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風雨第六回 治國如斯一隅三反法 救民到底十室九空天

  卻說夏雲峯勸伯堅去做縣知事,卻向他提出三個條件,他想到事情已有八九分成就的希望,姑且問一問他。看他是些什麼條件?便答道:“師長的命令,當然是努力遵從去辦,請師長吩咐吧。”夏雲峯道:“這不是命令上打官話的事,要你辦得到才行。我的意思,第一個條件是,無論我要你籌多少款,在限期以內一定要交出來;第二個條件是,籌款儘管是不出地方現拿,但是不許騷擾到窮百姓上去,免得人家罵我們的軍隊;第三個條件是,籌款雖有一定的數目,自然是越多越好,你縱然籌出了定額,這錢也不許吞下一文,都得繳呈。這三個條件你可有膽量答應下來?”伯堅心想:“所謂三個條件,一言以蔽之無非是要錢。不過這第一個條件卻太厲害了,設若他在三天內要籌出一百萬款子來,那除非是財神下凡幫助纔有把握,不然這一個小縣分不曾產生金子,豈能無限制地籌款?”如此一想,就不敢作聲了。夏雲峯站在那裏微笑了一笑,然後向他道:“我想你或者有點膽怯,不敢承認,等我考量考量再說吧。”他說畢和衛尚志轉身走了。

  伯堅也走回他私人的屋子來,這熱天,第一項就是這頂軍帽罩在頭上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痛苦,伯堅首先將帽子一揭,便覺得沿着額頭有一陣汗珠要涌流下來。伯堅解下了腰上的皮帶,將衣服牽了一牽,軍衣裏面的襯衫早是貼着肉粘成了一塊。不解皮帶,不牽衣襟倒也罷了,無非是悶熱一點,現在牽開衣襟透人涼氣,那如同水洗的襯衫,肉觸着便冰涼一陣,極是不好受。自己彎着腰兩手扯着胸前的衣襟,只管抖汗,口裏就情不自禁地長嘆了一聲道:“軍人生活實在是不能幹。”一言未了身後有人答道:“可不是嗎!爲什麼有機會還不抽身呢?”伯堅一回頭,卻是舒偉成走進來了。因笑答道:“幸是我不曾說什麼犯法的話,要不然讓你聽了去,我倒要提防一二。”偉成笑道:“不要說笑話,我正來打聽一件事。剛纔師長和你提的縣太爺一件事,怎麼樣了?”伯堅手扶了窗子眼向外張望了一下,然後低聲道:“留着性命還吃兩年飯吧!我不做那個升官發財之夢了。”於是將夏雲峯提的條件對偉成說了一遍。偉成笑道:“你究竟是個書呆子!他說無論要你籌多少款都得籌,這是一句空話,怕什麼!像茶香鎮那樣出錢的地方,他也只是要二十萬,西平縣他又會要多少呢?”伯堅道:“不能那樣說,茶香鎮雖然是個出錢的地方,不過一鎮而已,西平縣是有土地人民的縣區……”偉成皺了眉道:“不要談,不要談!你外行透了。你想,從來軍事家只有注意名城巨鎮的,沒有注意縣區的,那是爲什麼?第一爲的是錢,第二才談上政治。小小一個縣區,我們師長經過大局面的,他難道會不知道籌不出大款?你想,若是怕籌款的話,我會讓我兄弟來當徵收局長嗎?我想師長和西平要錢,也不過三五萬而已,難道一縣之大,百十萬人,會籌不出幾萬款子?縣太爺也就太外行了,一個老百姓抽他一角錢的稅,也就可觀啦。爲什麼怕幹?”伯堅心裏原是有些怕款難籌,現在讓舒偉成三言兩語一說,覺得事實俱在,並不是鑿空之談。仰頭想了一想笑道:“雖然你說得那樣簡單明瞭,不過我是沒有做過官的,一點經驗沒有。假如事實不能像理論那樣容易,那怎麼辦?”偉成道:“我且不說那些,設若你不幹的話,你看別個幹不幹?我想你的聰明才力不會比一般人差,人家能幹你也就能幹。中國哪一年不打仗?沒有聽到哪個怕籌軍餉不去做縣知事。俗言道得好。‘掏混了水,纔有魚摸’,你不明白這個意思嗎?要不然爲什麼軍隊打勝仗軍需官會發財?鐵路局借債,材料科長家裏蓋大洋樓?中國就是這麼回事,不做貪官,天理不容。”伯堅笑道:“這就是你的中國人做官哲學?充其量而爲之,中國豈不要亡國?”偉成笑道:“以前我也這樣想,但是我仔細一想,也許不要緊。前清不要去管他,民國一二十年來,你想想天字第一號的貪官有多少?可是到現在中國還沒有亡的象徵。我想中國是一隻大象,身上長個些小疙瘩那是不要緊的。叫化子們常說:‘蝨多不癢,債多不愁’,中國也是貪官太多了,所以不亡。大家都認爲做官要錢是天理人情中的事,倒不在乎。若是法治國家,有了個貪官,輿論既是攻擊,政府又要懲辦,倒反把事情弄糟,那時,國家對世界認爲是恥辱,政府對百姓要負責任。你看中國把貪官司空見慣了,又有什麼恥辱和責任呢?伯堅,幹吧!”這一頓演說,不由得伯堅不哈哈大笑起來。偉成笑道:“事實歸事實,笑話歸笑話,你只要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在捐款上吞幾個錢,倒沒有什麼。你若良心上說不過去,在本縣辦點公益事就行了。好在也不會要你掏腰包,有了公正的名目,自然可以籌錢。”伯堅聽他談笑一陣子,又正經討論一陣子,無論如何說來說去,這官還是可做。便坐在一張藤椅上,左腿架着右腿顛簸了一陣,眼睛望了偉成,只管微笑。偉成正想說出你還有什麼疑問嗎?卻有一個隨從兵叫了進來報告道:“師長請。”這三個字,是比什麼事都有力量的,於是大家不約而同地走到師長辦公室來。

  夏雲峯正坐在辦公室椅上,觀看一張地圖,看到他們來了,突然站起來向着伯堅道:“你覺得這縣城裏很安全嗎?”伯堅怎敢說不安全?答應了一個“是”。夏雲峯道:“你覺得安全就好。”於是取了一根雪茄在手,偉成擦了一根火柴替他點着,他吸了一口煙。微笑道:“我今天晚上趁着霍仁敏不留意,要一鼓而下安樂。這西平縣是我軍進退必由之路,很是重要。我除了留一營人在這裏防守而外,已經電呈大帥,飛調一旅人來策應,安樂到手,我們就要整個的和聯合軍見個高低了。”伯堅聽到說今晚上就要去暗襲安樂,想到城裏頭有兄弟和老母在那裏,萬一暗襲不成,城裏城外開起仗來,不知道自己家裏怎麼樣?如此一想,站着倒呆住了。夏雲峯以爲他是怕新軍到了不能應付,便用手撅着鬍子笑起來道:“怕什麼!就怕那一旅人不開來,開來了就歸我節制。我到了安樂,多少總要把霍仁敏的叫化子軍隊俘虜一些來,然後和自己的軍隊一齊編成四旅,我至少要升個總指揮。”他一面說着,一面擰鬍子尖,那一分得意就無法形容了。伯堅在師長這樣喜怒莫測之下,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用很柔和的聲音半彎着腰道:“師長還有什麼吩咐的嗎?”夏雲峯站立起來,取下嘴裏的雪茄,放在桌沿上敲了敲灰,那一隻手依然擰着鬍子,微笑道:“我想,官應該怎樣做,你在書本子上早已領教過了。我是一個扛槍桿的,那還用得我說?我所要說的就是便於軍事的地方,你要二十四分努力,我們成功了,你不見得做個知縣就算了事,這一點你要明白。”伯堅站直了腰連答應幾聲“是是”。夏雲峯用手一揮道:“你出去,我已經吩咐舒祕書和你辦委任狀了。”伯堅不知不覺地向他鞠了一個躬退了出來。一出門就見舒偉成手捧一封公事進去。不多一會,他捧了公事到屋裏來找伯堅,一路作揖作了進來,笑道:“縣太爺,恭喜賀喜!”說着把公事遞了過來。伯堅接着公事,也和他作揖,可是皺了眉輕輕搭了一下嘴皮,表示那惋惜的樣子,因道:“我本來有許多下情要和師長商量,不料我一見着了他,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你看這事怎好?”偉成伸着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無論什麼事都有困難,吹燈還要費一口氣呢!可是雖有困難,只要努力也自然可以排除。我舍弟的事就重託了,你不必再說了。”又握住伯堅一隻手,緊緊地搖撼了幾下道:“師長面前,我自然盡力和你維持,你放心。”伯堅接着公事,這時倒反沒有了主意,也不知道應當說什麼是好。偉成問了他這些話,他只知道笑着答應“是”。偉成回頭望了一望門外,見沒有人便道:“現在你是當地主人了,回頭師長動身你得送出城去。我的事忙,彼此心照,就不多說了。”說畢已匆匆而去。

  舒偉成不說出這話倒還罷了,他有了此一番吩咐伯堅卻有些兒爲難,心想:“這師長大人應該怎樣的歡送呢?”這樣想着,他又是那個毛病,只管在屋子裏來去徘徊。這歡送師長要說什麼話,要行什麼禮節,完全不知道,若是失儀了,縣知事做的第一件事便錯了,師長如何能信任?他心裏如此躊躇着,一時又找不着一個人來當顧問,很是焦急。這時門外發現了腳步聲,接着又輕輕咳嗽了一下,似乎有個人在門外窺探。因問了一聲:“哪個?”便有人答道:“縣長,是縣裏的衙役們請示來了。”伯堅陡然聽到人家叫出縣長來,心裏倒砰然一跳。那個說話的人,身上穿了長衣,手上拿着帽子,已是走了進來。他遠遠地便向着伯堅一個很深度的鞠躬,然後直起腰來又叫了一聲“縣長”。伯堅到了此時心裏已經明白,這便是如戲臺上所謂三班六房迎接太爺上任了。因道:“你在衙門裏當什麼職務?”那人聽問,又是一鞠躬,將一張履歷片子雙手呈了上來。原來他是本衙一個傳達,便點點頭道:“我知道了。”傳達一鞠躬道:“特來請示縣長,定了哪個吉時就職?傳達好去通知衙門這些同事。”伯堅是第一次做官,什麼也不懂得,自作聰明又怕錯了,因之臉色沉了一沉,做出那鄭重的樣子,傳達看見,蚊子般的聲音道了句:“是”,向後退了一步。伯堅對於這個話已經明瞭了,這些人都是來見縣長要維持飯碗的。便點頭道:“好吧,你叫他們進來見見我吧。”傳達答應“是”,退了出去,只在這時,七長八短的進來一屋子人。先進來的,讓後進來地擠着上前,先進來的就兩邊一分,將後進來地讓出來,似乎這縣長患了一種極猛的傳染病,近身不得。大家站定了,早是向伯堅齊齊地一鞠躬,伯堅究竟沒有這樣受過人家大禮參拜,不能安然受之,也向着人家深深地一點頭。其中算警佐位分高些,他才直着腰桿子低聲說道:“卑職們聽說縣長就職,特意前來侍候。”伯堅聽着大不高興,怎麼連前清老官僚這一套話都用出來了?但是人家說謙遜的話,總不能轉去責備人家的不是。便道:“兄弟本來不想做官,無奈師長再三地要我擔任,我只好勉爲其難。我們不必用那些惡官僚的習氣,辦完了事,我們都是好朋友,一律平等。你們做的不對,我自然要指導你們;就是兄弟有什麼做的不對,你們也可以隨便對我說。辦公事總要和衷共濟。”伯堅這一番話,還是看了從前校長就職的演說和現在師、旅長的訓話,神而明之變個樣兒,自己以爲總很算得體,不料這些人一聽,就猜透了這縣長是個雛兒,從來沒聽說縣長和科長科員談平等的。這個人容易對付,要在他手下好好搗兩個大窟窿,足摟一陣,管你談平等不平等!各人心裏如此想着,外表可是直了脖子只管哼着“是”,而且臉上露有笑容,表示感激縣長不高傲的意思。伯堅看了心裏也是很歡喜,又道:“你們今晚來了也很好,我正有一件事要和大家商量。夏師長馬上就要動身了,我們要籌備歡送。時間短促,怎麼去歡送呢?”大家聽了,都很爲奇怪:這位縣太爺還能做什麼事?連歡送長官的辦法都想不出!還是警佐先答道:“若是時間從容呢,衙裏備酒餞行,城門口搭起歡送綵牌樓,聯合全縣士紳,縣長帶領卑職們一齊隨在馬後送出城去。現在是來不及了,只有一個法子可用:先定下師長出城的路線,立刻通告百姓們,當師長經過的地方家家要擺香案,放長爆竹。挑城裏貴重些的食物,買幾樣送到師長那裏去,然後縣長和卑職們隨在師長馬後,一塊兒送到城門外去,這也就完了。似乎也沒有什麼更重大的儀式了。”伯堅想了一想道:“就是這樣辦一辦就行了嗎?”警佐道:“匆促之間,也只能辦到這樣了。”伯堅對於這事本來一點也不知道,警佐如此說了,自己也再不能添出什麼花樣了,便道:“好吧,你們快一點去辦來就是了。”大家略頓了一頓,似乎是等着縣長二次的吩咐,見他並沒有什麼吩咐,然後大家鞠着一個躬退了出去。

  伯堅到了此時,把以前怕做縣長的心事完全都打退了,心想:“只一點兒事,這些手下屬吏就來請示,縣長也不過坐着吩咐吩咐而已。這樣看起來,做縣官實在是一件容易事了。”如此一想,心裏是加倍地寬敞,大可以放着膽子做下去。就是籌款的難題,也不妨叫這些人想辦法的,如此一來更是把以往爲難的情形置之度外。自己雖是不跟着夏師長開拔,看到夏氏左右忙碌着整理行裝,也就不便獨在屋子裏住着,這屋子走走,那屋子走走,算是幫人家一點忙。約莫混了一個多鐘頭,一個傳令兵就走進來對他說:“有本縣署的職員要回話。”伯堅想到歡送的事,正還摸不着高低,巴不得他們來伺候,於是自迎出來。剛一出房門,便見天井屋檐下黑壓壓站着一大排人,伯堅一出來就有一個人搶了上前,和他深深一鞠躬,在星光下隱約看得出來正是那個警佐。他由丹田裏發出聲音,用低嗓子道:“稟縣長的話,東西都預備好了,請縣長去看一看。”伯堅道:“東西辦來了,拿進來就是了。”警佐道:“是。但是請縣長先看一看纔好。”伯堅一聽他這口音,心想這是什麼話?一會子工夫竟會說出兩樣的話來。也不知他們究竟弄了些什麼玩意,且跟了去看看,於是讓警佐引路跟了他去。這兩邊屋檐下的人,就像鐵屑遇到吸鐵石一般,隨在後面悄悄跟了出來。伯堅跟着警佐走到會議室裏,只見燈光明亮,滿地擺着是東西,一連六架擡箱,箱蓋開着了,乃是:一擡箱丸,藥、膏、散;一擡箱手巾胰子;一擡箱茶葉;兩擡箱菸捲,還帶着火柴;一擡箱線襪。另外大小几簍子擺在四周,有乾點心、水果、火腿各類東西。伯堅看了心下一喜,這正是行軍的人缺少而又需要的,不料他們沒有上過前線卻很知道前線的事。因點點頭笑道:“這些東西辦得都不錯,我倒不料這西平縣很有些出品,這裏哪幾樣是土產呢?”警佐道:“本縣沒有什麼土產,這都是看到行軍可以用得着的東西,大家分頭去收來的。”伯堅道:“什麼?收來的?不曾花錢買嗎?”警佐道:“是卑職們到縣商會裏去了一趟,說是縣長要歡送夏師長,籌辦不及東西,因之他們就自己出頭把東西馬上在各處店鋪裏收齊了,送到這裏來的。”伯堅一想,這縣知事威風真不小,要辦事,有人替着辦;要送禮,有人代送,原來並不是像自己揣想的那樣難。便笑道:“東西是不錯,只是沒有專送師長的什麼貴重物品。”警佐低聲道:“請縣長借一步說話。”伯堅點點頭,便走出屋子來。警佐跟了來輕輕地道:“不知道夏師長玩不玩福壽膏的?”伯堅道:“他不抽菸,你問這個做什麼?”警佐道:“這縣城裏別的沒有,若要煙土要收買是不大難的。從前聯合軍到這裏也曾要過,所以問問。”伯堅道:“師長雖不抽菸,煙土倒是肯收。在茶香鎮收了幾大擔,都派人送到大帥那裏去了。”警佐笑道:“若是肯收煙土,找十個八個西瓜大土來專送給師長,不也很好看嗎?”伯堅道:“這東西太貴重了,恐怕不能隨便收來吧。”警佐道:“有法子收的,這件事讓卑職效力就是了。”說畢,他和另外兩三個人在一邊交頭接耳一陣,然後警佐對伯堅說:“一個鐘頭之內準回來,請縣長等一等,暫莫將東西送進去。”伯堅已是很信任這些屬吏了,他說了一個鐘頭內準回來,果然就在會議室裏候着。好在這裏還有許多人,就和這些人談談縣中的政情也是很有益。每個人問些話,不覺得就消磨了不少時間。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那警佐果然督牽着幾個人擡了兩個小黃竹箱子進來。箱子放下,只見上面有兩張紅紙條,上寫:“師長曬納”。“西平縣知事曾伯堅敬獻。”那警佐掀開箱蓋,一個箱子裏各放着六個西瓜大土,他站在一邊偷看伯堅,見伯堅有點笑容,立刻他自己眼角上的魚尾紋也摺疊起來,然後望了伯堅道:“縣長,這數目不少嗎?”伯堅不料他們如此會辦事,在這樣頃刻之間應用的物品也好,珍貴的物品也好,都搬來了。因笑道:“你們以後辦事都像這樣,那就很好了。現在我進去見師長,看他是怎樣吩咐。你們可以先把這兩個箱子擡了進去。”差役們聽了這話,就有兩個人搶上前來先擡箱子等候,他們固然是要得縣長的歡心,然而也藉此可以去見一見師長,總也算是和大人物接近了。

  伯堅在前引導,將兩箱子煙土擡到夏雲峯的屋子外面,然後自己先進去。夏雲峯看到他,便向他招招手道:“我也正是要叫你來說幾句話。”說到這裏臉上便沉了一沉,又道:“我們自己人做縣長,和外人不同。我固然不能夠強派你要辦多少支應,但是自家人一定是望自己軍隊打勝仗的,你也不能不努力。”他越說越顏色嚴厲,伯堅心裏不住地算賬,不知道要受師長一些什麼教訓。那夏雲峯站在屋當中,眼睛向門外射來,無意之間卻看到門外有兩個黃竹箱子歇在那裏,他依然沉着臉色問道:“那外面是些什麼?”伯堅原以爲從前他曾收過煙土,所以絲毫也不考量就一直擡了進來。現在見師長顏色那樣嚴肅,心想,“這可糟了,不要是送禮送錯了禮。”心裏如此想着,面色自然也就青黃不定,口裏就輕輕唧咕着道:“是……是……是本縣出的一點土儀。”夏雲峯道:“你們年輕的人初出來混事,別的不知道,首先就學會了這些不光明的手腳。嗐,是什麼東西呢?擡進來看看。”外面擡箱子的兩個差役聽到,就先搬了一個箱子進來。夏雲峯見那重顛顛的樣子,那嚴肅的顏色不免有些猶豫,及至搬到面前,卻有一陣陣的煙土氣味,嚴厲的顏色就和易如平常一樣。伯堅偷眼看到師長神色,料着沒有重大情形,便一彎腰將箱子蓋揭了開來,立刻將個黑大光圓的東西呈現在眼前,這分明是煙土了。身子略略震動了一下,似乎是吃了一驚似的,然而他自己立刻也感覺到了,便極力鎮靜着,擡起手來捻着鬍子尖角,笑道:“是什麼東西,擡過來我看看。”兩個衙役心裏一喜,四手高擡就把那箱子擡到夏雲峯面前放着,夏雲峯向伯堅微笑道:“這種東西哪裏來的?”伯堅看他那情形分明是一點也不討厭,便答道:“是伯堅吩咐縣署里人辦的。曾告訴了他們,說是師長就要起程的,叫他們快些送來,總算他們沒有誤事。”夏雲峯耳朵聽着他說話,眼睛可是看着箱子裏的煙土有一打之多。就算一百塊錢一個,也是一千二百塊錢了,便點點頭道:“就是這樣一會子工夫,居然能辦得來,衙門裏這些辦事的人總算不錯。”伯堅見師長居然有歡喜的樣子,這就不必恐懼什麼了,因道:“前面會議廳裏,還辦得有些東西,只是不好擡進來,可以請師長去看看。”夏雲峯道:“哦,前面還有東西?我倒要看看。”他說着,竟不用伯堅引導先走出來了。到了會議廳裏,他看到擺了滿屋子的擡箱,將裝的東西一看,雖遠不如煙土那樣值錢,然而在行軍裏面真是樣樣用得着,因笑道:“這就很好,大家都用得着。你怎麼會知道採辦這些東西的呢?”伯堅看了一看衙役們,一見師長來了早是嚇得像貓窠邊的老鼠一樣遠遠地站着,手腳是僵了,頭頸是軟了,眼光是木了,若是拿到玻璃窗裏做人體模型大可以亂真。於是大着膽子道:“伯堅跟着行軍,覺得大家所最缺少的無非是這些用品,所以就照着想得到地忙着辦了一點。”夏雲峯先道了一個“好”字,接着又點頭道了一個“好”字,因道:“辦大事辦小事,都是這個法子。無非是先其所急,足其所乏,你今天頭一天做縣知事,辦的第一件差事就有這樣好的成績,以後衙門裏整理就緒了,那自然更辦得好。你再辦二樁事,都是這樣恰到好處,我就可以放開手讓你做去了。孔夫子也曾說過,舉一隅要以三隅反,今古都不過是這一個理,真會做縣知事的也就不難再辦國家大事的。你好好地幹吧,將來我一定提拔你。”伯堅一想,這是做夢也想不到的,辦國家大事竟會和送上司的大煙土是一個道理!而且這種話還會是個名將說的,這要是一位庸將呢?心裏如此想着,偷眼看夏師長時,他又舉起手來在擰鬍子尖角也沉思着什麼呢,他笑問道:“曾知事,你對於本縣署用人一方面都計劃妥當了嗎?”伯堅道:“剛剛接着師長的命令,這一層還不曾想到。”夏雲峯道:“我看你辦事很有點才具。這徵收局長,你不必另派人,自兼了吧。”伯堅道:“這個位置倒是先預備好了人,舒祕書有一位令弟,才幹很不錯。”夏雲峯聽說,便點了點頭笑着去了。

  這時,一切開拔的手續都辦理清楚,伯堅所送的禮物也都一齊讓衛隊一禮全收了。晚上十一點鐘的時候,夏雲峯出城,伯堅恭送到城門口方纔回衙。到了次日正式就職,這些雜事都不用他操什麼心,有縣署人員和他辦好了。他現在記掛在心的,卻是表妹袁淑芬。昨天在淑芬家裏受了他那十分招待,很覺她溫柔之外別有一種活潑天真的風趣。她是很望我做西平縣知事的,今天果然做了縣知事,她這份歡喜可想而知,這非急去和她談談不可。然而他心裏如此想着,一早起來忙着就職,就職以後就要派定縣署的人員。這一步還沒有做清,駐在縣城裏的曹營長前來道喜,這是不得不見的,全縣城的治安以後全仗着他啦。他道過喜之後,不說第三句話,開口便是:“弟兄們沒有吃的,請縣長籌一個月餉。”伯堅明知道他們隨着開轉的軍隊今天發了半個月餉了,怎麼弟兄們就沒有吃的呢?不過心裏如此想着,嘴裏可說不出來,便笑着一口答應設法。好容易把這位營長對付走了,接着城裏的紳士又分四批推了代表來見,說是:“前任知事添的許多苛捐雜稅實在民不堪命,請新縣尊大發慈悲,一齊免了。”伯堅根本就不知道有些什麼苛捐雜稅,如何能一口答應免除?況且自己上任之後,少不得就要預備籌錢,捐稅是越多越好,也不應該把現成的收入推翻了。因答:“初上任一切都沒有頭緒,將來自然整理整理。”紳士們問:“整理是不是酌量免除。”伯堅也就含糊着答應。紳士們去了,又是縣裏各機關的首領,分七八批來請示善後辦法,都說:“聯合軍人城以後,把款項物件帶走,案卷一齊失掉了。”伯堅還是個書生,對於社會情形就不大清楚,而且一旦做起親民之官還要他收拾善後,哪裏知道什麼叫善後?只得說是:“斟酌情形,大家自去辦理。”把這一件事措置以後,這一日的時間就過去了三分之二。接着又有各鄉保衛團的團長請見,報告地方情形。伯堅想不見,一想自己年輕人做官,要有一股勇氣,豈能現出腐敗官僚的樣子來?雖然是十二分疲倦,依然接見了。一見之後,一個團長報告一遍也就消磨三十分鐘,而且不得不聽,再把這件事辦完,天已黑了。這一天到晚,除了吃飯的工夫,便是見客,其餘一點休息的時候沒有。心想:“這倒有些奇怪,作縣知事的我也看到過許多,那些大老爺都是很清閒自在的,何以到了自己手裏就忙得不能分身呢?”自己納悶又不便問人。到了晚上,只得推說身上不舒服,在睡椅上躺下了。

  上房有個前任用的老聽差,倒還有點聰明樣子,伯堅等他到屋子裏來伺候茶水的時候,便有意無意地問道:“前任知事是哪裏人?爲人如何?”然後慢慢地問:他天天見多少客?怎樣劃分辦公時間?聽差已經打聽得這位老爺是初次做官,什麼也不知道,趁此機會向老爺獻上一點計劃,只要老爺試行得有成績了,不愁在老爺面前抓不着大權。於是在伯堅面前立着將身子挺了一挺,微微咳嗽了一聲,表示出那鄭重的態度來,然後才從從容容地道:“稟縣長的話,這西平縣離省城很遠,遇事用不着太認真的。太認真了事不好辦。”伯堅覺得這話有點匪夷所思,“是嗎”這兩個字不覺脫口而出。聽差道:“是的。譬如那幾批紳士代表是來請免捐稅的,沒有什麼好處,高興就一齊見面,三言兩語打發他走,不高興就約他們改日再會。好在縣長是師部裏出來的,這些紳士都膽小不過,讓他碰了釘子回去沒有關係。那些機關里人來請示的,縣長也不用和他們細談,叫他們自己想出幾個法子來,然後縣長隨便指定一個法子去辦,那就行了,好在他們自己想出的法子由自己去辦,總沒有什麼辦不通的。不然,縣長自己不能出主意叫他們去辦的話,左一研究右一研究,不順他們的意,他們總是要在這裏麻煩縣長的,費的時間就多了。所以前任縣長他很是清閒,不相干的事,不是交給人去辦就是擱下再說。縣長若是覺得累了,有些事情儘可以等一等,只管休息。”伯堅聽他所說,似乎有理,又實在無理,只向着他略微點了點頭。聽差見縣長並不討厭他獻策,索興將哪裏可以弄錢,哪個人可以聯絡,都告訴他,慢慢地還談到娛樂方面去。伯堅聽他說前任縣長有招妓女進縣署來的事,便搖頭道:“這太胡鬧了。縱然不怕手下人笑話,而且也怕百姓知道會攻擊的。”聽差端了一杯茶,一彎腰送到他面前茶几上,然後退了一步,眉毛動了一動帶着微笑道:“話雖如此,這也看各人的來路怎樣。縣長是文官,遇事自然要謹慎些;若是武官出身,要做什麼就做什麼。一縣之主,這一縣之內的事情就可以隨便作主,和那些不相干的人也不必講什麼客氣。”伯堅聽了他這話覺得很是幼稚可憐,然而必定也是事實,若不是事實,他不會這樣說的。因微笑道:“果然如此,他也就太胡鬧了。不知道他把妓女叫了來又是怎樣的玩法?”聽差笑道:“橫豎是把他們叫了來不讓走。”伯堅猶豫着道:“照說呢,公署裏有女子出入在現時也算不了什麼,只是本縣裏的人怕不大開通。”聽差看看老爺的情形,又聽聽他的話音,料得這裏面多少會有一點原因在內,便帶着笑容低聲道:“這很不要緊的,本縣人現在也十分的開通了。”伯堅且不理會聽差,自己伏到書桌上,拿出信紙、信封,在很沉思的狀態中拿了一支筆,只管在硯臺蘸着,幾個指頭不住地將筆掄着,忽然有所省悟,馬上提了筆就在信紙上寫起來。寫完之後,自己看了一遍,又望了一望聽差,聽差便問道:“老爺有封要緊的信送去嗎?”伯堅將臉色正了一正點頭道:“也不十分要緊,你可以照着這信封上寫的地方送了去。”說着,將信封了口,交給那聽差。他一看信面上寫有女士兩個字,也不必細看地名了,口裏隨便答應了一個“是”字,趕忙就將信封向身上一揣。伯堅道:“這信……”昂着頭想了一想道:“今晚趕着送去,恐怕是來不及的了。”聽差道:“可以送去的,路又不遠,在那裏等着回信再回來。也是不晚。”伯堅對於他這話沒有置可否,只將眼睛對他表示出可以的神氣來。聽差看到這種樣子,也不必再徵求老爺的同意,悄悄就走出去了。伯堅也就裝着麻糊,只當不知道。

  一個鐘頭以後,那聽差回來了,走到屋子裏向伯堅微做鞠躬的神氣道:“信已送到了,也等着了回信。”他說畢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來,雙手呈送到桌上,然後向後退了兩步,表示着並不敢注意這信內容的意思。伯堅將信一看,臉上不覺露出一番笑容,連忙將信再套起來,似乎這一天的忙祿都已忘卻,在西平縣不走是很感着意味的了。右手拿了信,在左手手心裏連連拍了幾下,臉上深深地露出兩道笑紋來。他昂着頭,腳在地下點了抖文,將信中的語氣玩味了一陣,又重新在信封子裏把信抽出來看了一遍。回頭見聽差站在一旁,笑道:“你辦事很不錯,你叫什麼名字?”聽差心想:“好哇,我伺候你有兩天了,而且還辦了一件心腹事,你居然不知道我姓甚名誰,這種人也未免太糊塗了。”因答叫陸才。伯堅笑道:“才字雖不能當,你倒是有點小聰明。”陸才聽到縣長如此誇獎,心中不勝歡喜,便道:“老爺有什麼差着去做,總不敢誤事的。”伯堅道:“你送信去以後,見着……”聲音低了一低又頓住了。陸才道:“見着袁小姐的,她很高興呢。”伯堅將眉毛皺了一皺道:“明天……”說時,做出沉吟的樣子來。陸才道:“明天八點鐘以前我就到大門口去等着,袁小姐來了,我就接她進來。”伯堅點了點頭。陸才道:“從前本縣女界代表也常常進來的,像袁小姐這樣的人到衙門裏來談公事,不論是哪一個也不能說什麼話。”伯堅也不便和聽差的久談這些話,鼻子裏哼着,表示一點厭倦的意思。陸纔不敢多說什麼,自走開了。這晚伯堅聽了陸才的話,把一切的公事都擱下。

  到了次日早上,一天亮就起來,先指揮着幾個聽差把臥室重新佈置了一番,吩咐預備茶水點心。趁着自己洗臉時候,把胡楂子也颳了一刮,脫了軍衣,找一件白的花綢長衫穿着。一到七點鐘就叫陸才,另有個聽差說:“他已到大門口等着客來了。”伯堅還不放心,又叫這個聽差到大門口去看上一看,他是不是在那裏等着。另一個聽差回來報告,他果然在門口等着。伯堅才放了心,於是背了手在屋子外廊檐下便步走着,要現出鎮靜的樣子以表示並不焦急。伯堅散步了一會,走進屋子來,看看掛的鍾已有七點五十五分了,只還有五分鐘的工夫,於是走進屋子去,將冷手巾擦了一把臉,然後再走來,這五分鐘卻不怎麼耐久,已經混了過去。心裏想着她雖約定了八點鐘來,然而也許她的表不準慢了一點,或者她在八點鐘才動身。天下約會人,沒有約會得一分一秒都不差的,那末等上一等,也不算人家失信了。於是二次裏又在廊檐下踱着緩步,心裏可就想着:“我自負很拘謹,對於浪漫人物是極力反對的,何以到了現在我就這樣迷而不悟?本來呢,淑芬長得很好,身體尤有健康美。見人雖落落大方,在大方之中又帶了一點嫵媚,不是那樣純粹潑野的樣子。談起話來,她也很有層次,常識是豐富極了的,在青年裏面是不容易找着的一個人才。像她這樣人,又是在省城裏當學生的,不料竟是沒有對手方,而會注意到我。當然,她並不是爲了我要做知事,因爲我一見她面她就很歡迎的了。人生有這樣一個女友也不枉了,而況我們還不止做朋友呢。”想到這裏,不覺自己臉上泛出一道笑容,情不自禁地跟着這笑容的時間搖了一搖身子。上房中兩個聽差,因老爺起坐不寧,也只好跟着起坐不寧,只管把眼睛望着老爺,心想:“老爺說是有女客會來,卻不知道是怎樣一位女客,會把老爺磨折得這種樣子?”及至老爺一笑,倒心裏一驚,老爺莫不是瘋了?正在這時,遠遠一陣皮鞋橐橐之聲,接着有一種嬌柔的音道:“就是這裏嗎?”伯堅猛然擡頭,淑芬遠遠地停了步一鞠躬道:“表兄,恭喜呀!”伯堅一時不知如何答覆是好,笑着答應了一個“不”字。這“不”字答覆恭喜,是有點不對的,連忙改口道:“不必客氣,我們也用不着客氣呀。”淑芬道:“原因爲彼此不客氣,所以我昨天都沒有來道喜,今天才補賀,不算晚嗎?”伯堅笑着點頭道:“不晚,不晚,我接受人家道賀,這還是第一批呢。”一面說着,一面將客向裏引。到了屋子裏,只見正中一間小客室裏桌面上鋪好了白布桌毯,擺了乾果碟子,另外還有兩隻花瓶裏面各插着一束鮮花。伯堅見她到來,早是搶了上前將客位上一把椅子向外一拖,然後笑道:“請坐,請坐。”旁邊三個聽差,想巴結差使都趕不上前,還是淑芬笑着將身子一縮道:“這樣客氣招待,怎麼走來還叫我不客氣呢?”伯堅笑道:“這不算是客氣,比較那天受你的招待,我省事多了,因爲那天你都是親自動手的。”淑芬笑道:“你是這裏的父母官了,我們都是你的老百姓。你能夠這樣地招待,已經是十二分的屈尊了,我還能怎麼樣讓你恭敬呢?”伯堅且不說什麼,拿了她面前的茶杯過來,給她斟上一杯茶,雙手遞到她面前去。她笑着用雙手伸過來接住,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兩旁站的聽差,彼此對望着雖然還有一點笑意,然而眼光一轉到伯堅臉上時,笑容便止住了。這時,淑芬問起伯堅就職以後的情形來,彼此就把話說開了。那個聽差陸才,他看了這情形覺得,現在是不需要聽差伺候的時候,似乎不必在這裏站着了,於是他首先悄悄地離開屋子,站到門外去。當他出門的時候,向屋子裏兩個人丟了一個眼色,然後慢慢走遠了。這兩個聽差,始而還不明白人家的用意何在,及至看到自己的縣太爺和這位女賓說話,始終有些吞吞吐吐的,他這就明白了陸才所以不在屋子裏站着,就因爲這一點原故。於是他二人也搭訕着出門去,擡頭看看日影,慢慢地走了。

  屋子裏一主一賓,他們只管談話,是否讓聽差的看破了形跡,卻絲毫未曾留意。及至談到了上午十二點鐘,已是吃午飯的時候。聽差走到門口望了幾望,又不敢打斷話頭,只是把腳步放得重些,又輕輕咳嗽了幾聲。伯堅一回頭,心裏若有所悟,走出屋子來問聽差有什麼話說?聽差說“午飯要好了,開不開呢?”伯堅“哎呀”一聲,正想說一切不曾預備,陸才已由外面走過來說是:“昨晚就把廚子找着,現在連客飯都預備好了。”伯堅自是歡喜,就連叫着開飯。淑芬更不謙遜,坦然地坐着等飯上來,吃過飯之後,二人又繼續着談話。還是爲了那個曹營長又來請見,這纔開始辦起公來。伯堅先讓淑芬等着,自到前面客廳來見曹營長。只見他手上拿了一頂軍帽,一人不住地在屋子裏旋轉,一回頭見伯堅,頓腳道:“幹了!他媽的!”伯堅正舒服了大半日,聽了這樣加重的語氣,又見了曹營長黑黝的臉色罩着一臉怒氣,心裏大吃一驚,望了他說不出話來。他道:“吹什麼牛皮?牛皮能嚇跑人嗎?我們既然是搶到了西平,馬不停蹄就應該殺上安樂去。偏是到了這裏要舒服兩天,看得聯合軍都是豆腐做的,走去就可以拿來!而今呢?吃了人家一個敗仗,還有什麼話說!今天賽諸葛,明天賽岳飛,就是這個能耐!”曹營長越說越氣,說到最後在屋子裏亂跳起來。在軍營裏,一個下屬言語傷及長官,那是不難處死刑的事。曹營長現在所說的話,當然句句都是罵師長,伯堅如何敢贊一詞?但是聽所說吃了一個敗仗,這個虧似乎吃得不小,要不然他也不會如此着急。便道:“曹營長得了前方什麼消息嗎?”曹營長且不答覆伯堅,舉起大拳頭卜通一聲在桌子上擊了一下響,頓腳道:“談什麼!問什麼!完了!完了!敗得不成樣子了!”伯堅看了他的樣子,兩隻眼睛發紅,橫了視線看人,一定是氣得不得了,他說打敗了仗一定是真打敗了仗,便問道:“我們這裏去的人也不少,是怎樣吃了人家的虧的?”曹營長將手上的帽子向桌上一撲,兩手向外一揚道:“哪裏曉得?接到無線電說,只是到安樂縣城外十五里路的地方,讓敵人的軍隊抄上後路了,糊里糊塗打上了一仗,大概損失了一大半,現時正在向西平撤退。我來沒有別的事,通知你一聲,趕快預備糧秣,軍隊退回來了,第一就是莫讓他餓着肚子。退回來很快的,今天下午不到明天一早就要到。”他說着話,故意將皮鞋在地磚上走得重重的,卜突卜突直響。伯堅心裏也慌了,怕的不是打敗仗,怕的是軍隊回來要吃的不着,又要像茶香鎮那幕慘劇一樣要燒殺一陣。沉吟着道:“辦東西嗎?那怎樣來得及呢!”曹營長拿起帽子向頭上一覆道。“我不過好意通知你一聲,你愛管不管,我管不着!我還要去辦我的事呢。”說畢轉身就向外走了去,伯堅站着他身後送了出來時,他已走遠了。站在廊檐下望着他的後影,不覺發了呆。伯堅心裏想着:“他只說敗了要退回來,究竟敗到什麼程度,他也是不大清楚,何以一開口便是對着我說‘完了、完了’呢?”呆立了一會,陸才輕輕地走到身邊一站,伯堅忽見前面有人個影,定睛看了他,正待有句話要問出來,他卻站得直挺挺的,垂了目光,低着聲音道:“那位袁小姐請老爺去有話說。”伯堅這纔想起來後面還有一位女客,“哦”了一聲連忙走到後面來。雖然心裏十二分地慌亂,然而見了淑芬女士,依然不能不放出笑容來。便從容着放了步子走進門,微笑道:“我有一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你,你不要害怕,大概我們軍隊敗了。”淑芬見伯堅笑着進來,以爲客很得意,及至他說軍隊打敗了,心裏倒嚇了一跳,立刻想到聯合軍再要攻回來的話,伯堅的這個縣知事豈不是做不成功?因之臉上微微地泛出一片紅暈,笑道:“是哪個告訴你的話?這消息不大確吧?你們的軍隊是很厲害的呀!”伯堅道:“確不確,我也不知道。不過是曹營長接了無線電,告訴我的,只是詳情不知道,敗了是不會假的。”淑芬聽了這話,臉上是越發的紅了,她原是坐着,這時不覺站了起來,望了伯堅的臉色遲疑了一會子,緩緩地道:“若是敗了……”伯堅道:“表妹,你請先回去,我得找着各機關各團體的人先商議一陣子。”淑芬走了一步又停住了,向伯堅皺了眉道:“我希望得一點確實的消息,你可以常常派人給我送個信。”伯堅道:“那是自然。城裏沒有問題的,你放寬心回去就是了。”淑芬得了他這句話,心裏比較又寬慰一些,點點頭笑道:“我就先回去吧,你鎮靜一點。”伯堅依然命陸才引着道,將她引出去了衙署。

  淑芬走到街上,這情形和去時完全不同了,所有人家都關着大門,行人突然稀少。就是路上有幾個走路的,形色倉惶,看到有位大姑娘在大街上走,都把眼光來射到她身上。她看了這情形,料着也是不好,便挨着人家屋檐下走。本來在路中間走和在人家屋檐下走並沒有二樣,只是心裏想着在人家屋檐下走,好像便有一種保障似的。走不多路,遇到個熟菜販子,挑了兩個竹筐子,裏面稍微還有一點菜蔬在筐子裏亂跳,這可以知道他跑腳的步子是怎樣的顛簸了。他看到淑芬“呀”了一聲忽然停住腳道:“袁小姐,你還在外頭嗎?快回家去呀!關了城門了,我剛進城差一點子關在城外頭呢。”說着,走進前一步,回頭看了一看身後,低着聲音道:“聯合軍又殺回來了。”淑芬手扶着人家的牆,將身子站定,因道:“真關了城嗎?”那個菜販子道:“滿街的人亂跑,不都是爲着關了城嗎?好好的,我嚇你做什麼?”淑芬一看這情形,大概真是不好,也就不敢在街上停留,加緊着腳步,一會兒就跑到了家門口。淑芬連喊了幾聲,守門的老者,將大門打了開來,很驚訝地低聲問道:“我的小姐!你怎麼這時候纔回來?街上緊極了。”淑芬也不曾去理他,一直向後走進,只見一班女同學都圍着站在天井裏,一見淑芬,大家爭着問消息怎麼樣?淑芬道:“我在縣公署裏和我表兄談了大半天的話,一點什麼事也沒有。剛纔接到無線電,才知道前線有點不利,這是軍家常事,沒有什麼關係的。”她如此一說,大家雖不能完全放心,還覺得並不是軍隊一下就衝進了城。因一部分女士有沒有梳頭洗臉的,都去辦理這未了事宜;一部分陪淑芬到屋子裏去談天,問問她的縣長表哥說了一些什麼消息?淑芬所知道的,已經早告訴了她們,問來問去問不出所以然來。而且大家也以爲是風聲鶴唳的一種疑陣,漸漸地把戰事丟開,大家問到了表兄妹的感情怎麼樣?一提到了男女問題,各人的臉上都帶了一種笑意。淑芬是個極開通的女子,本來也不用着害臊。然而男女問題是帶些神祕意味的,說的時候,也覺隱隱約約僅僅給人一點暗示,方纔有趣。若是完全說出來,人家不用追問究竟,說過去了也就說過去了,沒有多大意思。因之淑芬含笑靠了自己牀角斜坐着,和她們輕描淡寫地談着。女朋友也明知道她輕描淡寫地說正是感情很深,各人都笑得心癢癢的,覺得淑芬有個做縣長的愛人,而且既年輕又是新人物,多麼可羨慕呢!

  正在這時,忽然呼哩哩的一聲響,原來他們隊長費雷斯由外而走了來,站在天井裏吹集隊的哨子呢。這費雷斯是個美國人,原是救世軍裏一個上校,在紅十字會裏他也是個重要職員。因爲紅十字會組織救護隊到西平之後,雖然知道紅十字會是不會遭任何方面敵視的,然而防備萬一起見,就拉了幾個西洋人蔘加此項工作,倘是軍人要不講理起來,就讓外國人出面來交涉。西洋人黃頭髮、高鼻子、藍眼睛這都是好的標記,中國軍人一見之下,就會知道不是同胞,可以慢慢地講理的了。這個救護隊女看護班裏,就是費雷斯的領袖。他一聽到外面不好的消息,趕快就跑了回來向大家報告。當他將哨子吹了一聲之後,大家也明白是隊長到了,這就像失哺的嬰兒忽然聽到母親叫喚了一聲,大家在極愉快之下一陣風似地跑到了天井裏,將費雷斯團團圍住。他手捧手地兩手環抱在胸面前,兩隻腳卻不住地在地下點拍着,眼光周圍一掃,望了衆人,直等人都到齊了,然後才道:“諸位知道事情很危險了嗎?我想這個地方靠近了大街,恐怕不大穩便,依着我的意思,不如大家都搬到福音堂去,那裏的牧師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可以收容的。但是要去就快些去,去晚了地方就會讓別人佔去了。我剛纔和幾個西國人在城牆上望着,離城十里遠的東關鎮已經失了很大的火,半邊天都煙霧了。”這些女士們剛剛有點安心,聽了這話大家又復面面相覷,人叢中也不知誰發了聲,突然一句“哎呀”叫了出來,費雷斯道:“不要驚慌,上次同盟軍攻城的時候,我和幾個西國人和你們把守了大門還可以無事,這回躲到福音堂去,更是太平的。你們只要快快去收拾東西就是了。”大家聽了這話,各人奔回自己的屋,站在天井裏就只聽到屋子裏啪噠啪噠一片收拾物件之聲。只在這時,半空中“轟通”一個很沉着的響聲,這分明是一聲大炮,若是城外沒有什麼變動的話,這炮聲是不應該有的。因之大家帶着蒼白的臉,紛紛地亂跑,有的忘其所以,抓着費雷斯的衣袖連連問道:“是打起來了嗎?是打起來了嗎?”費雷斯微笑道:“我並不是你們中國人說的千里眼神仙,我和你們一樣同在家裏頭,是不是打起來了我哪裏知道呢?”淑芬一隻手提了只路菜筒子,一隻手拿了一把茶壺,奔向費雷斯道:“我們快上福音堂去吧。”言未了接着“轟通”一下,又是第二響。這一響更厲害,不知彈落在哪裏,窗戶的玻璃震得格格作響,譁拉一聲,淑芬手上的茶壺向地下一落,砸了個粉碎。在她這茶壺一砸之下,同事的女朋友們以爲是炮彈落在天井裏,大家喊着、哭着,紛紛亂跑,屋子裏的人向外走,屋子外的又向裏走。淑芬一手提了路菜筒子,一手拉了費雷斯的衣袖只管要他跑,費雷斯笑道:“姑娘,你就是要走的話,你也收拾好了你自己的行李去。”淑芬道:“我不是帶着自己的行李?”說着低頭一看,才醒悟過來,笑道:“我這人真有點發昏了,這是我撿着向籃子裏放的東西,怎麼會拿在手上呢?”費雷斯道:“姑娘,你是個有名的女英雄呀,難道說這一聲炮就會把一個女英雄嚇慌了嗎?”淑芬聽了這話,臉色紅了,立刻將胸脯一挺道:“我有什麼可怕!我不過忙着要走罷了。”這時,有一個炮彈轟轟作響掠空而過,淑芬極力挺着胸脯子,身上的肌肉依然還是抖顫了一下,在她那長長的睫毛裏,可以看到她那恐怖的眼珠似轉動不轉動,神經分明是受了刺激了。費雷斯便昂着頭道:“各位姑娘,行李收拾好了沒有,可以各人掛上自己的名片,然後我派人來搬。我們各人還是站隊到福音堂裏去。”女士們聽了這話,沒有一個答應的,淑芬頭一揚,頭上的短髮往上一掀,接着舉起右手來在空中搖了幾搖,用高嗓子喊道:“我贊成!我贊成!”費雷斯笑道:“既是贊成,大家就排隊吧。”他說着又吹了一遍哨子,然而這些女士們擁擠在天井裏,只是問軍隊到哪裏了?城裏要緊不要緊?問時都搶向前一步,抓着費雷斯說話。費雷斯盡了力量,將這個勸回了隊,那個又走上了前,鬧了許久,依然是紛紛亂亂地站在天井裏。他也覺得沒有法子將這些姑娘約束住了,只得向前走着,伸手在空中一招,讓大家跟了他走。這些姑娘也沒有細考量,好像城外的炮子正是對着這一幢房打,只要逃出了這幢房子,就可以避免了戰禍了。因之費雷斯在前面一跑,大家也就跟在後面一窩蜂似的擁出了大門口。

  這裏到福音堂路並不遠,僅僅只隔一條小街,所以大家在費雷斯身後蹌蹌踉踉走着,並不多久已經到了福音堂。有幾個膽小的,彷彿這一步向前就到了天堂福地,殊不料只一腳跨進大門,又是一聲大炮響着升了天空,跑進門的幾位,又回身跑了出來。費雷斯兩手橫着,在空中上下搖動,叫道:“哪裏去?哪裏去?這不是到目的地嗎!”有人皺着眉問道:“我看這裏也不大妥當的呀!”費雷斯笑道:“要想連炮聲也聽不到,只有逃到五十里路以外去。但是現在也來不及了,快進去吧,這裏比較是個平安的地方了。”他這兩句話自然也提醒了不少的人,大家向前一擁就一齊擁到大門裏面去。當大家走進大門之後,那城外向城裏攻擊的大炮放得是格外的猛烈,一炮跟着一炮:其間竟相差不到五分鐘。當同盟軍攻擊西平的時候,大家未曾嚐到過這炮火的滋味,先還不知道怎麼叫驚駭,直到城上城下交戰了,這才大家圍守屋子裏。現在到了第二次,回想上次炮打屋子,以及流彈傷人的事情,覺得樣樣都可以寒心了,這樣一來大家所恃生命的保證的福音堂,也覺得有些靠不住了。於是不問高低上下,紛紛地向各屋子裏亂躲。到了人家這裏來做客,未見主人的面就向人家裏亂鑽,這未免太不客氣了,急得費雷斯只管在大家身後亂叫亂跳,然而這些姑娘們都是忘其所以地望裏面走,哪裏聽得後面有人叫?都全走進去了。這時城外面的槍炮聲向城裏的天空上陣陣加緊,幾乎是一響連着一響,把沉寂憂悶的空氣都震動得有些盪漾起來。那高空的太陽,不是強烈的白光了,乃是一種淡黃的影子,半空中好像是輕輕地佈下了一層煙霧,令人感覺得這城裏的空間越發是慘淡了。淑芬原是走進屋子裏面去了的,後來一回頭看到費雷斯還站在階檐下,他卻向了人點了頭笑,那意思好像說:“好一個女英雄呀!”淑芬轉念一想,由城外打來那些炮彈,不見得不偏不斜就打在自己頭上,因之也挺了胸脯走到階檐外,向費雷斯一點頭笑道:“情形緊張得很啦,怎麼城裏不向城外邊放炮呢?”費雷斯道:“我聽說城裏只有幾百名兵把守了,堵一個城牆角也堵不住,怎麼向人家回炮呢!”淑芬道:“守城的兵是這樣的少,恐怕人家不久就要攻進城了。”她說着話,見費雷斯並沒有什麼感觸,也就跟着將膽子放大了起來,站在院子裏和他談了下去。這裏的牧師爲了費雷斯的面子,對於這些女士們格外殷勤招待,將這些人分別地安頓在各屋子住了,一面吩咐茶房預備茶點。在如此周旋之間,也不過消磨了兩小時,那外面的炮聲已變了聯珠不斷地槍聲,由遠而近。到了最後這槍聲漸漸逼到福音堂門口,那槍裏的子彈刷的一聲又刷的一聲在屋頂上飛舞,令人毛骨悚然。淑芬原是在客堂裏和人家談閒話,自從這槍子聲發生以後大家都不談話了,彼此怔怔對望着猶如木雕泥塑的偶像一般。因爲大家是靜靜的,這屋頭上的槍子聲更是其聲呼呼,清晰入耳。那槍子響一下各人心裏就卜突突跳上一陣,然而心裏雖然跳着身子就格外覺得穩定,一點移動沒有。有幾粒子彈真個落在屋上,打得瓦片啪嚓一聲響,大家聽了這聲音都嚇得身子向外抖顫,有幾個人手扶着椅子靠,那汗如泉涌一般將手粘住了椅子靠,好似吸鐵石吸住了鐵塊,併攏一處了。淑芬坐在許多人當中也是木雕泥塑的一個,還是費雷斯在許多人面前亂着手招呼道:“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大家靠了牆低低地坐着。”他把話這樣說了,這些女士們格外害怕,有幾個人不但不向低處坐,倒反而向高處坐。大家這樣靜靜地坐了半天,不知道吃也不知道喝,槍聲算是慢慢止住了。

  美國人都是好奇的,這裏的牧師和費雷斯都是美國人,聽了剛纔外面的槍聲料得聯合軍已經進了城。城裏現在鬧了一個什麼情形,倒是很值得調查的。戰城之中雖然危險。好在中國軍隊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無論對內怎樣兇暴,一見了外國人立刻軟起來。因之牧師和費雷斯一商量二人就大着膽子一同走上街來。到街上一看時,家家敞着大門,雖然有幾家也關着門,那門都是殘破不全的,在外面總可以看到裏面一種狼狽不堪的情形。滿街上三三兩兩的兵士擁着槍、掛着刀,手裏拿了東西,或是包袱,或是提箱,總是一溜歪着走着。那些士兵身上的軍衣,由灰色變成黑色,左一塊泥漬右一個窟窿,不成個樣子。帽子總是向一邊斜戴着,絕妙的在右邊臉上或在左邊臉上總掛着一塊毛巾,恰是半邊臉蓋着,半邊臉敞着,這種作用據說是爲了軍人在太陽地裏走臉上未免曬得痛,這個是擋了陽光用的,圍着舒服,也就顧不得難看。更有些士兵不戴帽子,索性將毛巾蓋在頭上,兩邊各垂下遮着臉。上身的制服前胸一路敞着鈕釦,露出胸面前一大條黑肉,那束腰的皮帶捲了兩卷卻在手上拿着,因之制服雖短依然不貼身,在身上晃盪着。牧師笑對費雷斯道:“中國的事情,在西方人來看是不能用常理去推測的。你看看,這樣的軍隊在中國居然能夠爭城奪地打起勝仗,怪是不怪呢?”費雷斯還沒答言,迎面一個人搶上前一步,伸手取下帽子和牧師一點頭,兩手捧了帽子正待要拱拱手,一見牧師伸出手來他又改着和他握手。費雷斯一看,這人長衫之外又套了一件紗馬褂,倒是紳士一流,走起路來衣服飄灑着倒很有些彬彬之風,不料他行起禮來卻是如此中西並進。看了正有點笑意,那人回身來卻向他深深地作了一個揖笑道:“這不是紅十字會裏費雷斯先生嗎?久仰久仰。”費雷斯是深知中國人習慣的,人家如此說了一番景仰的話,不能不敷衍人家,便問他:“貴姓?”那人聽說,連忙在衣袋中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張名片來,連點頭和鞠躬將一張名片伸手交給費雷斯。他接過來看時,右腳上果然不少的官銜,最可注意的卻是西平縣商會會長一行,正中印着易泰安三字。費雷斯道:“哦,原來是商會長,今天受驚了。”易泰安眉毛一皺,口裏一吸氣道:“我正爲了這事躊躇,現在滿地鬧得一塌糊塗,再不想法收拾,百姓恐怕會生變的。現在進城的是個團長,一切都不負責任,也不知道他人在哪裏。聽說這支兵是何旅長的部下,何旅長現在東關,非去求他趕快出一張佈告安民不可。只是兄弟人微言輕,說話不能發生效力,我想……”他說到這裏臉可就望着牧師,笑着一拱手道:“我想請二位先生和我一路去辛苦一次,雖然這是我們中國人自己打自己,但是要請二位慈悲爲懷,救救這滿城的百姓。”牧師向費雷斯操英語說道:“這位會長並不怎樣看得起我們,要我們去說話,他是知軍人不會和洋人爲難的,要我們兩人去和他做保護人的。”費雷斯笑道:“雖然他利用着我們,我們也可以利用他去見見那位何旅長,好在救人的意思我們彼此總是一樣的。”牧師聽說,就笑着和會長一點頭。只在這時,左邊旁角落裏幾個黃白鬍子的老人長袍馬褂地迎上前來,離着好幾步路遠遠地就站住了,好像疑心外國人身上有什麼武器不能親近似的。牧師也學着中國人和他一拱手,大家通過姓名。其中最可注意的一個是傳道社的社長吳道基,瘦瘦的臉兒,一部白鬍子直灑到胸前,把馬褂鈕釦上掛的一個捺錦眼鏡盒蓋了大半截,那年歲在七十以上了。還有一個卻是道人打扮:頭髮向頭頂心裏一盤,梳了一個鑽天髻,在額頭之上用藍布條勒了一個髮箍,又黃又幹的一部連鬢鬍子,也垂下來蓋過了脖子;身穿藍道衫,足下穿着雲頭紅鞋,一雙長腰大布襪子,直套到膝蓋。這兩個美國人雖然知道中國有這種宗教,卻是未曾接近過,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現在和這位道人打聽,他又不是一位宗教家,乃是本縣孤兒院和濟良所的兩處總辦,名字叫賴忠國。這分明是一位帶有政治意味的地方紳士,何以弄成這副形像?尤妙的是他的手上卻拿了一柄長鋒的雕毛扇子,輕輕地、緩緩地在胸面前扇着,扇得那幹黃的鬍子一閃一閃。費雷斯一雙眼睛,只管對於道家打扮的雙料總辦看着。當時他首先上前,向二位美國人拱拱手道:“二位到哪裏去?我們一路出城去看看好嗎?”這樣問話,若用英語直譯出來,未免是加倍的不客氣,好在二位美國人都在中國多年,中國人的習慣完全知道,並不以爲怪,只和他點了點頭。於是這位賴忠國先生道貌岸然地,就飄着兩隻大袖子在一羣人前面走着。這西平縣城裏本來就讓軍隊糟蹋得不堪,加之今天這一次大鬧,更是十分慘淡,要找轎子、車子,一律沒有,大家只得委屈一點排場,步行出城。

  在城裏所見的不過是家家關門閉戶,還沒有什麼重大的刺激,一出城來,首先所看到的便是一片瓦礫場。靠着護城河兩岸,多處燒焦了的房屋架子歪歪斜斜地禿立着,那屋架子下面兀自青煙嫋嫋不斷。走過吊橋,一條村街上,只有鋪面的土牆,帶了焦糊的煙痕,此外屋頂和木製的門窗一齊燒卻。一兩幢完好的房子,在這些東倒西歪的房子中間,也是寂無人影,更現着慘淡。他們整整走過一條街,並不見人,街上有個小財神廟,只牆上搗了幾個窟窿,其餘尚完好,廟門口有個人坐在臺階上靠了牆斜躺着。吳道基道:“嘿。居然看到了人,這個人的膽子也就算是不小的了。”費雷斯跳上前兩步,近身一看,“呀”了一聲道:“這不是活人,死過去不少時候了。”大家聽了都捱了上前,只見那人胸前讓紫血染成了一片,已經都結成了薄膜了。那人兩隻手都抓入了地土,將土抓得很深,再看他的臉上雖然慘白,然而咬齒咧着嘴,可想當時痛之深了。大家圍看着嘆息了一陣再向前走,一路之上還有幾個零碎的莊村,都是跑得一個人沒有,所有人家的大門都是緊閉。有的破出一個窟窿的,便看見門裏面幾塊大石頭或者大木料,緊緊將門抵住着。走了十幾里路,除了廟前死屍而外,並不看到有個人影,偶然一兩條野狗在摧殘過的空屋前蜷臥着,也有些雞鴨零落着在路上找食,這就更覺得這些地方的慘淡了。然後走到山岔路口,一棵大樹掩護着四五戶人家,這裏更是不堪,所有的屋頂一齊坍了下來,只在幾方突立的土牆和幾扇大門上,可以分出這是門戶。那高人云霄的冬青樹也倒了一枝大樹幹,橫臥在一堵半倒的土牆上。這牆過去,有一塊完好的白粉壁,上面寫了油鹽雜貨的大字,原是一家鄉店。店門倒了,牆是好的,上面倒貼有一張新糊的告示。那告示是白話,正對鄉下農民而發。上面說:

老百姓們:


你們受貧官污吏的壓迫到了極點了,我們救國聯合軍不忍坐視,所以聯合了許多忠義有爲的同志,擁護何巡閱使爲討賊總司令,興師討賊。一來是爲老百姓解除痛苦,二來也是另謀政治建設。本軍救民到底,任何勞苦在所不辭。但是我們行軍,不便攜帶現洋,所到之處,暫使用軍用票,不折不扣,準其納糧完稅,與現洋無二,所望老百姓們本軍民合作的宗旨,一律行使。若有刁民故意推諉,顯系破壞軍需,當按軍法辦理,決不寬貸。


中華民國年月日救國聯合軍第三師第六旅佈告


  這種地方,有了這樣的佈告,是值得大家注意的。所以一行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射到那張告示上去。費雷斯是不大認得中國字,好在老先生們看文總有一種習慣,眼裏看到口裏非念出來不可,這一行人中所有中國人差不多都是老先生,在告示之下就有好幾個念着的。費雷斯聽到,心想“佈告貼到這種地方來,卻不知是讓誰去看?就有軍用票,又到哪裏去行使?”因笑着告訴了吳道基,吳道基笑道:“二位不知敝國的情形,向來是文治武事並用的。假如是王者之師,不必打什麼仗,對於疆土向來是傳檄可定。‘傳檄’二字,二位或者不解,就是作了一篇弔民伐罪的文章,讓人傳到敵人那方去。古者,無郵政局也。”他說着,一手摸了鬍子,一手伸了指頭向空中畫着圈圈,意思是要表示他胸中淵博,然而這兩位美國人始終不曾瞭解這一番解釋與牆上的佈告有什麼關係?還是牧師笑道:“自然是這張佈告沒有白貼,我們不是都看到了?”這一說,大家都笑了。順着大路又向前走,只有一里地光景,更看着奇怪了。原來這面前的稻田已經踐踏得精光,所有田裏面生長將熟未黃的稻杆一齊割光了,連一棵樹木也不曾突立在眼前。四周一望,全是光光的大地,只有間隔田畝的田埂縱橫畫着線條,可以看了出來。吳道基“哎呀”一聲道:“這是什麼作用呢?若說是把稻割了去吃,這樹木砍了去做什麼?燒房子、拿東西在所不免,就是踐踏禾麥也是戰場上所有的,但是何以弄得這樣光。”易泰安是個有新知識的人了,便笑道:“你老先生猜錯了,這是聯合軍有飛機,開闢飛機場。”費雷斯道:“還不是的,若是做飛機場這面前一些田埂都要平去的。據我看,一定是軍隊在前面挖了戰壕,砍了前面這些田禾樹木,是省得敵人有了隱蔽物。那末他們藏在戰壕裏,眼面前卻是光的,這裏有軍隊上前他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一隻狗、一隻雞在這裏走,他也可以不動聲色開了槍打過來,而且瞄準了打個正着。”他倒說得很有味,吳道基如有什麼新感觸一般,掉轉身來向後面就跑。他這一跑大家跟着也跑,跑了有半里路,前面有條幹溝,就向下一跳。他的衣服既博大又跳得太猛,腳絆了下襬,卜通一聲向溝裏一滾。他這樣一滾,其餘的人卻不能也跟着他一樣的滾,因之都站在乾溝上面看着他發了呆。還是賴忠國拱拱手問道:“吳兄,你這是什麼用意?受了驚了嗎?”吳道基擡頭一看,所站的人都像沒有什麼事情,這才答道:“對面沒有人放槍嗎?這一下子可把我嚇掉了魂。”大家這才明白,是剛纔費雷斯一句比方的活,把他嚇成這個樣子,他之跳到乾溝裏來,原來是躲避子彈。易泰安笑道:“吳兄,你誤會了。剛纔費先生所說,是譬喻了這樣說,並不是人家對了我們開槍。”吳道基站在乾溝底下,撲了撲身上的灰土,然後爬上溝來,正色道:“這不是開玩笑的話呀!費先生說,只要是走過來一隻雞、一隻狗都可以看見,那末我們這樣一羣人走上來,豈有看不見之理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道是明哲保身,我們出來爲民請命,不能自己倒先去了命。”他如此一說,除了兩個外國人而外,大家都不免有些膽怯,站着不肯動了。向前看看那一片大地之外,隱隱約約有些房屋的影子,也許那就是聯合軍的營房。若要去見軍事領袖,不能不穿過這一片大地,真個讓人家由毫無遮蔽的所在放出槍炮來,那是九死一生的。在大家如此思想之下,當然都不肯向前。兩個外國人也不明白他們的用意,也只好站着。大家正猶豫間只見陽光之中就地飛起一道塵煙,由遠而起,滾將過來,大家都不知是什麼原因,更是呆了。那一道塵煙旋轉得極快,不要多時已經拖得很長,而且向空中逐漸膨脹,佔得空間很大。在這恐懼的空氣中,更引起人的好奇心了。要知此係何物,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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