辦呢?”淑芬只緊緊地牽住了伯堅的衣服,對於他的話卻是無從答覆。伯堅悄悄地在屋子門外的走廊上,由東頭到西頭走了一遍,並不見人來。聽那前門外的槍聲,已是越來越近,有幾粒子彈嗚的一聲由半空裏穿來,在屋頭上滾着,還沙沙作響。伯堅嚇得向屋子裏跑來,牽着淑芬的手道:“跑不得,跑不得!這外面就開火了。”淑芬道:“這不知道是哪裏的軍隊打到這裏來了,希望中國人打贏了就好。”伯堅站在屋中間望了她,只是呆聽着。忽然向淑芬道:“走吧,冒險也得走。你想住在這種地方,而且又是這樣自由,不是漢奸人家也要說我們是漢奸。他們把我們殺了不要緊,若是把我們當個漢奸來處死,死了還要落個臭名聲。”淑芬望了他道:“我早就沒有了主意,你看着怎麼辦就怎麼好吧。”伯堅想了想,又走出屋子去四處偵察了一會,跑進屋子來一頓腳道:“我們決計走吧!”他說畢,握住了淑芬的一隻手就向屋子外面跑。

  他先是向前面跑,走出幾進屋子都沒有看到人,直到大門口,在星光之下,只見橫攔着大門有一條黑影,似乎是堆疊的沙袋,料着那下面必有埋伏,話也不說拉了淑芬又向回跑。淑芬看到他突然轉身向內的樣子,也以爲是有了什麼新發現,當然不敢阻攔他,也跟了他走。這裏面的路徑伯堅也並不認識,只是心裏想着這裏應該有後門,所以只是退着。及至退過了幾重院子,黑暗中隱隱約約地有一列屋檐,估量着,那屋檐下可以伸手摸得到。那屋子的窗戶門板雖是不能十分看清楚,可是那屋檐在空中畫一道界線,是歪斜的,不是整齊的,這屋子窳敗也就可想而知。這已不知周繞到了什麼地方,既有這樣大一排房屋擋着在前面,當然這裏沒有出路。只好抽回身來,再想往前面走。淑芬拉住了他的手,不肯移動,她道:“你一刻兒跑向前,一刻兒跑向後,太拿不定主意了。這是什麼時候?還由得我們這樣子胡跑嗎?”伯堅站着定了定神,喘息着道:“我親眼看到吳信幹由這後面出去的,怎麼我們走來了就會找不着後門?”淑芬道:“我讓你一陣胡跑也跑得心慌了,不是沒有門,是我們自己慌亂得找不出門來了。我們先在這裏靜靜地等一會兒,心定了也就找出門來了。”伯堅也覺慌亂誤事,便斜伸一隻腳握了淑芬的手站定。慌亂起來,對於外面的事來不及注意,及至自己將身子站定以後,那人的吶喊聲和槍彈聲就四面八方都有。擡頭看時,一道帶着紅光的紫煙突然向上衝起來,衝上半天,在紅光之下,吶喊聲也比別的地方更爲兇猛。伯堅連連搖着頭道:“這簡直不能走了,大概滿街都在混亂的狀況裏面,我們和那派的人相遇,人家也疑心我們是奸細,出去就是送死。”淑芬道:“就是不走遠,我們也要找一處躲着,哪怕是隔壁的人家都不要緊,總以離開這有嫌疑的地方爲妙。”伯堅想了想道:“那除非是翻了牆頭過去。”他這樣說着,一刻兒急中生智,馬上拖了一張桌子放在矮牆的腳下,桌上再放兩把椅子,椅子上再擱一條板凳。這些東西,都是在各處亂跑找了來的,並沒有遇到一個人。將桌椅架好了,自己先由桌面爬上去,兩手正好按着牆頭,可以看到牆那邊的人家。於是跳下來扶着淑芬道:“你先爬上去吧,隨後我就來。”淑芬爲逃性命,也顧不得什麼高低,站在凳上,一隻腿擡起來正待跨過牆去,忽然嗚的一聲一個子彈由耳朵邊擦了過去。淑芬只叫得一聲“哎喲”,身子向下一倒,連着板凳椅子一齊滾倒在地。伯堅被上面的椅子打在身上,也倒了下來,身子麻了大半邊,在地上凝神了許久,才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淑芬道:“嚇死我了,一個子彈由我身邊飛了過去,我只聽到嗚的一聲響,可不知道受了傷沒有?”伯堅道:“什麼?你受了傷嗎?”連忙搶上前將淑芬攙起,伸手向她頭上摸起,直摸到大腿上來。一面摸着,按着,一面問道:“痛嗎?”淑芬始終說是不痛。伯堅也不曾摸到有粘溼的地方,就笑道:“沒事,你是嚇糊塗了。我再把椅子架起來……”淑芬連連搖着手道:“不,不,我不爬牆了。就在這裏躲一會,等外面風潮平息下去了再說吧。”伯堅看她這樣驚慌失措的樣子,只好壯着膽子寬慰她道:“這不過幾顆流彈在屋頂上飛着,沒有關係,反正也不能有大炮轟房子。我們到屋子裏面去避一避吧。”於是握了她的手,把她拉到一間屋子裏來。黑暗中也分不出什麼門窗格扇,腳下走着希沙作響,而且是軟綿綿的,似乎又到柴草房裏來了。這倒比較安適些,就在草堆上坐着,兩個腳都踹到草捆裏面去,陷下去好幾寸深。淑芬因爲腳下被草捆絆着,順勢一倒也就半躺着坐下去。二人這樣藏着,似乎得有一種保障,炮彈或者不打向這裏來。可是那嗚嗚或刷刷之聲,依然不斷地向屋頭上響着,子彈亂飛,有時落在瓦上,或拍的一聲碎了幾片瓦,這情形卻是很恐怖。好在二人都是經過這種恐怖的,彼此坐着時候久了,已經不害怕。倒是聽了外面的各種響聲,可以推測情形。

  這時,那槍聲和機關槍聲彷彿就在屋外不多路。每到二三十分鐘的時候,“殺呀殺呀”的聲音就要喊叫一次;在喊叫的時候,那機關槍如許多爆竹連着發放一般,跟着緊密一陣,這很像是進攻的軍隊前來衝鋒,可是衝鋒有三四次之久,始終沒有進攻過來。只要這喊殺聲過去,機關槍也就漸漸鬆懈下來。相持四五小時,天色漸漸地發灰。突然一陣粗暴的聲浪由遠而近,那槍聲就一律停止。接着雜亂的步履聲又由近而遠,似乎這裏防守的人支持不住,已經讓人家追跑了。同時屋子的後面,也是喊殺聲與步履聲直逼將來,聽到清清楚楚,繞着這屋子圍牆已經過前面去了。自這時起,龐雜的聲音就不曾一息間斷,後來索性有許多人說着話,和鐵器木器的撞地聲,直鬧到這屋子外面來了。就有人道:“人真跑光了,一個也沒遇見。這裏有後門,一定是由後門逃走的了。”接着就有開門聲,那屋子外的窗格扇砰砰響了幾下,有人道:“這個屋子裏,黑漆漆的,藏幾個人很不算什麼。找個火進過搜搜看!”又有人道:“忙什麼,天就亮了,等天亮了再找。有人在裏面,他不會跑上天去。”伯堅聽了這些話,心中只管叫苦。究不知道是些什麼人?自己心裏盤算着,身子一動,圍繞了周身的柴草就唏唆作響一陣,越是不敢粗率轉動,越是唏唆的厲害。天色由灰變白,窗戶裏外慢慢看天清楚了。這裏堆了許多粗爛木料而外,便是堆齊屋頂的草把。自己正藏在這草把中間,滿身都沾着草屑。心想:“這個地方決藏躲不了,等人家尋了來,一男一女這樣狼狽的情形,更是不妙。”於是向淑芬道:“隨我出去吧,與其讓人找了出去,倒不如自己走了出去還比較有話可說。”淑芬握住了伯堅的手,眉頭皺了多深。她和伯堅並肩坐着,一顆頭整個兒靠在他肩上,眼睛望了他露出可憐之色來。伯堅輕輕拍了她的脊樑道:“我們多少難關都闖過來了,不要害怕。遇着人不要說話,看我的眼色行事得了。”淑芬身子扭了兩扭,鼻子裏哼着,伯堅沒法,只得大了膽子走出來。一出門就看見兩個穿短衣服的人,袖子上繞了一圈白布條,手拿了一根粗木棍,由一個小門邊走了過來。伯堅不由心裏一跳,自己怎麼這樣糊塗?後門就在這裏,昨晚上找了一晚的後門也沒有找着!走過來的兩個短衣人先有一個喝道:“你站在這裏癡癡呆呆地做什麼?你們是幹什麼的?”伯堅看這兩個人,也不知道是哪一路角色。若要說實話,怕犯了忌諱,若說假話,又怕這正是本城的起義軍,倒要鬧個錯中錯。那兩個短衣人看他只管猶豫着,以爲定不是好人,都擁了上前,一個拉一個,喝道:“跟我們走!”伯堅道:“二位不問青紅皁白,把我拉到哪裏去?”那個人橫了眼睛道:“你這漢奸不配和我說話!到了說話的地方,你就明白了。”伯堅心裏想着:“既是開口罵漢奸,這一定是同志,倒用不着與他分辯,見了負責的人自然可以說得清楚。”因之也不再說什麼,跟隨着這兩個人就向前走。

  到了前面,形勢完全改變了,許多門上都貼了青年義勇軍查封的白紙紅字封條,有兩個屋子門口貼了文書股、會計股的字條。以前什麼參議室、指導員室、顧問室的牌子,都打落着仰在地面,這更可以證明現在一副什麼局勢了。那兩個人將他們帶到會客廳裏,那裏已經有四五個穿學生軍制服的人坐着閒談。見男女二人被推了進來,都迎上前來看着。伯堅一路走來,心裏已經有些計劃。見了他們,就笑着一鞠躬道:“難得諸位到了這裏,我算重見天日了。”有一個學生軍並不答覆,卻向引送進來的兩個短衣人道:“他是誰?”那短衣人道:“這兩個人躲在後門草房裏。一男一女形色張惶,想有逃生的樣子,我看一定不是好人。”淑芬也看出情形了,這是民衆和學生的組織,克復了這縣城了。這裏都是學生,自己是個在學生隊裏做領袖的人,這可到了說話的機會,便將胸脯一挺,對那短衣人一瞪眼道:“你胡說,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好人?”她如此一來,倒把那個短衣人怔住了,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話好。一個學生向前道:“這位女士不要焦躁,有話只管慢慢地來說。二位怎麼落到這個裏面來的?”伯堅看形勢和緩得多了,就把自己由西平到安樂來的經過事實,詳細說了一遍。不過對於自己被迫在地方自治會宣言上簽字一節,隱去了不提。那學生軍走上前來,握住伯堅的手連連搖撼幾下道:“久仰久仰,我們正要打聽你老哥的下落,不料今日馬上就把你老哥碰着了,這真是一個好消息,令弟要快活死了。我叫杜復山,是學生義勇軍的一個副指揮。這次和一二百位同志分頭在安樂、永康兩縣聯絡有志氣的老百姓,共得了五千人,組織了義勇軍。全軍我們分作十隊,一隊一人指揮,十隊裏面還有一個總指揮。令弟仲實也是副指揮之一。昨天晚上,我們十隊人裏應外合,在城內外同時起事,敵人在本城駐防的只有六七百人,雖然大炮機關槍他們都是全備的,可是我們十隊人分了十處起事,城裏的警察又和我們合作,敵人分頭防禦,應付不過來。我們多數人靠了鐵棍、大刀把敵人打敗,搶了他的機關槍,進攻這個憲兵司令部和自治委員會。敵人不知道我們的虛實,全城都有喊殺聲,以爲全城百姓都起義了。他們不敢應戰,就逃跑了。兄弟帶的是第八隊,佔據了這個司令部。令弟是第七隊,原來和兄弟同攻司令部的,這裏得了勝,他特別奮勇,又帶了全隊人追出城外去了。他和我說過,有一個哥哥讓敵人抓去了,因爲和敵人不合作,恐怕性命難保,天天發愁。現在我們勝利了,你老哥又安然無恙,他回城之後這一分高興就不必提了。我們的目的是要替國家爭些人格,不僅是克復安樂,就算完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你老哥是一個人才,現在出來了,我們非常地歡迎你來合作呀。”伯堅道:“原來各位做出了這樣一番驚天動地的事!真讓我慚愧得很了。昨晚上這一仗,百姓有什麼損害沒有?”杜復山道:“百姓沒有什麼損害。曾先生大概掛念府上的人,這不用掛心,我們早派兩個人去保護的。”說到這裏,那兩個短衣人料着這二位不是漢奸,就悄悄地走遠了。杜復山於是將伯堅一一介紹給在屋子裏的人。又說他是個威武不能屈的志士,在被捕的時候,一定對敵人有許多激昂慷慨的行爲。等軍事平靜了,我們應當開個慰勞會,請曾先生演說他被捕時候的經過。他只管這樣地恭維伯堅,伯堅心裏說不出所以然,臉上陣陣發紅,不住地向了淑芬望着。淑芬坐在與大家較遠的一張椅子上,兩手按了膝蓋低了頭沒有作聲。他與伯堅似乎有同樣之感,覺得人家這種恭維的話,不聽倒也罷了,可是這客廳裏來的人川流不息,非常之忙碌,來一個杜復山就介紹一番,總說伯堅是個志士,幾乎要殺身成仁。伯堅只能對人說自己沒有什麼本領,可不能說自己沒有勇氣。因之在杜復山給他介紹許多朋友之後,把一件長衫裏面的小褂汗溼得通通的,小褂子後身和脊樑一齊粘貼起來,說不出來身上有一種什麼難受之處。自己不能謙遜的時候,只是向人家苦笑,臉腮上爲了裝苦笑,都有些疼痛了。到了最後,伯堅覺得自己的心裏好像不住地用滾油在那裏澆潑,萬分忍耐不住,就對杜復山道:“兄弟有件事要和杜先生商量,就是兄弟被捕以後,曾回去探望過家母一次。家母住在一幢老廟的難民收容所裏,那生活簡直和乞丐差不多。每一想到,心裏像刀挖一樣,直到於今總是放心不下。現在脫去了羈絆,一切自由都不妨從緩恢復,只是想立刻回去看看。……”杜復山不等他說完了,就搶着道:“曾先生要回去看老伯母,這是你的孝思,請便,請便。”於是就叫了兩個義勇軍的兵士進來,先介紹着說:“這是貴縣裏的志士曾伯堅先生,你們送他回府去一趟吧。”伯堅、淑芬向他道謝着,然後隨這兩個兵士出來。這兩個人都穿的是短裝便衣,不過手上帶了藍布圈,看那樣子很有知識,不像是粗人。在路上便問道:“剛纔這位杜指揮不是本縣的人嗎?”一個兵道:“他是永康縣人,你先生怎麼不認識?他是南強中學的學生,端午節劃龍船他頂出風頭。我們安樂的龍船幾乎敗在他手上,安樂縣城裏的學生誰不認識他?這回這樣出力和我打跑敵人,實在想不到的事。”伯堅聽說,心裏這才明白,因對淑芬道:“我們安樂縣爲劃龍船的事,跟對河永康南強洲的人結下不解之仇,倒不料他們這樣的幫忙。這樣看起來,中國心未死,還大有可爲啦。”淑芬還不曾答話,只聽到迎面一陣喧譁之聲大起,伯堅倒是一怔,只是看看街上的人並不曾怎樣紛亂,料着沒有什麼事,就鎮定着隨了兩名兵士朝前走。

  不多一會兒,只看一個短衣壯漢背了一根大竹竿子,上面垂着一幅七八尺大白布,上面大書特書五個大字:“招募義勇軍。”那旗子後面有幾個男女學生,臉上曬得通紅,滿街亂飛傳單。有兩個人手上拿了傳話筒,沿街左右大叫道:“有熱血的人,都跟了我們來救國呀!”街兩邊的人,有跟着走的,有鼓了巴掌叫好的,只覺空氣緊張。眼面前的人,沒有一個不興奮的。這大旗後面,烏壓壓的一羣人,估量着約莫有上千人,都大開着步子,直向前面走了去。伯堅讓到街的一邊,看了出神。忽然自己的手一把被人握着,喊了起來道:“這不是哥哥!”伯堅看時,正是兄弟仲實,因道:“我聽說你帶人追敵出城去了,怎麼在城裏?”仲實道:“我追了一陣子也追他們不上,就是追上了,把他們全部解決了,也沒有多大意思。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我們把敵人打跑了,他必不甘心,一定要派大隊人馬來報仇。我們的勝敗,不在現在,要在將來。所以我帶隊回來,一面擴大義勇軍的組織,一面開兩縣救亡會議。我們現在就到第十中學去開會,哥哥也去!”伯堅道:“我被捕了不少日子了,家裏不知鬧成了什麼樣子?母親一定也掛念我的,我急於要回去看看。”仲實道:“唉,這個時候還顧什麼家!我們家早就完了。不過是全家在收容所過日子,還會窮到什麼地方去?你既然出來了,派個人回去告訴一聲就完了。哥哥,你難道不如我!”伯堅因他如此反問,就無話可說了,便望了淑芬帶着笑容道:“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我舍弟仲實。”又向仲實道:“這就是淑珍的姐姐淑芬女士,我們都是表親啦。我們由西平來,始終是在一處的。”仲實聽了哥哥的話,又看他兩人這副情形,心中就明白了十之八九,因點頭道:“那就好極了!可以請這位表姐去見母親報告一切,你直接和我一路到第十中學去。你若把被捕的經過報告出來,一定博得大家盛大的歡迎。快走吧,回頭趕不上大家。”伯堅怎能道不跟着兄弟去?迴轉頭低聲向淑芬道:“你看怎麼樣?”淑芬道:“可以的,不過我希望你早些回家來。”仲實見淑芬答應了,立刻挽了他哥哥一隻手,掉轉身道:“走吧!”伯堅勉強站定了兩分鐘,交代兩個義勇軍和淑芬幾句話,匆匆地就走開了。

  一路行來,正碰到仲實幾個同學,他們看到伯堅也在一處,都知道他被捕這件事的,就噼噼啪啪鼓起掌來。伯堅看到這樣子,心裏自是十二分高興。可是想到自己在被拘留時候軟化的情形,倘若讓人家知道了,不但是沒有人歡迎,也許還要受人家的指摘呢。心裏如此想着,一陣陣的熱氣直烘上臉來,連耳朵都是燒着的。仲實是個好事的人。自己雖然是個義勇軍的副指揮,但是一晚上的虛兵恫哧,就把敵人轟走,自己並沒有吃什麼苦惱,這還不足爲奇。自己哥哥曾被敵人捉去,以一個赤手光拳的文人,不爲權威所屈,奮鬥着自己救出生命來,這真是個勇敢之士。所以當着大衆鼓掌歡迎的時候,他那個穿了軍服的胸脯子,格外是挺得高高的。看看同學又看看伯堅,這一分得意,就不必說了。他退後一步,和伯堅並肩走着,低聲說:“老大,你看,民衆是這樣的歡迎你,人生在世,不應該這樣轟轟烈烈地幹上一場嗎?我說句不吉利的話,假如你死在手裏,那還不是全國皆知嗎?”伯堅的臉早已紅破了。兄弟這樣一擡他,不但是兩臉發燒,心裏也就像小鹿亂撞一般,那顆心幾乎由腔子裏跳了出來。他什麼也不能說,只是低了頭走路,面子上不住地放出苦惱的笑容來。可是看他那兩個眼睛眶內,似乎含有兩汪水,幾乎是要哭將出來。仲實握了他的手,輕輕地道:“你怎麼了?樂極生悲嗎?”伯堅想了想,就點了點頭。仲實依然握住了他的手道:“老大,你鎮靜點罷。你在敵人手裏時刻有生命的危險,你也很坦然地過來了,怎麼人家歡迎你的時候,你這樣的心神不定呢?”伯堅將仲實的手緊緊反握着。望了他道:“仲實,你是個好男子,我哪比得上你。我的心緒太不安靜了,你讓我回去罷。我不能再受民衆的歡迎了,民衆越是熱烈地歡迎我,我心裏越難過。這樣下去,我非……我非……非死不可呀。”仲實道:“真的,你熱血沸騰,樂極生悲了。但是你必定鎮靜着把你被捕的經過宣佈出來。你要知道,這不是要你出風頭,爲了有這種事情好去刺激民衆的情感。我們當義勇軍的人,經濟、武器,全不行。所以拿去打倒敵人的,就是這民衆的銳氣。我們只要可以鼓勵民衆的銳氣,什麼法子好,我們就用什麼法子。爲了國家,我希望你去。”仲實這樣一篇慷慨的話,逼得伯堅實在不能不向前了,便點着頭,自己壯着自己的膽子,高聲道:“好的,我和你一路去講演吧。”他說的話聲音響一點,在身後跟着的一班同學,噼噼啪啪又鼓起掌來。說着話,已經到了第十中學的大門口。那情形完全和往日不同,可憐那許久不敢露面的國旗,這時已高高地又懸着在大門口,八字照牆上,白紙上寫着斗大的紅字,乃是:“我們用熱血救回祖國來。”這國旗之下,人就如潮涌一般向大門裏擁了進去。仲實老遠地就指着向伯堅笑道:“只看這種情形,值不得我們興奮嗎?”只在這時,見一個二十來歲的短裝青年,端了一條板凳,擠着在人羣中放下去,他站在板凳上,脫下頭上的平頂草帽,在空中招展着,口裏喊道:“諸位,諸位,不要亂,我報告幾句話!”大家因他大聽喊着,就都站住了腳,昂起頭來望着他。他喊道:“我們都知道這回起事,義勇軍十個副指揮裏有位曾仲實先生,可是你們不都知仲實的令兄伯堅先生,更是一位志士!他讓敵人捕去了關起來,無論怎樣地勢迫利誘,他總不屈服。敵人看到他有骨骼,也就不忍難爲他。這豈不是我中華民國的好青年嗎!現在曾氏兄弟來了,請大家閃出一條路讓他們進去。而且我們更當喊三句‘歡迎熱血男兒’的口號,歡迎二位曾先生。你們看,那就是的。”說着,高高地用手向曾氏兄弟倆一指,真是羣衆心裏容易受着感動,立刻便向兩邊一分,閃出一條人巷,那大衆的目光也就同時向曾氏兄弟身上射來。仲實滿臉紅光,自挺了肚子笑嘻嘻地向前走着;伯堅爲了大家的熱烈空氣所薰蒸,也就壯着膽子緊隨着他後面走了進去。

  這個學校裏面,滿坑滿谷都是人,屋子裏,屋子外,沒有一點空隙。後面由大門口跟進來的人正高呼着歡迎的口號,聲震霄漢,大家都不由地迴轉頭來望着,可是伯堅心裏總是慌亂着鎮定不住。這樣的吶喊歡迎聲,彷彿就聚着幾百尊大炮向着他良心上進攻,糊里糊塗地不覺跟仲實走到裏面一片大操場上。操場中間,搭了個無頂高臺,檯面前有一根高旗杆,上面掛了國旗,在半空中被風吹得呱呱作響。臺底下,許多舉着高低的小棍子,搖擺着小旗,也是風吹得呼嚕有聲。這空場中,只是這些人影和旗幟,便覺得空氣緊張,另是一番境界。那講臺上,卻有一個人在那裏指手劃腳地演說,他前半段說的是些什麼並不知道,但是現在所說的,就異常的激昂。他道:“這種漢奸,替我們中國人丟盡了臉!若是留着他們,不但是我們全縣的污點,簡直是我全國人的污點。我們若不是昨天已經起義,遲了三天,他們的自治會成立,正式組織成功,就有許多事要受他們掣肘的了。對於這種人,我們應當怎樣辦?”臺下的民衆手裏搖着旗子大喊起來,也聽不出別的什麼字,只是說“殺呀殺呀”。伯堅聽到這種喊聲,立刻臉上變成蒼白的顏色,掉轉身來就想抽身向後退去。只是兄弟緊緊地站在身邊,果然走開,兄弟必然大爲詫異,只得勉強鎮定着靠了他兄弟站着。那臺上的人喊道:“這種漢奸,究竟有多少我們不知道,但是在文件裏面找出了有他們的名字的……”伯堅只覺一陣熱氣攻心,頭重腳輕,鼻子裏哼了一聲,人就向後倒了下去。仲實連忙挽扶着他道:“哥哥,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伯堅勉強站了起來,迴轉身就走,只看他那跌跌撞撞的樣子,如喝醉了酒一般,決對不是沒有原故,也只好讓他走,緊緊地跟着,到了學校後面沒有人的地方,他才站住了腳。仲實拉住了他一隻手問道:“哥哥,你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發了瘋了嗎?”伯堅變着臉色,不住地喘着氣道:“我不但是瘋了,我快要死了。”說着又喘了一陣氣,才道:“兄弟,我非常之慚愧。民衆在那裏罵漢奸,猶如尖刀刺了我的心一樣!”仲實嚇得面色如土,瞪大了眼睛向他道:“什麼!你是漢奸?”伯堅道:“我不是漢奸,但是事實所逼,我惹有很大的嫌疑。當我被敵人拘捕的時候,他們用非人的待遇逼我在一張自治會宣言上簽字。我爲了那個袁女士,不能不留着生命保護她,而且我看那宣言很是空洞,不會有什麼實效,所以我就大了膽子在那上面簽了個字。至於將來能生出什麼問題來,我自己也是不知道。但是在那上面簽字的人,大概都可以說是漢奸,我和他們在一張宣言上簽字,不等於是漢奸嗎?現在民衆對我這樣歡迎,我良心上實在忍受不住,我只有犧牲我這條生命,來洗除我的恥辱了。你不用攔我,我這就走。”仲實正在熱血沸騰,愛惜名譽的時候,聽說哥哥做了這種事,也不由地怒火如焚,將拉着哥哥的手向下一摔,瞪了眼大聲喝道:“我真不料你會做出這種的事來!你有臉見同胞嗎?”伯堅向仲實半鞠着躬道:“兄弟,你說得是。我不但沒有臉見同胞,就是生我的母親我也沒有臉見她。我這回去,一定犧牲性命,做出一件光榮些的事來。但是我簽字那件事,假使社會上還不知道的話,請你務要和我隱瞞住了。”說畢,向兄弟面前垂頭站着,將兩手只管去卷自己的衣裳角。仲實也不答他,也不安慰他,鼻子裏一吸一呼卻是嗡嗡有聲。伯堅將胸脯一挺,昂着頭道:“不用你說,我是很慚愧的,我若不是很慚愧,能向你說出這些話來嗎?走了,再見吧!兄弟。”當他說“再見”的時候,人已走去好遠,說完“兄弟”兩個字,便已跑出了院門了。這個時候,仲實忽然有了個感想,哥哥此去假使真去犧牲性命,這便是弟兄永訣的一幕了。怎樣眼望着哥走去,並不攔阻?怎麼還用話來譏刺他呢?萬一他從此不回來了,自己對得住哥哥嗎?這幾個連續的感想,印到了腦筋裏來了而後,立刻向外面追了去。但是在他那一陣思索之後,已是耽擱不少的工夫,追到了外面已不見伯堅的影子了。學校大門外圍了許多人,自己突然跑出來已足夠讓人注意,若是在後面追着,又吶喊出來,未免有些引動別人的視聽。所以只擠出人叢來,在街的東西兩頭找了兩遍。因沒有得着蹤影,也就算了。他在這個會場上,本來預備一篇極沉痛的演說了,現在突然失了一個兄長,心裏說不出來那一種慌亂,只得垂頭喪氣回到難民收容所來見他的母親。

  這個時候,難民收容所已經沒有敵人的監視,難民得着了自由,聽說縣城已經被中國義勇軍收回來了,大家歡喜極了,滿院子人散着談話。仲實走到自己家人羈留的那個廊子下,那是這古廟的最後所在,便靜悄悄的。只有他的母親靠了壁坐在一個磚墩上,淑珍、淑芬分坐在兩邊,都默默低頭,不作一語。看那情形,似乎有個什麼問題談得不大合調,大家都在這裏生氣似的。仲實遠遠地就叫了聲“媽”,曾太太站起來道:“你怎麼就回來了?我看你們也太忙一點,你應該休息休息纔好。你哥哥呢?”仲實道:“哥哥嗎?”說着這話,未免遲鈍起來。先向兩位表姊看看,再又向母親看看。曾太太望了他道:“你怎麼說半截話,你哥哥哪裏去了?”仲實道:“說起來話長,我現在簡單的報告一句,他已經離開縣城,又到別的地方創造事業去了。”他這一個報告,把坐着的三個人一齊催着站了起來。淑珍先問道:“怎麼樣?他跟義勇軍又走了嗎?”淑芬道:“這裏總不至於有什麼人爲難他吧?”曾太太道:“他就不回家了嗎?”仲實答道:“他不是跟義勇軍走了,也沒有誰爲難他,只是他自己要走的。”淑芬只皺了皺眉毛,沒有說什麼。淑珍卻將頭伸着,發急地問道:“他自己要走?這爲着什麼呢?”曾太太道:“咳,你們愛國我也不攔阻你們。可是這樣大年紀的老孃都丟了不問,於心也不忍吧?”仲實道:“他已經走了,埋怨也是無用。讓我先和淑芬表姐先談一淡,然後我才能把他走開的情形說出來。現在這裏沒有外人,我們正好談一談了。”他說着話,在倒壁的一根橫柱上坐着,半側了身子,兩隻眼光都射到兩個表姐身上,似乎在他表姐身上顯然可以找出一些線索來似的。淑珍對於這個,倒沒有什麼感覺,淑芬可就向走廊四周去看看,故意避開仲實的目光,然後低頭坐了下去。仲實等大家都坐下了,然後很從容地道:“淑芬表姐,你在那憲兵隊裏拘留着的時候和家兄始終在一處的嗎?”淑芬臉上一紅,頓了一頓,又看淑珍一眼,才向仲實道:“你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仲實看她那種動作,心裏便明白,心想:“我何必管你們那些酸賬?”便道:“不是別的,據家兄說,在裏面被敵人壓迫不過,曾在一張宣言上籤過字。這張宣言很容易惹起社會上的誤會,他爲了要洗刷他的心跡起見,他不能不走,乾點事業出來。究竟不知道宣言簽字的經過是怎樣一種情形?何以會令家兄鬧得非走不可呢?”淑芬很沉默地向仲實看了,慢慢地答道:“我們原不拘留在一處。後來令兄和我到這裏來過一次,回去就拘留在一個地方了。可是我們這種拘留,不比平常手銬腳鐐,我們是五花大綁,人捲成了一捆,放在……放在地面上。”她說到這裏,聲音格外高一點,似乎故意引起人家的注意。又接着道:“那時候,我們除了伯堅將眼睛望了我,我將眼睛望了他,什麼辦法也沒有。所以儘管拘留在一間屋子裏,依然彼此不能相顧。”仲實道:“我們不是討論這個問題。我要問的,何以敵人一定要伯堅在一張宣言書上簽字?”淑芬道:“這個我倒明白,他們無非錯認了伯堅是這一縣青年的領袖,非把他拉攏不可。而且那張宣言書只是說中國政局不良,地方人民應當自治。地方自治,不也是政府早就籌辦的嗎?所以伯堅在又餓又渴的第三天頭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認爲沒有多大關係,就簽了字。我雖然知道不大妥當,在那生死關頭,誰又能多誰的事呢。”仲實沉吟了許久,昂着頭望望天,又向淑芬表示出躊躇的樣子來,才道:“經過是這樣子的嗎?不過據伯堅告訴我,那時他已有了死的決心。只是因爲淑芬表姐在那裏,他死不得,所以就簽了字。至於簽字的效力,他也覺得無關緊要的。到了現在,他因爲民衆很注意在他以前簽字的幾個人,他很有些害怕。事實上民衆認爲他是個威武不能屈的人,又十分的歡迎,他不免慚愧起來。怕與慚愧,逼得他心理變態,不能不走。當時我聽他的話和他的態度,我也很瞧不起他的。於今想起來,他究竟是個好人。若在別人,不會把這事瞞到底嗎?萬一將來事情泄漏了,事過境遷,誰又能對他怎樣呢?現在他要滌除他的污點,大概要幹一番的。”他只管說得痛快,卻不想這些話可急壞了靜靜聽着的曾老太太。她面色由黃色變成蒼白色又變成了青灰色,將聲音抖顫着道:“這樣說,他……他不會回來的了?”說時,目光可就撒到淑芬身上,道:“他在拘留的時候,和你說了什麼來着?”淑芬道:“並沒有說什麼?”仲實道:“這件事現在很顯然的,伯堅原是拚了一死也不簽字的。不過他不忍爲了自己,又連累了淑芬表姐。表姐不必誤會,我並不是怪你,特意回家來和你對質。我是要知道一個究竟,纔好去援救他。事情,哼,我總算明白了。”說着淡淡一笑。淑珍道:“表弟,我聽你的話,總有些半吞半吐的不大十分明白。你何不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姑母也明白了,事到於今誰也不能怪誰,各人讓各人的良心去裁判就是了。”她雖是和仲實說話,那一雙眼睛不住地射到淑芬身上,似乎她的眼睛是鐵,淑芬的身子是吸鐵石,情不自禁地總會注意着淑芬。淑芬每一望她時,便是四目相射。這女子的眼睛和女子的眼睛相射時,除了極少數的羨慕成分而外,其餘便是妒嫉、猜忌、挑剔,忿恨、輕視,總而言之,居好意的時候在極少數。這時淑珍的眼睛裏,除了上述的成分還有譏諷、得意兩種情味。淑芬想起以前的事,當然很是慚愧。可是越慚愧,越不願在這些人面前表示出來,臉上不時放出淺笑,來掩飾她的窘狀。可是身上的肌肉似乎有些抖顫,十個手指頭也像經涼水沖洗過了一般,一陣涼氣由指尖直衝到五臟裏去。仲實看到這兩位表姐鬥爭的情形,料着是越說越擰的。他們衝突起來,自己在這裏頗難爲情,便站起來道:“我要走了,得了消息,再來告訴你們。不過我猜他的消息……”下面這句話還不曾說完,人已走出了這條後院子門。

  曾太太急得站了起來,手扶了廊柱子,望了他的後影叫道:“孩子!……”淑珍道:“他已從軍了,姑母你怎能留住了他?”曾太太道:“少年人都是這樣蠻橫不聽講,我這樣老年人也沒有法子和他們分說,只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去胡鬧吧。”說畢,又嘆了一口氣。淑芬低頭坐在一個矮墩上默然無語,淑珍卻站起來攙着曾太太道:“姑母,你聽我說,國家到了這個時候,就算是人民的不幸。沒有法子,只好拼了性命去和國家出力。你老人家想,哪個青年人沒有父母?若是都爲了有父母不去出力,試問有多少孤兒去出頭呢?你看仲實表弟,多麼受民衆的歡迎?說起來是你老人家的兒子,他也有面子呀。伯堅也是這樣,他有面子,你也有面子,反過來伯堅若是沒有面子,與你老人家也不好不是?一個有關係的人,總是望他有關係的人成個大英雄,大豪俠。至少,也是要他有關係的人成個有人格的人。如其不然,就算是別有心肝。”說了這話,眼睛狠狠地盯住了淑芬,一面慢慢地扶着曾太太坐下。淑芬坐在那裏,聽了這些話,覺得淑珍句句是安慰曾太太,句句就是譏諷自己。可是要和妹妹辯白幾句話,那便是自己承認了不希望伯堅做個有人格的人,自己也是別有作用。心裏如此難受着,將踏在地上的兩隻腳尖左右移動,在地上劃出痕跡來,好像一肚皮心事就可以在腳尖上去發泄。淑珍依然站着,只相了她一眼,對曾太太道:“姑母,我去和你燒一點水來喝吧。”於是就走出這廊子去了。

  淑芬望了曾太太一眼,依然低了她的頭,腳尖在地上塗抹,慢慢地道:“姑母,你看淑珍……”曾太太道:“我和她相處幾個月,我知道她是個實心眼的孩子,你姊妹倆不要爲了這個發生什麼意見啦。”淑芬依然低了頭道:“你看她對我總沒有什麼好顏色,我倒處處將就着她。”曾太太用手摸了臉,沉吟着道:“她呢……瞧,也有她的想法,可是我決不怪你。不是你,我的兒子也許沒有了性命,難道我還不應該謝謝你嗎?”淑芬聽了這話,幾乎要哭出來了,將身子站了起來,不多大一會兒又坐了下去,正色道:“姑母,你說這話,不是讓我的心裏更難受嗎?”她只說了這句,再也忍不住眼淚,腳微微一頓,哇的一聲哭將起來。曾太太道:“姑娘,你別多心。我這大年紀,不會說什麼俏皮話的,我總是有一句說一句的呀。”淑芬也不能再理會曾太太的話,掀起自己一片衣襟,掩住了自己的兩隻眼睛只管是哭。她如此一哭,把到前面去的袁學海夫婦也驚動了。走了來問明瞭原由,袁學海昂了頭道:“這件事,我們做親戚的也不好說什麼。不過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他坐在一根欄杆的斷木柱上,搖曳着兩隻大腿,他覺得滿腹的議論,在這句話裏已是很有含蓄地說了出來。淑芬聽聽各人的口音,並沒有什麼人是和自己表示同情的,心裏非常之難過。回想起當日被拘的時候,伯堅實在有以死相拒簽字的決心,只因爲自己哭哭啼啼的,把伯堅的心事哭軟了。老實說,自己心裏就很主張伯堅簽字,好讓自己保全性命。於今爲了怕社會的指摘,只得躲了開去。假使當日不簽字,不見得就會死,到了現在不但伯堅成了志士,自己也很有光榮。淑珍她敢用一句話奚落我嗎?她側身坐在一邊,似乎是靜默地一語不發,可是她心裏紛亂極了,好像置身在幾十人開辯論會的會場上,議論的結果全都是自己失敗。想了一陣子,又哭起來,倒是曾太太反勸着她不要傷心。又道:“大家不過是商量這件事,並不怪你。伯堅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他要怎樣辦,我做孃的也干涉不了他,何況你們表兄妹呢。”淑芬心想:“母親干涉不了他,正是我干涉過他呢。”到了這個時候,人家說好話,她聽了是後悔,人家說壞話,她聽了也是後悔,心裏只是難過。這樣難過了兩天,竟如同得了一場大病。她蘋果似的肉腮,現在瘦將下去,成了尖下巴頦的瓜子臉,兩隻鳳眼變成荔枝眼,眼眶陷下去多深,冷不防地常是嘆出一口氣來。仲實在每天下午總抽工夫來看一次母親,據他說:“西平也起了義勇軍,伯堅是做過西平縣知事的,比較的能號召,大概是到西平去了。但是這是一種揣測,也不能斷定,因爲那裏的義勇軍還是在神祕中組織,首領還不能公開出來。而且只要能公開出來,大體上算是成功,就沒有危險了。”淑芬聽了這話,現在不希望伯堅什麼消息,只希望西平義勇軍首領的姓名可以早早地宣佈了。

  這樣混過了一星期,城內的秩序比較安穩點。袁學海在滿城尋找了幾天,已經租得了三間房子,帶了夫人、女兒、侄女自立門戶,不便再擾親戚。曾太太只剩下一個人,帶了老僕李發寄居到曾子約家去。子約家裏本也經炮火轟炸了七八停,但是還剩下幾個房屋,稍微修補勉強可住。子約雖是守那“任添一斗,不添一口”主義的人,但是眼睜睜老嫂子老住在古廟裏,也怕人家議論,二來侄兒是義勇軍的首領,少不得還有仰仗侄兒之處,所以把老嫂子請過去了。淑珍因曾太太和子約的夫人姊妹相稱,也叫她姑母,早就認她爲未來的婆婆,相處得非常親密。如今這兒媳一席雖爲姐姐搶去了,但是對曾太太的感情依然很好,因之每日都要到子約家裏來探望她一次。淑芬在暗中已是兒媳了,她的殷勤份兒決不肯表示在妹妹以下。而況每日都希望在仲實口裏得些消息,非來看曾太太不可。只是淑珍前來,老不告訴她,在曾家總是你來我去。淑芬在這個時候,不能和她生氣,一切都忍耐着下去。這一天,淑珍瞞着淑芬又要到子約家去看曾太太去。淑芬早就提防着,等她走出門以後,方始在後面跟着。到了巷口,淑芬便在後面喊着道:“妹妹,請你等一等,我有兩句話和你說。”淑珍停住了腳,迴轉頭來問道:“有什麼話在家裏不說,跑到街上來談,這是什麼用意?”淑芬見妹妹停住了腳,便跑上前一步扯了淑珍的袖子,低聲下氣地道:“無論怎麼樣,我們手足之情總是不能完全拋棄。”淑珍冷笑道:“手足之情,當然是不能拋棄的。不過古來有大義滅親的人,手足之情有時也不值一顧。”她口裏說着話,腳下依然繼續向前走。淑芬本來把手足之情做個大帽子,要根據了這句話向下說了去,不料這個帽子剛剛撐起,就給淑珍撿了回來,頓住了,就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默然地跟着她在身後,走過了一條街。淑珍先是始終不曾回頭看看,後來看到淑芬總跟在身後,又有些可憐她,便回過頭來問道:“你到哪裏去?”淑芬道:“你有什麼不明白的?我每日都要到曾家去一次的。我之掛念伯堅,不但是情愛上的關係,還有責任上的關係,假使……我對不起曾家,也對不起你。當然的,是你說的話:‘各人要去受各人良心上的裁判。我可不能讓我良心負罰到底。’”淑珍道:“你和我說這些話做什麼?我並沒有說你什麼呀!”淑芬道:“你雖然沒有對我說什麼重話,可是你只要提到‘良心’兩個字,就夠我難受……”淑芬這句話突然嚥住,兩行眼淚流將下來。淑珍道:“你發傻了嗎?爲什麼在大街上哭起來呢?我當然有點不服氣的話,可是你要原諒我。你設身處地爲我想想,我當怎…怎…麼樣呢?”她勸淑芬不要在當街哭,結果是她也哭起來。她在袋裏掏了一掏,並沒有手絹,就掀起一塊衣襟底向眼睛上揉擦着。淑芬見了,就把自己的手絹塞在她手裏去,淑珍一手接了她的手絹,一手握了她的手:“你知道嗎?這一程子,我心裏也是非常的難受啊!現在我也沒有別的思想了,只要伯堅能平平安安地出來,我就心滿意足了。”淑芬默然了許久,突然地道:“妹妹,將來我總對得住你。”於是兩人都不說話了。一齊走上大街,只聽到一片喧譁之聲由遠而近,那聲音老是突然喧囂着,只在半空裏奔馳,可是就只這一響忽然寂寞下去。不多久的時候,這種聲浪又起,聽那聲浪的尾音,彷彿有“萬歲”兩個字。淑芬便對淑珍道:“這是什麼地方又在喊口號、遊行示威?我覺得這一套作法實在有些煩膩,而且在事實上又有什麼用處呢?”淑珍道:“也許不是遊行示威吧?空氣不是那樣緊張的啊!”說着話看時,只見街邊店門檐下不少的人站着在那裏,只管向街的南頭張望着。有人叫道:“來看啦,來看敢死隊呀!”淑珍姊妹聽了這話,便不覺得同駐了腳,也站在巷口望着。

  不多久的功夫,那囂張的聲浪由遠而近,便有一羣人影,響着雜亂的步履聲轟轟而來。到了前面時,只見兩個捧了竹竿的人,舉着一幅橫掛的標語,上面大書“歡送南強州的敢死隊”。在這標語之後,先是一羣穿便服的人,便服隊後面,又是有人扛了一面旗子,上面大書“南強州敢死隊第二隊。”在旗子後有一班穿黑衣黑帽的青年,橫肩背了一根武裝帶,上面寫着:“去爲祖國死。”在街上兩邊看到的人,臉色都變動起來。可是異常的沉默,連蚊子哼的聲音都不曾有,都直射了眼光,向那黑衣黑帽的青年身上看去。人羣裏有人喊着道:“敢死隊萬歲!”於是全街的人都呼喊起來。淑珍道:“古來荊軻入秦行刺,送行的燕人都穿白衣,表示壯士一去不還,他們穿喪服相送。現在的喪服是黑色的了,你看他們都穿凶服,自己表示不願回來。我真受了他們的感動,歡送他們走一程吧。”淑芬連連點頭說:“好”。跟着這隊伍約莫走了一里路,那靜肅的空氣就不能維持了。有一家商店堆了許多爆竹,在門口放了起來。有一家倡導在先,家家學樣,由這裏起一直走出城門,到了河街上都不斷地有人放爆竹。河下有三隻內河水師的炮船,在桅竿上掛了黑底白字的大旗,向風飄展。敢死隊約莫有二百人上下,就分批走上船去。河對岸正是南強洲,排竹林子似地沿岸站着無數的人,和這邊岸上歡送的人,隔河對峙。許多人拿了小旗子在人頭上招展,大家紛紛嚷嚷,鬧成一片。還有人駕了小船,圍着大船前後送東西和攝影,只聽得人叢中有人道:“真熱鬧呀,除了端午節劃龍船,沒有這樣的盛舉了!”說話時,船上一陣軍號聲,三隻船離開碼頭。這炮船正和龍船差不多,除了後艄舵艙而外,其餘的艙篷是油布搭的,划船時敞了篷,全艙兩邊都可以划槳。這時炮船移到河中心,除了划槳的人而外,其餘的黑衣人向兩邊的河岸而立,各各舉手向歡送人行永別禮。三隻船上的軍鼓軍號奏着悲壯的調子,催了船隻順流而下。兩岸的人,有的想起端節競渡時候組織拉拉隊的情形,也就二三十人一羣,沿着兩岸高聲吶喊,跟了下去。

  淑芬站在這裏看着,呆住着都不能作聲了。許久,才問淑珍道:“這是敢死隊第二隊,還有第一隊呢?”淑珍還不曾答話,旁邊行路的答道:“第一隊嗎?那是我們安樂人的光榮,全軍覆滅了。”淑芬看那人,是個老者,就不避嫌,向他問道:“老先生,怎麼是安樂人的光榮呢?”那老者道:“這第一隊敢死隊是在西平鄉下組織的,隊長是前任西平縣長,是我們安樂人。”淑珍、淑芬同時驚訝起來。淑珍道:“什麼?前任的縣長?是曾伯堅嗎?”那人道:“哪還有第二個呢!這件事誰不知道呀?”淑珍姊妹聽了這話,真個魂飛天外,都瞪了大眼睛望着那人。那人倒不知什麼事錯了,把兩個姑娘鬧成這樣子,在人叢中一轉不知去向了。淑芬定了一定神,就向淑珍道:“據我看,這件事不會假的。但是城裏人人皆知,何以我們就一點不知道呢?”淑珍道:“也許是人家故意瞞着我們。不過我想了想,敢死隊第一隊全軍覆沒是一件事,有沒有伯堅在內又是一件事。上半截消息大概不會假,下半截消息我們應當再打聽打聽。”淑芬慢慢地走着路,走到一棵楊柳樹下,那拖着很長的柳條在頭上拂來拂去,自己也懶用手去扶它,手撐了樹幹低了頭望着地上的青草,很隨便地答道:“大概是吧。”淑珍道:“我們趕快回去打聽打聽吧。”淑芬用腳在地面上踢了青草頭子,似搖不搖地擺了幾擺頭道:“我在這裏站一會兒。”淑珍雖是臨事很能機變的人,到了現在也是心緒很亂,不知怎樣纔好,也是怔怔地望了淑芬。遠遠地只見袁學海帶着李發東張西望的在人叢裏鑽,也許是找自己來了,便迎上前叫道:“爹,我在這裏呀。”袁學海一回頭看見了她,將手絹揩着額頭上的汗,皺了眉向她道:“你這兩個孩子,怎麼這樣的大意!不聲不響地走到這地方來。”李發也笑道:“我真嚇一跳,以爲兩位小姐也跟着從軍去了呢。”袁學海見淑芬靠着樹幹站着,並不作聲,心想:“莫不是她姊妹二人在路上又拌起嘴來。”於是向淑珍看看,又向淑芬看看。淑珍也猜出他的意思來了,便道:“爹,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實說。伯堅是不是還在世上?”袁學海突然被她這句話問住了,頓了一頓,瞪了眼睛望着她道:“你這話從哪裏聽出來的?”淑珍道:“現在滿城的人,誰不知道?我問你,你得了這個消息,怎麼不告訴我們?”袁學海道:“我也是前天才知道。並非我不告訴你們,只因仲實對我說過,你們年紀輕輕的人,性情暴躁,怕說出來了有什麼變化,所以忍耐住了。至於詳細的情形,我也不大知道,你們去問仲實吧。”淑珍對她父親,本是一句冒詐的話,不料她父親說出來,果然伯堅是殉難了。望了父親,兩隻眼睛眶裏飽含着眼淚,不是這地方人多,簡直要哭出聲來了。淑芬依然是低了頭靠樹站着,並沒有作聲。李發道:“二位小姐,我們老站在這裏也不是個辦法,先回去吧。這件事還瞞着老太太呢,她要是知道了這個消息,那還了得啊!”淑芬停了許久,才向袁學海道:“伯父,我仔細想了,伯堅不是爲我,或者不至於落這樣一個結果。但是……”說着又看了淑珍,才道:“我很對不住妹妹,我很愛他呀!他現在爲國死了,算沒有受我的累,玷污了他的人格。只是我失愛了,而且我想到我被拘留的那段事,我太沒有勇氣。我不能爲國盡力,我也不能爲愛人盡力了。我應當自殺,來洗除我自己的污點。要不然,我兩三年來到處嚷嚷愛國,那不是欺騙人的話嗎?”袁學海皺了眉道:“嗐,不要發什麼牢騷了!人死萬……”這句話不曾說完,只見淑芬如疾箭離弦的一般,向河岸下飛跑了去。袁氏父女看了,作聲不得。及至第二個感想來了,她這是自殺,如何可以不救?馬上大喊起來。只聽得水聲嘩啦一陣,淑芬由水旁直撲到河中心去,那河面上的浪紋,被人身體分開來,成了個很大的銳角。這一下急出袁學海的話來,喊道:“有人投河了,快救命呀!”自己口裏說着,也就向河岸下跑。淑珍一把將他的衣服拉住,口裏喊道:“爹,你不會泅水,你怎麼能向那水裏跑呢!”李發也大喊着道:“跑不得,跑不得!”他們一陣紛擾,岸上已經有會泅水的,看到河中心有個女子在波浪裏翻騰,順着水勢,只管向下流去。然而雖是會泅水的人,可也不敢泅水到水中心去,找了河邊上的小船,手忙腳亂就向河中心划來。但是一個絲毫不懂水性的人,又是決計自殺的,在水裏能夠掙扎多少分鐘?所以當這小船劃到河心的時候,投水的淑芬女士已經沒有了蹤影。她鼓動水花的所在和別處的水面一般,被風掀起那高不到一尺的浪花,順流而去。許多小划船搶到波心,船上各用篙子在水裏亂撈,哪裏找得一點痕跡?袁學海先是嚇呆了,這時見已挽救不及,手指着水裏,跳起腳來大哭。淑珍真也料不到淑芬這個聰明人一時想不開,竟會投河自殺。兩手掩了臉,也號啕大哭。看熱鬧的人,十有六七停沒散,這時又將這裏主僕三人圍攏起來。多事的,不免問長問短,袁學海一面哭着一面報告:“淑芬是曾伯堅的未婚妻,因聽到丈夫陣亡了,所以投河殉節。”大衆聽了這話,都讚不絕口。熱心的人,一面來勸着,一面代他們僱人打撈屍首。

  袁學海看淑珍只管嗚嗚咽咽哭着不肯停止,深怕再出什麼意外,勒逼着她和自己一路回家去。淑珍一路走着,怕街上有人圍着,勉強忍住了眼淚。回家以後,走進臥室向牀上一倒,就放聲大哭起來。心裏想着:像她這樣,卻也不失戀愛真義。自己在這半個月以來,對她只是冷嘲熱諷。她無論如何忍受着也不肯回駁,原來她是預備了這樣最後一着棋的。假使自己不那樣諷刺她,或者不致於逼得走上這條路。越想越悔,哭得非常之傷心,竟病倒了。這一件事,是在河岸上發生的,又在羣衆歡送敢死隊以後。傾刻之間,已傳遍了縣城。有些好奇的人竟特意走到袁學海家的門口來,看看這人家出了這種女子,究竟有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在這種情形之下,曾袁二家的聲望,立刻增高了無數倍。有人知道袁家是姊妹三角戀愛的,更當爲愛國事情中一幕曲折的慘劇,鬧得無人不談起來。淑珍在牀上躺着有一個禮拜,說是病不是病,說是神志昏迷也不是神志昏迷,只是懶洋洋的,沒有法子起來。外面鬧得那樣滿城風雨的愛國情史,她是絲毫也不知道。這個時候,伯堅的許多同學發起了個追悼大會。同時,淑芬的屍身早已撈起收殮,也就在這日舉行公葬禮。這些同學的人,對於淑芬,當然是爲伯堅的緣故,愛屋及烏,可是也以爲她真是個解得愛情,尊重人格的女子,附帶的追悼一次,也不爲過。所以他們就擇了伯堅淑芬雙雙被拘的那個財政局,做追悼會場。這個消息袁家人也用不着瞞了淑珍。所以到了這日,她勉強地掙扎起來,穿了一身黑衣黑裙,也要到追悼會去。袁學海已經知道外面消息,恐怕姑娘到那熱鬧的會場上去了,會引起多數人的注意。因之當淑珍穿好了衣服的時候,他口裏銜了一枝雪茄背了兩手,緩緩地走進前來向她微微皺了眉道:“看你這樣子,大概是要到追悼會去。但是你已夠傷心的了,到那種悲慘的地方去,你更要難過,我看……”淑珍臉色一正道:“爹,你這是什麼話!就是一個平常的朋友,到了這個時候,也應當去追悼一番,況且一個是我的姐姐,一個是我的表哥,我倒躺起來不去參與不成!”袁學海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說出來,看到姑娘的態度如此激昂,有話又不敢直說,只是將兩道眉緊緊的皺着,兩道眉峯幾乎要皺到一處,口裏含的雪茄很久的時候,才噴出一口冷煙來。淑珍如何識得出父親是爲了外面的傳說有所躊躇?所以她也並不再等父親的話,竟自走出大門來了。

  袁學海事實上不再拖住她不走,只得緊緊地跟着她向追悼會場來。遙遙地看到淑珍一個人在街道一邊低頭疾走,她所經過的地方,也會有人注意着她。可是她並不理會,旁若無人地一直地走了去。到了會場門外,那來來往往的人已漸漸地擁擠。正當了大門,樹着一架素布牌坊,用棉花在藍布橫額上粘成一行字,乃是:曾烈士袁烈女追悼大會。在這樣時代,民衆肯這樣熱烈地追悼烈女,這不能不說是破格的行爲。因之在這彩牌坊下,首先就感受到一種刺激。當她站定腳,向彩牌坊擡頭觀望的時候,大門裏有認得她的,就擁出來迎接。大家看她穿一身黑衣黑裙,在那蓬亂的短頭髮右鬢下,紮了一個白頭繩的八節花。她本是圓圓的臉兒,現在病了許多天,瘦得失去了兩腮的豐潤,卻清秀了些。在那很長的睫毛裏,低了眼珠子向前看着走道,自然現出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來。一小部分人擁了向前,就驚了一大部分人。聽說是三角戀愛中的主角到了,誰不想看看?不過這追悼會,四壁都掛的是輓聯和輓詩,加上那院子裏的花圈,中間一朵藍色的花飄出兩根紙帶,自然有一種淒涼的意味印象到人腦子裏去。所以大家看是看她,都默默地望着。這時,淑珍說不出來心裏有一種什麼意味,糊里糊塗地隨着迎接的人走了進去。仲實卻由人叢中擠了出來,向前鞠着躬道:“表姐也來了?我聽說你病了。我不便去看,怕是談起話來更引着你傷心。”淑珍看他也清瘦了許多,便道:“這真是我們兩家的……。”“不幸”兩個字還不曾說出來,聲音就嚥住了。仲實道:“我哥哥呢,他是求仁得仁。只是令姐可憐,她有那種勇敢,何不加入我們義勇軍裏面來工作呢?”淑珍默然了許久,才道:“一個人受了情感的支配,理智是一時制服不過來的。”仲實道:“你休息吧。我們原定了光是我個人舉行家祭,再開追悼會。表姐來了,可以先祭一祭就回去。這裏人多,你的身體不大好,不要又病倒了。”正說到這裏,有幾個女賓來了,圍着淑珍說話,就把她擁到休息室去了。淑珍坐談了一會,倒有許多人前來和她談話,鬧得她應接不暇。仲實覺得她大受包圍了,不如讓她先走,因之就走進來和她商量,請她馬上就祭。說時,便遞了一個簡單的行禮儀節單子給她。她一看,乃是奏樂,主祭人就位,上香,獻花,進茗,三鞠躬,靜立,讀祭文,退席。淑珍道:“我沒預備祭文啦。”仲實道:“這本是袁大舅預備下的,是他的口氣,現在因爲表姐來祭,他就在這會裏臨時改了一改。祭文並不長,所以改也不費事。”淑珍道:“好吧,我都依你的話辦。”仲實聽了就出去請司儀的人預備。外縣沒有好的樂隊,一會兒,外面有兩架風琴奏着很悲哀的調子,就有兩個女賓引導淑珍上禮堂。這禮堂在一架素棚下面,沒有充足的陽光,在靈像前點了兩支綠蠟燈,和四壁的白輓聯藍挽帳一襯托,似乎這燈光也有悽慘之色。正中七八個大花圈,簇擁着那靈位。只是桌案上那銅爐裏,放出一叢檀煙衝到空中,將正面懸着一男一女的遺像,都映掩得有些隱隱約約,好像是在生前一般。對了這情形,哪有不傷感之理?所以走到禮堂,眼淚水已經點點滴滴地滾了下來,偏是兩架風琴的按手,儘量地將音調彈得十分悲哀,只管催動她的眼淚。直待司儀的人站在一邊喊了獻花上香之後,喊她就席聽讀祭文,兩個引導的人將她引到階下站立,風琴方纔止住。

  這階檐邊正懸一幅白的橫額,大書特書:“各有千秋。”這時,會場裏幾百人將禮堂外圍了個大圈,一點聲音都沒有,都向禮堂正中看來。眼光齊集到那“各有千秋”橫額下的一個黑衣女子身上。那橫額被風吹着,在淑珍頭上微微有些飄蕩,似乎死者的英靈在那裏表示他們已經知道主祭人在此是如何的悲哀,猶如用手摸她的頭髮,在那裏安慰他呢。淑珍站在這裏,心裏默想着過去的事。伯堅若不是爲了自己和淑芬兩個人鬥爭,也許不至於逼着他去奮鬥。尤其淑芬,本來無死之必要,完全爲了自己言語太重,她內疚於心,怕永久受社會的指摘。世上的人對於死者都加以原諒的。這個時候,淑珍對了淑芬那遺像,看到那盛鬋豐頤的樣子,如今卻人木已久,今天就要下土葬埋了。美人黃土,結果如斯,多麼可痛!想到這裏,心裏一陣悽楚,兩眶眼淚水也不知由何而來,噴泉似地涌了出來,嗓子眼裏哽咽着,斷斷續續地不成聲音。這會場上的來賓,看了她這樣子,都聳着眉頭子瞧了淑珍發愣。除了站在靈前那個念祭文的人發出那悲哀的音調,此外是一些聲音沒有。淑珍低了頭在那裏,卻只是聽到臺階上面有一種悽楚的音調,這音調是些什麼話,卻一個字也不曾到耳朵裏去。站在那裏,漸漸地只感到腦袋昏沉,兩腳有些站立不定。先還勉強撐持着站在那裏,前後搖撼着有些抖顫,忽然之間,眼前一陣發黑,腳只一歪,整個的渾身向前一栽,人就撲倒在地上了。在她這一撲之間,全場人有個半數不約而同“啊喲”了一聲,早有數十個人蜂擁向前,將淑珍圍了起來。袁學海自覺那祭文不下於韓愈《祭十二郎文》,很是作的得意。當司儀人念祭文的時候,他卻口銜雪茄背了兩手站在人羣外邊靜靜聽着。這時看到大家一陣紛亂,正驚慌着,也不知是個什麼人在許多人裏喊出來道:“老先生,快去看看吧,你的小姐不好了!”袁學海只說個“什麼”兩個字,就分開衆人向人堆裏擠將進去。只見淑珍面色如紙,低頭歪垂着在肩膀上,眼睛半閉着睜不開來。她坐在臺階下的石板上,歪屈了兩腳,身後卻有一個人伸手在她脅下半扶半抱着。袁學海蹲下身子,兩手扶了淑珍的肩膀,連連搖撼着叫道:“淑珍,淑珍你是怎麼了?你是怎麼了?”連連叫了幾聲,她才由喉嚨眼裏哼了一聲。仲實也擠上前跺腳道:“怎麼好!怎麼好!這又是一場禍事了。叫是叫不醒的,趕快把表妹送到縣立醫院去吧。”袁學海又連叫幾聲“怎麼好”,哽着嗓音要哭出來。仲實道:“這不是哭的事,我們趕緊想法子挽救她呀。”這樣一說,七手八腳地早有四五個人搬了一張竹牀上前,將淑珍擡着放到牀上,然後直着向前,擡出會場去。那“各有千秋”的橫額在風裏還不住地招展着,成了波浪形。好像說:“魂兮歸來,魂兮歸來”!那“各有千秋”橫額下有一副輓聯:

心固堅盤石 死有重泰山


  這樣稱讚伯堅,還則罷了。但是稱讚淑芬,就有點過分。可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是剛纔擡出去的病人手筆,她是言之成理的,將來她百年之後,是否也有這樣一個人來稱讚她呢!不過,言者心之聲,看她這副輓聯,卻是大有寄託,她之將來,也就很可想預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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