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伯堅和逃難的人,正要走出巷口,看見對面大堤上樹影子裏藏着軍隊,趕緊向後一縮,那裏的機關槍就啪啪向着這裏射來。所幸這裏到大堤上在三千米遠以外,而且又有高低的房屋掩護,槍子不容易打到身邊。同伴的人雖是魂飛魄散,但是伏在地上這種經驗,已有點新成績,大家已是不約而同的了,都在地上臥倒。那大堤上的機關槍猛射了一陣並不曾有目的物,也就自然停止。伯堅伏在地上對大家道:“這個樣子,巷口裏是走不出去的。不但這巷口走不出去,大概由鎮上走出去的路都讓軍隊包圍了。我們老百姓只要不擋住陣頭,無論哪面的軍隊都不會開槍打我們的。你們幾位,知道這附近有什麼地方可躲的沒有?這條巷子又是槍炮又是火,萬萬停不住的。”內中有個人答道:“若是要找個可靠些的所在,只有天主堂。我在教,神甫事先告訴過我,若是有什麼急難可以躲到他那裏去。軍隊雖厲害,他們是不敢欺侮洋人的。”伯堅一面說着話,一面蹲了在地上用手帶爬着走,爬到那人身邊,對他道:“有這個地方那就很好,走哪裏過去?”那人道:“這裏是一條橫巷,若不出這邊巷口,就要走大街上。大街上不斷地過兵,怎麼可以去?”伯堅道:“這就沒有法子了,只有冒着險由大街上衝出去,或者可以得到。”那裁縫老闆搖着頭道:“大街上兵荒馬亂,我不敢去。我情願死在這巷裏。”這同伴之中還有兩個女人,也是哭着說去不得。伯堅這就爲難了,大家不願走,一個人也不敢單獨地走。大家躊躇着在這裏無法可想的時候,忽然嘩啦一聲身邊的人家坍了一堵牆,那個教徒忽然叫道:“我有了法子了,只要打通人家一堵牆,就可以通到隔壁巷裏,那裏是有路通到天主堂的。”伯堅道:“有了這一條路子,何不早說,我們去吧。”於是大家爬進了人家一座大門,然後一直通到人家的內室,遇到了一堵大牆。大家找了鐵器傢伙,不管輕重一齊動手,不多時,便在牆上打了一個大洞。好在這人家經過了兩次搶掠,東西沒有了,人也跑了,所以牆上雖打了一個洞,也沒有人過問。大家鑽出牆洞來,是一條曲折的小巷,都蹲着身子捱了牆走,所幸離着火勢漸遠,槍聲炮聲也慢慢地稀少了,大家捏着一把汗,走到天主堂。進門一看,只見到處都是人,神堂上不用說,連屋外太陽地裏,男男女女都胡亂地擠着,這些人裏面,大概有十之七八不是教徒,也有十之五六是反對天主教的,但是到了這時,恨不得聖經上所說的話句句都是真的,望上帝在天上大顯着慈靈,保護着這些難民。
神甫出來了,平常在後面罵“洋鬼子挖人眼睛和心肝”的,這時兩隻眼睛都也望着神甫,只覺他是最可靠的人了。神甫是個意大利人,倒說得一口中國好北京話,不但如此,還能操茶香鎮這地方的土腔。當時他也擠在人羣裏面,分別着慰問。他看到伯堅這一羣人新進來,都是神色未定,便一個一個地慰問着。伯堅見他穿了長大的黑衣服,胸前簇擁着一部捲雲頭子似的蒼白鬍須,覺得也慈祥可親,因之他上前來的時候就和他點了一個頭。這神甫爲了他很有禮,也對他笑道:“你受了驚了,到了我們這裏來就不要緊,有上帝保護你。”說着,擡起一隻右掌向上豎着。伯堅雖然是不信宗教的,但是看了神甫那種誠懇的樣子,又點了點頭。神甫的眼光注視着他臉上和身上,倒有些驚異的樣子,便問道:“小兄弟你是做什麼的?”這一句話,卻把伯堅問倒,張口結舌地說不出來,口裏哦了一陣才說是“做買賣”。神甫聽他的口音不對,情形也不對,就握着伯堅的手道:“你來,我有話對你說。”伯堅猜着,也許神甫誤會了自己是不穩分子,自問於心無愧,也就跟了他走。走到一間內室裏,神甫回手將房門一關,神甫用手拍着伯堅的肩膀道:“小兄弟,你有話實說,我依然保護你。我看你不像是個做買賣的呀。”伯堅心想:“自己是個脫逃的軍人,正用得着神甫幫忙,不妨對他說了實話。”因將自己是個大學生,被軍人拉來的話從頭說了一遍。神甫就改操着英語道:“你既是一個大學生,英文程度總不壞。我所說的,你懂嗎?”伯堅也操着英語道:“我懂的,而且普通一點的英語我也能說。”神甫依然操着華語笑道:“這算我沒有看錯人,你這人心事很好。昨夜既是跑了許多路,又不曾睡覺,你就可以暫在我屋子裏休息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再來想法子送你回家去。”伯堅道:“那我真感謝神甫不盡。”神甫一搖頭道:“你不要謝我,另外有個人,你可以感謝他。”說着,那隻右手又向上一舉,閉了眼睛,只顫動着他那一部蒼白的虯髯。他出了一會神,然後才笑着問道:“小兄弟,你知道嗎?”伯堅道:“我明白,我應當感謝上帝。”神甫聽了這話,心下大喜,拍着伯堅的肩膀道:“你大概也餓了,我讓人給你送點吃的來。”說畢。他笑着去了。不多大一會兒的工夫,有一箇中國人和他送了一壺紅茶,一碟子餅乾來。伯堅果然也是餓了,也不問是不是送給他的,接到手馬上就吃將起來。伯堅把一碟子餅乾完全都吃下去了,一壺紅茶也喝光了,自己覺得有點舒服,坐在一張藤椅上就靠着休息。不料頭是剛枕着椅靠人就糊塗過去,覺得隨着大兵搶掠,隨難民逃難,東飄西蕩,自身不知何在。慢慢地連這些幻影一齊都取消了,一場好睡。
及至醒過來時,那個虯髯神甫已經站在面前,只見他笑道:“你這一覺睡得舒適嗎?現在已經沒有事了。”伯堅揉着眼睛站了起來,問道:“神甫說是沒有事了,是停了戰了嗎。”神甫道:“不是停戰,是聯合軍打敗了。其實也沒有打,他們不過是搶了東西逃走罷了。同盟軍進了街之後,首先救滅了火,現在已經貼出佈告來安民,總算沒有事了。我很想和地方上的紳士,辦個地方善後會,你先生暫時不能回家去,能不能幫我一點忙?”伯堅道:“我極願意。不過我現在成了逃難的人了,衣食住三個字都要神甫幫我。”神甫笑道:“都不成問題,由我來辦。今天我就可以帶你出去走走。”神甫說着,馬上去找了兩套乾淨衣服來,除了短衣服而外,還有一件洋紗長衫,一副墨色眼鏡,他說:“這樣穿着起來,人家就認不出你是跟着亂兵搶掠過的了。”伯堅對於他這種美意心裏着實地感謝,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道:“若傳教的教士都像神甫這樣待人,中國人就不知道什麼叫做仇教了。”那神甫聽他如此說,摸着虯髯微笑,因道:“我對人都是這樣,盡着力量去幫助。但是像你這種人,無論是不是教友,我們用良心去對待人類都是一樣的,我更要交你做個朋友的。現在請你去洗個澡,換好了衣服,我帶你一路到商會裏去,可以先去見見他們。”於是引着伯堅到僻靜的地方,叫教堂裏的工人和他打好了水,預備好鞋襪,才走開去。伯堅洗了澡,一身統通換過,由短衣服又變成長衣服了。神甫告訴他說:“只說是省城來的朋友住在教堂裏的,地方上也就沒有人疑心了。上天看着我們爲了救人,教你撒個謊上帝也是會饒恕我們的。”伯堅雖覺得他迷信過分,然而不是他迷信過分,也不能這樣行道之篤。當時也不置可否,跟了神甫一路出門。
這時藏在教堂裏的難民已分別回家了,一切槍炮聲固然是聽不到,就是屋脊上的火焰也沒有了。小巷子裏,雖然多數人家還關了門,開着門的也有,偶然也碰到一兩人走路,但是望去,都是垂頭喪氣的。走出了小巷,首先遇到一片燒過了的店面,地上的磚瓦壓了燒殘的東西,高低堆着,在瓦礫堆的漏縫裏兀自向外冒着黑煙。不曾倒坍下來的牆壁,多半是三面直立起來,圍着中間一片瓦礫,牆頭上架着一根兩根燒得漆黑焦糊的椽子和橫樑,陪上那牆中間的窗戶燒成一個窟窿,房間樓屋在牆上印上幾條焦痕,真覺是滿目淒涼。火場的對面,有些老年人坐在階檐的石上望着糊煙拭眼淚,伯堅嘆了一口氣道:“老百姓有什麼事對不住老總,糟踏得人家這種樣子!昨天這時候,人家還不是一家團聚好好地做着生意嗎!”神甫道:“你看到這幾家店面就覺可憐,你不知比這更悽慘的,還有好幾處呢。”二人說着話在一條大街上走,這樣的人家,過了就有四五處。最是不堪的一家架着木牌坊的店面,牌坊是好的,門面也是好的,門上還有一副紅漆黑字的對聯,乃是“國安家慶,人壽年豐。”然而在門的旁邊,石櫃臺上的鋪板卸了兩塊,向裏看去,通天徹地只是地上有一堆磚瓦和燒料。這還罷了,就是那瓦礫堆旁用大芭蕉葉蓋着一個小堆,幾個男女圍着那芭蕉葉哭。伯堅見街上有探望的,便問道是什麼緣故?那人嘆口氣道:“不要談了,這家人家七十歲的祖父,四十歲的母親,三歲的孩子都燒死了。三具屍首都只找出來一小段,哪個是老的,哪個是小的都分不出來。你說慘不慘呢!”伯堅心裏難過了一陣,因爲跟着神甫走路來不及細問,不住地走着嘆氣。
到了商會門口,這卻又有一件事,令伯堅加倍驚異起來的便是門庭無恙之外,卻交叉着懸了兩面國旗。心想:“這茶香鎮的商會倒真能鎮靜的,鎮上幾乎是完全洗劫了,他們還能不忘懸國旗。”他正這樣忖度,只見旗的旁邊柱子上卻貼了窄條子的大字標語,大書歡迎同盟軍。伯堅這才明白了這國旗的意思。隨着神甫到了商會裏,這裏面辦事的人早就有三位笑着迎出來。神甫替伯堅介紹,說是省城裏來的,可以幫同他辦理善後。大家聽說是神甫的朋友,自然也就表示歡迎,一齊到客廳裏坐着。伯堅問明瞭正是本地商家三個有名的人物:一個是茶行董事溫寄生,他是個橫閃胖子,臉子卻還白淨,無須,前面垂着雙下巴,後腦頸脖子上也打着一疊多肉皺,說起話來,卻有些結舌。一個是商會長,約莫五十上下年紀,倒留着兩撇菱角鬍子,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鏡,手指上夾着一根雪茄,只在這兩點上可以知道他是一個有政客臭味的人。他身上穿着白紗長衫,在扣上垂下一塊小徽章,更可以證明他是能作官的人了。他叫胡揖唐,提起來,本鎮上沒有人不知道還有一位,卻是個蒼白鬍子的老頭子,穿一件八成舊的藍紡綢長衫,袖子比手長好幾寸。他並不把袖口卷着,只將袖子從根向上提,折了許多疊紋。在左手的手腕上掛一串佛珠,乾乾淨淨的,那穿佛珠的繩子還垂出一小仔黃穗來。他是本鎮的絲商首領陳守章,有三十年的商董資格了。當時這位商會會長鬍揖唐先嘆了一口氣道:“今天這一場鬧,本鎮的精華一空,沒有十年八載是不能再恢復元氣的,這便如何是好?”神甫道:“這是治本的一層話,現在還提不到。我們是先商量救這鎮上一些災民要緊。”陳守章道:“災民那還是小而又小的事情,現在同盟軍來了,要本鎮上商家先預備一些給養。神甫,你看我們鎮上遭了這種浩劫,還能夠擔任這種重大的款項嗎?我想這件事託神甫和同盟軍的夏雲峯師長去說一說,免自然是免不了,可不可以少出一點?”伯堅聽了這話,就不大以爲然,心想:“我們中國人的事,中國人自然會辦理,爲什麼要去找外國人出來轉圜?”便道:“我想這個夏師長若也是個我們一樣的人,看看茶香鎮鬧得這樣天翻地覆,未必他還要在這幹石頭上榨油。託外國人去說,恐怕不大妥吧?”胡揖唐見伯堅那種不高興的神情,就知道了他的命意所在,因道:“兄弟也知道請神甫去有點不妥,但是我聽着思清縣來人說,是師長在那裏。曾請過一次酒,把全縣的大紳士幾乎都請到了。在酒席筵前,他就指定全縣要多少餉,請各位紳士,照着各人的能力公認。公認以後,把這些紳士就留在師部裏,哪個人應繳的錢交清楚了,就放那個人出去。曾先生,你想,我們這些人,都可以代表一行買賣的。我們去了,設若把我們扣留起來,我們的同行,是湊錢贖人好哩,是看着人關起來呢?但是敝鎮這時要找錢,是不容易的了。”伯堅道:“胡會長這話,自然是以爲有前事證明,不知道他在思清縣對全縣紳士要做一網打盡之計,所以用那種手段。現在到貴鎮,不能用這條計,扣留一個兩個人那就無多大用處。而況他真是問你要錢的話,他派兵來抓你,還愁你不去不成?你想脫危險,除非是躲開茶香鎮,要不然是躲不了的。兄弟這話過於冒昧,我也知道。但是我不是談空話的,若是派到兄弟去一趟,兄弟也肯奉陪。”那胡揖唐先聽了他那番話,也是有些不高興,及至伯堅挺身而出,這就無可說的了。胡揖唐將手上一截雪茄也不管是點着沒有,兩指夾着,放在嘴裏卜嘰卜嘰連連亂吸了一陣,看那樣子他一定是在想什麼主意了。神甫笑道:“胡會長去見這夏師長一面也好,他若是有和地方上爲難之處,也決不能抓住你一個人說話。這地方上善後的事,無論我們怎樣着手去辦,總也要先得軍人的同意。我想候胡會長見過夏師長之後,我用個人的名義也要去一趟。”胡揖唐吸着煙噴出來一口,剛有一句什麼話想說,他自己又忍回去了,還是吸着那半根雪茄。陳守章忍不住了,將手一摸長鬍子道:“我這一把白鬍子,死也可以死得,我就去一趟。他們已經來了大半天,我們掛兩面國旗就敷衍得了他嗎?”溫寄生道:“不不不吧,我看連神甫大大大家一塊去吧。”神甫道:“一塊去也好。我雖是一個外國人,但是可以做本地許多教民的代表,陪着諸位去也不算不對。”伯堅心想:“自己不是本鎮的人,也就不必多管閒事。”因之就不再攔阻,胡揖唐見有了一個外國保鏢,這才放了心,便將雪茄在桌沿上敲了一敲灰道:“事不宜遲,我們就去。”他站起來,首先加了馬褂,戴上帽子,其餘陳溫二位也是照樣。五人一同出了商會,向同盟軍的師部裏來。
這同盟軍攻進茶香鎮之時,知道聯合軍的團部駐在華國銀行,因之他們也就一客不煩二主,徑直就住在銀行裏。伯堅和他們到了這銀行邊,倒不免有一番感觸。遠遠地就見銀行門口站着五個衛兵,一個掛着手槍站在一邊,其餘四個都是揹着手提機關槍的。他們身上穿的灰布制服雖然也是一樣變成了黑色的,倒還整齊,皮帶裹腿布,不缺少哪一樣,這一點,比聯合軍就強些。在他們站的地方有一面藍布紅字旗斜插在門框上,大門兩邊平臺階上,分左右向擺着兩架機關槍。只看那槍口一個圓洞向着人,也不知什麼原故令人一看之下,心裏就含着三分恐怖的滋味。那個胡商會長一路都和神甫並排走着,只管說話,這時一步一步地放慢了走。及至走到銀行門口,他已走到最後了,那門口守衛的衛兵見最前面是個外國人,把天生的一種暴戾的氣就低下去了四五分,向着神甫笑問道:“你有什麼事要見我們師長嗎?”神甫道:“不錯,我這五個人都是要見師長的。”那衛兵聽說都是要見師長的,就由第二個人注視着起一直注視到第五個人,又問了一句道:“都要見我們師長嗎?”神甫道:“是的,都要見你們的師長。”衛兵道:“你們跟我來。”於是他在前走,引着五人到了行裏面。伯堅一看,他們聯合軍更進一步,櫃房裏已經鋪下鋪蓋行李,許多大兵住下了。櫃房邊一間小客廳,在洋式的門上貼了一張紅字條,上面寫着三個字:“傳道處”,這個“道”字大概是“達”之誤,而且傳字右角處多上一點,那字寫得東倒西歪,僅僅有個模型而已。衛兵走到門口,叫了一聲道:“有人要見師長。”他就是交代如此一句,就走開了。那屋內走出來一個兵,正待大喝一聲,睜眼便見一位身體魁梧的外國人站在當面,於是頓了一頓,笑着和神甫一點頭道:“是你先生要見師長?請你拿出名片來,我給你去回一聲。”於是大家都拿出名片來,伯堅沒有,神甫就用身上的自來水筆將他的名字添寫在自己名片上,那兵見就是伯堅沒有拿名片,這神甫名片上添寫的,當然就是他的名字。真看不出來,他還有和洋人並排列名字的資格,又向伯堅渾身上下看了一眼,這才讓他們站着,拿了名片進去回稟去了。
過了一會,這位夏雲峯師長竟全副武裝迎了出來,他首先就搶着和神甫握手,笑道:“我正想請各位來談談,居然先來了,好極,好極。”然後一一握着手,將大家向裏請。一間屋子門口,有塊“行長室”的牌子尚未取消,他就將大家向裏請。到了裏面,二個商紳都不知有所措地站到屋子一邊,各人手裏拿了草帽沒個放下的地方。夏師長說了一聲:“請坐。”先對着神甫點了點頭,神甫和伯堅就在他對面椅子坐下,這胡、溫、陳三個人就在靠壁的一排椅子上坐着,帽子蓋了膝蓋,只好讓屁股坐着一點椅子沿,其實兩條腿還半支着在地上,比不坐下來還難受。神甫本想等中國人先說話,見大家都不開口,只得先對夏師長道:“茶香鎮不幸遭這樣的浩劫,幸是貴軍來了,要不然鎮上的財產自然空了,人民的生命還說不定會犧牲多少。師長大概已經在街上巡查過了,全鎮的精華已經損失了十之七八,要恢復起來很不容易呀!現在地方上的人正想辦善後,將來有請師長幫忙的時候,還得請師長協助。”夏師長笑道:“難民自然要替他們想法子的。但是我想雖然地方上受了敵軍一番蹂躪,損失的也不過幾家商店的浮財,論到大資本家的腰包,不見得有什麼傷害。”三位商董聽了這話,彼此看了一眼,心想:“他這種話分明是不承認茶香鎮遭難,還大有地皮可颳了。”胡揖唐大着膽子只得站了起來,向夏師長拱了一拱手道:“地方上實在糟蹋得很厲害,敝鎮商民有親友可投地自然都走了,還有些找不着幫助的,只好地方上先辦急賑;分一點錢和米給難民。我們想就在商會裏辦,也不敢煩擾師長辦什麼,只要派兩位弟兄去彈壓地方就行了。”夏雲峯笑道:“百姓沒得吃,各位地方上的紳士就會出來辦急賑,但是我的弟兄們現在也沒得吃,諸位也要給他想想法子呀。我派兩個人到貴會去找人,可沒有找着。”胡揖唐道:“不瞞師長說,我們三人家眷都在隔河村莊上,昨晚都回家去了。其餘在鎮上的各家商董,大概家都遭了難,他們家事都不知道怎樣好,哪會管商會裏的事?所以上午會裏沒人。我們三人也是知道這邊事平了,冒着大危險過河來的。”夏雲峯笑道:“原來如此,你們三位可僥倖之至了。那末,可以幫我一個人的了。”溫寄生急了,站起來道:“師長,這這這樣大事,怎怎怎讓讓……”他結舌了一陣,面紅耳赤,始終沒有說出來,手上帶了帽子,抓了幾下耳朵。還是胡揖唐道:“大軍來了,地方上當然是盡力去盡地主之誼的。不過……”夏雲峯道:“三位不必推諉,茶香鎮是很殷實的商埠,誰都知道。聯合軍雖搶了兩個鐘頭,搶得了什麼去?若不是有這件事,我一定要這鎮上籌五十萬。現在說不得了,我少要一大半,你們給我籌二十萬吧。你們只當我們來遲了一步,讓聯合軍多搶了一些去,就不至於捨不得了。”胡揖唐真不料夏師長還會開這樣大的口,本來站着,心裏一軟坐將下去。但是溫寄生、陳守章都有話想說,同站起來,胡揖唐又跟了站着。伯堅一看他們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委實可憐,便道:“師長,我是爲了教會學校來鎮上的一個人,在客觀的地位一看,這鎮上確是損失不小。貴軍到了這裏,地方上自然要辦給養,不過究竟地方上還有多大的經濟力量,現在不能知道。可不可以讓他們地方上人先開一個會,然後照力量自己去酌定數目?若是沒有多大損失,師長說的這個數目,當然可以籌得出來。他們現在先說定了數目,將來辦不到,徒然失信。”神甫摸着鬍子,連點了幾點頭。夏師長見伯堅慷慨而談,疑心他在教會裏很有地位,而且話也有理,便道:“這話也可行,不過敝軍取攻勢,不是取守勢,休息一兩天就要開走的。地方上既肯幫助我們,就望越快越好。”神甫就望着胡揖唐三人道:“三位看看這時間上要怎樣的決定呢?”胡揖唐道:“好在我已發出通知去請各行商量,今天晚上開善後會,我們就一塊兒討論,得了結果,晚上就回信。”夏師長道:“也無須再回什麼信,我所說的數目已是最低的限度了。你們今天開會也不過商議這數目怎樣去分攤,難道還等今晚開了會再來還我的價錢不成?設若開會的時候大家要說搶光了、燒光了,那就不用拿錢出來了!”他說着這話,臉上慢慢地變了色,挺着胸脯子,兩手扶了膝蓋,將那目光對三個商董如閃電般地看了一遍。三個商董要答應吧,誰也不敢負這個責任;不答應吧,又覺得夏師長兇焰逼人。還是神甫出來轉圜道:“依我看來,夏師長不能不通融一點,總要等他們先有個商量。要不然他三人答應了,那些商家以爲他三人負責,倒推個乾淨。”夏師長默然了一會,便道:“就讓他們今天晚上先開一個會,好在我是拿定了主意的,其餘的話諸位不必談,先把這件事解決了再說。”說着他也不管客人走不走,已經站了起來,做成一個要送客的樣子。大家一看客氣不得了,只好告辭。胡、溫、陳三人如逃出牢獄一般,搶先便走,神甫在後和夏雲峯握手的時候,他卻對神甫笑着說:“兄弟爲了自己弟兄們的原故,不得不和他們正顏厲色地交涉,明天兄弟一定親自去奉看神甫。”伯堅在一邊聽到,心想:“究竟是個銀樣鑞槍頭。其實一個傳教的外國人,就是對他稍微失點禮貌,也不必去登門道歉。可見商會裏人要神甫出頭,正也不爲無故呀。”如此想着,低了頭一路走回天主堂。
當天晚上,商會裏開着善後會,伯堅也隨着神甫到了。這時已經離着鎮上的浩劫有十餘小時,大家的心事安定一點,因之到會的各行商董卻是不少。大家正待宣佈開會,有人由外面進來,臉變成白紙一般,說是:“外面有好些大兵,看到人來,只許進,不許出,這是什麼意思?”在會場上的人聽了這個消息,都是三魂去二,七魄留一,大家望了作聲不得。有幾個機靈些的,悄悄地就偷着向後門走出去。不料大兵不會蠢似商人,後門口也是整大羣的把守了。這裏人還沒有到門邊,門外的兵已經兩手握了槍,向着門裏,槍上都上了刺刀,雪片兒似的尖鋒,要對人做那就刺之勢,喝着道:“你們打算向哪裏溜?”幾個在前面走的人來不及轉身,倒着身軀向後退,一踹踹着後面人的腳,後面人抽腿一跑,跌個仰面朝天,門口那些大兵一陣鬨堂大笑。
這樣一來,會場里人都知道逃走是沒有希望的了,交頭結耳議論起來。就在這時,一個武裝掛指揮刀的軍官,後面隨着兩個掛手槍的衛兵,昂着頭,手提了指揮刀的柄,直挺着大腿,一步一步走進會場來。會場兩邊排着長椅,中間閃出一條人行路,當軍官由這裏經過的時候,椅子上靠着人行路的,都縮着脖子把身子偏了向裏歪,生怕讓那軍官的衣襟角帶着了。他昂然直入,一直走到演說臺邊,頭一昂道:“我叫衛尚志,是夏師長的參謀夏師長因爲這些弟兄們現在到貴會來請願,請貴會幫點忙,這也是不得已的舉動,但是總怕他們性急不會客氣,所以派兄弟來和貴會接洽。會長在哪裏?請出來和兄弟談話。”胡揖唐在人叢坐着低了頭不願作聲,衛尚志將他手上的指揮刀,提上提下連連在地板上墩了幾下,咚咚直響,臉左右向,口裏連問道:“會長在哪裏?會長在哪裏?若是會長不肯見面,就請大家公推兩位代表出來,要不然門外的兄弟們,萬一不客氣起來,那時兄弟不負什麼責任。”坐在胡揖唐左右的人再也隱忍不住,叫起來說:“胡會長在這裏!”說着四隻手扶着他的手膀向上一舉,胡揖唐沒法,只得站起來拱了拱手道:“兄弟在這裏,有什麼話請衛參謀發表。商會的董事,都在這裏,大家好商量。”衛尚志道:“好商量壞商量,都是你們的事。兄弟奉了命令來這裏,只知道問茶香鎮要二十萬軍餉,其餘我不管。”說畢,斜着一隻腳來站着,表示他充分地逍遙自在,只等錢來。胡揖唐站在他原來的座位邊,用手摸了一摸短鬍子尖角,主意也就來了。胡揖唐當時走上演說臺目光向大家一掃,再看到衛尚志身上,纔對大家道:“剛纔這位衛參謀說的話,我想大家已經是聽到了,現在人家靜等着我們的回信,非二十萬不可。大家都得想想,這個錢若是不拿出來,說不定是哪人吃虧的。”他說時,臉色極力地板着,提高着嗓子喊了出來。他在那裏急,在座的這些會員正處在反面,誰也都不哼一個蚊子大的聲音,都望着胡揖唐那緊繃了的面孔。胡揖唐道:“諸位怎麼樣?若是再不作聲,我就不負責任了。”衛尚志斜站在講臺的一邊,原是默然無語的。這時將頭一偏,向着胡揖唐道:“那不行!你不負責任,就請你去見我們師長。你是會長,我只知道找你,你看哪個能出錢你就和哪個要。若是他不出,我有弟兄們可以幫你的忙。你問問他們,是願意我同盟軍這樣客客氣氣呢,還是願意聯合軍那樣雞犬不留呢?”胡揖唐道:“事到於今,我還有什麼不負責任?只是要人出錢的事,總得慢慢商量,恐怕不能立刻決定。”衛尚志道:“有什麼不能立刻決定?你把幾個商家頭兒找出來,我和他談一談。我還告訴你一句話,兄弟奉命到這裏來只有兩小時的工夫,過了兩小時,我就要走開,外面這些弟兄們若是對諸位不客氣,那時不要怪我沒有先說明。”衛尚志說畢,他也不再站在講臺上,看見第一排椅子上還有一個座位,就手提了指揮刀,走到那裏去坐着,兩腿夾了刀將雙手一扶,偏了頭坐着只管發着冷笑。這副神情,他不必說什麼恐嚇,恐嚇的意味也自然在裏面了。胡揖唐又對大家望了一望道:“諸位聽到了沒有?只差兩個鐘頭了,兩個鐘頭以外。誰來保諸位的險?我既是會長,推諉不了的,我現在先認款三千,哪個第二名認款?”衛尚志見已到了認款的程度,這件事就辦得差不多了,站起來向胡揖唐搖着手道:“不是那樣辦。你可以找着紙筆擺在這裏,哪個願意認款的,都寫上一筆,將來我們收錢省許多事。哪個短了錢沒有交,我們按着名字就可以去找他。”胡揖唐也落得讓他做後臺,於是取了一副筆墨來,就煩他寫一寫。
衛尚志向站在一邊的兩個兵一招,叫他過來,將自己身上掛的手槍取下,讓他一個人捧着硯臺,一個人拿着手槍,自己拿了紙筆在手,將筆頭對胡揖唐點着道:“你認了三千,這三千是你私人出,還是你代表哪一行出?”胡揖唐道:“我是商會會長,不能代表哪一行。我來做個領導的人,這三千算我一人的。”衛尚志聽了這話,立刻將右手的筆交到左手,笑嘻嘻地老遠伸着手,一直走上前來和胡揖唐握了一握,然後一伸大拇指道:“你不愧是個會長,做事很有決斷力。”於是將筆交給胡揖唐,讓他親筆寫了,這才掉轉身去。挨着坐位一個一個地寫去。遇到一個人,先問他是哪一行?是不是商董?人家說了不算,還問身後跟着的胡揖唐對是不對?被問的人見他身後的衛兵,拿着一把去了皮套子的手槍,人雖對衛尚志說話,眼睛總得瞟着那管手槍。是私人自寫捐款的,至少也要寫五百元;代表一行寫的,至少也要寫三千。商會這個議事會場,也不過寫了三分之二的人,已經將認款的數目超過二十萬了。
伯堅和神甫坐在最後的一排椅子上,衛尚志寫到了他面前,他搖搖頭笑道:“對不住,我不是這茶香鎮上的人,而且也不是商家,我似乎用不着出錢吧?”衛尚志對他臉上望了許久,問道:“貴姓是曾嗎?從前在省城自強中學讀過書沒有?”伯堅道:“我是在那中學畢業的,閣下何以知道我?”衛尚志伸着手和他握了幾握笑道:“你不應該忘了我,我原叫衛貫忠,在學堂裏是個有名的搗亂蟲。你怎麼會把我忘了?”他如此一說,伯堅算是明白了,因笑道:“你幾時從軍的呢?你自小就有尚武精神,果然現在如願以償了。”衛尚志也問他如何到這裏來的?他還是照舊撒謊,說是爲了教會學校一件事來的。衛尚志見他和神甫坐在一處,這句話很是可信,便道:“我們老同學難得在這裏相會,今晚把公事辦完了,明天我就到天主堂去看你。”接着握了一握手,他又挨着座位去要別人寫錢去了。他這一番應酬不要緊,所有在會場的人,看見了他和這個參謀是同學,都不勝羨慕之至。心裏都想着:“若是他早就和衛參謀相見了,大家可以託他講個情,不至於大家都被迫寫上這多捐了。”衛尚志這時將捐寫完,就對大家道:“諸位捐是寫了,錢是什麼時候拿出來呢?我的意思,諸位分一半出去,留一半在會裏,出去的人我都派兩名弟兄保護,除了他們把自己的款子交到師部裏而外,會裏不走的人,所有應交的款子,也要他們在外面去籌。至於哪個願意走哪個願意留,可以由諸位彼此推定。”他這樣說畢,依然又在那個老地方坐下了。伯堅心想:“軍隊就地籌餉這也是司空見慣,但是像他們這樣籌款,立刻捐立刻要,卻也沒有聽到說過。”胡揖唐首先就不能忍了,走到衛尚志面前拱了一拱手,兩道眉毛都皺着擁起了個大疙瘩,勉強笑道:“今天夜深了……”衛尚志不等他說完,便道:“夜深了也不要緊,並不決定今天要錢,但是今晚諸位可不能回家。”他說了這話,依然挺了胸脯子坐着。大家一看這事推諉不了,商量一陣,就共推了二十位會董出去,其餘的人在商會裏過夜,等着家裏交錢贖人。這裏人一推定了,衛尚志就把外面率領包圍軍隊的營長請了進來,告訴他預備六十名弟兄,每三個弟兄保護一位出門的會董,那營長笑着答應了。許多被推出去的會董陸陸續續地向外走,最後有個六十上下的老人,望了伯堅笑笑,低頭走了。及至走過去幾步,又迴轉頭來向伯堅笑笑。伯堅看他很想招呼,似乎又現着冒昧的神情,便迎了上去道:“你這位老先生認識我嗎?”他拱了拱手笑道:“我不認識閣下,不過今晚在這裏會到之後我很仰慕,我想去拜訪拜訪。”伯堅一聽他的話音就知道他的命意所在,因點點頭道:“我很歡迎,明天上午會吧。”那老者拱了拱手,笑着連連點頭走了。伯堅和神甫在這會場裏是兩個自由之神,可以隨便行動,見會董們走了,也就跟着走出來。
伯堅回到了天主堂裏,因和神甫表示本是要幫他的忙辦一些事的,現在商會根本不能談地方上的善後,希望神甫給他一點工作,免得吃閒飯。神甫道:“我想同盟軍和聯合軍既然都糾纏到這裏來了,恐怕要正式打幾仗。我的意思想組織個紅十字會救護隊,正用得着你幫忙呢。”伯堅聽他說有這個機會,心裏倒是一喜,既可以實行到前線去,又不冒着什麼危險,是最合適的事了,於是又坦然地住下來。就是這天晚上,神甫請去談話,走到神甫的會客室裏,卻見商會裏那個打招呼的老人已經先行在座了。他一見伯堅進來,連忙站了起來和他作了兩個揖,笑道:“連夜吵鬧先生,真對不住。但是兄弟也實在是不得已,請先生原諒。”伯堅道:“這不要緊,我也是在這裏客居吵鬧着神甫呢。你有什麼事找我,請你直說。”那老人道:“兄弟叫申春甫,是這茶香鎮的旅店行商董,自己也開了一家平安旅店,在往常本鎮絲茶買賣好,自然也有些生意。現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年月,哪裏有什麼旅客!不但是兄弟,就是我這一行沒有一家可以能混的。現在衛參謀要我和同行捐一千,又要我自己捐五百,同行有十幾家,湊湊也許夠了,我一個人要叫我捐五百塊錢,哪有這種力量?我想曾先生和衛參謀既然是老朋友,大小總可講個情,求求他把兄弟這筆捐款免了,不知道行不行?”說着苦笑出嘿嘿兩聲,望着伯堅道:“就是不能全免,總也望他減掉一半。”說畢露出苦臉子,只是抱了拳頭舉上舉下地作揖。伯堅道:“申老闆這樣重託我,我說是可以說的,恐怕不能生效力。今晚你在商會裏認了捐沒有呢?”申春甫躊躇,將袖子揩着頭上的汗強笑道:“當時我原不願寫,但是我看全場的人沒有一個敢推諉的,派了多少就寫多少。我看見那個衛兵只管拿手槍對了我,我不敢不寫。”伯堅道:“這就不好說話了。你想,你自己都願意出錢寫了親筆字據,我們事外人去說情那豈不是笑話嗎?我看申老闆還是回家去預備錢,明天我去見衛參謀,探探他的口氣怎樣?你可千萬不要作指望,我能盡一分力就盡一分力。”申春甫揣情度理,也知道這事是不好辦的。伯堅既是說明了,也就不敢強求,自起身告辭,約了明天來聽回信。
他出得天主堂來,兩個在門外監視着的兵士都不願意,一個喝道:“呔!老頭子,這樣夜深你還累我們跑什麼?趕快回家讓我們睡覺吧,你再亂跑莫怪老子不講理!”申春甫拱着手道:“老總,我也不願意跑,但是你們貴上催餉催得厲害,地方上找錢又不易,我不跑怎麼辦?”一個兵道:“我管你怎樣辦!我們白天打仗,晚上還來伺候你這老狗,我們當兵吃了你的?你跟我滾回去!”他說着話時,已是把手上拿的槍在地上蹾了兩蹾,蹾得篤篤響。申春甫拱了拱手道:“老總,老總,我回去,我回去。”大兵喝道:“要走就快走!我面前容不得你做大老闆!”申春甫本來也是要回去,被兩個兵催不過,把要回家的路走錯了,越走越遠。他一時走不到家,那兩個兵催得更厲害,一路走着一路罵着。先還叫起老總來哀告,後來接着罵也不敢言語,只是低了頭走。好容易走到了家,一拍門裏面來開門的人就罵上了,他道:“老子早就要睡覺,等你不回來,等到現在。”原來監視申春甫的兵,兩名跟了他走,一名在他家裏守着。這個守家的兵,聽了同營一路罵着來了,所以他就迎上前來開門。申春甫一進門就連作了兩個揖道:“老總,真是對不住。明天早上請你喝兩盅。”那個兵聽到說請他喝酒,才壓下去了一點怒氣,便笑道:“他媽的,我們不貪你這兩盅,只要你早一點拿錢出來,讓我們早一點銷差就行了。”申春甫連說:“是,是。”申春甫先忙着將三位老總安頓好了,然後纔到鋪房後去和他妻陳氏商量着錢。好在他家是開旅館的,這三個兵士卻也睡得舒服,不來驚擾了。陳氏先問申春甫託人的事怎麼樣了?他說是並無多大希望。陳氏才皺了眉道:“我剛纔仔細算了一算,除了家裏還有三四十塊錢存款而外,拿着我們的房契可以去押個二三百塊錢。無論怎樣,五百塊錢的數目總是湊不上。”申春甫道:“你還有百十塊錢的首飾……”陳氏原是捧了一管水菸袋坐在一張椅子上呼嚕呼嚕地抽着,聽了這句話將紙媒半懸空半搭在桌沿上,咚的一聲將菸袋壓住了紙媒,突然站起來挺着胸脯子問道:“我還有什麼值錢的沒有?還有個十三歲的兒子,也把他賣了吧!”申春甫現出一種難爲情的樣子,皺了眉道:“並不是我看中了你那一點首飾,實在因爲人家催捐催得厲害。設若不拿出錢來,把我老命送了,恐怕大家都活不成,不但是這一點首飾保不住吧?”陳氏氣得沒有話說,又拿起水菸袋來吸着。申春甫將兩手背在身後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家裏一切的聲音都停止了,倒是前面客房裏三個大兵呼嚕呼嚕的鼾呼聲,穿過許多屋子直送到耳裏來。申春甫左手託了右手的拳頭顫了幾顫,一人自言自語地道:“幸而這同盟軍多少講點面子,若是像昨天那班強盜一樣,我們家裏睡了三個大兵不讓人擔心嗎?說不得了,只有把鄉下茶田的契紙拿去押一押,出到加一的利,總能借幾百塊錢。”陳氏道:“那倒好!街上的房契押了,鄉下的地契也押了,這一次捐把產業都捐空了,以後還過日子不過日子?”申春甫道:“不拿出錢來怎麼?家裏這三個債主怎樣打發他們走哩?”夫妻二人生了一頓子悶氣。他一個十六歲的女兒月英,由堆乾柴的屋子裏悄悄走了出來,問道:“還沒有……”申春甫搶了上前,將她亂推着到屋子裏去,連連低聲道:“你胡鬧!你胡鬧!怎麼走出來了?”月英一句話不能說,就轟走了。陳氏面前吹了滿地的菸灰,卻也愁起眉來道:“家裏這幾個瘟神實在也要把他們送走纔好。”她說話的時候是剛放下菸袋,說完了話又抽起煙來了。夫妻二人商量了一晚,依然未得什麼辦法。
次日天色一亮,三個大兵就起來了,要這樣,要那樣,毫不客氣。申春甫家裏用的兩個店夥,早已辭退了,只剩一個打雜帶做廚子的老工人照應門面。那工人做事慢一點,昨天已經讓大兵打了好幾回,今天他縮在廚房裏,再也不肯出來。申春甫只好自己出來,打洗臉水,泡茶,最後就忙了做飯給他們吃。三個大兵也不等飯做好,一齊擁到廚房裏來,一個兵拿了切菜刀,啪的一聲,向砧板上砍進去一寸多深,手捏了刀柄向申春甫瞪着眼道:“你說給我們酒喝的,怎樣葷菜也不預備一樣?我看這桌上擺的碗全是素菜!”申春甫陪着笑道:“街上買不到葷菜,家裏兩隻雞昨天已經做給老總吃了。”那兵在砧板上拔出刀來指着窗子外一隻小豬道:“那個就不能讓老子下酒嗎?”申春甫道:“那隻小乳豬不過八九斤重,剛剛上食料,怎樣能宰?”那兵道:“怎麼不能宰?弄出來比一隻雞總大些吧!呔,我們來!”他提了刀走出廚房,左手猛向地下一抓將小豬的身子抓住,那小乳豬猛然一驚四腳亂劃地怪叫,那兵右手拿起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向着豬的脖子一陣亂砍,砍了七八刀才砍下一條深口子,小豬嗚嗚呀呀發出那慘厲的聲音。那兵罵道:“他媽的!邪氣,我非把你的頭砍下來不可!”接上又砍了上十刀,砍得血花四濺,才把一顆小豬頭活活割了下來。那兵提了一隻豬腳,向廚房裏一丟,向申春甫道:“先割兩個腿子做出來,我們下早飯。他媽的濺我這一褲腳的血點!”其餘兩個兵在一邊看着哈哈大笑起來。申春甫當他殺豬的時候,嚇得肌肉亂跳,哪敢作聲?現在豬已殺了,只得把老工人從竈下拖出,先洗刷兩隻豬腿割了做起來。三個大兵在客房等着,得意之至。菜好了,申春甫燙了一大壺酒,供着他們吃喝。三個兵正在痛快,大門外卻噹噹一陣鑼聲敲着過去,鑼敲過了,就聽見有人喊着道:“各家納捐的商民聽着,夏師長有命令:捐的款子今天點燈以前一律交齊,若有差誤的,軍法從事!”說完這一套,噹噹又響下一遍鑼。申春甫聽一句心裏跳一下,今天這一下子哪裏去找幾百塊錢?眼見得是要讓人家軍法從事的了。手裏拿了酒壺給三個兵斟酒,酒壺由手上脫落下來打碎了桌上一隻碗,把三個兵都嚇了一大跳。一個兵道:“你斟酒的人會落了酒壺,你心到哪裏去了。”申春甫道:“老總,並不是我故意這樣。我聽到說今天不繳款就要軍法從事,我嚇慌了。”那三個兵看看壺裏也沒有了酒就不再想喝,各人用菜碗盛着飯,連湯帶菜一齊傾在碗裏,唏哩呼嚕自吃起來。申春甫心裏如火燒一般,哪裏吃得下東西去?眼望着這班人如狼似虎地吃過,便拱拱手道:“哪兩位老總跟我出去哩?我要去找錢了。”三個兵都怕累不肯去,申春甫道:“只有大半天的工夫了,三位老總若是不陪我去,我就一個人要出去了。”一個兵道:“那不行,你跑掉了,我們掏腰和你墊出捐款來不成?”申春甫不能不走,又走不了,十分着急。還是昨晚那個守家的兵答應跟他出去一趟。申春甫得了這個應允,如遇着皇恩大赦一般,立刻蒐羅了兩張田房契揣在身上,當後同着這個兵一塊兒走。但是這鎮上大劫之後,又遇着大抽軍餉的事,無錢的人搶光了,有錢的人也不敢說是有錢。申春甫拿着兩張房契東撞西撞,在這個時候哪敢把現洋拿出去換兩張字紙進來?因之他跑了一個下半天還是沒有錢。回家之後,見了他妻,將契紙向桌上一拋,兩手一拍,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昂了頭道:“事到於今,也只好不了了之,大不了是丟這條老命!我今天把契紙帶在身上,到夏師長那裏去把實話說了,聽憑他辦。”陳氏半晌作聲不得,軟了聲音問道:“一個錢沒有借到嗎?”申春甫頭放在椅靠上搖了兩搖。陳氏道:“我那些首飾留着也是沒有用,你也拿去抵抵數吧。只要大家平安東西算什麼?設若有個好歹……”她不曾說完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申春甫想到今天一去,萬一軍法從事,真不料做一輩子好人倒會落這樣一個結果。他數說了一陣,也哭起來了。
只在這個時候,外面又是一陣鑼響,催着各納捐的人馬上到師部軍需處去繳款。申春甫聽了這話,臉上先變了色。那三個監視的兵跌跌撞撞搶了進來,拉着就走,申春甫道:“你不用拉,我也願意早去早了事,你也等我和家裏人說幾句分別的話。”一個兵笑起來道:“你不要獻醜,這不過是要你幾個錢又不要你的命,你爲什麼做出這種樣子來?我們在你家裏等了兩天兩夜,也就夠了。”他們說着話,軍裝已是齊備了,手上拿了槍在地上先蹾了一蹾。申春甫已經領教過槍把多次,總怕一不順心又要捱上兩下,只得忍着心跟了三個大兵一路走出門去。當他走出門的時候,已是聽到家裏婦人哇的一聲哭了。跟着兵到了師部裏軍需處,許多人手捧着大包的洋錢向公事桌上放,拿不出錢來的倒也有幾個,立刻解到軍法處。申春甫問明瞭誰是軍需處長,先放着苦臉子,走上前待說一說苦情。那處長是個肉胖子,臉腮上兩塊肥肉突然向下一落,自然地就兇狠起來,他抖顫着那肥嘴脣皮子道:“不行,那不行!你到軍法處去說,我這裏只收錢不講理。我知道你是交不出錢來要和我講情,我是個惡人,不會講理的。”申春甫見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了,心一橫想着:“既是拼了死來的,這也就不必懼怕。”退着到繳款的人後面去,看他們怎樣辦。不多大一會兒的工夫,有兩個掛了手槍的兵將他的袖子一牽,瞪着眼道:“你是沒有錢繳款的嗎?跟我到軍法處去。”
這軍法處跟着師長轉移,也設在銀行樓上,究竟佔了一個“法”字,場面森嚴得多。在一座大樓廳內,正中擺下一張大餐桌,處長穿了軍服端端正正地坐着,由桌子邊一直排到樓窗邊,有十幾個掛了手槍的兵站着,靠了桌子腿直擱着兩根大軍棍。在樓窗下一個屋角上,堆了許多腳鐐手銬。不用多看,只憑這兩點,已覺毛骨悚然。當申春甫向裏走的時候,正有一個未曾繳款的人釘了手鐐腳銬,由兩個掛盒子炮的人押着走了出來,接着便有兵向申春甫喝道:“你是欠款的嗎?過去說話!”說着拉了他一隻手,就向樓面中間一扯。申春甫本已心慌意亂了,不留意人家這樣一拉,向前一竄便趴伏在樓板上,兩隻膝蓋被這硬地板一碰,簡直砸麻木過去了,兩手撐着樓板勉強站立起來,腰還不曾伸直,又有一人大喝道:“你裝糊塗!朝着哪裏說話呢!”申春甫這才明白過來,臉是誤朝着樓窗將背對了軍法處長了,趕快掉轉身。那處長將警木在桌上啪啪敲了幾下,喝道:“你姓什麼?差多少款沒有繳?”申春甫朝上先鞠了一個躬,又作了一個揖,才慢慢地把情形說明了。那軍法處長是一張雷公臉,白中透青,養了兩撇尖角鬍子,兩隻吊角眼青光閃閃,一張口露出左右嘴角兩粒金牙,他冷笑一聲道:“你倒是個硬漢,一毛也不拔!我要把你斃了,我看你是要錢還是要命!”申春甫聽了他的話看了他的顏色,早是一股寒風入骨,氣向下一落。那軍法處長見他不作聲,威風稍微減少一點,就平着聲音道:“你不作聲,這事就算過去了嗎?”申春甫道:“處長,我並不是狡賴,實在這個日子有產業也變動不出錢來。我拿了自己房田兩張契紙到處借錢,都沒有借到。無奈這限期太急了,若是限期寬一點,我下鄉去也許可以把田典五六百塊錢來繳捐的。處長若以爲我是說假話,我契紙帶在身上,請處長收下,我等得了款子再來取回去。”說着把一包契紙由身上掏了出來,顫顫巍巍地呈到桌子上讓處長去看。那處長望了契紙,用手擰着鬍子尖角只管出神,過了一會便問道:“你說你的田可以押五六百塊錢,那麼你的房屋、茶田一齊合計起來,能值多少錢呢?”申春甫道:“若在太平時候,單是我的茶田就可以值兩千多塊錢,連房屋一齊算總在三千以上。現在就不能這樣說,只要能押出五百塊錢我也就心滿意足了。”軍法處長將田契紙翻了一翻又用手擰了一擰鬍子尖角,點了點頭道:“既是這樣,那就有辦法。契紙算是我收了,暫不難爲你,你可以回去了。兩天之內,我可以通知你哪個是受主,以後你有錢,就到那人手上去還債贖契。”申春甫聽了這句話,算幹了一身汗,才轉身告謝,退出了這臨時的閻羅寶殿。只一出這樓門,就遇到了伯堅便拱拱手說:“曾先生,你也趕來了?”伯堅道:“我爲了閣下的事,一早就找了衛參謀,偏是他有事,直到現在才找着了。他已經寫了一封信給軍需處了。”申春甫作揖道:“多謝曾先生和我幫忙,不過現在用不着了。”說了這話,他的雙眉毛已經皺成了一條直線,也不再說什麼,嘆了一口長氣,低了頭竟自走了。
伯堅看他那情形,雖不見怪,卻也不怎樣歡喜。這是自己沒有幫忙的緣故,心裏很過不去,大概這老頭子已經將五百塊錢捐款都交出來了。自己無精打彩地下樓就去告訴衛尚志,了結這一重公案。倒是衛尚志知道得更清楚,笑道:“你的人情算是落空了,他自己已經把田、房契交到軍法處作了押品。”伯堅道:“你們要這東西作什麼用?”衛尚志笑道:“我們自然還是靠了這個到本鎮上去借錢。”伯堅搖了一搖頭道:“你們自負是仁義之師,都還如此,足見打仗總不是一件好事。”衛尚志笑道:“你不要說打仗不是好事,你還非加入我們的團體不可。你不是想回家嗎?我告訴了一個消息,一兩天之內我們就要去攻西平,攻下西平之後抄上了安樂的後路,敵人不攻自退,你可以太太平平回家了。”伯堅本坐着的,突然站起來道:“你這話是真的?設若聯合軍不退呢?”衛尚志微笑道:“那有什麼疑問,我們自然是和他打上一仗。”伯堅道:“那糟了!別的罷了,我的老母六十多歲了,若在炮火圍城中過起日子來,豈不把她嚇壞了!”衛尚志道:“但是在軍事方而觀測,設若我們的軍隊佔了西平,聯合軍決不能守安樂。你不放心,你何妨跟着我們軍隊一路去看看?我們師長還差兩名祕書,我一引薦準保成功。你跟着師長,在前線最後的地方,那是很安全的。”伯堅笑道:“我現在只有一條性命,什麼東西都沒有,跟你到星球裏也可以。不過,不能不讓我想看老母。”衛尚志笑道:“這年頭還有談孝道的,很難得。但不知道府上除了令堂而外,還有別人可掛念的沒有?”伯堅道:“有個叔叔。老實說我不十分惦記;有個兄弟,也足以自立。”衛尚志道:“還有愛妻呢?”伯堅道:“我還沒有結婚。”衛尚志笑道:“沒有結婚,至少還有個愛人。若不是有個愛人,你不會如此掛念家裏的。”伯堅微微地一笑,看到桌上放有捲菸,取了一根在手。四周亂尋了一陣火柴。好容易在窗子縫裏找着一根,在桌面上擦着點了煙,也只抽得一口,又將菸頭在桌上塗熄了。衛尚志斜坐着,用右手一個食指擦摩着上嘴脣的短鬍子,噗嗤一聲笑道:“這次到西平去,我二十四分贊成,我也有個愛人在那裏呢。”伯堅道:“你的愛人怎麼會在西平?”衛尚志道:“我在省城唸書的時候就認得她,她是師範學校的高材生呢!後來我投了軍,她也畢業回家了。我們在前幾個月還通着信,到了西平我引着你見一見,你一定也會贊成的。”伯堅看了他只管嘻嘻地笑將起來。衛尚志依然用個指頭擦着胡楂子,笑道:“談到了愛人兩個字你就笑了。”伯堅道:“你誤會了,我不是笑這個,我想你前晚在商會裏和人家勒捐的時候,就是那樣強硬,真個一笑比黃河清。現在你談到女人,就是樂不可支的樣子,豈不是和平常人一樣。”衛尚志笑道:“談到女人不笑的,那恐怕是個大傻瓜。我真歡迎你加入我們這個團體,無論談什麼,甚至於談女人,都可以找一個同調了。現在師長正問着,我和你先進去介紹介紹。”說着,他留了伯堅在屋子裏,先走開了。過了一會,他笑着走了來,一伸手拍着伯堅的肩膀道:“我知道一說就成,師長就請你進去談談。”伯堅作夢不會想到當了師長的祕書。多少人富貴起來,都是走軍隊求出身的,自己有了這個機會,不求富貴則已,若要求富貴,當然比平常的人亂鑽亂碰好得多。聽說師長請,自是一喜,而況這位夏師長已經見過一回,究竟認識幾個字,和那些目不識丁的武夫總好一點,當時很高興地由衛尚志引去見了夏雲峯。夏雲峯也說了幾句冠冕話,什麼爲國家出力、爲人民奮鬥,都是很受聽的字眼。自這日起,伯堅就留在這師部裏供職。因爲得了神甫的保護,不能不辭而別,就特意去謝謝他。神甫聽說他做了師長的祕書,學着中國人連連作揖,恭喜了一陣。伯堅想起前兩天和他所說厭惡戰事的話,倒有些難爲情,自己也無甚可說,約了後會而別。
又過了一天,夏師長在本鎮蒐羅的二十萬款子已得有十八九萬,這裏也不必留戀了,當日就下了命令準備開拔。他們沿途拉的民伕已經不少,在茶香鎮大劫之後又蒐括了這些銀錢,也就不再拉伕了,少了一道拉伕的手續,開拔起來比較是爽快。次日天色未明伯堅讓軍號聲催醒,屋子裏也並沒有燈,只是隔了窗戶,看見屋角上一叢黑樹影子,露出灰色的天幕。伯堅就住在夏雲峯的隔壁屋子裏,同屋子有個祕書舒偉成,他先起牀了,笑道:“曾祕書,我們馬上就要開拔了,你有什麼東西,應當收拾收拾。”伯堅笑道:“我一牀軍毯和一身制服還是衛參謀代辦的,有什麼可收拾的!”舒偉成笑道:“老兄是個新從軍的,我所知道的不能不告訴你。我們這回去攻西平,有一百二十里路旱道,而且要穿過安樂縣境的一角,是很危險的。夏師長剛纔已接得總司令的命令,限今天下午九點鐘以前趕到西平城外,立刻施行包圍。這一開拔,路上連大小解的工夫都沒有,最好是動身以前把自身上的事都辦完了。”伯堅道:“緊急行軍也不過日走八十里,現在走一百二十里還要打仗,弟兄們消受得了嗎?”舒偉成笑道:“你這是軍事教科書上的話,哪裏能算事!這次我們打到茶香鎮來,不就是突然跑過百多裏,出於聯盟軍意料之外的嗎?設若按着軍事教科書向前打,恐怕我們還沒有到這裏,他們已迎上前去打我們了。”伯堅道:“若是走一百二十里,那會要了我半條命。”舒偉成道:“這個你倒不必發愁,我們都有馬可騎。只是騎一百多里路的馬也不容易,下得地來,恐怕你會走不動路。”正說到這裏,又聽到吹第二遍號,已經是吃早飯的軍號了。伯堅和舒偉成馬上一同下樓,就和師長左右的人同在一處吃飯。他們所用的碗筷甚至於廚子都是銀行裏原來的,飯菜自然是好。這時天色還沒有十分大亮,魚肚色的天幕發出模糊的光亮由紙窗裏穿進來,桌上的碗碟也不過剛看清楚。舉起筷子,同桌的人已是如雨點一般向碗裏落將下去;自己也不過扒了三四口飯,同桌的人已是搶着盛飯,吃完了一碗時,滿桌子人都放下碗筷了。伯堅先跟着聯盟軍走兩天,逐次吃着鹹菜黑饅首行軍的時候,一面走還可以一面吃,倒也無所謂。現在到了同盟軍,吃起飯來每餐是跟不上,不曾吃過一餐飽飯,只得飯後另找補一些的充飢。今天這一餐飯尤其是快,伯堅雖也是趕着吃,但是滿桌的人前後只有一分鐘之差,將筷子一放,齊齊地比着放在面前,大家突然向上一站。伯堅連筷子也不曾比齊,就站起來了。後來聽舒偉成說,師長若在面前,吃飯只許十分鐘的工夫,到了前線就更緊。筷子不比起站起來,就要打五十軍棍,伯堅聽了這話倒捏了一把汗。
當時大家吃完了飯,接着便聽到了召集的號令。這軍號也是一種神祕的東西,不懂的人不覺什麼,軍人一聽這種號自己會催促自己把動作趕快做完。伯堅聽了這號,自也有點心慌,好在有個舒偉成同路,隨時隨地可以請他作指導。大家忙亂了一陣,師部附近的衛隊業已出發。這個時候,伯堅已不能再和夏雲峯講平等了,早早地隨着舒偉成同了幹部人員在樓梯下一所過道間兩旁分班站立。位置高一點的,比較自由,還可以伸出一隻右腳斜站着,其餘的人都直着脖子,挺着胸脯,兩手下垂,連咳嗽一聲都得極力忍耐着,萬一忍耐不住纔回轉頭去偷着咳一下。位置高的人也是不大說話,偶然有事也同在病人房裏一般輕輕地說着。一會兒工夫,夏師長下樓了,大家一齊立正,伯堅一人未便獨異,也是立正。但是他心裏想着:“出世以來,除了被人拉伕去受了壓迫而外,自動地低首下決心要以當祕書開始了。作官,對了老百姓是一種得意,對了上司可就是一種侮辱。”因之每次見了夏雲峯,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羞慚,這一次又是更甚的了。夏師長在巷裏走出了大門,做人巷的人也就立刻活動隨着出來,走路的走路,騎馬的騎馬,向前進發。伯堅也騎了一匹馬隨在師長之後,在馬上聽到遠遠的軍鼓軍號聲,一條大直街上,一條蠕蠕而動的人影與面前的隊伍聯成一氣那步伐聲譁喳、譁喳地響着,反映着街兩邊的老百姓,鴉雀無聲地呆着站在那裏看。有些膽小的,好像軍隊經過,他們帶有殺氣觸人,不知不覺各退上幾步。伯堅坐在馬上,雖不至於顧盼自雄,可是感到一種威嚴的趣味,怪不得帶過了兵的人,無論如何也拋不開兵權了。他坐在馬上隨着大軍向前進發,每走十里休息五分鐘,走二十里休息十分鐘。在這個十分鐘,大小解、水壺上水、整理背囊,都搶着去做。伯堅是騎在馬上的,這還不感到什麼痛苦。卻是走到六十里打過中尖之後,忽然天上烏雲四合,望着西南角,在烏雲團結的下面露出一線青天,在那裏放出向西微偏的日光來,日光反映着,只見天上一片青黑色的煙霧,向下直垂,又彷彿是萬道黑線織成微細的絲幕在那裏掛着一般。這是行曠野的人所常看到的景緻,乃是遠處的雨腳,不是那地方下着大雨,不會有這種現象的。心裏便想着:“這若是下起雨來怎樣辦?要走,沒有雨傘,要住下,平常的小村莊裏,也絕不能立刻招待六七千來賓。”如此一想,心裏就不住地躊躇着,不知道夏師長對於此事是怎樣辦?隨在他的馬後,偷看他的神氣,似乎毫不介意,不時地見他擡起一隻手來去擰鬍子,這更表示着他是歡喜之極了。看看軍隊,猶如一條極大的長蛇,在莽莽平蕪的曠野之中蜿蜒着前進,並不知道前面在下大雨。大家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天色也越走越黑,那黑雲縫裏露出的日光已失所在,大家彷彿走人黑雲罩下了。不多一會,迎面呼嚕嚕一片響聲,由遠而近迎將上來,所有眼面前的田禾、樹木,一齊紛紛搖倒,人行道上的塵土冒着黑霧飛上半天,天空裏來不及飛回巢的燕子都倒飛了去,原來是一陣很大的西南風颳將來了。伯堅坐在馬上,讓迎面的大風一刮,已是支持不了,加之那風颳起的灰塵向人身上臉上亂撲,眼睛都睜不開來,如何能向前走?但是一行隊伍,大家都依然走着,不動聲色,自己一個人又能有什麼表示?只得閉一會眼,睜一會眼,極力地鎮定着。坐在馬上這樣掙死命地走着,人都有些昏迷了,也不知經過了多少路,只覺嘩啦啦一陣響聲由遠而近,睜眼看時,乃是如垂穗子還密的雨突然地逼到了面前,最前線的隊伍已經走進雨林裏了。心裏想着:“原來是冒着雨走的,這苦可吃大了。”也只剛剛轉了這個念頭,雨林子已迎上前來將人馬完全罩住。看看夏師長,坐在馬上動也不曾一動,也只好像天晴的一般走,由雨去打。不到五分鐘的工夫,由頭至腳連一根紗乾的也沒有,外面的軍服溼透了,裏面的衫衣將身體裹得鐵緊,帽子上水積多了,只管向臉上流,先還用手到臉上去摸摸,後來摸不勝摸,也就隨它去了。在大雨裏面足足走有兩小時,雨是大一陣小一陣地向下落,身上溼着已不管它了,只是那一陣冷氣,只管由脊樑胸脯兩方面向着身子裏夾攻,不必說什麼痛苦,便覺吸呼不痛快,喘起氣來。好容易過了這兩小時,雨已住了,身上雖不見得好受,心裏彷彿安靜一點。然而下面又發生起問題來,所經過的道路全成了泥溝,人一腳踹下去泥總蓋過腳背,有些地方還留着大一片小一窪的水,走到裏面水過膝蓋。伯堅在馬上看着走路的人如此,騎在馬上的人雖不吃這個苦,當那馬蹄子拔着泥漿啷喳作響的時候更是耽心,一個不穩,自然連人和馬一齊滾到泥漿裏去。
這時夏雲峯好像想到一件什麼心事,在馬上告訴了馬前的傳令兵幾句話,那傳令兵在馬上加了一鞭踏着泥漿亂飛,跑到前面去對兩個旅長傳話。不多大的工夫兩個旅長騎着馬到夏師長面前來了,他們三人三匹馬,川字形兒走着,一路商量着什麼事情似的。約有十分鐘的工夫,這兩個旅長飛馬上前,立刻便見這些軍士們走得更起勁,原來走十里路的一段休息現在也免了,只是拖泥帶水向前挨着走。伯堅在學校裏向來是個喜歡運動的人,出門也愛騎牲口,所以初騎在馬上還不覺怎樣的累人,這時可不然了,腳不敢鬆鐙,手不敢鬆繮,瞻前顧後,總怕摔下來。摔下馬來,跌一身泥漿那都是小事,讓大家看到那豈不是一件笑話?因之心裏受累比身上受累,又加進一層。在大雨之後,只走十幾里路,人已周身無力,騎的馬也不住點着頭拔它的腿,疲倦也就可想而知了。約莫走了五六里路,經過一個市鎮,這才得着一點休息的時間。原來他們早派了一隊騎兵搶先跑到了這鎮上,通知這裏的商民:軍隊經過,並不駐紮,限兩小時以內預備下一百桶開水,三萬個饅頭,此外隨便預備些鹹菜白糖。這裏的商民聽說軍隊經過不駐紮,這一點小小的破費哪敢怠慢?只一條大街上就搶着辦了,免得分頭知會來不及。大批隊伍到了時已是三小時以後,因之商民爲討好起見,將街上所有的豬肉、雞蛋、豆腐乾都做好了,用大木盆盛着等候。
軍隊到了這鎮上,雖然休息並不散隊,架了槍,就在沿街人家屋檐下或坐或站,商民也就沿着屋檐放下吃喝東西,軍士們自有領袖督率着取食。伯堅跟了師長總算特別有好處,下得馬來同走進一家飯店店堂裏來。這兩隻大腿,真合了舒偉成的話,又疲又痛,似乎這兩條腿分開着竟有些合不攏來了。先前見同事們站着,自己也只好站着,後來夏雲峯點了頭吩咐大家可以隨便休息,這才遠遠地找了一副座位坐下。究竟這師長的地位與旁人不同,那些商民知道這裏休息,另外預備了幾碗魚肉送了過來,還有幾個人穿了長袍馬褂到飯店裏來請見。夏雲峯見着他們也敷衍了幾句,但是跟着師長的人,爲了觀瞻所繫,大家不能不站起來排班,伯堅在許多人裏頭當然是一樣。他不坐倒也罷了,他坐着休息了這一會,兩條腿簡直站立不起來,勉強地用手撐了桌子靠住站定,所幸那幾個人民代表真有點怕師長,說了幾句就走了。伯堅重坐下來,已經有隨從兵將饅頭開水一齊搬來桌上,大家吃起來。伯堅受了教訓,拿着饅頭連嚼帶咽,一秒鐘不敢停留。也不知是何緣故,一連吃了五個饅頭還像不曾進了食物一般,比平常的日子已經是過分了。只吃了一個八成飽,夏師長已經站起身來,大家雖不同一張桌子,遠遠見他站起也都站起來了。伯堅這時候心裏什麼名利都不想,倘若給他換上一套乾衣,再給他一個高枕頭、一牀被褥讓他去睡覺,就是明天要處分他的死刑,他都願意。考量一下何去何從,萬不得已,就是讓他在這飯店店堂裏再坐個一二小時,任什麼不做,也覺比做了大官快活,然而已是不能了。外面歸隊的號吹將起來,大家紛紛地走出店去,伯堅頓了一頓,咬着牙拔了腿走出門來。一看這大街上,黑泥淘洗得更深更爛,兵士們都如醉人一般在泥裏走了過去,各人的馬也都由馬伕上了飽食,牽來在店門口等候着了。夏師長首先上馬踏進泥漿來,大家也就跟着出了這個鎮市。
軍隊有點變動:有一旅人抄着小路分出去,沒有分出去的,有一部分繼續地趕着走,一部分走一程,休息一程,也分成了兩隊。聽說是離西平城只五十里,這是要充分地警戒,預備隨時發生戰事了。伯堅心想:“這時正成了鼓兒詞上的那句話,已是人困馬乏,哪裏還有一點力氣。別人不知道,就以自己而論,跳下馬來,有敵人追殺,那隻好受死。”心裏如此想着,只覺倦得厲害,糊里糊塗地只管跟着大衆的軍伍向前走。這天色忽然又變了,滿天的烏雲一齊擁到東北角,西南角上現出一大塊蔚藍色的天,在中間泛着一些青色和白色的雲彩。太陽向下沉到一層如堆棉絮的雲層上去,陽光射到大地上,更作金黃色,而同時映着東北角的天氣也就格外沉鬱了。這種的景緻,看去固然是很好,但是在伯堅心裏卻有這樣一個感想:“明天還看得到看不到這太陽呢?這太陽的顏色多麼滲淡可怕呀。”在這樣淒涼惶恐的情景裏,不多一會天色便黑了,越走越黑,最後僅僅只可以看到身前一點樹叢土堆的黑影,以外便毫無所見。在剛黑的時候,官佐以至兵士們,大家都在帽子上加了一個白布罩,隊伍裏面也挑出許多小白旗。伯堅原先不知是何用意,現在於黑洞洞的空中隱約可以看到白點,知道自己隊伍在前面,或左、或右,這才明白了,原是自己人的標幟。不過這晚上走這生疏的道路,愈現着困難了,白點兒搖搖動動走得極慢,黑暗中也不知道走有多少路,也不知經過有多少時候。在一片犬吠聲中,走到了一個大村莊上,夏雲峯下令露營。大家如得着了皇恩大赦一般,下馬的下馬,架槍的架槍,都在黑暗中摸索地方去休息。所有隊伍依然不準亮火,只有夏雲峯身邊護兵帶了幾個手電燈,四周一照,大樹林下有一所破小廟,夏雲峯帶着隨從一路進破廟去。進了廟才點上兩個燈籠,一照,廟裏只正中一個破神龕,此外並無所有。他坐在石香爐上,大家卻在石階上坐着。這時他手下的孔旅長進來報告,這裏到西平城下,只有七裏了,先開的一團也在前村露營,早將這裏平安佔據。夏雲峯在身上掏出一卷地圖,放在土堆的佛案上,護兵伸着燈籠過來,他看了一陣便問孔旅長道:“一路得的報告,城裏敵人有沒有動作?”孔旅長道:“據偵探剛剛報告,東門外駐有敵人一團,他們有相當的戒備,我們地理不熟,就是這一點可注意,得先把他撲滅。”正說着護兵引了一個滿身泥漿的兵士進來,他立正一舉手道:“報告,我第二旅先頭部隊已平安佔據西門外十里平頭村!”夏雲峯聽說,又在身上掏出了地圖在燈籠下照了一照,笑對孔旅長道:“現在是時候了,派第七團去衝散東門外那一團敵人,第八團攻城。現在天上陰雲滿布,一會還有雨來,趁着風暴攻了上去,準可以成功。敵人作夢不料到我們會抄到西平來,若是有風暴,他們也決不會像在前線那樣警戒的,我們正可以得手。”孔旅長舉着手退出去了。果然合了夏雲峯的話,立刻希沙希沙落下一陣大雨,這廟前後本有一片樹林,雨點打在上面,加之大風將枝葉卷着一吹,那聲音猶如江海里面波濤洶涌。天上的電光一下閃過來,一下閃過去,雷聲嘩啦嘩啦直在前後震動。當那一片紫色電光向眼前一閃的時候,可以看到屋檐下的檐溜如牽繩子一般成排地向下落,這雨自然是大極了。同時這電光照着破廟牆上左右許多窟窿,上面一個半歪的神龕坐着一個斷手腳的藍臉神像,神龕下的蛛絲網抖顫不已。在這種風雨雷電之下,真有些毛骨悚然。但是夏雲峯坐在石香爐上吸着煙,只是靜靜地出神,好像聽什麼。也不過半小時之久,突然一陣機關槍聲和排槍聲,夾在雨聲裏出現,夏雲峯跳了起來,就向廟外走。所有隨從他的人見他向外走,自然也跟了出去。夏雲峯迴頭喝了一聲:“熄燈!”已是跑入了雨林子裏站在一個土堆上去瞭望,這裏燈籠一滅,大家全跑出廟來。朝前面遠望正是平原,火光就地成團地開着火,向黑暗的空中飛了去,有的射出極長的流星,射到半天,忽然散成許多火光,向下再落。在這洞黑的夜色裏,若不知道這是戰場,那就極是好看。這些火光一個一個繼續着向上冒,只有當是天空裏許多星爆炸了還可相擬得像一點。若向地上看,便是許多火團連成了一道光帶,這光帶在大雨裏頭罩着一層濛濛的水霧,真是奇觀。那種靠地的火光,正是槍口裏打出去的子彈。那戰事的緊迫自是可想而知。同時這種槍炮聲也就夾着雷聲、雨聲亂轟,比茶香鎮所聽的戰聲卻又不同,這就只有奇詭,可不見得上次那樣的恐怖。只是人站立在雨裏頭,被冷水淋得無處不到,又洗了個冷水澡,重複難過起來。這時雖然還是夏天,大雨只管淋着,沒有一個擦乾的機會,冷氣就不住地向身體裏面打了進去。也不知是何原故,兩隻腿彷彿有些抖顫,接着這抖顫由下向上直逼到嘴脣上來,連自己的牙齒也一齊抖顫着。正自這樣苦惱,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之間覺得面前一種異常的震動,一個很大的響聲打得地上的泥點濺人一身,伯堅站在這雨中間,幾乎完全失去了知覺,好在這種時間是非常地短促,一下就過去了。待伯堅清醒過來睜眼一看,見在場的人除了自己都是由泥漿裏站將起來,這才醒悟了剛纔是身邊落了一個炮彈,他們都臥倒的,自己不知道,幾乎成了肉醬了。這一知道,雖然已是事後,也讓自己身上出了一陣痛快的熱汗。夏雲峯站在雨中,先罵了一聲“媽的!”接着道:“這樣的混蛋也出來打仗!敵人快衝到身邊了還朝着這樣遠的地方開炮。哈哈,行了,你們來看,這一支火光衝上來,豈不是我們二旅已衝到了西門放火了?我們上!”說着話,衛隊長在黑雨裏奉着命令督率了有百名衛隊前進,大家都不騎馬了,緊隨在衛隊之後,拖泥帶水地向前走。
伯堅雖然在雨裏走了一天,可是都騎在馬上並不知道泥地裏是什麼情形。現在到泥地裏一走,快了怕滑,緩了又拔不動腳,實在難受。天上的雷聲仍然跟着電光一聲一響,直在人頭上來去,那前面的火光,這時也更爲光耀,一片都是卜卜刷刷的槍聲,差不多到短兵相接着的時候,用不着各種大小炮了。夏雲峯一聲不響,依然一步一步在黑暗裏向前走着,他手下的衛兵已是派出去好幾批通知孔旅長,師長已經親自前來督戰。大家也不過走了二里路,大路邊有幾戶人家,有兩處大門大開,門裏亮着燈火,卻是一點人聲沒有,大概屋主人逃難走了。門既是開的,夏雲峯站在門外,讓幾個兵士先進去搜索了一遍,裏面果然無人,大家就向屋裏一擁。伯堅看這人家,一切都如平常,只是沒有主人,堂屋裏一個小搖籃,裏面有一個小孩睡得正甜。這逃難的真是去得慌迫,連小孩都不曾帶去。夏雲峯見正中桌上有盞煤油燈,展開地圖便伏在桌上看,他將一個食指在地圖上亂畫了一陣。隨從都在堂屋子裏站着,他突然向上一站,在衣袋裏掏出一疊紙條和鉛筆,用鉛筆連書帶草地寫了幾行字,寫完了對一個衛隊排長一望道:“帶四個弟兄,把這道命令傳給孔旅長。”排長行個軍禮,接着命令去了。伯堅看那神氣也知道這命令的重要,這戰事一定是更爲激烈的。這道命令傳出去以後,夏雲峯似乎也感到一種不安寧,在堂屋裏踱來踱去。恰好搖籃裏那個小嬰孩讓天上一個大雷炸醒了,哇的一聲哭起來,夏雲峯不耐聽,便走出屋來。他一走大家自然也跟着走,伯堅雖想到那個小孩可憐,也不敢過去看看。走出屋來,遠些地方又是轟然槍炮聲同起,和這近處的槍聲互相呼應,在那黑雨中,只見一片火光由下向上,大半邊天都是紅的,彷彿是城上的守軍也和攻城的軍隊開上了火了。伯堅這時已不知道害怕,倒想看一看前面陣線究竟是怎麼個樣子?突然間前方一陣吶喊的人聲:“殺呀殺呀!”近處那緊密激烈的槍聲也隨着殺聲不鬆,在這種兇惡悽慘的聲音裏,四面八方都是那急促的號聲,催着軍隊衝鋒。這種喊聲、號聲也不過鬧到半小時,突然一齊停止,這顯然是表示着這一戰已是告了結束了,至於是勝是敗卻還不得而知。夏雲峯本人已緊張起來,爬上人家的一堵矮牆向前面望着呆立不動。不過未久的時候,早有一個騎兵飛跑過來一跳下馬,聽說師長站在牆上,就大聲報告:“已佔領東門外敵人陣地,敵人全部潰退,我軍正在追擊!”夏雲峯聽了這個報告,由牆上向地下一跳,笑起來道:“好了,西平拿到手了,明天我們在西平城裏吃早飯吧。”正這樣說着,第二報告又到,都是獲勝的消息,夏雲峯如釋重負一般,帶着笑容又回了那敞開大門的民家。接連着下了好幾道命令,這命令下去不久,那圍攻西平的槍炮又如潮涌放起,要知同盟軍能攻下西平也無,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