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伯堅忘了性命,向着那個押守的X兵碰了過去。這一着險棋,他是一時在氣忿頭上不曾加以考慮,其實帶有刀槍的兵上,決不能敗於一個文弱書生手上。他這樣一拼,除了情願流血是沒有別的可說了。所幸那X兵正在得意之時,不曾顧慮這樣一個書生倒能和他抵抗,所以很坦然地坐在那裏。當伯堅整個身子向他胸前一撞時,他支持不住,馬上向後倒下來。伯堅不要命了,兩隻手緊緊地叉住了他的喉嚨,騎在他身上既起又落,只管壓迫他。那X兵拚命地由土堆上向下面滾,伯堅沒有他的氣力大,只鬆一口勁,就讓他滾到土堆下。他搶過倒在地面上的步槍,橫過槍把子來對着伯堅身上攔腰搗了過來。伯堅打算偏着身子把槍柄讓了過去,然而他的槍柄來得更快,在背上正中了一下,兩眼漆黑不知高低,人就向土堆下栽了下去,以後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待他醒了過來,身子已是睡在一張牀上,牀在一間小屋子裏,雖沒有什麼陳設卻打掃得乾淨。如何到這裏來的?初醒過來,還有些不明白。重新閉着眼睛想了一想,把打仗的事想起來了,心裏想着:我既沒有被那XX打死,當然是有人救了,但不知救我的是誰?如何有這樣大的力量可以到X兵手上來救人?伯堅想到這裏好生不解。閉着眼睛又重新想了一番,然而這個問題依然可以玩味,尋不出是何道理。不過這次睜開眼來看時,屋子裏卻有個舊藍布長衫的人站在牀前面,看那樣子,好像是個聽差。便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怎樣來的?”那人道:“這是龜谷先生家裏。”伯堅由枕上將頭一昂,瞪了眼問他道:“什麼,這是龜谷先生家裏?是XX人嗎?”那人答道:“對了。”伯堅道:“你自然是中國人了,你姓什麼?怎麼也在這裏?”那人道:“我叫王國有,在這裏當差。”伯堅道:“你覺得跟XX人當差也有面子嗎?”王國有微笑道:“這可談不上?我們不過是混飯吃。”伯堅輕輕地自語道:“不要叫王國有,叫王國奴吧。”於是又在枕上閉了眼想着,再問王國有道:“我是怎樣到這裏頭來的?”王國有道:“是龜谷先生帶三個人把你用架牀擡來的,他說你是他學生”。伯堅道:“哦,不錯,我們學校裏有個軍事學教授是XX人,叫龜谷一義,大概是他。”王國有道:“哪,他來了。”說着他向前開了房門,跟着進來個人。那人穿了件淡青紡綢長衫,外罩團花大袖紗馬褂。他的身材非常矮小,穿了這樣寬大衣服有些不貼身,腳底下的雙樑頭緞子鞋只把長衫的下襬踢着,他頭上光油皮上也梳着稀疏的分發,配着嘴邊的八字須,倒有些像中國官僚的樣子。只是身材太矮小了,只看到一串衣服走路。伯堅想起這人正是龜谷教授,以前他常穿西服軍服,倒顯得矮小精悍,如今卻不知如何改起中國老先生的裝束來了。他依然是很客氣,行着那X式的鞠躬,彎着幾乎到七八十度,露出嘴裏燦燦的一顆金牙,滿臉堆上笑來。他道:“曾君,大概半年多不見了,不料這裏相會。很好,很好。”伯堅和他有舊交,而且是他救了性命,這當然對他要客氣。就撐着牀坐了起來點頭道:“原來是龜谷先生,我感謝得很。”龜谷走近前一步偏頭向他臉上看了看,又操着那不規則的華語道:“大概系沒有受到傷,大概系不要緊,你放心這裏住,不要緊。”他說着話,就在牀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伯堅道:“我是不要緊,只是和我一路來的還有一位女士,現在不知下落如何?”龜谷頭一伸道:“呵哈,還有一位女士,她也來了?”XX和中國人說話,把他們那種助語詞提前,往往成爲很重的驚歎詞,伯堅一時不曾想及,到吃了一驚。問道:“女士便怎麼樣?不能來嗎?”龜谷笑道:“倒不是不能來,我剛纔看到有位姑娘,送到司令部裏面去了。那個人很年輕,是你……?”說着便向伯堅一笑,伯堅知道他問話的用意何在,便道:“她是我的親戚,因爲我們在西平的時候一路逃到安樂來,我不能不繼續地照顧着她,所以我很掛念她”。龜谷想了一想道:“呵,她是你的親戚?那不要緊,我可以負完全責任放她出來。”自堅心裏想着:“我並沒有要求你搭救她,你倒先說了。”因點着頭道:“那就謝謝先生,但是,我呢?”龜谷既點着頭又擺着,表示他匆忙不及的神氣,笑道:“你要什麼緊?有我在這裏,難道還能讓你吃虧嗎?你就安心在這裏住上一兩天,讓我和你在縣公署找個事情。以後我們是自己的人,無論什麼事都很順便,不會受什麼約束了。”伯堅猛然聽了這句話,倒有些莫名其妙,就答道:“龜谷先生,不要誤會了!不過因爲我闖了禍,不知道有無危險?我要問一問究竟如何?我豈能在這種時候倒託先生和我謀事?”龜谷點着頭笑道:“自然你不會在這時候讓我謀事。不過你在本縣總算是個人才,而且我又認得你,我不能不趁機會提攜提攜你。”伯堅道:“現在城裏秩序還沒有恢復,我只求貴國軍隊不干涉我的行動,讓我回家去看一看,別的事都在其次。”龜谷坐在一邊只是嘻嘻地笑,接着自己又用手摸了摸臉,那種躊躇不安的樣子完全都暴露出來。伯堅看他那情形,似乎也不大正當,只管將一雙眼睛注視着他的面孔,似乎他這面孔隱藏着一個問題在內。龜谷站起來伸了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對不住,暫時還請你在這裏屈守一時,我自然有法子安排你。”說畢他兩手抱在懷裏,倒向伯堅鞠躬走了。
伯堅心裏想着:“我和他雖曾一度做師生,但是在學校裏的時候,彼此感情並不見佳。而且我不曾有一點的要求,何以他見了我極力地安慰。還要替我找機會,這倒有些不解。”等龜谷走了,先前那個聽差王國有又在房門口站立。伯堅心裏似明白這是在一個地方拘留着,走動不得的。但是這裏除了王國有又沒第三個人,也許可以走了出去,且到房門口試試看。不料他站起來一動腳,那聽差就替他將房門關上,把脊樑將門抵着,面向了他道:“曾先生,你還打算出去嗎?這可不是玩的。”說到這裏低聲道:“這天井外面就有人拿槍看守着,你難道不要性命嗎?”說着拉了伯堅的一隻手,將他拉到窗戶邊,向前面努着嘴道:“你看那影壁下不是藏着兩個人嗎?”伯堅在窗子眼裏側着張望,果然有兩個XX在那裏。倒退兩步坐在牀上道:“這是把我拘禁在這裏了。”王國有低聲道:“這真是天字第一號的面子呢!要是照你先生闖的那件禍事來說,也不用審問。”又更低了聲音輕輕按住伯堅的手,做出那極沉重樣子來道:“只要這裏的頭兒用粉筆在你背上畫個十字,就把你關到一間黑屋子裏去。一屋子總關二三十人,到了晚上,牽出去就在大門外空地裏槍斃了。”伯堅聽說胸中倒抽口涼氣,問道:“難道每天都殺這些個人嗎?”王國有道:“那看他們的高興,晚上在黑暗裏牽出哪個來,就該哪個倒黴。也許全殺了,也許……”他說話忘了神,聲音不免大一點,只聽到橐橐的皮鞋聲,由遠而近,回頭看時,窗子外一支步槍頭子插了刺刀橫行過去。他臉上立刻變成蒼白色,微彎着腰站在伯堅身邊,絲毫也不移動,看他兩隻眼睛時,眼珠如木核做的死在那裏了。伯堅見他驚駭到此種地步,莫明其所以然,也楞住了不能作聲。看看窗子外那皮鞋聲,依然來往不斷,刺刀尖子時而在窗戶上晃過來,時而又在窗戶上晃過去;伯堅看着王國有時,他只管擠眉毛夾眼睛,意思是教他不要作聲。伯堅看到他那仗馬寒蟬的神氣,不知道危險情形有若何重大,只好默不作聲。彼此望了許久,那皮鞋聲走開了。
約二十分鐘之久,王國有眼睛望了窗子外,身子向伯堅靠近低聲道:“那X鬼真兇,他要聽到了我們說什麼,拿着槍和刺刀就會向人腿上紮了來,也許幾下工夫就可以把人扎死,扎死個人,像扎死一條狗一樣。我們犯得上去衝犯他嗎!”伯堅道:“既然如此,你爲什麼還在這裏做聽差?”王國有想了想道:“除了這點子不好,錢給的是不少;而且給得很痛快,半天日子也不差。”伯堅聽着點點頭,又冷笑一聲。王國有覺得這種笑也等於罵他差不多,微嘆着氣道:“這也是沒有法子呵。”伯堅道:“你這話我有些不相信,什麼是有法子沒法子!難道他們還會要你的命,逼你做事嗎?唉,不過這種話也不能對你這樣的中國人去說。”王國有受了驚,又受了伯堅的挖苦,很是沒有意思,出去反扣着房門,就走開了。伯堅心想:在這裏服務的人都是這樣怕他們,我是被拘的人,這情形當然是加倍的重大。有什麼話問龜谷,龜谷大概是不肯答覆的。這個王國有不帶半分人氣,若是問他的話,他不但說得令人可氣,也許他反將問的話到XX人那裏去討好。這隻有忍耐着過下去再說。好在龜谷雖無好意,也不見得將人置之死地,受幾天拘留也沒有關係。伯堅如此想着,心中倒坦然許多。只是枯坐在這屋子裏,無書可讀,又無事可做,悶得厲害,於是背了兩手,只管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在一個小時之後,那王國有始終是來了,後面跟了個穿短衣繫着油膩圍裙的人,手上提了個食匣進來。打開食匣,原來是一大瓷盂子飯,另外還有三菜一湯,都由王國有搬到桌上來,那廚子走開,王國有卻替他盛飯,在旁邊伺候。伯堅坐下來吃飯,看了桌上的菜不由得笑起來。王國有不明他爲何而發笑,望着呆住了。伯堅道:“我並不是笑你,你看,待囚犯有這樣好的伙食,沒有飯吃的人不都願意當囚犯嗎?這伙食是誰叫預備的?”王國有道:“是林木少佐叫預備的。”伯堅道:“林木少佐?我並不認得他,爲什麼這樣好意招待?你說吧,這究竟是什麼地方?”王國有道:“曾先生是本縣人,難道這地方沒有來過?這就是地方財政局,現在龜谷先生和林木少佐住在這裏,另外還駐有三十名XX。龜谷先生現在是保安委員會的教導員,很是有權。他和林木少佐說跟你是朋友,所以把你安插在這裏。大概將來他們有差事交給你去辦,所以對你另眼看待。”伯堅道:“我姓曾的……”說着昂頭笑了。王國有猜不透他下面還要說些什麼,只向他身上打量着。伯堅在菜盤子裏夾了一塊雞在嘴裏咀嚼着,向他笑道:“你以爲過這種日子也是沒有法子嗎?”王國有對於他這話倒有些明白,跟着他的話笑了。
伯堅吃過了飯,廚子收過碗去,重泡了一壺好茶來,王國有還送了一筒菸捲和一疊XX人辦的報紙進來,問着沒有什麼事,才走出去。伯堅這時已明白十之七八,龜谷是要自己和他做漢奸。現在是利誘,將來少不得還要勢迫,我落得先享用他兩天,到那時候再說。假使龜谷逼得我厲害,我先就和他拼。主意想定了,喝茶抽菸,很自在地翻着報看。這報完全是反華的論調,無中生有,說了中國人許多不堪的話。最荒謬的便是中國還不成一個國家,非讓XX來統治指導不可。伯堅再也忍耐不住,哧的一聲將報紙撕了。這小小的屋子裏,除了桌椅和牀鋪而外,也不過是剛剛有兩個人來往散步的地位,坐久了極是悶人可是站起來又不能有什麼大移動,也覺得不安之極。伯堅撕報之後,突然站起來,見房門是反扣的,只能看到三尺路遠,待要擡腿走着,也夠不上。自己跨出三大步,嘆着氣又坐下來,低頭想了許久。他們這種待遇,簡直是有心和我開玩笑。我關在這屋子裏受他們的悶氣,到何日纔是了局?他們願意怎樣辦,我就讓他們怎樣去辦!這倒也乾脆。伯堅心中如此想着,情不自禁地就捏了拳頭,在桌上卜通打了一下響,咬着牙望了窗子外只管發狠。果然他拍着這下桌子很有效驗,皮鞋響着就有一名X兵走了過來,將門推着探頭向裏看了過來。伯堅這時忿火如焚,什麼也不顧惜的,問了那X兵道:“你不用張望,你把槍口倒過來,早早把我了結就完了!我決計不躲閃!”那X兵瞪了眼睛向他呆望了一陣,結果倒是露着牙向他微笑,把門依舊向外反扣住,他又走了。伯堅見他不理,索性再拍了幾下桌子道:“你不把我槍斃,我鬧着就沒有完!你以爲中國人都是怕死的嗎?哼!”伯堅在屋子裏喊着,鬧着,外面倒反而是寂然無聲。伯堅哈哈大笑道:“你們對我也沒有什麼辦法吧!”
正在這時,房門開着,龜谷深深鞠着躬,笑容滿面地走進來。伯堅因對他有些師生感情,而且人家始終是和顏悅色的,也就不能再和他鬧,只好站起來相迎。龜谷用手讓道:“請坐,請坐。我太忙,不能來陪你談話,抱歉得很。”說着,擡手按住了伯堅的肩膀讓他坐下,然後他自己才坐下,偏着頭見伯堅臉色紅紅的,便笑道:“坐在屋裏一定是悶得很,讓我來引你出去玩玩,好是不好?”伯堅搖着頭道:“這都不用,我請龜谷先生給我一個總答覆,你們對於我究竟要怎麼樣?還是放我呢,還是殺我呢?”說着用腳連連在地上幾頓。龜谷看了他那樣子,卻一點也不生氣,依然笑容滿面向他道:“何至於說到一個‘殺’字呢!不過你到了這地方來,當然有些手續要辦,不能隨便讓你走。既是你坐在屋子裏悶得很,我來負點責任派兩個人保護你,讓我回家去一趟。但是有一層,請你還要回來住,以後你可以常來常往。”伯堅道:“保護我當然就是看押我了,不放就不放了,放了又爲什麼回來?”龜谷笑着將頭一縮,把肩膀又一擡,現出他那含着深意的滑稽狀態來,搖手道:“你不要誤會,我說保護你,是真正的保護你。你要是不信,回頭你到了大街上,看看是不是要保護?”伯堅道:“那都罷了,爲什麼還要我回來呢?”龜谷看他的臉色已不是先前那樣生氣,於是就笑着向他拱手道:“這一點你要原諒我。”說着將聲音低了低,把頭伸到伯堅面前來微笑道:“你要知道,我是個文人,不能完全作主。現在是軍人的世界,我把你放了,他們不會放過我的,所以我只能放你一半。”說着將手拍着胸脯道:“我保你的生命決無危險。你不過是惦記了家庭,所以急於要恢復自由,好回家去看看。現在我就依着你的希望護送你回家去看看,你可以家庭團聚,還可以把你的女朋友帶回去。你爲什麼不幹?”伯堅道:“我家都讓火燒光了,還能團聚嗎?”龜穀道:“當然是可以團聚,只要人在,房子燒光了不要緊,總可以拿錢去再蓋的。你若相信我的話,你府上有什麼損失,都歸我來負擔。你不要以爲我是瞎說的,我真有這種力量。”說畢,自己拍了巴掌,張開大嘴連打幾個哈哈。伯堅現在已經明白龜谷所處的是什麼地位了,對他的話自然也很是相信。但是你有這樣厚意來待我,究竟爲了什麼原因?人的器量向來是褊狹的,對於一個囚犯,超乎常人的待遇起來,豈能沒有一點原故,果有原故,現時受了他們的招待,將來怎樣去履行義務呢?如此想着,對於龜谷的話不敢貿然答應,很是有些躊躇。便道:“先生有這番意思,我是十分願意的,但是讓我回家去是不是限我一定的時間?”龜谷聽了這話,用手搔着頭微笑道:“當然……不過你也可以隨便……但是能早回來就早回來,因爲並不限你回去一次,今天去了,明天還可以去,後天還可以去。所以第一天你倒是不必多耽擱時候。”伯堅也是十二分地惦記家裏,龜谷這樣說了,心裏又有些活動。心想:“只要能回去得見母親一面,死也甘心。到後來履行義務的時候再說,樂得先回家去一趟。要不然,就把這機會失掉了,以後再要去恐怕是不容易。將來他真是逼迫我太狠了,我無非拚了這條性命不要,還能對我再用別的什麼手段嗎?”這樣轉了念頭,便向龜谷點頭道:“我領先生的盛意回去一趟,能不能夠馬上就走?”龜谷笑道:“可以,可以。”說着連連將頭點着道:“你稍等等,我去和你安排。”說畢,他掉轉身軀就走了。
約莫去了一個鐘頭,他在房門外就張了大嘴,兩眼角笑着魚尾紋出來,然後手上高高舉着他那帽子,大開着步子走了進來,輕輕地向伯堅笑道:“都預備好了。你那位親戚也同你一路出去,她要到哪裏去都可以聽她的便。”說着拉了伯堅一隻手就向屋子外面走,又拍着他的肩膀道:“無論怎麼樣,我總讓你稱心滿意。”說完了,他依然是張大了嘴,做出那種假笑的樣子來。伯堅雖十二分討厭他,究不便給他不好的顏色看,又不願和他說些什麼,只是向他微笑而已。走過了兩進屋子,一間堂屋裏有兩個全武裝的X兵在那裏站着等候。龜谷操着XX話和兩人說了一陣,他兩人會意,向龜谷點着頭,眼光卻向伯堅看來。伯堅心裏可就想着:“你不必望我,我是一個反X派的激烈分子,性命都交給你們了,假使你們要我死,我就乾脆死!你對於我也就沒有什麼法子吧?”心裏如此想着,也就向兩個X兵瞪了一眼。龜谷向兩個X兵丟了個眼色,便操了中國話向他們道:“保護着這位曾先生回去一次,不認得路跟着他走就是了。”說着走過來拉了伯堅的手道:“你就帶着他們走罷。”那兩個X兵已是把槍扛在肩上,有個要走的樣子,伯堅心裏倒跳了幾跳:“莫非他們是騙我的?乃是押我出去槍斃?”猶豫了兩秒,接着第二個感想又告訴了他:“現在我們的生命都握在他們手心裏,他要槍斃誰,拖出去槍斃就得了,誰人又能抵抗?現在龜谷這樣小小心心伺候,分明不是惡意,又何必多什麼心?”如此想着,便不再考慮,提腳在前面走,兩個X兵扛了槍緊緊地在後押着。伯堅耳裏聽到腳後的皮鞋響,但是並不回頭,挺了胸脯子在前走着。還不曾走出大門,旁邊側進屋裏又是兩個X兵押了一個女子走出來。她穿的一件白衣服,打了許多皺紋,如碎玻璃紙一般,枯燥的頭髮蓬了滿頭,而且披到額頭上來。她臉子雖然焦黃的,可是她那晶晶的眼珠一望而知是淑芬了。她不等伯堅說話,站住了腳望着他,兩行眼淚由臉上直流下來。伯堅看到她頭擡不起來,臉上又是那樣悽慘的樣子,心裏頭也是十分難受,情不自禁地搶上前兩步,迎着到她面前去問道:“你怎麼樣了?”她的眼淚被這話一引,心裏更是悽楚,索性鼻子聳了幾聳,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伯堅看那樣子,她準是受了什麼委屈,呆着站定了,倒只管望了她那樣子出神,百忙中可不知道用一句什麼話去安慰她好。那X兵可不容他兩人只管在這裏出神,有個略會說中國話的,將腳在地下連連頓着道:“走!快快走!”伯堅倒是經慣了恐嚇的,無所謂,可是看看淑芬身後兩個X兵形態格外的兇狠,稍一猶豫他們就會動手的,只得低了頭先在前面走。淑芬也帶兩個兵在後面跟着。
伯堅是由此走回家去,淑芬可沒有目的,而且事先並沒有人知會她,將她帶出來是什麼意思。她自然把伯堅當了目標,跟了他走。伯堅經過劫火中的城市,現在已經是第三次了。雖然走到街上看到不少燒燬炸碎的房子,司空見慣,心裏也沒有多大的感觸。直等走到自己家那條小巷子裏去,原來的巷口倒還是那個樣子,只是進了巷口之後,兩邊房屋都倒坍得成了瓦礫場,空蕩蕩的,一點原來的情形都沒有。只是地上鋪的那層石板路,不到一丈寬,還有點遺痕。伯堅老遠地就向原來的家門去打量,只見一片瓦礫場,斜撐着一間揭去瓦片的屋子,那好象是自己家。掉轉頭別處看看,有兩處房屋比較好一些的,並不是房屋正面,也很不容易分出各家的界限來。於是有個X兵在身上掏出日記本子,用鉛筆在上面寫着一行字,交給伯堅,看時乃是:“到了你家裏嗎?”伯堅用手指着那片瓦礫場,又點點頭,那意思就是說:“家是到了,都毀在你們手裏了。”淑芬到了此時,心裏纔有些明白,於是大着膽子走近一步來。問道:“這是什麼意思?這地方……”伯堅嘆了一口氣道:“這就是我的家了。多謝他們的好意,讓我回來看看。這倒讓我更傷心,產業沒有了,人也不見了。”口裏如此說着,眼睛望了那片瓦礫場只管發楞,臉上慘然,兩行眼淚幾乎要由眼眶子裏搶着流了出來。淑芬料着他心裏難過已極,便道:“你盡在這裏呆望也是不行,應當在附近打聽伯母避難到哪裏去了?我們很不容易出來的,既是出來了,就應該趁了機會去找一找。”伯堅皺着眉又長嘆了一口氣,淑芬用手一指道:“你看那裏有個人。”伯堅順着她的手看去,有叢小竹子,焦了半邊,還有半邊是青鬱的,那正是自己書房後面一個小院子。那竹子邊下,還有半堵三尺來高牆,果然有個穿藍布衣服的人在那裏躲躲閃閃的,想要走又不敢走的樣子。伯堅仔細看時,那正是自己老家人李發,便招手叫了一聲。李發早就看到伯堅來了,因爲看到這裏有四個X兵,就不敢上前來。現在伯堅叫他,料着是不妨事,就大了膽子走將過來。他不看伯堅,兩個眼睛只望在四個日本兵臉上和手上,那兩隻腳摸摸索索地探着在石板上向前走。走到伯堅身邊,又看看淑芬,然後才輕輕地向他叫了一聲:“大先生。”他說這句話時,嗓子都哽了,兩眼珠呆着也幾乎是要哭。伯堅咳嗽了兩聲,然後問道:“家裏人都好嗎?”李發道:“都好,就是二老闆……”說着望了X兵。伯堅道:“他們不懂中國話,只能說一兩句。你只管大膽說話,他們不會疑心,你若是這樣半吞半吐的話,倒反是讓他們注意。”李發道:“二老闆鋪子搶了,他門口貼有抵制X貨的標語,現時押起來了。”他如此說着,雖是聽了伯堅的話把膽子壯起來,可是那眼光還偷偷地看了X兵幾次。伯堅道:“現時我家人住在哪裏?”李發道:“住在第一難民收容所裏了。倒是不遠,你能去看看老太太嗎?”伯堅也不敢作主,就向X兵要了日記本子和鉛筆,寫了幾行字道:“我母現在收容所,離此不遠,可否容我前去探望?”X兵將日記本看了,彼此嘰咕了幾句,向伯堅點着頭,而且臉色也並不難看。伯堅向淑芬道:“他們想利用我,對我們正二十四分的客氣,我們就趁此機會走吧。”於是和X兵點點頭,叫李發在前面引路。
這個難民收容所設在巷口外妙德觀裏,這裏原是二三十個老道修練的所在,裏面樹木參天,房子很多,以前是清靜極了。現在大門口貼了兩張白字條,標出名義來;那門外兩邊紅牆上,橫七豎八貼了許多佈告;大門上高叉着紅十字和XX旗,旗下兩個穿黃色制服的中國人,腰裏不束皮帶,衣服是擺盪着不貼身,胸襟上掛了塊白布,中間畫個紅圈圈,大概這就是他們的護身符。這廟門口有了這種點綴,便立刻覺得換了個環境,令人一見就要討厭。尤且那兩個穿黃制服的人,竟是老早地立正舉起手來伯堅看到,恨不得搶上去打他兩個耳光。只因李發在前面引路走得很快,在門口也來不及細看就走進去了。這第一道殿宇外,正有兩棵高大槐樹散着濃厚的綠蔭,在綠蔭地上到處鋪上草蓆,三三五五的難民,不分男女都在草蓆上坐着。有些人面前也擺了兩件箱櫃或者衣包,有些人面前卻只是竹箱竹籃子,裏面亂堆放着零用東西。只看這情形,就可以知道這些人都是破了家的。伯堅還沒有看到家裏人,料得不會好的,心裏不免就是一陣悽楚。轉過了這樣難民滿地三個殿宇,李發搶上前兩步,轉向一個小院裏去,大喊着道:“老太太,好了!我們大先生回來了!”伯堅向那小院子走來看時,是兩間靠牆的房,沒有窗子,也沒有門,就是半堵土壁,四根小柱子頂住了半邊房頂,倒好像是半截走廊子。地上潮溼的青苔把土牆都搽滿了,人還不曾上前,那股黴氣早是撲到鼻子裏面來。一個瘦削着兩腮的老太太,兩個眼眶陷下去很深,正靠住了那半截土壁向外望着呢。那正是伯堅的母親,兩個月不見,瘦得成了蠟人了。伯堅還沒有說話,曾太太早是顫巍巍地叫了一聲:“我的孩子!”伯堅也顧不得身後還有其他的什麼人,搶進了土壁來站到母親面前,向他臉上偏了頭看了兩遍道:“媽,你怎麼老了許多了?”曾太太點了點頭,眼淚含在眼睛角里,只是不曾滾了出來,倒勉強笑道:“你回來了,那就很好!喲,這個大姑娘是誰?”淑珍倒是相熟的。原來他母子說話的時候,淑珍看到淑芬站在院子門下發呆,這就連忙趕了上前抓住她的手問道:“真料不到姐姐也出來了。”只說了這句話,曾太太就問起她來,淑珍便拉着她過來介紹了一番。這個時候伯堅去看淑珍,那圓圓的臉兒現時已變成尖尖的瓜子臉,兩腮上那兩顆胭脂暈也沒有了,只是紙一般的白。她身體原是富有健康美的,現在腰細得只剩一把,只看那手腕背面的螺螄骨,已是頂起來很高,這可以知道她瘦得什麼程度了。所幸她兩隻眼睛還是一泓秋水,看人灼灼有神。便向她道:“表妹大概是受了苦,真憔悴得可憐了!”淑珍想對他微笑一笑,然而並不曾笑出來,倒反嘆了一口氣。在伯堅將“表妹”這兩個字喊出口來的時候,淑芬在旁邊聽到,早是向他瞪了一眼。袁學海和他一妻一妾也都住在這破屋裏現在看到侄女來了,自然很歡喜地一擁上前,將淑芬包圍前來,談別後的事情。
這破屋子裏,也沒有桌椅,只是在地上堆些稻草隔了潮溼,就在草上加一層草蓆。此外有幾疊青磚,比地高些,勉強可以當椅凳坐。淑芬淑珍挽坐在青磚上,先談起來。淑珍卻不住地問她:“在西平受了驚沒有?吃了苦沒有?”看見她的頭髮散亂到兩隻耳朵前,還伸手將她的散發慢慢扶到耳後去。伯堅心想:“她二人有這樣子親愛,有什麼總好商量。自己和淑芬那番經過,今天就是說了出來,也沒有什麼關係。淑珍這個人性格非常的好,總可以諒解的。”伯堅心裏如此想着時,偷眼去看淑珍,只見她那瘦怯怯的神氣,頭總是有些低着擡不起來的樣子,似乎眉目之間含了一種隱憂。本來想去安慰她兩句,一來舉家都在逃難的時候,單獨地對她一個人加以安慰,恐怕人家說話;二來有淑芬在當面,也不知是何緣故自己就像受了一種拘束。對於淑珍若有什麼表示,似乎就對她不住。因此伯堅只有靠了母親坐着,談些別後的事。據曾太太說,X兵沒進城的時候關了幾天城門,半空裏十幾架飛機丟炸彈,發了火。大家顧性命去了,沒有人來救,所以城裏燒得這樣子。城破了以後,年輕的學生不敢出頭,都偷偷地走了。你兄弟仲實性子是最暴烈的,袁大舅再三地勸他走,他也說在城裏做難民不是青年當做的事,他什麼東西沒帶,就這樣走了。曾太太說着垂下淚來。伯堅看到家裏人這種狼狽的樣子,而且連立腳的地方都沒有,只寄居在這種破屋裏,這與叫化子無異了。看到母親垂淚,一陣心酸也流下淚來。淑珍老早就想和他說話,只是沒有機會,這時就走近來低聲和他道:“表哥,你平安回來了,這就是一件很快活的事了。姑媽心裏難受,你該勸勸纔對呀。”伯堅道:“一個人家鬧到這步田地,要想心放寬些也是不能夠。”淑珍想了想,忽然露着她的白牙一笑道:“你是嫌我父親有些書呆子氣的,他老人家倒有一件長處,遇着大事步調是不亂的。你和他淡談,他一定可以貢獻你一點意見。”那袁學海看到四個日兵跟押着人前來,逆料着情形重大,可是又不敢隨便地問他。現在見那四個日兵靠了院子門遠遠站定,似乎沒有什麼絕對干涉的樣子,就慢慢地踱了過來向他道:“我們到那邊坐着談談去。淑珍,你去燒些水來喝。”淑珍答應着,在短牆腳下提了一把洋鐵壺走開,轉向大殿後面去。伯堅和袁學海談着話,心裏可就惦記着怎樣和淑珍說兩句話纔好。於是故意擡着頭四周望望道:“這樣的大廟,成了叫化子窩了。我去看看,還有什麼熟人沒有?”一面說着,一面也開着緩步向大殿後走來。只見殿後牆邊有一截短廊,就地靠牆支了三塊磚當着地竈,旁邊堆了許多木片乾草,淑珍用手抓着向磚空裏塞進去燒,壺就放在磚上。青煙在壺四周亂噴,淑珍彎了腰只是看了煙底下的火焰出神。伯堅很遠就低低叫了一聲:“表妹。”她回過頭來猛然看到,身子向上衝起來似乎有吃驚的樣子,可是立刻她就定了神向他微笑了。伯堅走近前來,也微笑道:“表妹,你瘦了許多了。”淑珍道:“瘦了總算僥倖的,總逃出命來了。你也不像先前那樣健康似的。”伯堅道:“我真不料你憔悴到這種樣子,這些時你害了病嗎?”淑珍搖搖頭道:“我沒病,咳,也算是病了罷。”伯堅聽她說話,又向她看時,見她那兩片瘦削的腮上已經有些紅暈。這種紅暈很大很大,直紅到耳朵邊去,這是剛纔燒水烤的,並用她那披到耳鬢邊的散發配襯起來,真有些可憐的丰韻。淑珍見他老是望着,眼光向他瞟着微笑道:“你到那邊去坐吧,水開了我就也會過去的。”伯堅道:“我和你有幾句話說。不過我心裏很亂,一刻兒怕說不清楚。我有了機會再寫信告訴你,我希望你對我加以諒解。”淑珍道:“大家都鬧到這樣九死一生的地步了,還有誰對誰不能諒解的?”伯堅站着默然了一會,依然將話說不出來。
忽然身後有人“嘿”了一聲,回頭看時,卻是押解自己的兩個X兵。他們將手招着,口裏只管亂嚷。伯堅在勢不能不理他們,只好走到他面前去,仰着臉對他們做個問話的樣子。他們將手向來路揮着,口裏還只管亂顥。伯堅知道這是叫着走的意思,自己想着:“很不容易地出來一趟,偏是出來不多久就要回去,腦筋裏所留的慘酷印象更深。這不但得不着一點安慰,反是惹着許多苦惱回去了。”望了那兵現出很懊喪的樣子來。伯堅又怕臉上有什麼氣憤的樣子,更招兵不快,所以又對了X兵勉強笑着點了點頭X那兵看他如此,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將手向他連連揮了兩下,表示着還是要他走的樣子。伯堅現在是個囚犯,如何敢和他們抵抗?既然他們連連揮了幾次手,絕對是沒有猶豫可能的了,便也向他點點頭,表示可以走的意思。X兵因他並不留戀,也不再指揮他,只是緊緊在後跟着。伯堅走回破屋來,只是自己母親和舅父舅母全紅了眼圈流着淚。李發站在旁邊,掉過身子去擡起手來只管揩着眼睛。伯堅向曾太太一鞠躬道:“媽,我身體不能自由,他們催着我走,我不能不走了。若是有機會,我回來再看望大家。假如我不回來,出了什麼變故,那也是說不定的事。你老人家也不必傷心,只當我出外沒有回來就是了。”說到這裏,自己嗓子一哽,也就不免有兩粒淚珠由眼眶子滾將出來。在這個時候,一陣嗚咽的聲音突然而起,回頭看時,只見淑芬手上握了手絹,掩住兩眼,彎着腰只是哭起來,口水和鼻涕,流下來多長。原來她在X兵看管之下,已經被壓迫得欲哭無淚,現在到此地來和家裏人相見了,就是幾句話也不能暢快一談,心裏一陣酸楚,再也抑按不住自己那番哭聲。伯堅看了她那樣子,忘了自己的痛苦,倒替她難受,看看她,又看看兵,只得在牆上剝了一塊石灰片在牆磚上寫了一行字道:“她是個女子,不會有什麼政治關係的,可以不帶她去嗎?”寫完了,對X兵向牆上指指,X兵微笑着,搖搖頭,表示不可以。伯堅氣起來了,挺着胸向淑芬道:“走罷,至多不過是一死,你怕些什麼!”淑芬到了此時,知道不走是不行的,對了伯父伯母一鞠躬道:“我……我走了。”淑珍由後面搶了上前來,握着淑芬的手道:“姐姐……”可是也只就說了這兩個字,哽咽不能成聲,可憐那瘦小的手,握着淑芬的手背抖顫個不了。伯堅若不是站在許多人當面,一定也要走上前握着淑珍的手叫兩聲“妹妹”,只是這種行動,自己決沒有那種勇氣去表現出來。所以兩隻眼睛望了淑珍發呆,看她那樣瘦怯的身材加上悲不自勝的樣子,益發是覺得可憐。淑珍她雖是握住淑芬的手在哭,又未嘗不注視到伯堅身上來。見伯堅站在那裏發呆,心裏更是痛苦。那淚珠如垂繩一般地向下滾着。她正自傷心,就只管對人看着,臉上的淚珠是如何流着,並不管它。她姊妹倆既是哭得沒有完結,其他的人也就收不住眼淚,一齊跟着哭起來只因爲有四個X兵跟在一處,大家不敢放出聲音來哭。所以各人手裏,雖是拿着手絹,不去揉擦着眼睛,卻去捂住了嘴。大家沒有什麼話說,也沒有什麼舉動,只是互相呆望,各各垂着眼淚。那四個X兵原來是好意要他二人走,現時看到這種樣子,卻有些不耐煩起來了。並不說什麼話,兩個人夾着伯堅,兩個人夾着淑芬,半拖半推就向外走。伯堅回過頭來看時,只見淑珍一頭短髮散亂,兩支瘦手高高地舉起,口裏喊道:“慢走,慢走!我們還有話說呢!”這也不知道她是叫哪個慢走,不過她那種惶急悲慘的樣子,是對要走的人有性命相連的關係,是看得出來的,伯堅也不管她這種表示是對誰而發,死命地立住了腳,向後方看過來,對淑珍舉了手搖撼着道:“你不要性急,我們總要想法子回來的。”淑珍的短髮散亂着又被風一吹,已是吹了滿臉,再加上那滿臉的淚痕,直把那瘦削的面孔哭得悽慘可憐。所有在院子裏的難民,看到這種樣子,很是傷心,真有幾個人跟着哭了起來的。旁人既哭,自已有關係的人當然是哭得更厲害,所以院裏院外,立刻變成一片哭聲。這種哭聲,在旁人聽了當然是心裏很難受的,可是那四個X兵聽了不但不替人悲慘,而且兇狠狠地對着伯堅,操着華語連連說着幾聲“走”。X兵說出這個“走”字的時候,他們腳上的皮鞋跟着在地上跳了一陣,那樣子簡直有非走不可的意思。但是一個人到了這種時候,情感興奮起來,就是武力壓迫也干涉不了的。伯堅索性掉轉身來,做個要向裏走的樣子;淑芬也將身子一轉,望了許多人張嘴大哭,夾着伯堅的兩個X本兵,拖了他的手就向前走,因爲勢子來得太猛,伯堅站立不住,身子向下一倒。那日兵以爲伯堅想賴在地上不走,不問他受得了受不了,兩個人各拖着他一隻手猶如拉車,一把把他就地倒拖着出去。伯堅的脊樑在地上擦着,發出瑟瑟的響聲來。那兩個拖淑芬的X兵更不說話,扯轉她的手臂就向大門外扯了去。曾太太看到X兵對兒子這樣殘忍,不要命地由裏面跌跌倒倒搶了出來,高高舉着兩隻手道:“你們不要這樣沒有良心!他是一個人,不是鐵打的東西!你們怎麼就是這樣在地拖了走呢!”說着話腳步不穩,人向壁上一碰,更向後一仰倒坐下來。袁學海在後面看到,搶上前伸着兩手將曾太太挽着道:“老姐姐,你怎麼了?”這些人看到老太太摔下來,大家少不得一陣亂,在這紛亂之間,伯堅已是被X兵就地拖出了大門外。有幾座神殿門限是很高的,X兵也不管被拖的人身體怎麼樣,只是極力地向門限外面拖了去。伯堅頭上碰了幾個大包,而且他心裏是又急又氣,一刻兒工夫人都幾乎昏迷過去了。四個X兵把這男女二人架出了大門,這才把他們挽住,學了中國話大聲說一個“走”字。伯堅想要和X兵抵抗幾句時,只見淑芬眼淚縱橫滿臉,真是雨打梨花那樣的憔悴,十二分的不忍。兵爲難自己倒沒有什麼關係,若爲難淑芬,她是個驚弓之小鳥,如何受得了那種虐待?只好忍住了氣,很從容地向X兵道:“你們不必逞兇,我們跟着你走就是了。淑芬,我們走罷。事到於今,我們還有什麼話說?且跟了他們走一步算一步。我呢,自有辦法!你也犯不上犧牲。”他口裏說着,腳步已經開始向前走。淑芬將手挽了自己一隻袖頭去揉眼睛,嗚嗚咽咽地也只好緊跟着他走。
他們經過大街,街上的人不但不敢停住腳來看。而且各各低了頭,遠遠地就避到一邊走了過去。伯堅心想:“中國人這樣的肯屈服,國家如何不亡!”不由着昂了頭長嘆一口氣。他這樣一嘆氣,過路的人被他刺激着,少不得有一兩個稍微停腳看看的。這X兵果然是不客氣,倒拉着槍向人家大腿上就亂掃,行路的人怪叫着不分高低提腳便跑。近處的人一跑,遠處行路的人以爲是X兵要開槍,也是不要命似地各向兩頭跑。頃刻之間眼睛所看到的一截街上,全是人跑。有幾個跑得失了腳的,滑在地上,他們比那種田徑賽還有勁,將身一蹦,跳了起來,立刻跟着就跑。這燒燬了的街市,本來還有零零落落的三五家店鋪開了門做生意,因爲街上人亂跑,嚇得唏哩嘩啦一片鋪門板響,搶着上起店門來。伯堅嘆了一口氣,把全市的秩序卻鬧得如此混亂,不但不可憐這些市民,覺得他們這樣的怯懦,更是讓外人瞧不起。人家料定了我們是沒有勇氣的國民,更可以放手胡來了。這樣看來,這種舉動,實在卑鄙可恥,怎樣教人不生氣!不過自己也是個被捕的囚犯,要強項當由自己先強項起,專責別人無用。自己何不打倒這四個X兵把淑芬救着走呢?如此想起來,脊樑上一陣發熱,直熱到臉上來,因爲如此,心裏便一陣一陣地跟着慚愧,低了頭走,不敢四處望人。
X兵將他們押到原來的地方財政局,恰是在大門外遇到了龜谷。他將頭一伸深深地鞠着躬,笑道:“回家去都看到了,老太太他們都好?”伯堅看到了龜谷,心中便有氣,心想:“你吩咐X兵護送我,把我卻就地倒拖出來,這是什麼待遇?”心裏存了那個疑問,眼睛就注視着龜谷發呆。龜谷好像不知道他在生氣,嘿嘿地笑着,又向淑芬一鞠躬。掉過臉來和X兵說了一陣X語,看他的臉色卻也很和緩,似乎是打個什麼招呼。說畢,於是有兩個X兵退去,兩個X兵一人碰着伯堅的手臂一下,一人碰着淑芬的手臂一下,指示他們向裏走。到了一個院落裏,就送進一間正房來。房裏陳設的牀帳桌椅都很精緻,臨窗一張寫字檯上,還有兩盆鮮花和全幅文具,似乎比以前更優待了。X兵將人送進房來,他們一腳也不踏入就在門口站住,替他們將門向外反帶上了。淑芬早是不哭了,現在站在屋子中間四方探望,也是呆了,低聲向伯堅問道:“他們這是什麼意思?”伯堅進屋子來始終是板着臉的,這時兩肩一擡,兩手向外揚着,淡淡地一笑道:“誰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說着,見有一把靠背藤椅子,先向下躺着,兩腳伸得直直的,表示很是舒眼的神氣。將手向對過軟椅指着,對淑芬道:“你坐下罷,鎮靜點。大不了是一死,要死也死在一處!”說畢微微笑着哼起《正氣歌》來,他哼到得意之處,左腿架到右腿上,只管不住地搖撼着。淑芬先嘆了一口氣,然後也只好手扶了那椅子坐下,兩手互抱着,低了頭不作聲。伯堅將《正氣歌》由頭至尾哼完,看到淑芬粉頸低垂並不說話,便坐起來向她道:“你不要害怕,他們就是不講理,也不會加害女人的。這回把你關在我一處,完全是爲了我的原故。老實說,他們把我關起來,我是看破了,無非是要我做漢奸。他們的手段呢,也是四個字可以包括,無非是勢迫利誘,哼……”淑芬向他搖搖手,𥅴𥅴眼睛,還將嘴向門外一努。伯堅笑道:“我已經說了,至多也不過是一死,還怕什麼呢!這樣子說還不算,將來我還要大聲叫嚷起來呢。”淑芬不敢說他什麼,又不願意他做出這個樣子來,只是皺了眉毛。伯堅笑道:“你放心,好在我是有把握的!”淑芬道:“你怎麼還笑得起來!你不想想我一家人,你一家人,現在落得了哪一種地步嗎?”這句話算是把伯堅的心事勾引起來,立刻沉鬱着臉色昂頭望了窗子外的天色不語。
淑芬默然了許久,帶一點笑容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實說。回去的時候,我妹妹去燒開水,你也跟着去了,你對她說了什麼?”伯堅聽了這話,心中立刻有個感想,覺得女子這種醋心,無論到了什麼環境之下是不會撇開的。伯堅皺了眉道:“請想,在那種時候我能對她說些什麼嗎?”淑芬坐在椅子上,突然將身子一扭,板了臉哼了一聲。伯堅道:“真的,我不撒謊。你想我和她在佛殿後見面,不過是兩三分鐘的時間。兩三分鐘的時間,請問能說幾句話呢?”淑芬道:“你越是這樣說,越見得你對我不忠實。我並不像別個女子,吃那不相干的飛醋。你以前本和她很好,現在又在患難之中,就是一個平常朋友,也該慰問兩句,何況……唉,我也不說了。”淑芬說到這裏,兩手伏在椅子背上,頭枕了手臂,真不說了。伯堅正在忿激的時候,原沒有心談兒女愛情,只是看到她這種情形,完全置之不理,未免顯着狠心。待起身去敷衍她,對於此事向來是不大在行。因之站起身來有上前的樣子,轉身又坐了下去。淑芬靜默了許久,繼續着落下幾點眼淚,肩膀也顛簸着不停。伯堅只得慢慢地走到她身邊,用手觸着她的衣服低聲問道:“淑芬你這是怎麼了?我們現在所處的是什麼環境?還能讓我們自己互相鬧脾氣嗎?”淑芬依然低着頭道:“因爲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頭,你對我不忠實,我才生氣呢!”伯堅道:“淑芬,你說我對於淑珍的事,沒有和你說實話嗎?那真是冤枉!我不是對你說了嗎,我們見面只有兩分鐘的時間,我怎能對她說什麼呢?”口裏如此說着,他的手就伸到她的頭髮上來,慢慢向後撫摸着,他自己也是半彎着腰,猶如大人哄騙小孩子一般。她雖不曾擡起頭來看着,然而伯堅倒是笑嘻嘻地望了她。她似乎也知道伯堅在這裏是很柔和地對付她,也很沉默着許久許久,才道:“我也知道那一會子工夫,你不能和她說什麼話。可是你到那大佛殿後去找她的時候,你能說是一點用意都沒有的嗎?要是那樣,你又何必去?”伯堅道:“唉,你們是姊妹,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你看她瘦到那種樣子,好像滿身都是病,你望着她也覺得怪可憐的。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也不過慰問慰問她罷了。”說着話時,索性將身子蹲得低一點,一隻手扶了她的肩膀,一隻手撫摩着她的頭髮,口裏更是用極低又極柔和的聲音對她道:“這回算我錯了,請你饒恕我。我的事情已經做錯了,我悔也悔不得來。”到了這時,她才擡起頭來,向伯堅板着臉道:“這是你自己說的,我算冤枉了你嗎?”淑芬微瞪着眼睛,又鼓了腮幫子。伯堅明知她這種怒氣是一種嬌怒,用不得和她解釋。可是女子的嬌怒,她正是爲了要得到男子的安慰而發。假使男子在這時不去安慰她,她試驗男子待她感情如何,就得了一個標準:以爲男子心腸太硬,由假怒要變成真怒,由真怒還要變成真恨,結果由愛人變成仇人,也是意想中事呀。伯堅對於這層,多少有些領悟。因之放出笑嘻嘻的樣子向她連作幾個揖,一半是當真,一半又是開玩笑。然後俯着身子向她道:“淑芬,就算是我錯了,在這個時候,你還有什麼寬恕不過的?我們就是被拘留,也關在一個屋子裏,這總算是患難……”在底下這個雙疊名詞,倒真是不好說。“夫妻”吧,現在似乎還不到那種程度;“朋友”吧,這句話說出來,更會招她的怒。因之把那患難兩個字,連說了幾多遍,就這樣含含糊糊地止住了。淑芬瞪了他一眼道:“事到於今,虧你還笑得出來!”伯堅心裏可就想着:“我何嘗要笑?但是我不笑,你的怒容又不肯改,教我也沒有法子呀。”臉上可就朝着她笑道:“笑原是笑不出來,可是就一死勁兒地哭着,也不見得人家會把我放了出去。”伯堅說話時,攜了她的手,只管在她面前站着。男女之間一相愛時,肉體上無論哪一處相觸着,都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樂趣。淑芬對於伯堅的行爲雖是有些不滿意,可是經彼此一握手之後,好像默默之間已經解釋了許多的誤會。伯堅不笑,她倒望着他微微一笑。看她嘴角一動之時,她似乎有一句什麼話要說出來一樣,伯堅也正是想她開口,見她有說話的樣子,很是歡喜正向她望着,等她說出來,那房門卻撲撲地連響了幾下。伯堅趕忙放了手,待要去開門,然而那門是向外反扣的,正用不着他去開已經自開了,只見龜谷在門口就深深地一鞠躬。當他鞠躬的時候,頭垂下來就着手,手就把帽子拿到手上,連接着行那脫帽禮,然後才走進屋子裏來。伯堅到了此時,實在有些厭惡龜谷了。不過這是他的勢力圈,還仰仗着人家救濟呢,如何敢得罪他?連忙站起來相迎道:“先生,遇事多蒙你關照,我很感激。但是我到現在究竟不明白,你們對我什麼用意,可不可以告訴我呢?”龜谷伸手抓了抓他的短楂頭髮,現出爲難的樣子來。然後點點頭笑道:“我也不便和你說,我介紹我的書記吳信幹先生慢慢地和你談吧。”龜谷說着,他伸長了細脖子向窗子外喊着,於是有個人答應一聲,推門而入。那人穿了白嗶嘰褲子,藍色法蘭絨褂子,露出裏面一點皺紋沒有的芽黃色綢襯衫,雪白的瓜子臉上養了一撮又黑又密的小鬍子,看那人簡直是個極漂亮的時髦漢子。他進來之後,先向龜谷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然後問道:“是,是,有什麼事吩咐嗎?”龜谷望了伯堅道:“就是我先說的話,你和曾先生談談吧。這位曾先生的……”伯堅見他的眼睛看到淑芬身上,連忙搶着答道:“這是我親戚。”那吳信幹一雙滴溜溜的黑眼珠,藏在一副大框眼鏡裏向二人射着,微微一笑,好像已經看破了他們這裏面的行徑似的。伯堅只當不知道,低了頭不作聲。龜谷發出蝦蟆叫的笑聲,向伯堅點着頭道:“再會了。”說畢,拿了帽子彎腰出門而去。
吳信幹順手掩着門,點點頭在伯堅對面椅子上坐下。接着又在身上掏出一盒紙菸,先敬了伯堅一根,然後自己放在嘴裏一根,又把一隻很精緻的打火匣子掏出來,先打着火和伯堅點了煙,然後自己架了大腿坐着點了煙抽將起來。伯堅心裏也是二十四分不耐煩,藉着抽菸的工夫也正好解解煩悶,所以也就坐在那裏靜靜地抽菸。伯堅心裏便想着:“做漢奸的人我以爲必定是五官不正的,然而看這位吳先生卻是何等漂亮!一個人這樣的講求外表,心裏骯髒到什麼程度自己倒不去管!這可有點奇怪。我總要仔細研究研究,看看他臉上到底有什麼異相沒有?”吳幹信見伯堅對他如此注意,他卻只當不知道,依然很鎮靜地坐在那裏抽菸伯堅看他的態度很是自然,便望了他道:“據龜谷先生說,有話託你告訴我。不知道什麼事?爲什麼他自己不說,倒又要託老兄轉告哩?”吳信幹微笑道:“這個,老兄有什麼不明白?做買賣的有扛客,典押房屋的有中人,不都是這一樣的意思嗎?未人正題之先,兄弟倒有一言奉告。”他說着話,將菸捲由口裏取了出來,伸到身邊痰盂子裏彈了彈灰,身子扭了兩扭,腿又抖了抖,然後微笑着道:“我聽說先生曾做了幾天縣太爺,那末那縣太爺的威風如何,大概你是知道的。現在又有個現成的縣太爺,請你老兄出來擔任。照說,一定是駕輕就熟,樂於接受的,不過年輕的人,經驗少,利害不分明,好感情用事,不能去仔細考量。”伯堅聽他這個話帽子,隱隱約約,卻不大容易明白,望了他淡淡一笑。吳信於將紙菸用兩個指頭夾在嘴脣皮裏,正着顏色極力吸了一口煙,然後向他呆了眼神道:“我並不是說笑話,只要你肯幹,本縣的縣知事就可以請你擔任。”伯堅胸脯挺着,突然問道:“什麼?”吳信幹看他眼睛睜得圓圓的,臉色很是不好看,分明有了怒容。他卻毫不在乎,又取出一根菸來抽了,微笑道:“安樂縣還是安樂縣,沒有地陷下一塊去,安樂的百姓還是安樂的百姓,沒有誰多長一個鼻子,少生一隻耳朵。不過從前是軍閥私人的地盤,現在是抱着世界大同主義,不問誰來統治,只要人民享着幸福,就和他合作。在從前做縣知事,不過替軍閥做走狗來刮地皮,於今可是求文明政治的友邦,來指導我們走上軌道。我們抱着人類平等的思想,在友邦指導之下,將同胞引上自由幸福之路……”伯堅聽了他一番話,也不好批評什麼,只是鼻子裏哼的一聲冷笑出來。吳信幹察顏觀色知道他是不高興,也將嗓子提了一提,高聲道:“無論什麼事,爲人總要順潮流。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心高氣傲,不去受人家的指導,那就永遠做軍閥的奴隸,沒有翻身的日子。以前中國受外人指導,辦得有成績的事那就很多。單以郵政一件事而論,現在不還是讓外人來指導嗎?你若是聽我的話,出來擔任一席縣知事,把本縣……”伯堅搖搖手道:“不用你老哥細說,我全明白了。中國人是亡國奴的資格,要受外國人的統治纔有辦法。你老哥對於這件事既然是徹底瞭解,又是龜谷先生的左右手,正好上臺試試手段。爲什麼還一定要我這腦筋頑固,不瞭解受人統治利益的人去做官呢?這也未免用非其人了!”伯堅不批評他的話不對,偏是這樣反駁兩句,倒弄得他面紅耳赤,僵着頸脖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靜靜地吸了兩口煙,算他想出了一個答案,便道:“這是龜谷先生的意思,我哪裏知道!”伯堅淡淡地一笑道:“我倒有些明白。大概是城裏這班老紳士不是膽小不敢出來,要不然就是早逃跑了。爲着收拾人心起見,總要找個有資格的人出來,才容易擺佈老百姓。我是個大學生,又做過縣知事,而且是龜谷的學生,在哪一方面都夠做漢奸的資格……”吳信幹聽他說話,越聽就脖子越紅,先還僵着脖子吸了煙向下聽着,到後來實在聽不下去,將菸頭子向痰盂子裏一扔,身子向上站起,瞪了眼道:“幹不幹在乎你,你爲什麼指桑罵槐將我挖苦一頓?”伯堅也站起來,挺着胸道:“你只要自認你做的事情對,你就向下幹去,還怕什麼罵?”吳信幹兩隻手向下,由長衣下面抄到褲腰帶邊來,那衣襬在周身卷着,倒成了個細腰大包袱,歪了頭向伯堅瞪着眼道:“你不必如此!難道真少了你這樣一個暴徒,就不能辦事嗎?你等着吧!”說畢掉身出去,將門向外帶上。那門帶着轟通一下響,在這響聲中充分顯出了他那股怨忿之氣。
他二人說話時,淑芬坐在一邊,一句話也不能說。她先聽到吳信幹那些話也覺可氣,後來伯堅向他那番痛駁很是對勁,恨不得和伯堅幫個忙,走過去打他兩個耳光。現在他走了,淑芬紅着臉咬着牙道:“這該死的東西,他也頂個人頭,算是中國人養出來的。”說時將腳連連在地上頓了幾頓。伯堅道:“本來他就恨着在中國出世,你說他不是中國人養的,有什麼關係呢?他叫我等着瞧,我就等着吧!”說畢架了腿搖曳着斜坐椅上,倒是很安閒的樣子。淑芬也是個女英雄,不怕事的。這一次人被拘,雖吃了不少的苦,因爲是一個人,不奈別人何。現在和伯堅同拘留在一處,膽子就大了許多,也板着臉道:“不要理他們!是你說過了的,他們無非是勢迫利誘,反正我們也是一死吧!”伯堅笑道:“還有一層,承他們看得起把我們關在一處,我們談談話倒也不寂寞。這比我們那天在飯店裏的風味怎樣?”伯堅問這話時望了淑芬。淑芬噗嗤一笑,瞅了他一眼。伯堅心裏也就想着:“一個人被拘留着,還能和情侶在一處,這也是人生少有的事了。”心裏想着,看看屋裏的陳設:有桌椅,有牀帳,甚至臉盆、手巾、漱口盂子,都預備得齊全,很可以小住爲佳的。他心中如此想着,可是事實上不能恰合他的算盤。自吳信幹去後,這房門是緊緊朝外反扣着,在房門外兩個武裝兵士靠門而立,一步也不離開。茶水固然不曾送來,天色黑了連燈火也不曾送來。伯堅想着:也許是他們大意了。這也不必理會,依然靜坐着。淑芬就有點不耐煩了,因道:“怎麼辦?和他們交涉,要點水來潤潤嗓子吧!”伯堅道:“我們和誰去交涉呢?門口這兩個兵又不懂話。”淑芬道:“他們不懂話可認識中國字,寫個字條子給他看就是了。”伯堅道“屋子裏漆漆黑的,教我怎樣寫?”淑芬道:“那邊能和門口的兵去辦交涉吧?假使他不許我們說話,我們就可以要盞燈火和他來筆談。”伯堅道:“怎樣着?你非喝茶不可嗎?”淑芬哼了一聲。伯堅自己受點委屈是無所謂的,若是讓淑芬也跟着受委屈就很過意不去。只得摸索着走到房門邊,將門連捶上幾下。門口那兩個兵士先還是不理,後來伯堅在裏面敲得太厲害了,纔有個兵將門向裏推着,現出一線燈光來。這光乃是廊檐下懸的檐燈所發出,昏黃中看到那兵士擺了兇狠的面孔,睜了大眼望着人,同時他就向人大喝了一聲。伯堅走出去,將右手做個杯子式對了嘴裏倒着,像是喝茶,然後再向那兵伸着手。他對於這個要求,並沒有答覆,猛然伸出兩手將伯堅向屋子裏一推,將兩扇房門依然向外反扣起來了。伯堅黑暗中摸到淑芬身邊,握着她的手低聲道:“沒有法子,你暫忍忍吧。等着那個姓吳的來了,我再和他去說。”淑芬也沒作聲,也沒起身,坐在那裏沒有動。伯堅知道是自己的事做得不大妙,解勸也是無用,也坐下了。黑暗中坐十分鐘比坐一小時還要痛苦,沒有法子,只得再到房門邊去將門又捶上一遍。那兵土這回不開門了,聽他去捶着。伯堅昂了頭向外面叫着道:“你們要打就打,要罰就罰,把我們關在黑屋子裏並不理會,這是什麼意思!”
嚷了一陣,聽到外面有一陣腳步雜沓之聲,門開了,燈光中擁進十幾個兵士來,吳信幹直了頸脖子跟着那些人一塊兒走了進來。有兩個提銅框玻璃罩油燈的兵士,將燈提得高高的和伯堅的頭一般齊,意思就是要照着伯堅的面色來。一個人在許多人包圍中,而且讓人用燈來照着,雖不必認爲這是一種侮辱,可是那種樣子,也就很予人以難堪。伯堅知道兵士不懂話,對他們分說也是無益,就向吳信幹道:“足下也是中國人,就算不是中國人,我們也是同色同文同言語的人類,何必這樣子拿我開玩笑!”吳信乾紅了臉道:“我先勸過你一頓,好話你不愛聽,現在我們奉了命令來的,只有照命令辦事。對不住也就只好對不住了!”說時,進來的一羣兵,就有人掏出繩索,不容分說按了伯堅,先把他兩隻手揹着捆上,然後把兩隻腳也綁在一處,將人放倒在牀上。伯堅只管極力掙扎和亂嚷,他們一概不理。接着他們又把淑芬拉過來,照樣地綁了,將她也放在牀上,和伯堅面對面地側身躺着。當伯堅被綁的時候,淑芬在燈光下看着以爲有什麼危險,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嗚咽着哭。繼而把自己也綁起來哭也不會,只知道亂叫,身上流出來的汗,比眼淚流得更要洶涌,一身衣褲完全都溼透了。那些人將這雙男女放在牀上,便放了一盞手提燈在椅上,讓燈光遙遙照着。然後又放了一壺茶,兩匣餅乾在燈光下,這才走了。那吳信幹是走的最後一個人,他走到牀面前向伯堅道:“你鬧得厲害,沒有法子,只好委屈你一點。假使你願意講和,你只叫着我的名字,自有人來放你。”說畢,他擰着那短鬍子尖角笑嘻嘻地走了。他去後,那房門也就隨之掩上。伯堅眼睜睜看着身邊一個淚人兒,又看見桌上一壺香茗,兩匣裝璜美麗的餅乾筒子,自己這時不但肚子有些餓,而且還口渴得厲害。看到桌上吃的、喝的,更是心裏難受。自己凝望了許久,就對淑芬道:“你看這姓吳的夠多麼陰毒,他不但把我們捆綁起來,而且知道我們餓了渴了,擺了吃的喝的在桌上,來饞引我們,讓我們格外難受。我覺得這比侮辱我們又要進一步了,這種壓迫我有些受不了,我先尋個出路吧。”說着這話,他將身子扭了兩扭。淑芬見他臉上通紅,眼光發赤,似乎沒有好意,連忙問道:“你要怎麼樣?你要怎麼樣?”伯堅道:“這種國家,這種歲月,做人本沒有什麼味,加上現在受外人的侮辱,我覺得可憐又可慘,倒不如一死乾淨。我要滾下牀去,在牆上碰死了。”淑芬身子亂扭着道:“你千萬不能那樣,你碰死了丟下我來怎麼辦呢?我們現在雖然受着侮辱,還沒有走上絕路呀!你就不能忍耐着等了機會奮鬥嗎?”說着,臉上流下淚來。一個人尋死,本來就是一個念頭一轉。這個念頭,如沒有什麼打擊,繼續着擴充起來,自然是死。可是有什麼阻礙把這個念頭中斷了,那末以後再要死,就不容易。因爲人類生活在宇宙間,爭權奪利,勾心鬥角,無非都爲着求活。換言之,無論何種人,沒有頃刻忘了求活的念頭。所以尋死的意思,在人的思想裏,是幾千萬分和一二分之比。死念戰勝活念,乃是偶然的事情。把這個偶然放任過去了,自然那求活的念頭依然跟着發生。伯堅一時忿怒想着要死,現在看到淑芬哭起來,想起她關在這裏已經可憐,若是在她當面碰死,她必定害怕。而且落到外人手上去,無論將她怎樣處置,她也沒有抵抗的能力了。便嘆了一口氣道:“我未嘗不知道丟下你,你是更可憐。可是我們若不死,那就惟有繼續着去受人家的侮辱。”淑芬道:“現在總還沒有到不能忍受的那一段地步,我們與其求死,總不如留着一條命和人家來奮鬥的好。萬一真沒有法子奮鬥了,要死我們就一同去死也不遲。若是你先死了,我眼睜睜地不救,也對不起你母親呀。”說着又流下淚來。伯堅看到,將身子一滾,滾着靠近了她,將臉在她懷裏連連擦了幾下,表示是撫慰她的意思,便道:“好罷,我依了你的話,留着身體慢慢來奮鬥。可是你也要忍耐一點,別暗地裏一個人着急。”淑芬道:“我的性子比你更緩,只要你不着急,我還有什麼忍耐不住的?”二人的手腳雖然都是被綁着的,可是面對着面。很親近的說話,也就各得着一種安慰。彼此靜靜地躺着,不覺慢慢沉入睡鄉。
到了半夜裏,淑芬卻哼了起來,伯堅被她哼醒了,連忙問着爲什麼?淑芬皺了眉道:“我渴得實在忍不住了,喉嚨要冒出青煙了。桌上有茶,你想法子弄點我喝喝吧。”說着又哼了起來。伯堅道:“你忍耐點,等到天亮再說吧。”淑芬道:“我早就渴着的,熬過了幾個鐘頭了。現在我實在熬不住了,你積點德救我一救吧。”她說到這句,聲音十分細緻的幾乎都要聽不出來了。伯堅看那樣子料着她是忍不住的了,便道:“你等着吧,我和你想法子。”於是手腳同掙扎了一陣,打算把捆綁手腳的繩索掙脫開來。不料這繩索互相糾纏着,竟是越掙扎越緊,怎麼也擺脫不下來。自己算是白用了一番氣力,看看淑芬臉上泛着憔悴的紅色,可以知道她是渴得更厲害了。伯堅道:“這繩捆得非常的結實,我簡直沒有法子可以掙脫。怎麼辦呢?”淑芬不說話了,只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索性不理會這件事了。伯堅看她不理會,以爲她忍耐住了,也就不作聲。可是不多大一會兒,她又是有一聲沒一聲地呻吟起來。伯堅道:“你既然是嗓子發乾,你就不必哼了。你想呀,越哼不會嗓子越幹嗎?”淑芬聽說,睜開眼睛下死勁地看了他一眼,依然又閉上了。在她這種表示之下,她雖然不說什麼,也可以知道她是忿恨極了。自己不能替他想法,自己實在是愛莫能助,她怨恨只好讓她去怨恨,在自己只有默爾受之。又過幾小時,她更忍不住了,垂着淚道:“哥哥,你救救我吧,嗐,我要死了,我渴得要死了。”伯堅迷糊着,正夢了在用大杯子渴汽水,痛快極了。被淑芬叫醒,看看窗子外已經天色大亮。桌子上的油燈油幹自滅了,那一壺茶和兩筒餅乾,依然放在那裏。自昨日下午起,不吃不喝,而且又受了種種虐待,自己又何嘗不飢不渴?只是知道這是吳信乾的一種手段,若和他要吃要喝,就要在他面前無條件地屈服,所以始終是隱忍着。誰知道越是想到渴的這一件事上去,越覺喉嚨乾燥得厲害。剛纔這一場喝汽水的夢,更是要了人的命。夢裏喝得很痛快,醒過來之後,這口渴更加上了一倍。自己雖不是五臟生煙,然而這喉嚨裏也覺硬幫幫的,十分難受。由此向下推,淑芬如何抵制不住,也可想而知了,便道:“天亮了就好了,我料着不多一會兒他就會來的。等他們來了,我和他們講講理,喝點水的事,總可以辦到。”淑芬微微地搖擺着頭道:“我真忍受不住了。”有氣無力地說了這樣一句,她又閉上了眼。伯堅再看她的臉色,那一層紅暈退下去了,現在卻是滿臉焦黃的,那個眼睛框子陷下去很深,顴骨高撐起來,覺得這個人是更憔悴了。叫了她幾聲,她也不答應,只是睡她的覺。二人這樣熬着,約摸有半小時之久,她啞着喉嚨叫起來道:“快救救我吧,我要死了,我情願他們槍斃我,也不願這樣活受罪!不能救我,就殺了我吧。”她那種啞嗓子說話,聽不出什麼字,只有一種沙沙之音罷了。伯堅看了老大不忍,低聲道:“你不必急,快了,快了,他們快來了。”可是他雖如此安慰着她,無如吳信幹這般人始終也不見來。看看淑芬又昏睡了,伯堅想到吳信幹臨去曾說一句話,如叫了他的名字,他認爲有商量的餘地,就可以前來。無論自己的意思如何,先叫一叫他的名字再說,他果然來了,那時再和他辦交涉也是不遲。於是提開嗓子向着門外邊連連叫了幾聲:“吳信幹先生!”這“先生”兩個字,自已本來是不願意叫出口的,無如和他雖不是朋友,卻也不是上司與僚屬,怎麼好提名道姓的不加一些字稱呼?所以那吳信幹三個字叫出口來以後,不知不覺地就加上了這“先生”兩字。真個這種信號卻是非常的靈。他只叫了兩三聲,便停止了。
不多大一會子的工夫,房門口轟隆一聲響,兩扇門開了,兩個兵士引着吳信幹走了進來。他一進門就問道:“曾先生你叫了我嗎?”伯堅雖是不願和他說話,心裏連罵他幾聲漢奸,可是教他否認叫了吳信幹來,已是沒有那種勇氣,只得哼着一聲,向他點了點頭。吳信幹立刻將手向兩個兵土一揮,讓他二人走出去,然後將門虛掩着,走到牀前面來,低聲道:“曾先生你現在願意和我們合作了嗎?”伯堅道:“你們用這種手腕對待我們,未免太毒一點,你看這位袁女士苦到這種樣子,她又有什麼罪過呢?你可不可以先給點水她喝喝?至於我們的事情,可以從長計議。”吳信於笑道:“曾先生,你還是不十分了解。你要知道,這種待遇在我們這裏是當然的待遇。你若肯和我們合作,我們自然另眼相看。並不是我們對於這位女士要居心和她爲難,不過像待別人一樣待她。只要曾先生算是我們自己人,爲了曾先生的原故,我們可以特別優待。”他在這裏說話,淑芬躺在牀上衰弱得只剩一口氣,於是她一雙眼睛就不住地在兩個人身上睃來睃去,口裏雖不曾說出什麼來,那正是向他二人有求援的表示。伯堅本待否認合作這句話,看吳信幹這個人是很狡猾的,沒有一點讓步的表示,他決不能給吃喝東西的,便道:“我口裏已經十得起火,嗓子都要裂開了,你不先給點水我喝,我怎能夠說話。”他說這話時,故意說得有氣無力的,而且將頭連擺上了幾擺。吳信幹看了他那樣子,走近前來向他臉上望了道:“曾先生,你相信我的話了嗎?”伯堅沒有法子,只好向他點點頭。他倒成了演義小說上的元帥,上前行了個“親解其縛”的禮。伯堅急於要恢復原狀,趕快將手回到前面來。不料那兩隻手在背後縛得久了,猛然回縮過來卻是疼酸異常。沒有法子,將兩隻手依然回到背後去,比較上還受用點。兩隻腳因爲是順着綁住的,所以鬆解開來之後,只是繩子綁着的地方有些麻痛,倒是可以移動。於是兩腳伸下牀來,在牀沿上坐着,望了吳信幹道:“你不必急於解繩子,先給點水袁女士喝,再遲一會兒她怕要沒有命了。”他口裏如此道着,自己也就走下牀來,打算伸手去取桌上的茶壺。吳信乾笑着將身子一攔,用手按住茶壺,搖着腦袋像鐘擺一般道:“對不住,現在還沒有到喝茶的時候。”伯堅本是要取茶給淑芬喝,被他這一攔,真比古人所謂“嗟來食”還要難堪多少倍。一陣忿火燒起,恨不得踢吳信幹兩腳。然而看到淑芬一點聲息不發,只是微微睜着眼睛望了吳信幹,分明是十分地想一滴水下喉,只好忍住了氣,很從容地向吳信幹道:“我暫不要喝,爲了她是一個弱者起見,請你發點惻隱之心,先讓她喝點。至於我的話總好說。”吳信幹一手依然按了茶壺,一手擡起來擰着鬍子尖角,站在地上的腳微懸起右腿來,搖曳個不定,偏了頭,做個沉思的樣子。許久許久,微笑道:“好吧,我們談點私人的交情,先送杯茶給她喝。”於是用杯子斟了大半杯涼茶,送到淑芬嘴邊。淑芬的身子雖不能動,已是挺了脖子伸了嘴,來就着杯子向口裏一吸。
一個人到了落難的時候,就是一杯茶有這樣的難得,伯堅看到淑芬的樣子,心裏就難過一陣。淑芬就着茶杯子沿把那杯茶喝了,原以爲可以潤潤嗓子,不料茶水下喉嚨之後,不夠沾潤的,但是覺着煩渴,喝的水不能過癮,向吳信幹哼着道:“我還能喝一點嗎?”吳信幹看看她雖面容憔悴,然而她骨格之間自有一種風韻,看了之後也是老大不忍,便道:“既然給你喝了,又何分多少!等我來先給你解開繩子。”淑芬搖搖頭道:“我實在渴,還是你先給我喝吧。”吳信幹口裏答應着:“行。”已是忙着倒了一杯茶,遞到牀上來。伯堅見他表示殷勤,心裏十二分不高興。然而淑芬緊等着要水喝,也不能從中攔着,只好坐在旁邊呆呆看着。淑芬一口氣喝了四杯涼茶,嗓子眼裏纔有點潤溼,低聲道:“吳先生,請你和我解開這繩子吧。”她叫了一聲“吳先生”,說話的聲音又是那樣柔和,伯堅在旁邊耳聞目睹,心裏實在難受。那吳信幹得了女人的稱呼,自然骨軟胸酥,俯着身子就在牀前來替她解開繩索。偏是綁她的繩索格外來得緊,解了很久很久的時候,方纔把繩子解下來了。伯堅再也忍耐不住了,就搶了上前扶着她坐起來,吳信幹微微笑道:“你們現在已經恢復一半自由了,我們對於你的條件已經履行了,你們對於我們的條件究竟怎麼樣呢?”伯堅聽到他口裏說出“我們”兩個字,覺得這位漢奸先生已經忘記他是中國人了,這時還和他談什麼愛國不愛國,那簡直等於白說,便道:“我們並沒有和吳君提出條件,我們是亡國之民,也不配和人談什麼條件。事到於今,你要怎麼樣子辦,就是怎麼樣子去辦,你看好不好?”吳信幹聽到他提出什麼亡國之民的那種話,很是不愛聽,乃至他說到怎麼辦怎麼好,覺得自已所辦的事總算完全辦到了,又高興起來,便笑道:“只要你們肯答應我們的條件,我們就是一家人,什麼都可以想法子去辦。”伯堅道:“我們也不敢有什麼奢望,就是這桌上的一茶壺、兩筒子餅乾,賞給我們吃吧。”吳信幹昂頭想了一想,微笑道:“這又算什麼!我有一件東西,請你籤個字,你的話就照辦。”說着在身上掏出一張稿子來,兩手交到伯堅手裏。
伯堅看時,乃是一張地方自治會的宣言,上面有九個本縣二三等紳士在文後寫了名字蓋了章。不必看文字內容,只看前面的題目和後面的名字,這就夠讓人發愁的,於是拿在手上發楞。吳信幹看出他的意思來了,便笑道:“這宣言是沒有什麼國際關係的,你可以仔細看看。”一句話提醒了他,他這纔去看文字的內容。那宣言裏面大意說:“連年中國內爭不息,軍閥苛徵暴斂,壓迫人民。本縣久在虐政之下,人民求死不得。現幸得鄰國義軍協助,脫離軍閥,得有更生之路,今特實行地方自治,與不良政府永斷關係……”伯堅眼裏看着心裏便想:“果然如此,算是向中國造反,向敵人投降了。這個字如何可以簽得?”吳信幹在一邊見他拿了稿紙,只管去看,便笑道:“你不必去推敲字句了,簽字的人也不止你一個人,字裏面若有什麼毛病,那些人不是傻子,豈肯簽字?現在你果簽了字,政府就交到你們手上。不過請一兩位外國人來做顧問,那有什麼關係?”淑芬在一邊看到伯堅爲難的樣子,也不知這文字裏面有什麼利害關係,於是一伸手將稿子拿了過去,也很仔細地看了兩遍,因道:“這不過是幾句軍閥的話,倒沒有什麼關係。”吳信乾笑道:“還是袁女土明白。難道軍閥不該罵?政治還不該改良嗎?而且這種宣言也並不發表,不過是本縣紳士們,大家一種團結的表示。有了這篇宣言,大家就彼此可以相信是真要幹,沒有推諉的了。”伯堅插嘴道:“真的不發表?”吳信幹聽他這句話,已知他命意所在,便道:“這種宣言本來無發表之必要,不過簽字的人一張共守的合同而已。你想想看,從來籤合同的人,有把合同公佈着讓大家去看的嗎,”淑芬望看桌上的餅乾和茶,有一種饞涎欲滴的神氣,迴轉臉來向伯堅道:“若是僅僅爲了在這上面籤個字,我看沒有什麼問題。”吳信乾料着伯堅的心已經有些移動了,便正色道:“我以爲曾先生叫我來一定是跟我們合作的,所以擔了一副千斤擔子把你兩人鬆了綁。若是這回事情你又要反覆,以後你說話我就不能相信。他們再要用什麼手段對付你,那沒我的事,我就不管了。”淑芬道:“吳先生,你把這稿子放下,讓我們再考慮二三十分鐘行不行?”吳信幹想了想,點着頭說了“可以”兩個字,他可自己動手把茶和餅乾,一齊搬出房去,然後向伯堅道:“再限定三十分鐘,你考量得了結果,再叫我吧。”說着帶攏房門就走了。
那張要他簽字的文稿,依然還放在桌上,他拿起了重新唸了幾遍,向淑芬搖搖頭道:“這個字還是籤不得。脫離政府那還不要緊,這上面大書特書地說什麼鄰國義軍,這很可以表示認賊作父。將來讓人知道了,一定要說我這人無人格。”淑芬道:“那也不過就是‘鄰國義軍’四個字。有點觸目,其實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叫了‘鄰國義軍’不見得他會增長什麼價值,不叫他‘鄰國義軍’他未必肯把軍隊撤了回去。我們就和着人家叫一聲,自己找個法子脫身,有何不可?慢說將來沒有人知道,就是有人知道,我們說是人家強迫的,也不見得有什麼責任。只要我們這一顆心爲着中國,表面上做個圈套騙騙人,爲什麼也怕幹呢?你不知道現在就是滑頭世界嗎?”這一篇話雖是沒有什麼名言至理,可是事實擺在這裏,那是很對的,決不能因爲寫上兩個字,可以逃生都不幹。因之對她的話雖沒有完全答應,可也沒有怎樣的拒絕,只是默然地在那裏坐着。淑芬在一張躺椅上斜靠着,頭幾乎要垂到肩膀上來,有氣無力地慢慢地道:“士各有志,我也不能相強。不過那樣受人家虐待,又渴又餓的死,我有些受不了。今天晚上,我……我找個法子自……盡吧。”她說到這裏,兩行眼淚由臉上掛了下來。伯堅本來就心裏軟了,再看到淑芬如此悽楚可憐的神氣,更是強硬不起了,便向前握了她的手道:“你不必難受,我爲了你起見,一定想法子來奮鬥。但是我果然不死,總還要在社會上做人,多少要顧全自己的人格。只要不至於在社會上混不出去,我總可以受些委屈。”淑芬對於他說的這些話絕對不理會,只把兩行眼淚牽線似地向下流着。伯堅在身上摸索一陣,並沒有手絹,就捏住自己的袖頭在她兩隻眼睛上揉擦了一頓。淑芬將臉偏到一邊去,並不作聲。伯堅站在她面前許久,沒有了主意。呆了一會,又走到桌子邊,將那張文稿拿起來看了看,點點頭道:“若是粗心點的人,麻麻糊糊也就過去了。其實這種宣言果然空洞,我就簽上一個字,不見得有什麼便宜給人。”在他這猶豫的期間,不覺又過了二三小時,不但是渴,而且肚中餓得難忍了,自己也就坐在桌子邊,用一隻手托住了自己的頭,在那裏呆想。只在這時,房門連連敲了幾下,然後吳信幹帶着兩個便衣人推門進來。他們除了把茶壺餅乾依然提了進來之外,另外還有兩個九寸碟子,分盛着桃酥蛋糕。一股香味,自然而然會傳到鼻子裏來。他將餅乾筒子打開,又斟了兩杯茶放在桌上,然後才把那張等簽字的文稿拿在手上看。淑芬見茶杯放在身邊,以爲是給她喝的,端起杯子正待要喝,那兩個和他同進來的人各搶上前,分別按住了伯堅和淑芬。吳信幹微點着頭道:“曾先生,這不怪我直到現在爲止,你還不曾在這稿子上簽字,他們要翻臉也是理之當然吧。”伯堅本不曾想喝茶,只是眼見他斟茶之後,茶杯又放在面前,熱騰騰的那股子香味,真是向肺腑裏直鑽,因向吳信幹道:“我們不是那樣強暴的人,你若是不許我吃喝,當然我就不吃不喝。可是把這兩位隨從捉住我們,就無論什麼談判我也不好接受。”吳信幹向那兩人望着,丟了一個眼色,又把頭擺了一擺,於是這兩個人不再按住,鬆手就走了。
吳信幹在伯堅對面桌子上坐下的,他拖着椅子,靠近了他一點,低着聲音道:“你這人爲什麼這樣的想不開?你就是有什麼困難,覺得不能辦,現在落得吃點喝點,救了性命再說。以後你恢復自由回家去了,你願意怎樣辦就怎樣辦,無論哪方面,也不能派人老在你後面監督着。現時你關在這裏頭,高談氣節那不是白費氣力嗎?”伯堅道:“依你說,我是不必考慮,就老老實實地簽字了?”吳信幹說到這裏,就不必和他說什麼了,只是望了他二人微微地笑着,同時將眼睛瞟着那兩杯茶和點心,以防他二人伸手去拿。淑芬到了此時,更是難受,索性將胳膊在桌上橫着,伏在胳臂上睡。伯堅眼看桌上吃喝全有,只差自己一句話,不能到嘴,而且肚子裏如火燒一般,直衝到嗓子眼裏來。兩隻手幾次打算伸上前,把茶杯拿到手上來,可是看到吳信幹在注意地監督着,料是不能到手,自己又很嚴厲地將自己禁住着。吳信幹偷眼看他手上欲舉又止的樣子,心裏有數了,卻把一杯涼茶向地上一潑,然後提起茶壺水,慢慢地向杯子裏斟着,斟滿了一杯,端着坐到一邊去,放出那逍遙自在的樣子,很斯文的喝了起來。伯堅看他喝茶的神氣,分明知道他是故意做出這種樣子來,勾引起別人的饞性來的。本待不去理會,無如嗓子眼裏幾乎幹得要裂開縫來,若不喝點水下去,連肌腑都要發燒了,只得微低着頭,閉上了他的眼睛。吳信幹一人很自在地將那杯茶用嘴脣皮呷完,然後放到桌上,高高地提起茶壺來,又向杯子裏斟着一杯。伯堅雖是低了頭閉上眼睛,那耳朵可是管事的,那茶斟到杯子裏去,隆隆作響,使人連續着想到這茶是什麼滋味。這在平常,不過嚥下一口涎沫,然而現在滿口的津液都幹了,只是嗓子眼裏抽了一陣風不覺睜開眼來向吳信幹再看,他卻端了滿滿的一大杯茶,仰着脖子,咕嘟一聲喝下去了。伯堅看到了,恨不得搶了桌上那把茶壺,兩手捧了就喝,可是在事實上是辦不到的。再看淑芬時,伏在手臂上,已是昏睡過去了,因向吳信幹道:“好吧,我依了你。”吳信幹道:“你答應了簽字嗎?”伯堅望着他哼了一聲,又點點頭,可是他並不說話。吳信幹於是將桌上現成的筆和墨盒鋪好,用筆蘸着墨,彎了腰笑嘻嘻地送到伯堅面前,點頭道:“請你寫上吧。”伯堅望了那筆,待不接也是不行,因爲吳信幹已將筆塞到他手上來了。他只好拿了那筆在手,待要起身到桌子邊去蘸墨,吳信幹就伸手將他微攔着道:“墨早已蘸飽了,只寫三個字的姓名,不必費那樣大事。”伯堅捏了筆在手上,依然還是躊躇着。吳信幹把他的手扶了起來,兩手取過桌上的那張宣言,託着送到他面前,笑道:“你還考量什麼?”伯堅一橫心,提起筆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許多人的名字後面簽上了字,然後身子倒着,靠了桌子背。吳信幹兩手捧了宣言,還偏着頭將簽字看了一看,似乎在審查那簽字的筆跡有沒有故作毛病之處。看了兩遍之後,他臉上放出笑容來,將宣言摺疊着,在身上收下,笑向伯堅道:“行了,行了。這桌上的東西你隨便請用吧。”於是連連伸手向桌上指着,伯堅知道是可以隨便吃喝,不過突然得了這種自由,倒是反有些拘束手腳,不便貿然就吃喝起來。手試了幾試,還未曾舉起。吳信乾笑道:“你那筆可以放下了。”原來伯堅在簽字之後,只管出神,手上捏着筆都已忘記了。這時吳信干將他的筆接過去,點着頭道:“你隨便用茶點,我暫時告別。”他又替這裏反帶上門竟自走了。
伯堅見屋子裏沒有第三人,再也隱忍不住,一伸手端起茶杯來,就向嘴裏倒將下去。左手將杯子送到口邊去時,那隻右手已經摸着茶壺待要再斟。淑芬分明是睡着了的,到了此時也自然地醒了,擡頭看見伯堅喝茶,她也搶着喝了面前那杯茶,再伸出杯子來,向伯堅接着要茶喝。伯堅因爲兩人都要,來不及向杯子裏倒,嘴對了茶壺嘴,“哎”的一聲吸了一大口茶,這一大口茶差不多就喝了大半壺。淑芬雖瞪了眼看看他,很不願意,然而也原諒他實在是渴了,便用茶杯子碰了碰茶壺,笑道:“你不能一個人喝呀。”伯堅便向杯子裏斟上一杯,淑芬的杯子剛靠住嘴脣時,伯堅又把茶壺嘴子對了嘴嘰咕幾口,不到了分鐘,二人已把這壺茶喝完。自己也說不上是何緣故,自然會有了精神。碟子裏那黃澄澄的蛋糕,拿在手上其軟如棉,兩人嘴裏也許連甜味都沒有覺察出來,已是把一碟子蛋糕完全吃下去了。接着淑芬又伸着手到餅乾筒子裏去,抓起一把餅乾來,伯堅也就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道:“別忙,別忙。我們已經是餓得半死半活的人,這樣亂吃,吃得過分了,也許更要出別的毛病,還是從容點來吧。”淑芬皺了皺眉毛,便縮了手回來,嘆口氣道:“我長這麼大,還沒有像這樣搶着吃東西過呢。”伯堅也沒說什麼,跟着嘆了一口氣。可是二人望了好吃的,默然對坐着不動,自己想來,也覺不近人情。所以不到二十分鐘的工夫,他倒比淑芬先動起手來,伸到餅乾筒子裏去,抓了一大把餅乾出來,先箝了一片放到嘴裏,指着向淑芬道:“你可以慢慢地吃一點。”淑芬不等他勸時,已經將手按到餅乾上來,等着伯堅說“慢慢”吃時,她已經在嘴裏咀嚼着了。吃既開了端,二人也就萬萬按捺不住。你來我去,只管箝着吃,直待將這盒餅乾吃過了大半筒子,二人才覺得肚子裏各已飽滿,停止了不吃。那懂事的兵士倒也雪中送炭,卻在這個時候又提了一大壺熱茶進來。他扶着餅乾筒子,看看裏面還有不少,也不說什麼,臉上帶着微笑竟自走了。淑芬站起來斟了兩杯茶,忙着遞一杯到伯堅面前,自己然後才斟一杯喝着。但是他兩人昨晚怒火如焚地鬧了一宿,不曾睡覺,這時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別的無可思想,便只有補足未睡夠的覺。兩眼漸漸撐持不開,人就有些頭腦昏沉起來。伯豎站起身兩手伸了個懶腰,向淑芬道:“我先睡些時候,那吳信幹有什麼事來糾纏你,你再叫醒我吧”。說畢,向牀上一倒,將身翻轉了兩下,人就睡着了。
他倒在牀上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睜開眼睛看時,淑芬蜷伏着身體,縮在他腳頭睡了。再看窗戶外,一片金黃色的陽光塗在白粉的照牆上,分明是太陽已經偏西了。因坐在牀上揉擦了一會兒眼睛,然後走到門邊,由門縫裏向外張望着,他就是這樣在門裏悄悄地舉動着,門外已經得了消息。先有人送進一盆水來,盆上蓋了輕鬆雪白的毛巾,香氣撲撲的。後面跟着一個傭人,兩手捧了許多玻璃瓶子料器缸子放到桌上來,伯堅看時正是香粉雪花膏之類。一個男子洗臉,何需要這些東西?自然是爲淑芬預備的。可是同時那個人又送了一盒保險刀進來,預備作修面之用。從此以後,有兩個伺候的人就不斷地來送這樣送那樣。隨着淑芬醒了過來,洗臉的時候看到有些化妝品,許久的日子沒用過,少不得抹一層雪花膏又撲些香粉。一個女子經過幾次蹂躪,雖是絕色美人也不會好看,反之一個經過磨折的女子突然修飾起來,也就分外的覺得美麗,這時淑芬洗了臉,梳過了頭髮,臉上再用香粉一抹,自然露出幾分豔麗來。伯堅坐在她對面,向她臉上端詳了許久,微笑道:“現時你身上不感到什麼痛苦了嗎?”淑芬道:“還有什麼痛苦?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坐着這裏等死吧。”伯堅道:“還等什麼死!我們都在人家宣言上簽字了。唉,若是我一個人隨時隨地都可以把我自己解決了。只是爲了你……”說着這話,望了淑芬的臉色。淑芬微低了頭向他望了一眼,無甚可說,又把頭低了。伯堅微微嘆了一口氣道:“事到於今,還有什麼話說?假如他們把我放了,我們只有遠走高飛,免得本縣人知道我簽了字,來唾罵我。”淑芬道:“我不是說過了,那宣言很空洞的嗎?”伯堅背了兩手,在屋子中間來往踱着小步子。淑芬道:“這是我連累了你。”說着向伯堅微微一笑,然後又站起身來挽了伯堅的一隻手,拉他在長椅上一同坐下。她右手由伯堅脖子後伸過去,扶了他的右肩,左手握了他的手,卻把自己的頭向右偏着靠在伯堅的左肩上。伯堅凝神了許久,將臉擦着她的頭髮,從容着道:“這也不怪你,只恨我意志不堅定。事情已經做錯了,悔也無益……”二人都不說話了。二人緊緊地摟抱着就這樣呆坐。只聽到房門外有人連連敲了幾聲響,二人鬆開,門推開着,卻是那吳信乾笑嘻嘻地進來了。他先笑道:“你們都吃飽了嗎?”伯堅首先點點頭,淑芬抿着嘴微笑着。吳信幹端過一把椅子,靠近來伯堅坐下,低聲微笑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地方,在中國政府是永遠拿不回去的了。”伯堅心想:“這何以就是好消息?難道我們希望這土地永遠不掛中國旗嗎?”不過已經知道吳信幹這種人非口舌所能勸解的,便用鼻子哼着答應他。吳信幹伸着手輕輕拍了伯堅架起的大腿,依然低聲微笑道:“這樣一來,在我們這自治區域的人,都可以放心做事,不必心掛兩頭了。關於縣知事這個缺,龜谷先生的意思還是請曾先生出來擔任。至於行政一切困難問題,你不必去管,我們自然可以想法子來替你解決。”伯堅道:“安樂縣裏,新派也好,舊派也好,還不少和你們合作的,何必一定要我出來做這個縣知事?”說話時眉毛深深地鎖着,頭並不移動,轉着眼珠看看淑芬,又看看吳信幹,將胸脯微挺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吳信幹看了他這種情形,就不向這件事上談去,便道:“我已吩咐廚房給二位預備下晚飯了。想吃什麼只管告訴我,我叫他們辦去。”伯堅道:“現在還不餓。我們也不敢太受優待了,只希望行動上自由一點。”吳信乾笑道:“那絕對不成問題,也許明天就可以請二位出去。”伯堅聽到明天有放出去的希望,覺得到光明之路不遠,索性敷衍敷衍他,免得又生什麼波折,因之向他道:“將來出來的時候,我們還可以不時往來,有兄弟效勞的地方,兄弟無不盡力。”吳信幹於是和他同時站起來,左手挽了他的手臂,右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以後我們合作的日子很長,要互相幫助纔好,說什麼效勞不效勞呢!你休息休息,我晚上再來奉陪吧。”他很高興地晃着膀子走了。隨着聽差們進燈火來,也不必伯堅吩咐,和他拭抹了桌子,端好兩把椅子,就到門外去接兩個食盒進屋。揭開蓋來,雞鴨魚肉有八碗菜之多,陸續端到桌上,一個大瓷鼓子盛着像雪一般的米飯。盛了兩碗放好,然後向伯堅一點頭道:“請吃飯。”他很解事,也不再留在這裏伺候,轉身走了。
伯堅未曾將桌上的萊看清楚,早有一陣香味鑽到鼻子眼裏去,問淑芬道:“你吃一點飯嗎?”他如此問着,好像並不等着要吃似的。淑芬站起身來,看了桌上的菜飯道:“你吃我也就吃一點。”伯堅道:“管他呢!既來之則安之,端了來我們就吃些吧。”他說這話已經挪開桌邊的椅子挨身坐下。淑芬見他如此,自己也懶洋洋地走了過來,手扶了椅靠,似乎不大想吃的樣子,望了桌上的菜道:“你看他們真是前倨而後恭,辦了這樣豐盛的菜讓我們吃晚飯。”伯堅道:“管他們搗什麼鬼呢!我們樂得吃些。”於是扶起筷子,夾了一塊辣子雞放到嘴裏咀嚼了幾下,笑着向淑芬點頭道:“口味倒是不壞。”淑芬道:“是嗎?讓我嚐嚐。”於是也坐下來,扶起筷子夾了一塊辣子雞吃。當他夾辣子雞的時候,左手不知不覺地扶了飯碗就吃起來。當兩人未吃飯之先,本都表示着是很隨便的,可吃可不吃,可是一扶起筷子之後,不多大的時候就把一碗飯吃完。飯倒是伯堅先吃完,正空了飯碗用筷子夾菜吃,淑芬吃着飯向他低聲道:“菜很好,飯也很好,你不再添一點?”伯堅站起來,手扶了碗還持着猶豫的態度,自問着道:“再添半碗就添半碗吧。”他自己如此說着,可是他將飯盛了來的時候,卻是一大平碗。淑芬因他業已盛飯,也就絕不考慮,起身添飯。自然這餐飯二人是吃得格外加飽的了。聽差隨到將碗收去,又重新泡了一壺香茶來。吃了油膩之後,這香茶喝到嘴裏是非常的清香可口,這比昨天晚上當然相隔天淵。一個人,只管享受着好吃好喝的,並不受點刺激,就無所謂憤恨。這時伯堅那腔怨氣,經吳信幹這種優厚的待遇,已經慢慢消沉下去。加之淑芬坐在身邊,現出一種極溫柔的樣子來,默默無語。自己縱不能沒法去安慰她,也不能增加她的不快,所以怕她無聊,倒引着她去談話。這樣過了一天一晚,外面吃喝的又不斷送來,伯堅簡直無法去發脾氣,“死”的那一個字,早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日下午的太陽又偏照着東方的牆頂,時候很不早了,伯堅伏在窗子上,看牆腳下青苔上的蝸牛慢慢向牆上爬去,只管出神。淑芬也走到他身後來,用手扶着他的脊樑道:“你又在想什麼心事?你就不必想了,我們聽天由命得了。”伯堅迴轉身來執着她的手,向她臉上注視了許久,才向她緩緩地道:“我不想什麼,只是吃了坐着,坐餓了又吃,未免太無聊。怪不得判無期徒刑的人等於死刑了。”淑芬道:“可也是奇怪,那個姓吳的現在怎麼又不露面?”伯堅道:“大概他把我們忘了。他們現在正是忙着搶政權的時候,有利可圖的便要去抓。我們這樣兩個渺乎其小的人,讓我們多受十天八天的委屈,那原不算一回事。”淑芬心裏想着,大概也就是如此,並不打算怎樣去應付吳信幹了。可是吳信幹是替別人辦事的,他怎麼會把關住的兩個人忘了?在伯堅房門外,除了那個守衛的兵士而外,遠遠地在牆轉角的所在,又加設了一張小桌,兩個方凳子,安置兩個聽差在那裏坐着。伯堅隨便一舉一動他們都知道,知道了就向吳信幹去報告。伯堅現在很安閒,並不想死,也不發急,吳信幹都知道。這裏越安靜無事,他越不用理會,只是把吃喝用的東西陸續向這裏送來。伯堅這除感到無聊而外,也沒有別的痛苦了。天色漸漸地黑暗下來,屋子裏有些看不見了。他又伏到窗戶臺上,向外望着。無意之間,卻有一種很悽慘的呼號聲,遠遠地送來。於是排除一切的思慮只管用心聽着。在很靜默的態度中,把那種聲音聽得有些清楚,彷彿就是人的捱打聲音。每次聲音一頓,得復高張起來,分明是打一下叫一下的了。淑芬見他那樣凝神地聽,也跑過來聽着,她聽得清楚了,輕輕地對着伯堅耳朵道:“我們算是僥倖,要不然我們也是一樣的要受這種苦處呀。”伯堅聽了,心裏不住地有些震盪,一伸手握住了淑芬的手。緊緊捏着,二人默然相對站了許久。忽然有一陣皮鞋橐橐之聲由遠而近,及至到了身邊,看時,果然是二三十個荷槍掛刀的兵士,排着隊伍挨窗而過。他們中間卻有一個穿便衣的中國人,釘了手鐐低頭走着。當這羣兵要走近的時候,伯堅已經不敢靠住窗戶,連忙向屋子中間一縮,哪還敢作聲,只有心跳的分兒。現在都過去了,握住淑芬的那一隻手依然不曾放鬆。淑芬的膽子當然比他更小,將身子靠住了伯堅,也是作聲不得。伯堅道:“剛纔過去的人,你看見了嗎?”淑芬靠着他點了點頭。伯堅道:“看那樣子好像是送人去槍斃。”淑芬扯着他衣服道:“你不要說,說得我怪害怕的。”於是二人手拉着手,並不作聲,同在一張長的軟椅上坐下。大概半小時之久,都沒有一點聲息,兩個人都算是嚇着了,有了這久喘息的工夫,兩個人算是定了定神。偏是那皮鞋聲音雜沓着又起,而且那聲音響到房門邊爲止,便來推門。這並不是一兩個穿皮鞋的人,忽然來這些人其意何居呢?於是二人又慌了,要知此羣人是否不利於伯堅的,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