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風雨第八回 戰後尋歡兒女供魚肉 醉中劃策家鄉付劫灰

  卻說伯堅站在窗外偷聽霍仁敏說話,他一開口竟要宰人的全家,心中既怕又疑。當這樣炸彈滿天飛的時候,軍民同舟共濟,幸而留一線生機,大家正要互相幫助,去殺開一條出路,怎麼他倒要殺人的全家?聽那口音,好像不是派捐攤餉,且繞到前面,看是些什麼人出去。於是移轉腳步,悄悄地走到前面來。然而當他剛一走過那後面的天井,就聽到霍仁敏叫着:“把曾縣長請來。”伯堅連忙跑到前面等候,免他識破了。果然一個護兵走了來帶着笑容說:“師長請。”伯堅跟着他到了霍仁敏屋子裏,只見他面前桌子上堆了許多桃子和香瓜。他手上拿了大半截香瓜,一口咬了大半邊,口裏水漿亂濺,將手上的香瓜向伯堅招了兩招,笑道:“天氣煩悶得很,吃一點水果吧。”伯堅殊不料師長很鄭重地叫了來,卻是這樣一件平淡的事。然而以師長之尊,許多隨從都不理會,單單隻請我一個人來吃水果,這是一種特別的恩惠,不可小視了。於是微鞠着一個躬,在桌上取了一個桃子在手。霍仁敏將香瓜向嘴裏一塞,用牙齒咬着,然後騰出手來,在袋裏掏出了一把轉動的小刀親手遞給他,笑道:“削一削皮吃吧,這樣纔有益衛生。”伯堅又一彎腰接着,更覺師長這恩惠是不同等閒,便站着半側了身子削桃子皮。霍仁敏依然拿着香瓜在啃,向他一招手道:“坐下吧。白天累夠了,晚上我們大家要好好休息一番。”說畢又向對面的一張藤椅子指了一指,到了這時他心裏有些明白了:師長如此謙恭下士,必有所謂。恭敬不如從命,就依着話坐了下來,且看他說些什麼。於是將籐椅子向後挪了一挪,還是半側了身子坐着,霍仁敏笑道:“你只管隨隨便便地吃吧,在我這屋子裏就不必講什麼禮節。吃得定了定心,人也就涼快些,可以少出兩陣汗。”伯堅越是謙遜,師長越是叫不客氣,這也就只好隨便一點了,要不然一味受他的招呼,也是難過。於是正坐過來,一連吃了好幾個桃子和李子。霍仁敏一個香瓜吃完了,找了一條冷溼手巾胡亂擦抹了嘴,將巴掌搓了兩搓,笑道:“你不知道我心裏爲什麼這樣的高興吧?就是白天我們在這街上看到的那姑娘,不知道什麼原故,我心裏已經有了她。我決定了主意,派人把她接了來。她來了的時候,也許有些推諉,你是這裏的父母官,就煩你從中做個大媒,勸說勸說。只要你肯出面,這事現着很正派,就不愁辦不通了。”伯堅納悶了半天,這纔算明白,原來師長是要人代他找一位臨時夫人。但是他有權有勢,搶一個民女很不算什麼,何必還要縣知事出面?難道知事的面子還能大似師長嗎?逆料推辭是不能夠的,只有避免責任爲是。伯堅笑道:“這倒要恭喜師長了。一個民女還有不願做師長太太嗎?把姑娘接了來,師長當面和她一說明就行了。知事這個小小的位分,有什麼面子?不要倒說得誤了事。”霍仁敏道:“叫你出來做媒這是有原因的。我們都是老粗,有什麼就說什麼,小姑娘是不愛這一套的。像你們喝過墨水的人,無論什麼壞事都可以說出一個道理來,等她高興了,然後我們才……哈哈,那就有趣了。若是勉強,就是她面子上依從了心裏不依從,一點沒有意思,這事你得和我辦一辦。”伯堅心想:“這倒好,我成了什麼人!”因笑道:“師長擡舉我這一個紅媒,這是我要交好運的兆頭,好差事!但是事成之後,師長有什麼東西賞我們呢?”霍仁敏笑着低聲道:“你年輕輕地做了縣知事了,還嫌着官小嗎?我老實告訴你,”說到這裏,聲音又低了一低道:“這個城池也不是什麼大財源,整師的人在這裏死守着,打完了也就完了。那又何苦?依我看來,人家整天的用飛機炸彈轟我們,我們死守着有什麼好處?帶了我這一師人,哪裏混不到飯?我決計等他們鬆一鬆,就讓給他們洋兵了。到了別地方,你要好好幫我一點忙,將來也許幹一任比知縣大的官。你若恐怕說父母官出來做媒有些不合適,你就得想想反正是幹兩三天的官兒,還怕什麼人來說你不成!”伯堅聽他所說,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話。他既是不講理的人,又是上司,如何敢向他回駁?只得站起來拱拱手道:“等新夫人到了,師長讓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包管不辱臺命。”霍仁敏笑道:“我會說,還要你替我說嗎?就因爲我不會說,纔要你說的。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要那姑娘跟我。我要他口肯心也肯,所以不願硬來。你怎樣說得她肯了,那都出在你。你就是說我帶了兵殺上北京,要做大總統這都可以。”伯堅笑道:“那末,我先在師長面前告一會兒假,讓我到屋子裏去想想要說些什麼話。”霍仁敏道:“可以,可以。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不辦公大家都是朋友,一點也不要客氣。”說着,將桌上的水果抱了一大捧向伯堅送過來,笑道:“你只管帶去吃!心裏一涼,想的主意一定也可以周到些。”伯堅也不知道這位師長根據是哪一項學理,卻爲這樣一種說法,便笑着一點頭,將水果接了回房去。心中暗想:“他強擄民女不算,還要我做縣知事的,出面把人家說個口服心服。我是什麼縣知事?談不上身分,但是我自己的人格總是有的,我決不能昧了良心助桀爲虐。然而不幫着他說話,他怪下罪來,要人的性命也易如反掌。這個難關要怎樣渡過呢?”伯堅一個人躺在一張籐椅上只管想了出神,但是想來想去絕對沒有一個解決的方法。

  正沉沉地向下想了去,忽然一陣雜沓的步履聲和喧譁的說話聲,由大門外進來,直向裏面走去。彷彿聽到有人說:“大家去見師長,大家去見師長,見了師長我們就不管了。”在這種說話聲中,有女子哭着道:“你們這班強盜,我不要命了!”以後,那女子直向上房而去,聲音就不聽見了。伯堅心中一時更跳得厲害,心想:“怎麼這樣硬幹!這簡直是戲臺上惡霸搶親的那一幕了。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其他可以假手於人去辦的事他又有什麼顧忌?我就是不顧全自己的人格,我是西平縣鄰邑的人,將來和父老相見人家也不會便宜放過我。這樣看來,還是少和他合作爲妙。”如此想着,身子原是斜靠在籐椅上的,索興將兩隻腿伸直來,舒舒服服地躺着,決計不理會這一件事了。就在這時,有一個隨從兵走了進來,就向他行個禮道:“師長請縣長就去,有要緊的事要商量。”伯堅明知所謂要緊的事,就是強擄民女的這一件事,心裏真不願去,但是一看隨從站在自己面前,若是坐着不動,他去和師長一說自己違抗命令,也是一項大罪。因之慢慢站了起來,慢慢地答應了一聲道:“我就來。”隨從兵答應去了。伯堅站着躊躇了一會子。接着又一個兵來了,還是說“師長請”,伯堅也不說“我就來了”,答應了一個“好”字,跟着他身後一直來見師長。見霍仁敏坐在堂屋裏正中椅子上,拿了一把小刀子正在那裏削桃子皮。眼睛望着屋角上一個姑娘只管出了神,那樣子是對着這姑娘沒有辦法了。這姑娘身子縮成一團,坐在屋角地磚上,兩隻手捧了頭,掩住眼睛只管是哭。屋子裏站着幾位軍官,都斜伸出一隻腿彷彿站着有些倦意,自然是對這個姑娘也感到沒有辦法的了。霍仁敏見伯堅走了進來,用手向他招了兩招,將嘴向屋角上一努,那意思就是告訴他可以辦這件事了。伯堅看看不向前勸駕大概是推諉不了,只得走近前一步,先咳嗽了一聲,然後問道:“這位小姐,你不用哭,有話好好地說。”那姑娘兩手矇住了臉,哭得嗚嗚咽咽的,頭也不肯一擡,伯堅所說的話好像是沒有聽到。他只得又用和緩的聲音道:“大姑娘,你不要作聲,聽我和你說幾句。”那姑娘到這裏來以後,所聽到全是不堪入耳之言,而且也是氣勢洶洶,現在有個男子說話很是低聲下氣,這卻是特殊的,不由得不仰起臉來向他看了一看。一見之下是個很年輕的人,氣先向下沉了一沉,雖然不曾說什麼,倒是依了伯堅的話,停止了哭聲。伯堅料着言語可以說進去了,便站在她面前道:“你這位姑娘得仔細想想,我們師長是多大的身分,他既是很看得起你……”那姑娘以爲伯堅所說的話一定比較中聽一些的,所以靜靜地向下聽去。現在他開口第一句便是說師長有身分,還是一鼻孔出氣的。坐在地上隨手摸了一塊碎磚就向伯堅劈頭擊來,不偏不斜那碎磚正砸在他鼻頭上,他“哎喲”了一聲,身子向下一蹲兩手捧住了臉,並不讓別人看到。霍仁敏以爲這一下完全是爲自己說媒得來的,心裏很過意不去,連忙站起身來問道:“怎麼樣了?怎麼樣了?”伯堅捧着臉只搖搖頭,那意思可以說是並沒有打痛,也可以說痛得不能作聲了。霍仁敏一頓腳道:“這個姑娘太不講情理了,人家一縣的父母官,看得你銅錢一樣大,當你的面來做媒,你倒動手就打人!”那姑娘哭着道:“我倒不講理?你們強橫霸道搶人家的姑娘,這算是講情理嗎?你配講人不講理嗎?”霍仁敏不由冷笑一聲道:“你真是初生的小犢兒不怕虎了,你沒有聽見說霍仁敏不是好惹的嗎?仔細我要發我的威風了!”那姑娘索興不哭了,揩着眼淚站了起來頓着腳道:“發你的威風又怎麼樣?至多不過是要我的命罷了!我現在就沒有打算要命。”霍仁敏真不料這姑娘會有這樣激烈的抵抗,立刻把一張黃臉變成了紫色,瞪了他的麻黃眼睛,鼻子裏只管呼呼地出氣。旁邊有位王參謀,是個黑大胖子,而且臉上還長了許多疙瘩。不生氣他的面孔也就慘淡怕人,現時他又生了氣更覺兇焰逼人,臉上的紫疙瘩都一齊膨脹起來,猶如癩蝦蟆的皮一般,一陣臭汗味引着他走了過來,站在那姑娘面前喝道:“你不要不知道好歹!我們要你死,你就死,要你活,你就活;要你半死半活;你也就半死半活。你若是這樣滿嘴胡說,我們也就犯不上和你客氣了。”他是穿了軍衣的,說話時伸了兩個光拳頭互相磨擦着,表示他有武力干涉的決心。霍仁敏見那姑娘雪白的臉,一哭之下兩腮紅紅的,兩行淚痕兀自未乾,樣子很可憐。便向王參謀道:“我也不和她一般見識,她算是說錯了,也不必怪她。只問問她爲了不做師長的太太情願去死,這是什麼算盤?哈哈,你不要看我臉子長得黑一點,但是我的心眼不壞呀。”說着又拍了兩拍手。那王參謀看霍仁敏時,霍仁敏卻向他丟了一個眼色。他於是兩手向胸前一抱,又向那姑娘面前走進一步,回頭對站在後面的隨從兵道:“拿軍棍來!”那姑娘本來停住了哭向王參謀望着,王參謀做出了這麼一個樣子,不由得她心裏不猛然吃了一驚,剛剛收住的眼淚水又像拋沙一般由臉腮上紛紛滾了下來,身子再向地下一坐,哭道:“你們打吧!你們打吧!”

  只在這時,屋子外面一個人向裏一跳,兩手亂搖着道:“不要打,不要打,有話好說。”大家回頭看時,進來的老人嘴上有一部黑鬍子,臉上雖然瘦削一點卻也雙目炯炯有光。身上穿了一件藍竹布長衫,已是撕出了好幾條口子,然而還是將鈕釦紐好,垂着兩截長袖子,高高舉着只管向人作揖。伯堅這時坐在一邊,依然用兩隻手捧着頭,半閉着眼睛,但是這些人的行動卻是看得清楚,口裏卻不住地哼着。那個老人迴轉身來,又向伯堅一揖道:“這是縣尊了。小女性暴,剛纔粗魯一點,實在該死。請看她年輕饒恕她這次,我自然會好好地勸她。”伯堅將眼睛微微開着,哼一聲,又微微一點頭。霍仁敏道:“你是這孩子的父親了,你叫什麼名字?”那人道:“我叫羅紹文,是縣裏的……”霍仁敏一瞪眼喝了一聲道:“混蛋!你什麼名字不能叫,怎麼和我們老太爺一樣的名字?你簡直有心要佔我的便宜!這老頭子文謅謅的,一定也是不聽勸的!來人,先把他媽的給我綁了!”他的臉色變紫,又是這樣張開嗓子來叫喚,早嚇得羅紹文面色變白,一句話說不出來,只站在一邊發呆。伯堅連忙搶上前去,情不自禁地也和霍仁敏作了兩個揖,笑道:“師長,請不要動怒。天下同名的人本來很多,也不見得他是有意佔師長的便宜。若他果然是這個名字,師長不但不應當辦他,這是一種佳話,將來真可以當鼓兒詞說。請想,岳丈和父親不是同樣的長輩嗎?他這名字現在似乎有點欠禮,若是成爲親戚,那就巧極了!”霍仁敏偏頭想了一想,笑道:“可是巧極了嗎?呔,老頭子,你聽見沒有?憑這名字,也見得我和你女兒是命裏註定了的婚姻。你都和我老子同名了,已算我半個老子,你女兒不嫁我嫁誰?如若不然,我讓你白充半個老子去,我能答應你嗎?哈哈,究竟是曾知事有肚才,一句話就把我提醒了。呀,慢來,慢來,曾知事不是打傷了嗎?”伯堅這才醒悟過來,剛纔是那樣傷重,怎麼無事了?連忙皺了眉用手按住額角道:“頭上還是痛得厲害,若不是爲了老先生這句話說得湊巧,我還懶得說話呢!”說着就向紹文一拱手道:“我的話你大概是聽見了,我現在頭痛得要命,也不能多說,我要去躺着了。”他說着話手按了頭,眼睛可是向霍仁敏瞟着,看他意思怎麼樣。見他一雙眼睛都射在那哭着的姑娘身上,並不注意到旁人,便悄悄地走出堂屋來,溜回自己屋子去了。

  羅紹文因伯堅在屋子裏,覺得有個斯文人在座,說話總可找個對手。現在伯堅走了,滿眼都是武人,他們一動怒就可以殺人。殺了女兒,女兒還可以保全自己的清白;若是殺了父親,女兒無人保護,更是要受人家的欺侮。現在除了與他們妥協,簡直沒有別的法子了。好在這一座縣城已經被日兵圍困了,這師長連司令部都守不住,躲到米糧棧來,不定他是什麼時候逃走。我只和他用言語來俄延時間,混一時是一時,混得他逃走了,也就無事了。如此想着,就向霍仁敏連連作了兩個揖道:“師長,你老人家這樣看得起我們,我除了說一句高攀的話,還有什麼可說?只是我這小女自幼就慣壞了,受不得一點委屈,請師長暫息一息怒,讓我帶了回去好好地勸她一頓。”霍仁敏不等說完瞪了眼將手一揮道:“你這叫胡說!我就是大傻子一個,難道這一點事情都想不開?讓你把她帶回去了,你還肯來嗎?”說着,昂頭哈哈笑了起來。向王參謀道:“你看,他以爲我們這點兒心眼都沒有,笑話不笑話?”羅紹文見他笑着張了大嘴,眼角上許多魚尾紋一齊打起皺來,顴骨上兩塊肉只管向上高聳,眼角魚尾紋越是縱得厲害,一歪嘴向大家一笑。王參謀看了霍仁敏的眼色,便連哄帶嚇地把羅氏父女送到了另外一間屋子,少時他又匆匆跑回來,低低地對霍仁敏笑道:“這事妥了,她自己到你屋子裏去了,把那個糟老頭子轟了出來,就完了。”霍仁敏搖搖頭笑道:“我就不打算這樣霸王硬上弓。費了這麼大力量,還是這樣子辦,先前我就自己動手了!”王參謀低聲道:“要不那樣辦,今天晚上恐怕要讓老頭子勸一晚上。到了明天我們要忙着打仗,哪裏還管得了這個小姑娘。”霍仁敏擡起手來只管在頭上亂搔一陣,搔得頭皮屑子亂飛,躊躇着答覆不出來。王參謀道:“師長,據我說我們是扛槍桿兒的武人,還是講武的好。要像那些白面書生講什麼風流愛情,那可是不行。”霍仁敏只管搔了頭皮手放不下來。王參謀笑道:“師長不用想了,就是這樣辦。這一進房去,把老頭子轟了出來,到了明天木已成舟,他們還能怎麼樣!”說着,擡起手來看了看手錶,低聲笑道:“時候也就不早了,師長趕快請吧。”霍仁敏站在屋子中間,向大家微笑了一笑,將腳一頓道:“好吧,我就是這樣子辦!”說着對身邊兩個隨從兵道:“把那羅老頭子請出來,我們有幾句話和他商量商量。”兩個隨從兵身上都帶有匣子炮的,轉身就向屋子裏一衝,只見他兩個人一個挽着羅紹文的一隻胳膊拖了出來。那個姑娘看見人家把她父親拖了出來,她見事不妙,也就橫了身子向外一衝。但是房門旁邊也早有兩個兵把守,見她要搶出來,同時四隻手向前一攔把她攔了進去,搶着把門向外反帶上了。那姑娘在屋子裏頭,轟通轟通兩手捶得房門亂響,又哭又喊。羅紹文被兩個兵拖到堂屋中間,一扯身子掙扎脫了,氣吁吁地向霍仁敏望着道:“你要殺我嗎?殺就殺吧,我就不要這條老命了!”王參謀向前一步,將他的袖子一扯道:“老先生,你是怎麼一點都不明白?師長待你父女不錯,你爲什麼還是這樣固執?你想新姑爺和姑娘在一處說話,把你一個丈人夾在中間,那算怎麼回事?”說到這裏,就向着羅紹文一笑,而且連連將肩膀扛了幾下。羅紹文見他那麼鼻子勾嘴的雷公臉上,笑着裂出了許多斜紋,在陰狠的當中又顯出一層輕薄的樣子來,不由得瞪了兩隻眼望了他道:“你枉自做了一個軍官,會說出這樣不中聽的話來!你沒有兒女也有姊妹,也有姑母,願意這樣去受人家的欺侮嗎?我也不要這條老命了!”說着身子一橫,將頭偏着低下去向霍仁敏當胸直撞了過來。王參謀看到,伸手在後面一抓,將他的脊樑衣縫抓住。他勢子去得猛,腳下虛了,上身被人抓住,人就向前一栽。幾個隨從兵搶了過來,擁着將羅紹文抓住,推推擁擁把他送到堂屋外面去。王參謀就向霍仁敏拱拱手道:“師長,你快請進去吧!進去把房門一關,要怎麼樣就怎麼樣。”說畢,又向霍仁敏咧嘴露牙一笑,手可是向屋子裏一指。霍仁敏到了這個關頭,原來打算用的那層水磨工夫現在料着萬萬用不上,伸手拍了一下頭,表示他再下這番決心,就一轉身軀推着房門進去了。

  他進房之後,接着就把房門關上。堂屋裏還有兩個隨從兵,料着這事不是三言二語可以解決的,一邊一個緊緊守在門外靠門框站定,不肯離開。先聽到屋子裏一陣很亂的腳步聲,接着是木壁響、桌子椅子響、桌上茶杯響,又是人手撲打響,屋子裏鬧得十分厲害,又聽到那姑娘氣吁吁地叫喊着道:“強盜!賊!我不要命了!我不要命了!打……打……打死你!”又聽到霍仁敏哈哈笑着道:“小人兒,你不要性急,有話慢慢地說,反正我也不能薄待你。有什麼委屈只管說呀,哎喲!你又掐我!”這種聲音足足鬧了有半個鐘頭,最後聽到裏面的木牀轟通一下響,似是手扔了一件什麼重大的東西到了上面去一般那姑娘已是不能喊叫,只有喘氣和細微的哭聲,到了最後,這細微的哭聲也隱隱地不聽到。似乎那女子的嘴巴已經有什麼東西堆塞上了,聲音發不出來。

  王參謀這時正找着伯堅在外面一個天井屋檐下坐着乘涼說閒話,忽然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直響到門口,那聲音才告止住。王參謀道:“這大概是報告軍情的來了。並沒有什麼槍炮聲,難道XX兵還有什麼動作嗎?”說着話時,一個軍官帶了幾個隨從兵,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這是霍仁敏手下的楊團長,現在帶了他的部下駐守東門一帶城牆。在這星斗滿天、月色無光的黑夜,敵人正好襲城,怎樣可以含糊離開?他就情不自禁地先“呀”了一聲,接着迎上前去握了他的手道:“楊團長何以這時候跑了來?”他向王參謀看了一看道:“我得見師長請一請示。我們派出城去的偵探回來報告:敵兵都向城南角上移動,怕是要在那方面攻城。萬旅長說:東南角的城牆矮怕是不好守。最好我們是先偷出城去,在他後面包抄,先打他一個措手不及。”王參謀道:“師長這時候正是有事,你稍等一等,讓我進去和你說說看。”王參謀走到內層堂屋裏,只見守衛的兩個衛兵已不在房門邊站着,靠在屋檐下的花格子門邊喁喁談話,而且談得很有勁,雖是有人來了,他們也並不理會。王參謀覺得若是不作聲走到身邊去,這兩個傻瓜也不會知道,遠遠地咳嗽了兩聲,那兩個兵抱了槍一抖顫,還“哎呀”了一聲,王參謀道:“師長已經睡覺了嗎?”兵道:“可不曉得。我們原在堂屋裏守衛,剛纔師長喝着把我們轟出來了。”王參謀道:“哦,這樣子說師長大概還是沒有睡着,你們上前去報告一聲,就說是我來了。”兩個護兵聽了這話,彼此對望了一望,誰也不肯說去。王參謀一想,師長正在高興的時候,這兩個小兵如何敢上前去說話?這楊團長所報告城外的情形,已是十分危險,又不能耽擱。只得大了膽子走到堂屋裏去,不過他雖自己鼓着勇氣,但是一到堂屋中間之後,他這勇氣自然而然地就挫敗下去,要說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退回去,自己也有些不樂意,於是輕輕地向着房門咳嗽了兩聲。這兩聲咳嗽,等於泄了兩下氣,霍仁敏一點也不聽到。王參謀站了一站,依然沒有迴音,回頭看時那楊團長也跟了進來,似乎是等得不耐煩了。他大大地放着腳步,輕輕悄悄走進堂屋來,張了大嘴望着王參謀,那意思就是問“怎麼樣了?”王參謀握了他的手搖了一搖頭低聲道:“這事簡直不行,師長大概是睡着了。”楊團長道:“這事情太重大了,就算師長睡着了,我們寧可擔一點不是也要報告一聲。要不然,敵兵真進攻城來了,那責任更重大了!”王參謀一想,此話也對。於是向着屋子裏輕輕叫了一聲“師長”這兩個字,由嘴脣皮中變成一陣輕風透了出去,哪裏叫動得了隔壁屋子裏的人?但是這兩個字既然吐出去了,王參謀的膽子就大得多,把嗓子提了一提,又叫了一聲“師長”。因爲這次是大聲叫出去的,師長聽見了理會也好不理會也好,自己已是闖了禍了。挽回也是來不及,索興大着嗓子再喊兩聲,得罪就得罪個夠。他如此想着,於是又走近一步,靠了房門向着屋子裏連連叫了兩聲“師長”。這兩聲“師長”算是讓他把霍仁敏叫應了,他就問道:“你們這班人真是不開竅,在這個時候怎麼只管一遍兩遍的來找我麻煩!”王參謀隔着門道:“楊團長來了,有軍事要報告。”霍仁敏道:“有什麼要緊的事!難道一個人吃飯拉屎睡,都不讓我一個人自在?”王參謀聽了這話,算碰了一個特別加大的釘子,若是退回去不說,但城外的軍事卻實在緊要,若是再說;惹着師長生了氣,說不定他會軍法從事。在堂屋裏躊躇了一會子,不知如何是好,楊團長皺了眉道:“我的天!你怎麼不說XX兵快要進城了?”王參謀見他一個人急得直在屋子裏打圈圈,只管擡起手來摸額頭上的汗,另一隻手拿了軍帽,卻當扇子搖着,他一想:這也不一定是楊團長一個人的事,假使城破了,做軍官的人都不免一死。於是大着膽子又向房門大叫道:“師長,師長,楊團長,有重要的軍事報告。”霍仁敏道:“有什麼軍事報告,叫他就說吧。”楊團長見師長並不開房門,只得隔着門將剛纔對王參謀說的話。又重敘了一遍。霍仁敏道:“這也用不着報告,好好兒地守着城就得了。他們合起來不過一二百人,你們還堵不住他嗎?”楊團長雖沒見師長的面,總算得了一道命令,在這裏久等候似乎也等不出什麼道理來,就把這話回報旅長去了。然而楊團長還沒有出門,劉團長又來了,他匆匆地走進來第一句就向王參謀道:“師長呢?城外情形緊張得很!”王參謀道:“師長睡覺了。”劉團長將頭一擺道:“那不行!”王參謀道:“不行又怎麼樣?還能夠把師長請起來嗎!”劉團長是張酒糟臉,鼻子上許多大小紅泡,他只一急紅泡上擠出汗漿來,這面相非常難看。翻了大厚嘴脣皮,口裏結着舌道:“那……那……怎辦?”王參謀道:“你又不說何原因,只是着急,我們又知道怎麼辦呢?”這一句話未了時,拍拍有了兩下槍響,接着槍聲連響就不斷了。

  這時,房門卜通一聲開着,霍仁敏光了一雙赤腳,敞着胸面前一排短褂子鈕釦跳了出來。聲音隨着人出來,問道:“怎麼樣了?東南角上動了手了嗎?”劉團長只得舉手行了個軍禮道:“早就危險了!”霍仁敏道:“你去。叫萬旅長趕忙堵上,我這裏自然會想法子。先別讓他們衝進了城,後事再談。”那劉團長究竟得了師長一句堵上的話,匆匆忙忙退出去了。霍仁敏聽到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料着戰事緊迫,就對王參謀皺了眉道:“怎麼辦,我們能死打嗎?幹了下去。有誰來接濟我們?”王參謀道:“我們有一師人,到哪裏不能活動?何必一定要這西平城?我想派一團人守着東南角,我們就趁晚上,由西門退出去。”霍仁敏笑道:“你這話說的是。你就這樣和我下命令。屋子裏還躺着一個,我得去瞧瞧。”他說畢,就向屋子裏一跑。那羅家姑娘兩隻手兩隻腳都讓布條子給縛住了,一把散頭髮,亂散了滿枕,她一張臉伏着對了席子,把席子上哭溼了一大灘水漬。霍仁敏自己匆匆地將衣鞋穿好,到了牀邊一伸手拍了拍她的光脊樑,笑道:“小人兒,你不要生氣了,我馬上就要走,帶你一塊兒……”一句話未了,王參謀衝了進來,一見牀上帳子未放,連忙又向後一退,站在門外道:“師長快走,XX已經衝上城了。”霍仁敏側耳一聽,果然槍聲突然停住,似乎在肉搏,說不定馬上就要衝到這裏來。他究竟是個軍人,什麼東西也沒拿,只把桌上拴了皮帶的盒子炮趕快在身上一掛,開步就向外走。伯堅在前面屋子裏早知道了他們這一臺戲,只是干涉不了,又不忍親眼去看。背了手反靠桌子站定,只管將牙齒咬得緊緊的,向着窗子外的滿天星斗發呆。後來聽到有了槍聲,纔出房來問明瞭消息,自己也料着霍仁敏必是一走了之。好在自己在干戈中奔走,一身之外無長物,倒也無所謂損失。只是這突然一走,又向哪裏走呢?而且對於淑芬表妹,一見之後感情很好,這回霍仁敏退出城去,不是中國軍隊來接防了,失陷在城裏的人,那是一番什麼景象?若要走就非和她一路逃走不可。在他如此躊躇想着的時候,只見霍仁敏和王參謀匆匆地就向外跑,雖然彼此對面遇着,他也並不招呼。

  伯堅看他們身後並沒有跟着那個羅家姑娘,心裏一想:“難道還下了毒手把她殺了不成?”趕快跑到後進,卻見那堂屋的臥房門洞開,自己也不曾加以考量,就向裏面一衝。對面一看,牀上赤條條地縛着一個女子,滿面都是淚痕,連忙向後一退,退到房門口去。那姑娘知道霍仁敏走了,連連喊着救命,伯堅問道:“那位姑娘,你自己掙不開嗎?”她道:“我手腳都捆上了,怎掙得開呢!求你救救命吧!”伯堅向堂屋外一看,已經跑得一個人影沒有了,自己若不上前去救,決計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救。只得將一隻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摸索進房來。摸到了牀邊,將手一伸恰好碰在人家的乳峯上,連忙又將手向回一縮。羅姑娘在牀上翻了一個身,低聲道:“不要緊的,你只管和我解開來吧,事到於今,我也顧不得害羞了。聽說東洋兵已經殺進了城,再遲就逃不了命,你快一點吧!”伯堅本來有些心慌,聽了這話只得放大膽子睜開眼來,見那姑娘將身子側着向裏,兩手反在背後交叉着,是將布撕成寬條子來縛上的。可拴成了死疙瘩,用手去解時,偏是心裏着急,一時解不開來。羅姑娘不便催他,卻重重地哼了一聲。伯堅也顧不得了,只好低了頭,用嘴在疙瘩頭上亂咬,好容易把手上布條解開了,待再彎腰去解她腳上的布條,羅姑娘道:“多謝你,讓我自己來解吧。”伯堅這才醒悟過來,人家已經有手了,於是退到房外去等那姑娘穿衣服。過了一會那姑娘一面扣着鈕釦,一面向外走出來,見了伯堅,不由得紅了臉一低頭,又將腿向後一縮。伯堅道:“姑娘,你不是要逃命嗎?趕快跟我走吧!稍遲一會,恐怕日本兵就要趕到了。”羅姑娘抱頭向外一衝,低了頭就向外走,伯堅在後面跟着喊道:“姑娘,你向哪裏走?街上還亂得很呢!”二人跑出了大門,羅姑娘就向回家的路上走,伯堅也忘了避什麼嫌疑,拉着就向福音堂裏走,口裏還不斷地告訴她道:“大街上去不得,這裏躲一躲吧!”羅姑娘先是被他拉着,莫明其妙地跟了跑,及至到了福音堂內,她看到福音堂裏坐椅上,亂轟轟地坐了許多避難的人,心裏也就明白過來,連忙將手向後一縮道:“你不曉得,我還要回家去找我父親呢。”

  伯堅待再要說什麼時,一回頭卻看到表妹袁淑芬,身穿了白衣服,袖子上縫着紅的十字,正指揮着禮拜堂裏的難民落座。當伯堅一回頭的時候,她倒先紅了臉,朝着伯堅微微一笑。在這個時候,伯堅心裏十分慌亂,本也就不知道什麼愛情,可是經淑芬向他一笑之後,身上立刻有一種奇異的感觸,似乎又明白過來一點,於是也向她一笑,慢慢地走到她身邊去,低聲道:“你知道這位姑娘是什麼人?”淑芬突然將身子一轉道:“管她是什麼人!”紅了臉就一步一步擠到人羣中去了。伯堅站在她身後望着,未免發了呆。自己待要跟着趕上前去,又怕再碰釘子;然而就此讓她走去,並不過問,又覺得是心裏很過不去似的。只得在許多人坐的椅子頭上,一挨身坐了下去。也不過二十分鐘的工夫,只聽到卜卜幾聲步槍響,接着許多人的腳步聲,忙亂雜沓着涌潮一般在大街上經過。這樣一來,立刻在福音堂裏的難民也紛亂起來,淑芬由人羣裏跑了向前,看到伯堅,一把就抓住道:“事情很急了,這不像平常,怎麼辦?”伯堅正是愁着剛纔地舉動得罪了她,她老不肯理會,不料她很親熱地撲上前來,一點芥蒂沒有了。在驚恐之中,卻又得了無上的安慰,也就趁機握了她的手道:“你不要着急,這並不是哪一個人的事。這裏是教會,比較地安全,若是在這裏都要着急,出去就更不好辦了。”她一手抓了伯堅的衣服,一手讓伯堅握着,面對面地站在他當前,只管皺了眉,不住地微微頓着腳。伯堅道:“這裏人多,有事也不好商量。這裏你是很熟的,可以找一個地方我們去談一談嗎?”淑芬想了想,擺脫了手道:“你隨我來。”於是她在前面引路,穿過兩幢屋子,將他引到一個露臺上來。這裏在月光昏暗之下,對於下面平房看不大清楚,自然由平房看這露臺上,也是很模糊的了。淑芬很近地靠了伯堅站着,低聲道:“現在由內戰惹起了外患,這事是更透着麻煩了,你做過縣知事,落到日本兵手裏恐怕不會放過你,你非逃走不可。”伯堅道:“我還有什麼留……”一個“戀”字不曾說出來,又伸手握住了她的巴掌道:“除非是你。”說到這裏將她的手更捏得緊緊的。淑芬笑道:“真的嗎?剛纔那姑娘是你什麼人?”伯堅笑道:“我剛纔正想和你解釋,又沒有得着機會,她對於我什麼人也不是。”因之把羅姑娘的事略微說了一說,淑芬笑道:“你倒是個多情人,遇到了……”頓了一頓道:“我不說了。”伯堅道:“還是談正經吧,我看要逃走就是今天晚上,到了明天就晚了。以後我們怎樣通信?你又打算到哪裏去?”淑芬道:“我當然是跟你一塊兒走。”她讓伯堅捏住的那一隻手於是捏着緊了一緊,在這一緊之間這就很像表示態度更加堅決似的。伯堅自是心中一動,因道:“那太好了!但是我今天晚上就走,你能跟着我一塊兒走嗎?”淑芬道:“只要你肯帶我走,天邊我也敢去。但不知道帶着我嫌不嫌累贅?”伯堅道:“有什麼累贅?你倒很能自己解決自已事情的。而況兩人同走,有我見不到的地方你還可以指教指教我……”淑芬站在他面前沉靜了許久,忽然將腳一頓道:“好,我決定了這樣辦。你在這裏等我一等。”說畢她扭轉身來匆匆地就下露臺而去。

  伯堅看她那樣子,知道她是決定了什麼新辦法。這個女子是有膽量的,且依着她的話站在這裏靜等着。聽聽街上那雜亂的喧譁聲已經慢慢消沉下去,大概霍仁敏的部下已經逃走遠了。進城的日兵路途是生疏的,當然還不能怎樣窮追。這個時候,青黃不接,要逃走正是機會。自己在露臺上踱着大步一會,又靠欄杆向望眺望一會,等了許久還不見淑芬上來,便很有些着急。這下面也是逃難的人很多,不要是出了什麼亂子?於是也向露臺下走去。剛到下面,黑暗中射出一道白光在身上一照,淑芬跑了上前一把抓住他道:“好了,大事我都安排定了,走吧!”原來她一手拿了一個手電筒,肩上背了一個小布包裏,已經預備好了夜行的裝束。她也不容伯堅分辯,拉了他就走。走到大門口,見了四個西洋人手裏各提着玻璃罩燈,擁着一羣男女在後面。淑芬放着嗓子喊道:“在這裏逃難的還有願出城去的沒有?這裏有牧師護送,可以沒事,我們要走了,要去的就跟着走呀!”那幾個外國人聽淑芬大叫,都望着她笑。伯堅這才明白,是她一會子工夫鼓動了許多人要出城。因爲有許多人要出城,所以她又能要求牧師保護着送出城去。一個十幾歲的女子,這種急智和這種膽量都可以令人佩服的了。便笑道:“表妹,我真慚愧不如你,這一下子我看出你的才幹來了。”淑芬笑道:“在這樣逃命的時候,我們逃命要緊,哪有工夫說這些客氣話呢!”她如此說着,可拿起手上的手電筒向伯堅臉上一照,這樣一下伯堅簡直說不出是甜酸苦辣來,雖是在黑暗中卻也對着她笑了。只是這個時候,大門外的一羣人都等着逃命,已是簇擁着幾個外國人和幾盞玻璃燈,風捲而去,伯堅和淑芬也就只好緊緊在後面跟着。所幸一路走來並無阻擋,城門因爲霍軍退出去的關係,也是兩面大開,大家成堆地走出去,也沒有一些困難。

  出城之後,幾個教會裏的外國人說是已到了安全的地點,就不送了。而且這逃難的人民各人要奔各人的方向,當然也不會在一條路上走,教士們也送不勝送,於是他們安慰了大家幾句就抽身回去了。一羣人在星光之下,走出了城外的街口,大呼小叫地各找去路。這裏只有伯堅和淑芬是茫無去路的,看到人家都有路走的自己卻不知向哪走好,站在荒落的街口上彼此對立着。淑芬道:“表哥,我們往哪一條路走呢?”伯堅笑道:“你問我,我的意思和你一樣,也不知道應該向哪裏走。”淑芬將手電筒向大路上照耀了一番,笑道:“我們反正是無目的,不如順着大路走,只要找着一個歇腿的地方大家坐到天亮,問明瞭到省裏去的路……”伯堅道:“怎麼着?你不到我縣裏去嗎?你伯父母在那裏,你妹妹也在那裏,大家見面豈不是好?”淑芬默然了許久,才道:“到現在我纔算看出你的心事來了。”伯堅突然聽到了說這句話還摸不着頭腦,問道:“我這個建議難道還有什麼歹意嗎?”淑芬道:“你還是裝着不明白呢還是一時沒有想到呢?你想想看,現在我和你一路到府上去,我們這友誼還能保持現狀嗎?”伯堅這算明白了她的一部分意思,可是自己現在一口說出來愛她,不愛她妹妹時,總覺有點心硬。何況和淑珍多年,相互雖不明說有白頭之約,彼此心照,誰也不做第二人想的了。這位淑芬表妹才幹是可愛,感情也烈,性情就未免鋪張揚厲一點,若是和她明說了,依然維持着現在的友誼,到了家裏她豈能不表示出來?淑珍問起來,何詞以對呢?伯堅如此在心裏打算盤,口裏一時就答覆不出來。淑芬見他默然不語,就淡笑了一聲,這一聲淡笑,就把伯堅的話逼出來了。因道:“你這話問得有點奇怪,我想了許久想不出你的命意所在。”淑芬道:“依我看,你不是想不出,恐怕是答不出吧?我以爲你絕對是和我合作的,所以我不願到你家去,免得和淑珍妹妹見了面你有話不好說,既是你的心還在她身上,我不過是個平常的朋友,大家見面沒有什麼關係。那末,我們就同到安樂去就是了。”伯堅聽了她這話並不抵抗,然而她的心裏一定是忿恨極了的。因低着聲音道:“你對於我不大諒解。你想,我是讓人家抓夫抓了出來的,家裏那個老孃一定是很着急的。現在我好容易擺脫了羅網,怎不要回去看一看老人家?”淑芬道:“我怎麼不諒解呢?我不是贊成你回安樂去嗎?是呀,母親總是要緊的,當然要去看看。”伯堅分明覺得她話中有刺,然而由表面聽去她是說得很有理的。便笑道:“你總像有點生氣似的。好吧,我不拿主意出來,你說應當怎麼辦我就怎麼辦。”淑芬覺得自己柔能克剛的政策,已經戰勝了這個新式書呆子,很是得意。不過突然轉圜過來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今天晚上我們就是決定了到那裏去,也找不出去路,我們先走一程子再說。”伯堅在“女將軍”氣頭上也不敢多說什麼,便答道:“對了,無論什麼事我們總要從長計議,慢慢走吧。”淑芬心裏也就想着,記得由省裏到西平來是一條大路,現在順着大路走,當然是到省裏去的。於是將手電筒四周照了一照,覺得順着方向一直前去的便是大道,那末就可順着這大道走了。她是靠着伯堅走的,用手微挽着他一隻手道:“我們走吧。”無論什麼英雄好漢,只要經了女子的手一撥弄,立刻會把心都軟化過來。伯堅覺得自己的手腕被她碰着了,順手倒過來一挽,反挽着她的手臂,淑芬一面走着一面笑道:“你覺得我們這樣逃命是可喜的事呢是可悲的事呢?”伯堅道:“一個人逃命是可悲的事情,兩個人逃命卻是可喜的事情。”淑芬笑道:“那不見得。若說逃命果然是可喜的事情,我們就這樣逃一輩子的命吧!”伯堅笑道:“我不算什麼,可是讓你老跟着逃命,那是何苦呢?”淑芬道:“這個你難道不懂?無非是爲那個字……”她頓了頓又道:“我不必說,你當然也很明白。”伯堅緊緊地挽了她那隻手臂,笑道:“我當然很明白。”她的步子比伯堅走得步子慢得多,以是她的身子常常靠在伯堅的懷裏,伯堅不挽她的手臂了,卻伸過手臂去挽了她的肩膀。淑芬就當是不知道一樣,還是帶笑帶走。凡是單人走路,除了走不知其他,分明走得很快,還是覺着走得很慢;若是兩個人以上走路,說着笑着忘了走路,其實走得很慢,不知不覺地就會到了目的地;至於一對情人走路,不但覺路走得快,而且有時還嫌路近,不夠走的。這時淑芬心裏已忘了在走路,伯堅爲了她緊緊相依有說有笑,也不容他記着在走路。所以腳下不分高低,挨着擠着地走,曠野無人,由他們說些什麼情話也不要緊。

  上半夜和白天在炮火恐慌之下的情形,似乎已隔了幾百年,他二人都讓愛情麻醉了,二人也不知經過了多少路,費了多少時間,那面前黑漆漆的路現在卻有點混白色,道路以外的田地樹木也有影子露了出來。這是不知不覺地走了來,天快亮了。伯堅道:“我們糊里糊塗地走,似乎路已不少,應該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淑芬道:“我早就累了,可是不便約你休息。你想,我們孤男寡女,半夜裏同在荒野裏休息着,那成什麼話!”伯堅道:“這話又不是那樣說了。亂離年間第一是顧全自己的人格,第二就是顧全自己的性命,然而這兩點很有連帶的關係……”淑芬也不等他說完,就一手捂住了伯堅的嘴,笑道:“這又不是在演講臺上,要你演講一篇大道理,怎麼擡出這樣大的題目來。”伯堅將她的手拿下依然握着,可就笑道:“並不是我擡出大題目來,因爲你有點避嫌疑的意思,我就要把我們現在環境、應取的態度,來解釋一番。”淑芬道:“我是和你說着笑話呢!在我們這種情形之下,還談什麼嫌疑?就是要避嫌疑也不可能。譬如你現在掐住了我的手,照着男女授受不親的話講來,你是應當不應當呢?”伯堅聽說,連忙笑着放了手。淑芬見他如此,卻又搶着握住了他的手,笑道:“若是這樣,你倒真有心了,那又何必呢?”伯堅聽她說過來說過去,也不知道應當對她持何種態度纔好,只是笑嘻嘻地陪着他走路。約莫又走一里多路,只見前面煙樹溟濛之中,已隱隱地發現了人家的屋脊。看看腳底下的大路,正是直通那裏的。伯堅道:“走了半夜,總算摸到了個村子。這個時候村子裏的人還沒有起來,不如我們先找個地方休息片刻,等到太陽出來時我們就到村子上去問路,你看好不好?”說話時身邊正有一個牛車棚子,淑芬向棚子裏一指道:“那地上有一堆稻草,倒正好睡覺,我就在那裏躺一會子。”說着,彎了腰捏着拳頭去捶自己的膝蓋。伯堅笑道:“我看你這樣子實在是受累了,你休息一會子也好。你只管躺下,我可以坐在外面和你守衛。”淑芬笑道:“守衛是不敢當,不過我們兩個人,在這樣一點遮攔沒有的地方,總只能睡下一個。喲,我還是說錯了,就是有遮攔又怎看着!”伯堅倒並不留意她這些話,所以沒有答言。她將話說完了,人向牛棚子裏一鑽,用手撥了一撥稻草,身子向下一蹲,這種舒服,簡直非言語所能形容,將身後的稻草堆得高高的,人就向後一倒,倒在稻草上,她閉着眼笑道:“有人出來了,你就叫我一聲,我是不會睡着的。”伯堅隨口答應着,就牛棚外靠了一根木柱子坐下,兩隻手就拔了兩根草,用手來撅着消遣。將兩根草撅完,耳裏早聽到鼾呼之聲大作。回頭看時,淑芬半彎曲着身體,已是在稻草堆裏睡着了。只見她臉上紅紅的,眼睛合成一條縫簇擁着一線長睫毛在外,竟是睡得很熟。伯堅心裏可就想着:“有這樣一個內助當然也可以滿意,只是她有她的長處,淑珍也有淑珍的長處,把淑珍丟了,專門湊合着她。只是一點原由沒有,這話如何可以開口?”伯堅心裏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在她渾身上下打量,看到她憨態可掬,於是自己將半截身子伸進牛棚子裏去,將手輕輕地在她那又圓又白的手臂上,輕輕地撫摸了幾下。

  偏是事有湊巧,正在他這情不自禁的時候,耳邊又聽得梯踏梯踏之聲,由遠而近。回頭看來,一個莊稼人肩上背了一把鐵鋤,順着田邊小路,已經走到身邊。伯堅連忙站起來和那人一點頭,看他有五十多歲年紀,嘴上已稍稍有些鬍子,便叫了一聲大叔。那人將他渾身看了看,又看看牛棚子裏睡着個女子,眼睛不住打轉,好像是很納悶的樣子。伯堅也看出來了,就對他拱拱手說:“我們是由城裏逃出城來的,城裏已經由東洋兵佔領了。請問大叔這條路是向哪裏去的?”莊稼人道:“那睡着的是你什麼人?”伯堅真不料他不答而反問,當然不便答是親戚,就是說是兄妹,恐怕也會露出什麼馬腳來。心裏儘管猶豫着,口裏一下就說不出來,只笑了一笑。莊稼人道:“哦,你們是少年夫妻,家裏老人家都沒有逃出來嗎?聽你不是本縣人說話。”伯堅道:“我是安樂人,在這裏做生意。”莊稼人道:“那就是了,這一條路正是到安樂去的。”伯堅道:“這裏到城裏有多少路了?”莊稼人道:“只有十五里路,你們怎樣走一夜的呢?”伯堅本要問他的話,不料他絮絮叨叨倒越問越多,只好有一句沒一句地陪着他說。先是這一個莊稼人說,後來在村子裏出來的人,在面前經過也駐足而聽。有了三四個人,老遠地有人看到,都跑着來看一個究竟,伯堅面前圈了一圈子人。他因爲淑芬一夜走倦了,好容易躺下了,本來要讓她多睡一會子。現在圍了這一大羣人,她一人躺着,很有些不雅觀。只得走向前將她搖撼了一陣子,大聲喊叫着。淑芬先是將手撥了兩撥,因爲他叫喚得不曾停住,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揉着眼睛一看,見有許多人不由得“喲”了一聲。那些莊稼人看到,有的就低聲着說:“真是一對年少夫妻,你看這位大嫂多年輕。”說話的人看看淑芬,又看看伯堅。淑芬的臉色紅將起來,站起身低頭牽了牽衣服,伯堅在身上掏出一塊乾淨的手絹,就交給她指着一叢楊柳樹蔭道:“那下面有一道清水河,你可以到那裏洗一把冷水臉先醒一醒。”淑芬接着手絹,不作聲地走去了。她走下田岸去洗了一會,站起來遠遠地招着手道:“你把包袱帶過來,我們就由這裏走,我不回去了。”伯堅果然提了包袱跟將上去,因而問道:“你不在大路上走,爲什麼要繞上小道來?”淑芬瞅了他一眼道:“你還有什麼不明白?那些鄉下人不知分寸,胡說八道,我有些不愛聽。我睡着了的時候,你和他們說了些什麼?”伯堅望着她笑了一笑。淑芬噘了嘴,將身子一扭道:“我不來!將來一路走着你盡佔我的便宜,我多麼冤!”伯堅看她臉上並無怒色,分明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便道:“我並沒有說什麼,不過鄉下人胡猜。我因爲我們晚上同道走路,不便怎樣否認,只好含糊答應。你想這男女社交,在省城裏多少還有問題,縣城裏更不必提,鄉下人他會相信男女朋友可以同路走的嗎?”淑芬微笑着,鼻子哼了一聲道:“你看,這又變成了男女朋友了。”伯堅道:“我覺得‘朋友’兩個字比親戚還親密些,不知道你作何感想?”淑芬道:“不要說這些閒話了,現在也不是說閒話的時候。你問明瞭這條路是到省裏去的嗎?”伯堅指着她道:“嗐,你走錯了!這是到安樂去的大路,而且離城還只有十幾里路,並沒有怎樣走遠哩。”淑芬聽了這話,許久作聲不得,只是望了他。伯堅明知道她十二分不高興,然而這是她自找出來的一條大路,當然不能怪別人。便道:“這裏離城太近,還不能算是十分安全地點。我們只有再走幾裏,到了一個鎮市上先吃點東西,好好地休息,問明瞭路程,然後打起精神再走。天下沒有走不通的路,這雖是到安樂去的,我們再彎上幾裏也就到了上省去的大路了。”淑芬聽他的口音,倒並不想回安樂去,心裏自是寬慰一點。因點點頭道:“路已走錯,那也只好這樣走着再說。”於是伯堅提了包裹在前引路,走上大道。

  在村莊上經過,鄉下人對他二人很是注意,伯堅很不好意思,不是將臉偏過去,便是低了頭走。淑芬卻坦然無事地緊緊跟隨了伯堅走,走了七八里路,纔到一個鎮市上來,這裏除了小油鹽雜貨店而外,也有兩家小茶飯店。伯堅同着淑芬走進一家小飯店,只見各副座位上已經坐滿了男女,都是蓬頭散發,面色憔悴不堪。身邊大一個箱子小個一包裹,有的還帶了兩三歲的小孩子,只是啼哭。這用不着怎樣猜想,當然是逃難的人了。二人找到屋犄角邊,才找着了一個座位。一個店夥送了茶水過來,伯堅問道:“這些人好像是逃難的,是由哪裏來的?”店夥道:“你老先生是由西平來的嗎?”伯堅說:“是。”店夥道:“那末,你還有什麼不明白?我們這裏團防得了信,西平昨夜丟了。霍仁敏的軍隊,往省裏逃跑,唐家鎮連夜受了糟蹋,這都是那鎮上來的人。”伯堅道:“那裏是到省裏去的大路嗎?到這裏有多遠?”那店夥聽說。向伯堅望望,又向淑芬望望,問道:“難道你二位還打算由這裏上省去?你不看看人家是怎樣逃到這裏來的!”伯堅道:“除了唐家鎮,就沒有別條路上省去嗎?”店夥道:“有是有,除非由安樂那邊繞了過去。”伯堅再要問時,別副座位上有客人叫喚,他就走開了。伯堅向着淑芬道:“你看這事應該怎樣辦?”說時,給淑芬面前杯子裏斟了一杯茶,在自己面前也斟了一杯。搭訕着喝茶,口裏沉吟着道:“哦,還要繞上這樣一個大圈子,才能上省去。”口裏說着,眼睛可就望了淑芬只管出神,臉上還帶了一些微笑。淑芬明明聽到店夥如此說着,又不是伯堅借題撒謊,臉色雖然是十分不好看,但是對於伯堅,決不能說出他什麼錯處來。因之也不作聲,也不笑,很無聊的樣子端起茶杯,在嘴上呷了一口。這一下,不過是杯子和嘴脣皮微微碰着,並不曾喝了多少茶到肚子裏去,伯堅知道她在想心事。當她還未將話說出口的時候,自己說是到省裏去,道路不能走,那是欺人之談!若說不去,更非她所願聞,當然是談不得的了。因之默默地向她望着笑道:“依我說,我們不如走一節算一節,先不要太固定了。”淑芬又默然了一會,手上端了茶喝着,可就向了他問道:“你說走一節算一節,這是怎樣的走法?又是怎樣的算法?”伯堅聽了,心中就在計劃:“假是說由安樂道上繞過去,怕她有些不願聽。”因此勉強微笑道:“不知道你可能冒那個險?我們還是由唐家鎮走了過去。”淑芬倒不料他會這樣說出來,因道:“你若是有這個膽量走,我就陪着你走。”伯堅見她說話時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轉,兩條柳眉一揚,小腮幫子上兩個小酒窩凹下去多深,那一種聰明樣子甚是動人憐愛。自己心裏恨不得要想許多話去安慰,才覺是對,怎樣還忍心去違抗她?因之把剛纔口與心違的一句話倒不免認實來做,就點點頭道:“這無所謂有膽量無膽量。”說着就低了聲音道:“你想,這條路上逃走的軍隊正是我們自己人,我就算多帶一個你,把話說明了,也沒有什麼關係。”淑芬將牙齒咬了下嘴脣,向伯堅只管微笑,伯堅以爲她譏笑自己說假話,因道:“你還不相信我能到省裏去嗎?”淑芬還是微笑搖着頭,因道:“並不是這個意思,我以爲你說話好笑,怎麼說是‘帶一個我’?我成了一樣物件了。而且你還打算和人家‘說明’呢,請問,你又說明些什麼?”伯堅因她說話的姿勢大有芳情盪漾不能自支的樣子,便道:“你是明知故問吧?據你說,我又該向人說明些什麼呢?當然……”淑芬臉上紅着,接着又向別個座位上努一努嘴,那意思就是說:“注意旁座的人,別讓人家聽去。”伯堅看她這情形,分明她已承認了自己不肯說明的一切,就笑着向她瞟了一眼,淑芬道:“我看這地方倒很太平的樣子,你一夜未睡又走了這些路,也應當休息一下。看看這小飯店裏有空房間沒有?若是有地方,你可以先休息半天,到了下午再做打算。”店夥正過來張羅,立刻就答道:“有空房,有空房,就是這後面院子裏北上房,又幹淨又涼爽,好不好?”說着將手向後面一指道:“二位既是要歇店,何不搬到房間裏去坐?”伯堅也覺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就依了店夥的話,讓他引道搬到那房間裏去。那裏開着兩扇活頁窗,屋子裏卻也涼爽。窗戶外有一個大倭瓜架子,旁邊還有一棵垂楊柳,屋子裏綠陰陰的。院子外是矮牆,牆頂上露着一排遠山頭,在樹叢子裏閃爍着。伯堅在當窗桌子邊一把椅子上坐了,窗戶外的涼風迎面吹來,叫了兩聲“好風”,接連又打了兩個呵欠。淑芬將茶杯斟了一滿茶杯,放到他面前笑道:“你來喝一杯,我和你去收拾牀鋪。”伯堅接過茶杯,回頭看時,見屋子裏,只上面有一副牀鋪板,板上面蓋了一條席子。淑芬將包袱打開,展得長長的,鋪在席子上,又拿了自己一件長衫捲了一個包裹,給伯堅做枕頭,用手將包裹拍了兩下道:“委屈點,就是這樣子睡下吧。這飯店裏的牀鋪什麼人也睡過,只好麻糊一點,不能細想的。”伯堅笑着說:“有勞了。”心裏可就想着:“只有一個包袱皮,你墊給我睡了你自己睡什麼?再說這屋子裏也只有一個牀鋪,你又到哪裏去睡?”心裏如此想着,眼睛自不免久望着牀鋪。淑芬站在一邊,斜側了身子向他笑道:“你大概是替我爲難,我自有辦法,你就不必管了。”伯堅道:“一路之上,應該我照應你,這倒讓你照應我。”淑芬笑道:“這都無所謂,你只管休息你的吧。”伯堅站着還未曾動,淑芬就拉了他一隻手向鋪面前拖去。伯堅含着笑,只得倒下身子睡了。他不睡下,還不怎樣想睡,自頭枕着包裹之後覺得周身舒適,立刻沉睡去了。

  待他醒過來時,卻見牀面前橫擺了一張藤椅子,微側着身體在椅子上睡得極是香甜。自己坐起來向窗子外看看,那太陽光已是變了紅色落在倭瓜架底下,這分明是大半下午了。只因貪睡把整天的工夫都已耽誤,今天想走當然是不能夠。看淑芬兩腮上的紅暈之外,微微有些汗珠子,睡得更酣,自己怎好把她叫醒?於是走出房去,叫店夥送了茶水來,自己先洗把臉,然後對窗戶喝茶、乘涼。看看太陽沉過了屋頂,淑芬在籐椅上將身子轉動着,因爲不大舒適如意,便醒過來了。兩手揉着眼坐起了向伯堅微笑道:“你醒了,怎麼也不叫我一聲?”淑芬說着,擡起頭來理她的鬢髮,露出她手臂之下壓在籐椅子上印出檳榔眼的花紋,伯堅笑說:“這籐椅子上睡,不大舒服吧?”淑芬兩手擡着伸了個懶腰,笑道:“雖是不舒服,也睡了大半天了。現在什麼時候?”伯堅在衣袋裏摸出悶殼子表來看看,笑着搖頭道:“我們都睡得可以的,已經是六點鐘了。”淑芬見桌上放着一臉盆水不曾倒去,就伸了手到臉盆裏去搓洗。明明這水是伯堅洗過一道的,她並不嫌髒,就坦然無事地洗着。伯堅道:“你何必替飯店裏省這一盆水?不會叫夥計再倒一盆水來?”淑芬笑道:“是別人洗的嫌髒,你洗的我嫌什麼髒!”這話並不怎樣的溫柔,可是伯堅聽了這話心中好像喝酒喝醉了,讓人周身的肌肉都微微震動着。待要說句什麼,卻說不出來,只管向淑芬微笑着。淑芬洗過了手臉,將水送到外面去潑了,看到伯堅面前還有大半杯涼茶,向他笑道:“我不客氣。”接過茶杯來將茶喝乾了。這還不算,又將杯子放下,提着茶壺斟了一茶杯,放到伯堅面前笑道:“喝了你半杯,還你一大杯,你看我這人公道不公道?”伯堅笑道:“公道得很,只是我不公道是了。”淑芬道:“你爲什麼不公道?我倒不明白。”伯堅笑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無論到哪裏去說,我們總是平等的。爲什麼我睡在牀上讓你躺在椅子上呢?”淑芬斜着眼珠望了他,依然沒有減了她的微笑,點點頭道:“這也很容易平等的,今天晚上你請到藤椅上來,讓我睡在牀上,我們這就很平等的了。”她這樣一句話,分明是說今天晚上彼此還可以同室而居。在她很坦然地說出這樣一句話,然而在伯堅心裏想着:“和一個女子同睡一室,生平還不曾有過一次,卻不知今天晚上是一種什麼意味?”他如此想着,心裏不由得卜通跳上一陣。偷眼看淑芬時,她絲毫也不在乎,很自在的當了窗戶口坐着在那裏納晚涼。伯堅一時不曾說什麼,她也不說什麼,彼此很寂然地坐着,聽到倭瓜棚上的倭瓜葉子在晚風裏搖得瑟瑟作響。

  彼此靜坐了許久,還是淑芬先開口向伯堅道:“晚上吃什麼東西?要先告訴飯店裏吧。”伯堅道:“我跟着軍隊跑過兩個月,苦吃夠了,什麼東西也可以吃一飽。但不知道你要吃些什麼?”淑芬道:“我更好說話,你吃什麼我就跟着你吃什麼!”伯堅原坐着的,不由得拍手笑着站了起來,淑芬笑問道:“你笑些什麼?”伯堅道:“我覺得我們謙遜得都有些不在道理上。我不說吃什麼,你也不說吃什麼,那就可以不必吃什麼了,但是事實上卻又不成。這倒讓我想起初見面的那次,你做那種特別大菜我吃,很是有趣。那個日子,你倒並不問我吃不吃,硬作主的就請我吃了。”淑芬笑道:“當我們初見面的時候,你心裏一定說‘這位姑娘,怎麼這樣不怕人!’”伯堅笑着說:“沒有這事!”淑芬又望了他,許久不作聲,然後搖搖頭道:“你這不是心眼裏的話。不過我那時高興極了,我自己雖覺得太率直了,也忍耐不住,非那樣歡迎不可。”伯堅道:“爲什麼那樣歡迎我呢?”淑芬笑道:“你又不明白嗎?這無非爲了我在西平很寂寞的,有你到了,多一個親戚。”伯堅很隨便地點了個頭道:“原來如此。”說畢又微笑了一笑。淑芬笑道:“你不相信我這話嗎,你就該明白。既明白,根本上就不該問我。”伯堅微笑道:“明白什麼呢?”淑芬皺了皺眉毛道:“我最恨這類裝聾作啞之人!”伯堅笑着只管聳動肩膀望了她道:“你先不要怪我裝聾作啞!你自己說話,就是半吞半吐,讓人家聽了不大明白。假使你明明白白地問我,我自然會明明白白地答覆你。”淑芬偏了頭向窗子外望着道:“我沒有什麼可問的。”伯堅笑道:“那末我也就沒有什麼可答的了。”淑芬並不望着他,卻是伏在窗戶臺上笑起來了。因店夥來問話:“問晚上要吃些什麼。”淑芬問道:“這鎮上有肉賣嗎?”店夥道:“有的,今天正趕着鎮頭上小湖裏打魚,還有新鮮魚呢”淑芬道:“好極了,和我們買兩條魚來做,一塊算錢給你。菜得了,和我們預備一壺酒。”店夥道:“還要什麼嗎?”淑芬道:“一齊和我們配上六個菜碗就行了。”店夥答應着走開,伯堅笑問道:“我們都是難民哩,爲什麼今天晚上要這樣大吃大喝?”淑芬笑道:“本來你應該請請我,但是你既不請我,我就只好請你了。我想靠着一點酒興和你做個長夜之談。”說時,望了伯堅只管微笑。伯堅笑道:“就讓我請你,也未嘗不可以呀!可是你不要勸我多喝,我是酒後無德的人。”淑芬笑道:“那也很容易辦呀,你若是醉了,我就用冷水潑你,自然會醒了。”伯堅聽說,只管向她微笑。

  這個時候,他雖沒有喝酒,然而這個“酒”字,已經由他的耳朵灌到他的五臟裏去,心裏便有些盪漾不定起來。因爲她是背向着裏對窗子外看着的,伯堅這一雙眼睛就不由得在她身上只管打量。淑芬偶然回過頭來,看到伯堅對她身後望着,就笑道:“你看些什麼?”伯堅笑道:“你向外望着,我也向外望着,你看什麼我就是看什麼。”淑芬道:“真的嗎?我說你有點不該。現在外寇壓境,桑梓淪陷,論家也好,論國也好,我們青年多少都應該替國家做一番事業纔對。若把十二分精神都注重到一個女性身上去,責任上有些說不過去吧?”伯堅這幾天困守西平城內,正是飽受着刺激,自己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振作一番。及至逃出城來,一是顧全自己的性命,二又爲這位表妹的柔絲捆束住了,心裏那番國家之念卻是沒有機會可以說了出來。現時淑芬處在被愛和引誘的地位,倒反用這話來責他,真有些難爲情,不覺紅了臉道:“我們有什麼法子呢?沒有兵權,沒有政權,也沒有財權,拿什麼去抵抗外侮?充其量不過是這條命和人拚拚罷了。我並不怕死,只因爲要保護着你離開那危險地方,所以逃出城來。假使你能一個人找到安全地點,我明日也不等,吃過夜飯我立刻就回西平去。我相信憑我的力量,至少也可以乾死他們一兩個。”說着話,他就站立起來,而且把腳頓了兩頓。淑芬站近他的身邊,握了他的手笑道:“哥哥,你爲什麼發急?我和你鬧着玩的罷了。你說的很有道理,我們當學生的人哪有不愛國的道理?不過英雄無用武之地,也是沒有辦法我想這個消息傳到了省城裏去,省城裏的學生一定有些組織,我們趕快到省裏去加入他們團體去,不愁找不到工作。哥哥,你說是不是?”她說的這篇話,伯堅無所謂,只有那幾聲哥哥叫得他如癡如醉,什麼話也回答不出來,緊緊地將淑芬的手握住着,笑道:“我依你的話,趕到省城裏去。絲毫不容猶豫,我們明天起個絕早就走。”淑芬身子向他一靠,頭靠進他的懷裏,放出柔媚的聲音道:“哥哥,我們要死也死在一處。”

  這個時候,倭瓜棚子外的太陽,早落下去了,屋子裏陰黯黯的,所有的陳設都看得有些模糊,自然兩個人在屋子裏如何動作,屋子外是看不出來的。飯店裏的主人當然是愛惜燈油的,在客人未叫亮燈燭以前,自然是不會送燈燭來的。他倆於黑暗中,也不知道在屋子裏經過了多少時候,看到別一間客房裏已經有燈亮了,伯堅先笑道:“屋子裏漆漆黑的,我們要一盞燈亮來吧。”淑芬笑道:“我總不說,看你知道不知道,你現在也知道要燈亮了!”於是叫着店夥送了燈亮來。那店夥在房門外先等了一等,然後走進來問道:“先生你們的晚飯已經預備好了,就吃呢還是等一會子?”伯堅望了淑芬笑道:“你餓了嗎?我們是一天沒有吃東西了。”淑芬道:“我早就餓了的,只管談話把這件事都忘記了。你看好笑不好笑?”就對店夥道:“快些拿來吧。酒預備好了沒有?”店夥答應着說是一齊送來,伯堅望了淑芬笑道:“難道我們還真要喝酒?”淑芬笑道:“這有什麼真與假?”伯堅笑道:“天氣熱,本來就容易出汗,再加上酒興恐怕一宿都會睡不着。”淑芬道:“既是怕熱,爲什麼……你看擠着有多麼熱?”伯堅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是傻笑。

  不一會子工夫,店夥用托盤捧着酒菜來了,陸續放在桌上,他手裏拿了杯筷站在一邊,望了桌面子只是躊躇。他那意思就是說,這兩個人的位子怎麼安排?還是對面對地坐呢?還是二人上下手地坐呢?淑芬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便道:“你隨便放下就是了,呆些什麼?”店夥心想,這是不必分什麼男女之嫌的,老實就給他們擺得靠近點,也讓他們好親近着說話。淑芬毫不爲難地在一邊坐,提了那把小酒壺就在正面擺的那個酒杯子裏滿滿斟上了一杯酒,眼睛斜向伯堅瞟着,說了一個字:“喝。”伯堅坐下來,笑道:“其實我醉得很厲害了,你還要我喝?”淑芬道:“你有點胡說了,酒還是剛剛斟下怎麼就會醉了?”伯堅因店夥已經出去了,便向她微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淑芬笑道:“你不要瞎恭維,我醉不了你,我也不希望做個麻醉男子的女人。”伯堅笑道:“我不是說你麻醉我,我看到你我自然會醉。由昨天晚上在路上同行的時候起,我就醉了,到現在爲止,一個鐘頭比一個鐘頭沉醉。大概我有點醉得糊塗了,所以說起話來也是有些顛三倒四,我若是有什麼冒犯了你,你可要原諒我一點。”淑芬笑道:“這是什麼話!難道我們說話還避免什麼嫌疑不成?”說着眼睛又是向他一瞟,伯堅任憑是怎麼樣子忠厚,到了這個時候也決不能維持他那十分規矩的面目,就向淑芬笑道:“真話,不要只管勸我喝酒,就是你也可以少喝。”淑芬笑道:“對了,我們是要作長夜之談的。”伯堅道:“昨晚上走到了大天亮,今天又要作長夜之談,精神上照管得及嗎?”淑芬道:“有什麼照顧不及?我在紅十字會裏工作加緊的時候,常是三四晚也不能睡一晚好覺呢!你若是精神支持不住,你喝醉了可以先睡。”伯堅聽說,左手端了酒杯子,右手拿了筷子,只管是一面吃着一面喝着,嘻嘻微笑。淑芬因他不說什麼,她也不說什麼。淑芬端起杯子呷酒,不住地抿了嘴微笑,有時口裏還要哼哼唧唧地唱兩句歌。歌詞在可聞不可聞之間,彷彿總是愛情歌子。伯堅搭訕着用筷子撕了一條魚背上的肉,夾着放到她面前飯碗上笑道:“這塊魚敬給你,一同吃飯吧。”淑芬笑道:“你早是不能喝的了,我也不勉強,你先請用飯。我把這壺裏的酒喝完了吧。”伯堅望了她許久,然後放下筷子用手按了一按她的手背,笑道:“可是不要喝醉了。”淑芬也放下了筷子,將他的手握着笑問道:“你呢?”伯堅笑着伸了個懶腰道:“我自然是早就醉過去了的了。”二人都格格地笑了起來。大家不喝酒了,飯也是草草地吃過半碗,就叫店夥收了過去。夏日天長,在這樣滿天星斗夜幕大張的時候,掏出掛錶來看已是九點鐘了。伯堅用過了茶水,就躺在籐椅上,並不向淑芬謙讓。窗子是開的,晚風陣陣吹了過來,引逗着他的瞌睡漸漸而起,於是就閉了眼。因爲耳朵邊常有蚊子叫,不時地擡起手來揮蚊子。淑芬於是和店夥要了兩根蚊煙點着,又要了一把芭蕉扇,移了椅子坐在籐椅邊,不住地用了扇子揮蚊蟲。但是窗戶是開的,屋子裏有燈,蚊子總是陸續地來襲。淑芬也沒有法子,只好先滅了燈,然後又關閉了窗戶。這樣一來,窗子裏與窗子外就成了兩個世界,這兩個勞碌終夜的人,當然是要休息的了。在這種日長夜短的夏天,自是很容易天亮,可是因爲奔波了兩日的緣故,很安靜地睡着。

  直到紅日滿窗,伯堅方纔首先起來開了房門,淑芬在牀上身子向外半側着臉還睡得興致很濃呢。伯堅並不去驚動她,自和店夥要了茶水,然後開了窗戶,在籐椅上躺着。店夥進來問道:“客人是不是要用了早飯再走?”伯堅說是吃飯,並吩咐他做些什麼菜。這種說話聲算是把淑芬驚醒了,她半睜開着眼,後又閉上。等着店夥出房門去了,然後打個呵欠又伸個懶腰,坐起來向伯堅笑道:“你這人做事太冒失,怎麼我還沒有坐起來,就讓人跑了進來?怪難爲情的。”說時,兩隻手撫摸着頭髮含着微笑,伸腳去踏鞋。伯堅看到,彎了腰就撿着鞋和他比得齊齊的,淑芬腳一縮道:“這就不敢當了。”伯堅站起來向她臉上看看道:“這也無所謂,我們是相敬如賓呢。”淑芬笑道:“你說話有點不檢查,在昨天要說了這句話我能依你嗎?”伯堅笑道:“若是昨天,我也就不說這句話了。”淑芬也不和他計較,自去洗臉喝茶。休息不多大一會兒,店夥將菜飯送了進來,他順便問道:“你二位不是要到省城去的嗎?現在上省的大路已經打着仗,今天過來的難民比昨天更多,你二位還是由安樂那邊繞吧。”伯堅道:“我們軍隊裏有熟人,不要緊。”店夥道:“有熟人又怎麼樣?難道你還有那個能耐衝過戰場去嗎?”這句粗話倒抵得伯堅無可回答,便微笑道:“那再說吧。”店夥也不說什麼,自走開了。淑芬吃着飯,很是默然,看她那樣子卻是沉吟着在想心事。伯堅看了她這情形,索興等她想個結果,也不作聲。最後還是淑芬先開口了,她微笑道:“你的意思怎麼樣?還是打算衝過戰場去嗎?”伯堅笑道:“當然是只有這個辦法。不過你又不願……”說着這話,可就望了她的臉。淑芬道:“我原來雖是說不到安樂去,但是上省大路走不了,我也不能不變通一點。我就只要你始終是誠意對待我,馬上住到你家裏去也未嘗不可以”伯堅笑道:“那就好極了。”淑芬笑道,“那就好極了嗎?不見得吧?”伯堅道:“爲什麼呢?”淑芬只管用筷子扒着飯,良久才答道:“吃完了飯以後,我再和你說吧。”伯堅因她不表示,自是不敢追問。

  吃完了飯之後,淑芬捧了一杯茶在手上又慢慢地喝着,眼睛對了那杯茶出神,不住地將茶杯子口去碰撞她那雪白的門牙。她一直把那杯茶喝完了,才微微地笑道:“我若是和你回家了,你對我怎麼樣呢?”伯堅道:“所有的話昨天我已經和你說了,你還有什麼相信不過的?”淑芬道:“我並非不相信你,因爲你和那一位以前感情太好了。你這人是面子軟耳朵又軟,設若她在你面前撒起嬌來,你怎樣地對她說呢?”伯堅道:“這也沒有什麼難說的,我們回家之後,她一看到我們這種樣子就明白了。”淑芬想了許久,點點頭道:“就不是個傻子,當然會明白的。就是想不明白,我也可以有法使她明白。好,現在我依你的主張,回安樂去。”伯堅笑道:“怎麼是依我的主張呢?老實告訴你,我這一顆心被你盪漾着,到於今沉醉未醒,只要你說什麼我就照辦什麼。”淑芬抿嘴微笑道:“我也是這樣子想。不過你醉一時不足爲奇,哪個男子都是這樣,要你這樣醉上一輩子纔好呢。”伯堅笑道:“一定可以的,只看將來你討厭不討厭我就是了。”淑芬又能說什麼呢,只好是一笑。這時二人的主張算是確定了,休息了一會,付了店錢,索興在鎮上僱了一輛獨輪小車,一同坐着上道。伯堅是虎口餘生,回家去探母;淑芬也算計劃成功,一心到曾家來做兒媳婦。兩人一路行來,覺得地方上的情形不大安定。路上行人,有迎面走來的人,臉上都現着一種不安定的神氣。據說安樂城外也開了仗,城裏讓大炮轟得不像樣子了。伯堅聽了這個消息,心裏自是充分地不安起來。然而這些消息都是行人口中得出來的,是否靠得住,卻不得而知。自己籠了兩隻袖子坐在車上,態度依然是很鎮靜。倒是淑芬聽說安樂城裏遭劫,曾家有些不免。人家家裏有了禍事,她心裏當然是難受的,就向他微笑道:“你不要着急,離亂年間最是容易發生謠言的。安樂一向都太平,若說是受西平的軍事影響,我們是由西平來,我們在路上很平安,不見得亂事抄過我們,已經到貴縣去了。無論有什麼心事,我看到了貴縣再說。我現在……當然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說着。又是一笑道:“要我怎樣爲力之處,我自然是盡力而爲的了。”伯堅雖然有一肚皮煩悶,看到這位表妹如此柔媚,也就強開笑顏和她說說笑笑。

  這天只走五十多里路,便已日落西山,離安樂鎮還有四十里地呢!於是在這三路口鎮上,找了一個客店投宿。客店正有從城裏來的人,伯堅忙着向他們一探聽消息,據說:“城門已經閉了三天,XX飛機每天在城上轟炸四五次,守城的軍隊站不住腳,連夜開城跑了。當夜許多浪人進城,十幾處放火,城裏人家三停燒掉二停。今天一早不少人從城裏跑出來,都是家裏遭了難的。這以後的事,就不大清楚了。”伯堅一路之上所得的消息雖然都是不大好,但是想到不過守城的軍隊換了一班人,不能還有什麼更重大的事。現在所聽到的城裏的房屋三停燒了二停,自己家的房屋未必靠得住。因之那勉強裝着笑顏的面目就有些不能維持,在客房裏坐着用手撐了桌子託了頭,也不用茶水,也不要吃喝,呆了眼光就是向地皮上望着。淑芬自己設身處地一想,也知道他很是不堪。一路之上,曾用好言語安慰他不少,他也勉強地受着安慰,把愁容收斂起來。然而人家心中真正難受,當然也不是幾句空話可以把人家安頓好的。於是自己要了茶水,把自己帶的乾淨手巾擰了一把遞給他擦臉,然後又倒了一杯茶遞到他手上。伯堅總覺受她的侍候有些過分,所以不願擦臉也擦一把,不願喝茶也喝一杯。淑芬等他喝完了茶,又擰了一把手巾送到他手上,輕輕地問道:“你要吃一點什麼東西呢?”伯堅不作聲,搖了搖頭。然而第二個感想立刻告訴他,對於這位未來夫人的態度不應當如此,所以又答應着道:“你要吃什麼你就只管向飯店裏要吧。”淑芬依然低聲道:“這樣的長天日子你總得吃一點,我們明天進城去,家裏平安自然是千好萬好;萬一家裏有了什麼事,這還全靠你打起一番精神來幹。你怎能不吃東西呢?”伯堅道:“好吧,你吃什麼東西,我陪着你吃。”淑芬明知他是無心吃東西的,說出這句話來完全是敷衍自己的,自己本也不必強他吃什麼,只不過和他暫時解悶,不讓他發愁而已。於是叫了夥計當面問話:“這裏有些什麼吃的?”店夥說:“飯也有,麪食也有。”淑芬站定了一想,便向伯堅微笑道:“這樣子吧,讓我自己來和你煮一碗麪條子吃,你看好不好?”伯堅道:“飯店裏廚房髒得很,你何必去費那個事。”淑芬道:“就是因爲廚房裏髒,我纔要親自去做,若是廚房裏乾淨,我不會坐在這裏等着吃嗎?”說畢她已跟着店夥出去了。伯堅心裏可就想着:“我以前認爲淑芬是個向外發展的女子,賢妻良母是不屑於做的。據現在的情形看來,她對於我實在體貼周到了。有這樣的女子在一處,無論什麼寡情的男子也不免被她陶醉的。雖然家裏遭了兵劫,還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步,有一個知己的女子在身旁不斷地安慰着,也就愉快不少。”他心如此想着,將滿腹的愁思自然地解除不少。

  一會子店夥端了兩大碗麪來,淑芬手捏了兩雙筷子在後跟隨。面放在桌子上,她且不放下筷子,在包袱裏找出一張白紙將筷子擦了又擦,先放一雙在麪碗上架着,先向伯堅道:“現在你可以放心吃了。”伯堅見店夥已經走了,才向淑芬笑道:“老實說,我實在吃不下去什麼東西,不過是你親自動手做的,我吃不下也要勉強吃上一點。”淑芬望了他只是抿着嘴笑。伯堅道:“你對我太好了,假使你一輩子對我都是這樣,我爲你犧牲到什麼程度我都願意。”淑芬笑道:“那麼你就準備爲我犧牲吧,我相信我一輩子對你都是這樣的。”伯堅聽了這話,心裏一動,也就破涕爲笑起來。勉強地吃過了大半碗麪,淑芬道:“你吃不下去就不必勉強了,勉強吃下去心裏又是難受。”說着她放了自己那碗麪,卻把他吃殘了的這大半碗麪端將過去,大口地吃起來。伯堅對於她的一舉一動都留意着的,這一留意起來,便覺她處處都含有一種親近的意思在內,心裏自是十分地愉快。吃過晚飯以後,淑芬又陪着他在露天裏乘涼,談些過去與未來的事情。伯堅有淑芬陪着不斷地說話,那一層心事就不會移到別的事情上去,這一晚依然是糊里糊塗的過去了。

  到了次日,二人繼續上道。這鄉村的情形就和昨日所經過的不同,離着安樂城越近,行人越稀少走到城外五里鋪的所在,大路兩旁七八個鄉店竟沒有一家開着店門的。店門外只是幾隻喪家之犬睡着或慢慢逡巡着,並不見有個人影那個推車子的車伕他把車子歇了,向伯堅道:“先生,這個樣子城裏一定是不太平,你打發我的車錢讓我回去吧,我是不敢進城的。”伯堅先還是壯着自己的膽子,只管向前走,走到這裏也有些驚慌。如今車伕都不敢前進,益發讓着心裏不安,只是一個苦力的人,也不能和他爲難。於是開發了車錢,自提他包袱和淑芬步行進城。走了二三里路,才遇到一個挑空籮擔的,他不要人家看他他老早地向二人注視着,還沒有到身邊,他就很驚異地道:“難道二位是到城裏去的?”伯堅道:“城裏現時怎麼樣了?”那人又向他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搖着頭道:“我勸你二位不要進城去吧,城裏真是危險極了!”伯堅道:“燒了幾條街?還有沒燒的嗎?”那人道:“沒有了,沒有了,全城算都燒光了!我走了好幾條街都是像過年一樣家家關了大門。”伯堅道:“既是燒光了,何以又家家關着大門像過年一樣哩?”那人臉一紅道:“你自己進城去吧!”挑着擔子就走了。伯堅雖知道城裏鬧得很厲害,然而據來人口頭上這種傳說,更令人莫明其究竟。好在城裏有人出來,未必就不能讓人進去。且往城裏走,到了不能走的時候再作道理。他如此想着,放開了膽子繼續地向前走。

  大路上當然是沒有一個人,直到了城門口,遠遠就見城門半掩着,並不見有什麼軍隊把守。這倒出於意料之外,城空了難道戰場都不能作嗎?於是搶先一步在淑芬前面走着。剛剛走到護城壕橋頭上,對面土堆裏忽然兩個兵士端了上着刺刀的步槍,大喝一聲迎上前來。伯堅正停了腳要告訴來意,前後左右忽然十幾個兵士鑽了出來,將他二人團團圍住。淑芬早是嚇得面如白紙,一句話說不出來;伯堅也垂着兩手,連呼吸都停止住。因爲在十幾個槍口之下,只要有一個槍口關閉不住,身上就有幾個透明的窟窿,只有變成泥塑木雕的一樣,靜待他們處分。看那些人的樣子,矮矮的,胖胖的,臉上黃中透黑,絕對不是中國兵士。他心裏這時已十分明白,人家的軍事是有步調的,佔領西平之日,同時也在安樂動手,自己的家鄉這算落於XX之手了。那些兵裏頭,有兩個放下了槍,伸着兩手在伯堅肋下向大腿縫裏一抄,接着在淑芬身上也是照樣而行;另一個兵在伯堅腳下拿過包袱去打開來仔細檢查了一遍。其中有幾張紙片,是帶在路上應用的,兵士撿到手裏,卻是看了又看。伯堅是將包袱拿在手上的,卻不知幾時落到地上去了。至於這包袱裏有些什麼,自己更是不能想到,心裏只是揣度着:“糟了,糟了,不免一死的了。”那兵士檢查已畢,似乎還相信不過,嘰哩呱啦向同夥說一遍。於是那些人放下了槍,各自走去。只是三個人在身邊站着,一個在前,兩個在後,在前地將手向伯堅連揮幾下,似乎告訴他只管向城裏走。伯堅當然是不能抵抗,只好向前走。回頭看淑芬時,她也是低了頭緊緊跟在身後走。伯堅心裏想着:“別家之後,千辛萬苦地死中求活,目的就是想逃回家來還可以母子團聚。不料由虎口中逃出性命來,依然是跑到家鄉來送死。早知道如此,不如在火線上憑一時血氣之勇,糊里糊塗地打死了,還減少一番痛苦。”心裏如此想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心裏也就一陣一陣地難過,眼睛裏面熱氣上衝,眼淚水禁不住直流下來。進了城以後走上大街,果然兩面的店鋪不是炸倒便是火燒。有的是光剩了一堆磚瓦,有的禿立着幾堵牆,牆下亂架着一些燒焦的木料,有的倒了半邊房屋,還有半邊房屋在歪斜的形勢裏支持着。猛然看時,幾乎看不出來是哪處街道了。這三個兵士押着他二人所走的道路,正經過伯堅家裏的小巷口,也不知是何緣故,他到了這裏之後心裏只管是砰砰亂跳。老遠地走來,那目光早就注視到巷口裏面的房屋。不過巷口不到一丈寬闊,他步行既不能停留,經過巷口之時不過是一剎那。所以雖然向裏面看去,那匆促的時間只看到自家大門口地方坍下來一大堵牆,由缺口的地方可以看到裏面空洞無物。及至要仔細看時,那個XX兵因爲他有些徘徊不前的樣子,拿了槍把子就向他後腿敲了一下。敲過了,便用手在後面推着口裏大喝一聲。伯堅到了此時有什麼法子可以抵抗?心裏只是把“忍辱負重”那四個字牢牢記住,想到只要一日身體得着自由了,再來報這個仇也不算晚。所以當着自己的愛人受了這樣公然的侮辱,依然是低頭而行,什麼話也沒有說。走到了縣學門口,那孔子廟前已是高懸着兩面紅膏藥旗,大門兩邊站着背槍的兩列兵士,望了人都是兇狠狠的,彷彿眼睛裏要出火。大門兩邊架着兩挺機關槍,槍口正對了去路。伯堅雖在是軍營裏混了兩個月,把這事看慣了,但是現在的情形是在異國人槍口與旗幟之下,在危險之外又加着一層侮辱,說不出來心裏是如何的難過。那些守門的兵,看到押着一對男女來,都發出一種微笑。同是人的微笑,在這種不會說中國話的兵士臉上發現出來,便覺可恨又可怕。伯堅和他們一同走進了那大門時,那兵牽着他向旁邊走,將淑芬卻徑直押到裏面去。她走了許遠,回過頭來向伯堅望着;伯堅也是望了她微點着頭。本是不敢說什麼,在這時候也就不知說什麼是好了。押解伯堅的兩名洋兵,他們也似乎知道伯堅心裏難受,彼此對望着卻大笑起來。伯堅心中如火一般的燒着,卻無可奈何他,索性不理會。由這裏過去是泮水橋邊一所空地,空地上有個大土堆,那兩個兵將他帶上土堆,先把繩子反捆了他兩手,然後把下餘繩子的一端系在土堆邊一棵枯樹上。伯堅若是走下土堆去,繩子短了就會把他吊起來的。於是走了一名兵士,只餘一名兵士,放下槍來坐在土堆上,很從容地取出菸捲來抽着,臨風噴出煙來隨風盪漾,煙直撲到伯堅臉上。他故示着態度閒逸,正是居心侮辱被捕的人,伯堅只好避過臉去,向外面看着。這裏高出文廟紅牆一丈多,可以看到半城人家。在眼光所看得到的地方,完全是殘破的房屋,近處有兩所齊全的人家,屋頭上都撐出膏藥旗。遠地方還有幾處冒着青煙,好像是野火燒不盡的民房。伯堅心中大怪,他們引我上土堆來,正是要我看看全城的慘狀,表示他們得意之舉。心裏又悲又恨,萬萬忍耐不住了,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將捆手的繩子掙斷,對了那個坐着抽菸的洋兵直撲過去,打算和他拚個死活。然而人家手上是有刀有槍的,這卻是十分險。要知伯堅性命如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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