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風雨第五回 喋血城壕骷髏易名將 停驂門巷瓜蔓認英雌

  話說夏雲峯的軍隊佔領了東門外的敵陣,西平城便是合圍成功。夏雲峯一想:“不趁這個時候把西平城奪下,到了明天,自己的軍隊固然是銳氣已失,敵軍也就更容易佈置防禦。那時再要攻城就更爲困難。”因之他就下了幾道命令,把佔領東門外的一團人留作預備隊,暫時休息,其餘的軍隊一律攻城,限在天色未亮以前要把城攻下。這道命令下了之後,接上又是第二次緊張。夏師長查看地圖,前去二里路有一道小河,河上有一排樹林的高坡,帶着隨從立刻向那裏走。伯堅明知道原來到城根只有七八里路,再向前走這危險性就更大了。不過師長本人既是親自向前,全軍的主腦在這裏,當然是不十分要緊,只能把死亡丟在一邊,跟了向前走。暗中摸索着的時候,已走到了自己炮兵的陣地,不能再向前了。這裏是一排高的河岸,炮車就架在這河岸樹叢裏,向前放去,黑暗中火光一涌,一種強烈的響聲竟把地皮都震動了。這邊的炮放出去,那邊城牆上的炮也回射過來,那炮彈若是落在附近,地皮更震動得厲害。在這種聲浪震盪中,真個合了那句俗語心驚肉跳。夏雲峯到了河岸下,緊緊地貼河岸站着,讓衛兵射着手電燈,他不斷地用鉛筆寫着字條,交給兵士送給兩個旅長。這前面攻城的槍聲,因爲這裏督戰的命令非常急迫,也就一秒鐘也不間斷。夏雲峯站在那裏蹲也不蹲一下,有時爬上河岸去看看,有時又站下來看看。伯堅將身上的表拿出來就着手電筒一看,已經兩點三刻了,離着攻下這城的限期不過是一小時。這個時節,到了四點鐘天也就大亮了,既是有了攻城時刻,在這一小時以內就不能不努力把城攻下。因之這邊攻城的槍聲格外激烈,約莫又相持了半小時,便發生了一片喊殺聲,很是悽慘。大概是這邊的軍隊扒城衝鋒了。然而這種喊殺聲隨起隨落,不多一會兒就沒有了。看看天色漸漸變着魚白色慢慢地天亮,由面前的人物以至遠處的村莊,次第看得清楚,城依然未曾攻下。夏雲峯只得下命令停止攻擊,把所有攻城的軍隊一齊調到離城較遠的地方來休息,不過還取包圍之勢。因爲這東門外的河岸是一道天然的高大戰壕,所以這一方面的軍隊都渡過河來,各藏在河岸下。夏雲峯未曾把城攻下,心裏很有些懊喪,依然不肯放鬆,自己也在這裏駐節,不向後走。這時雨已住了多時,東邊雖還不曾出太陽,烏雲已慢慢地開展放着白光。看這邊河岸,微微地向前突出,岸上高大的楊柳下面長着叢密的水竹,兩頭一看,一條綠崗子簡直是綠到天盡頭。這河原是一條幹沙河,現在都看到黃色的水卷着魚斑浪頭流去,大概這是昨日一場暴雨下的水,不過水只一二尺深,還不是怎樣洶涌。隨着兩河岸,也不斷地架着石橋和板橋,由對面的綠葉梢頭可以看到這西平城裏的高塔尖。以上的情形,都是伯堅隨着師長偷上河岸觀察得來的。由這河岸向東,原來的大路邊有一叢樹林,露出一帶紅牆,是一所龍王廟。夏師長帶了隨從同進廟去,裏面有個老和尚迎接到佛堂裏去,也有些茶水敬奉,比昨晚上躲雨的那個破廟就好得多了。

  夏師長坐下之後,立刻下令召集團長以上的軍官開軍事會議。他見伯堅形容憔悴,念他是個書生新來投軍的,不能太苦了,給了他三小時的假讓他去休息。伯堅有生以來不曾吃過這樣的苦,師長開了大恩讓他去休息,這倒不要辜負了。因之緩步走到廟後找着老和尚,要了幾個蒲團,放到配殿的小石壇上,放下身來睡覺。因爲不過是給了三小時的假,縱然睡也不可超過這三小時。睡是睡,可不能把膽太放大了,所以他閉上了眼睛睡,心裏不肯坦然睡過去,似乎半醒着,其實也不是醒着,卻是在作夢。一會兒在大雨裏,一會兒在大炮邊下,一會兒在茶香鎮火堆裏,那種種幻象,猶如演電影一般一幕一幕在面前演過去。猛然覺得有一顆子彈射到臉上,全身抖顫着嚇得跳起來,睜眼一看,身上有一根枯樹枝兒,石壇後面有顆大松樹,上面有隻鴉鵲正在蹦跳。掏出身上的表看看,已經睡了一小時有半了。心想:縱然是睡,也睡不安穩的,不要因此誤了事,不必睡了。站了起來,揉了一揉眼睛,卻又有一樣奇怪的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就是這廟牆外,左一股青煙右一股青煙只管向半空裏飄蕩,此外卻也不聽到有什麼聲息,這是什麼玩意?倒不能不看看。於是悄悄地由廟門後走出去,只見那樹林子裏左一堆火右一堆火,好些兵圍在地下坐着,這倒是不易猜想的一件事。小說上有什麼縱火生煙、佈下疑兵之計的那一套,莫非這是疑陣?慢慢地走到林子裏,只見那些火都是樹枝枯葉燒着的,兵土們還不住地在四周蒐羅枝葉向上堆。火頭上橫架着一根樹幹,兩端用樹株撐起來,在樹幹正中一連串地掛了七八個小飯盒,這原是兵士們裝了飯帶在火線上去用的,現在就用這個在火上烤,大概是煮飯了。果然另見有兵士,將飯盒打開,把飯倒在蓋上便吃。這種燒飯的法子,在樹林子外沿着河岸下,一堆一堆地向前連貫着,一直到很遠的地方,雖不看到火,依然還有煙冒出。

  伯堅看這些兵士都是很從容的樣子,預料目前也不會開火,順步走出樹林就順着河沿下面走了去。大概走有一二里路,忽然河岸上有一個大缺口,並無樹木擋住。由缺口向對過望去,這西平縣的城牆竟是整個的露在外面,估量遠近還不到五里地。伯堅嚇得連忙向回一縮,這若是讓守城的兵看到了,賞將一粒子彈,也許就沒有命了。掏出身上的表一看只有半點鐘的假了,小心一點,還是先回去吧。他如此想着,迴轉身來便待要走,不料不先不後就在這個時候,轟的一聲這邊向城牆上打過去一炮。這炮一響,接着陸陸續續地不斷地有炮向城上打去,那城牆上先是寂然,隨後也回擊過來。伯堅回頭一看,這邊的軍隊已布了散兵線,向河岸上壓迫過去,自己若是向本陣走,在人家槍口,問起口號來,怕說得不對。要向前走,又是敵人的目標,這真爲難極了,見附近有一叢蘆葦,不問好歹就向裏一鑽。不料這蘆葦外邊乃是虛的,就在這一鑽身子向下一滾,覺得身上一涼眼前一黑,定神細看,原來是個岸上向河裏放水的暗溝。溝有一丈多深,兩面陡立卻不容易爬上去。心想:“這倒是個極好的戰壕,不如暫在這裏躲避一下。”伯堅把身子縮在暗處朝上望,洞上面已經有軍隊走了過去,接着那槍聲、炮聲也就繁密起來了。伯堅爲了安全起見,索興順着洞走,洞口上離着河水約還有二三尺遠,伏着身子向外一看,望得對面清清楚楚。自己這面的步兵已經過河去有一里多路,前面的已是看不見,後面的全趴在地上蛇行,直向稻田裏面鑽。那城牆上一陣陣白煙和黑煙都向着稻田裏射,還有稻田裏的煙也向上冒着。就在這個時候,正對面一堵城牆上不住地有塵土突然向半空裏冒起,下面很大,越上越尖,上得不能上了,突然又落下來。原來這正是炮彈射到了那地方,將塵土激起。這塵土不住地受着炮彈轟起,那裏就去了好些垛子,同時那裏的守兵受着炮火的威脅,也都散開,不曾在那裏遠擊。這邊看到是機會,一聲衝鋒的軍號響着,立刻有一大羣兵士成了密集隊,向城牆邊衝了過去,當着這裏兵士衝鋒的正面,那裏的城牆爲大炮所轟擊坍下來了一片,坍倒的地方磚土由上溜下,成了一個斜坡。遠望那斜坡頭上,架着兩挺機關槍,卜卜卜只管朝着進攻的軍隊掃射。衝鋒的兵士半蹲半站,端了槍對了那機關槍走。離着那城缺口不遠,有一個小土堆,在土堆這邊,兵士一個跟着一個,也有在半路上倒下的,也有在土堆上倒下的,始終就沒有人再衝過那土堆。同時那城的缺口處,有許多兵士揹着土袋石塊在那裏補城,衝鋒的軍隊裏忽然一陣震天的吶喊聲:“殺呀殺呀!”那衝鋒的軍號吹出去那慘酷猛烈的聲來。只見一大羣黑點如雲騰雨走一般向着那缺口擁了過去,在那土堆邊,雖也看見那人影散亂倒下,但是這回去的人太多了,機關槍已來不及射擊,已有一部分跑過了土堆。塵頭和青煙亂冒,料着已是拿了榴彈向城牆上拋了去,機關槍聲忽然止住,又是一大批人衝過了那土堆,由斜坡直上。伯堅在溝眼裏看到替這些衝鋒的兵士先幹了一身汗,以爲他們算逃過了一個死關了。不料那守城的軍隊依然是不弱,見這邊軍隊衝上了斜坡,調了一大批兵來,用人向前,在那缺口裏堵上。這裏衝上去的軍隊,腳還不曾站定,守城軍又一個迎頭痛擊,抵抗不住,紛紛地又向斜坡下退。所幸攻城的援軍已跟蹤擁到了坡下,連跳帶跑,後面的人把前面的人逼着擁上了城牆。前面的人幾次衝鋒,已是筋疲力盡,被守城兵一抵,遠遠看到如滾圓球一樣由城上滾了下來。滾了一陣,後面的兵到底是擁將上去了,這纔不見那缺口上有什麼衝突,所有後面的攻城軍隊,都紛紛地由那裏上去了。伯堅看得清楚,西平城總算是佔領了,慢慢地由溝眼裏鑽出,一看這河岸附近已經不見自己的軍隊,自然都是攻城去了。不知道夏雲峯是不是也上了前面?若是單單把自己一個人留在後面,就不算是臨陣脫逃也是擅離職守,恐怕是要治罪的。一人順着河岸趕緊向龍王廟一跑,所幸到了廟外看到樹林子裏依然站着衛兵,拴着馬匹,不像是師長走開了的樣子,繞着灣子由廟後進去。

  所幸夏雲峯剛纔全副精神都注在佔領西平這一件事上,身邊短少一二個軍佐自是值不得注意的一件事,所以沒有工夫過問伯堅的休息時候滿了沒有。伯堅悄悄地走到前面正殿上,只見他一手插在褲兜內,一手擰了鬍子尖不住地在廊下踱來踱去,臉上同時也就一陣陣地露着微笑,只見他的眉毛那樣不住地掀動,也可以知道他是得意之極了。這時接二連三的兵士回來報捷,說是完全佔領了西平,城裏的敵軍不到兩團,都已繳械了。夏雲峯得了許多報告之後,證實到城裏去已經是十分平安無事的了,就下令幹部全體進城。在一處的人都歡喜若狂,忙着捆起隨身東西預備進城。伯堅雖不像他們有什麼貪功的意思,然而進城之後可以痛痛快快地休息起來,也是一大樂,至少還有幾天不愁有什麼危險的了。在這大家滿臉喜氣的時候,騎馬的騎馬,步行的步行,簇擁着師長進城。夏雲峯挺了腰子坐在馬背上,將腰邊懸的那個望遠鏡不時地舉了起來向城裏望着。過了河岸,那田壟上和人行路上已陸續發現兵士的死屍,有的仰臥着,有的伏着,還有半截身子插進田泥裏半截身子倒伏在田壟上的,也有抱了一支槍抓在樹兜上一個血頭嵌入樹皮上的,看那樣子都覺很悽慘。但是夏師長坐在馬上只管舉了望遠鏡注意城上的動靜,這些死屍似乎是路上站着的活人一樣,他一點也不動心。這進城的人越向前,遇到死屍越多。到了距城一千米遠上下,正是一片平原,樹木也不曾有一棵,這死屍隨地攤着,幾步路就是一個人,走到這裏,可以說前後左右全是死人。死屍身邊多半有一灘血跡,或者是紫色或者是黑色。伯堅騎在馬上,仔細留意,好容易不踏着死屍,但是不住地踏着血跡,在別人雖然不算什麼,伯堅卻是初見這樣殘忍,心裏總是難受。走過了這一片平原,便是槍子來不及射着的地點,地下攤着的死屍便少得多。偶然發現兩個,卻是半截的屍體,屍邊有一叢荊棘,上面倒掛着一隻人手,手上的衣袖沒脫去,掛在刺上讓風吹着,還有些擺動。由情形上揣測這當然是地雷或炸彈炸的,因爲離死屍不遠,地上炸有個大窟窿呢。這一條人行路正在這荊棘外繞着走,看了這斷手在樹上擺動,說不出來是怕也說不出來是不忍,眼睛真不能對那上面望着。過了這裏,快到城牆邊,自己佔領西平的軍隊已是大開着城門,由城門口布着警衛的兵士過來,這纔開始不見死屍了。夏師長前面的衛隊,上着刺刀荷着槍,最前面軍號吹着,軍鼓打着,大家踏着那得得作響的腳步,那一股子勁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好像剛纔所見的那些死屍都不是自己弟兄們了。在這樣軍樂大作的當兒,大家進了城門。一到城邊,先進城的孔、阮兩旅長早迎着向前,然後和夏師長並馬而行,一路說着話向預備的行轅而去。

  這城裏的大街,經昨晚這一宿的戰事,都是家家緊着兩扇大門,路上也不見一個百姓的影子。伯堅對於這事倒有了一些經驗,大概軍隊所駐的地方就是見不着百姓的地方,這西平城裏沒有見着百姓,也就不足爲怪了。孔旅長還沒有打聽得城裏什麼地方好讓師長駐節,爲種種便利起見,引導着夏師長一直向縣公署來。這縣裏的知事是聯合軍的一個團部軍需兼任的,聯合軍一打了敗仗,他也就逃到一個民家去藏着,縣公署裏所有的東西都不曾帶走一件。夏雲峯來此,算是睡的牀褥也早已預備,用不着張羅了。到了縣公署裏,由師長以至衛隊,都各得其所地分佔了現成的屋子,伯堅自己已住得舒服。第一二天,忙着和師長起報捷通電、出安民告示,以至於和各團體來往的信札,雖不整日的工作,但不知何時有事何時無事,並沒有離開師部。到了第四日,在毒烈的太陽下面,幾陣東南風吹來,只覺空氣裏面有一種惡劣的氣味,既不是大糞臭,也不是爛泥臭,聞到這種氣味便覺心中一陣作惡,要吐出來。待仔細觀看屋裏屋外,又並沒有不潔淨的東西,而且那氣味隨着也沒有了。起初以爲是什麼心理作用,但是不過多久,第二陣的怪味又吹了過來其臭更甚。後來看到行轅中人交頭接耳,說是要趕快組織掩埋隊,不然過一兩天埋也不好埋了,聽說城牆上死人就不少。伯堅聽了這話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死屍臭。本來這樣六月炎天,死屍暴露四五天沒有不腐爛的。縣公署離着衝鋒的城口路不算近,這裏都聞到臭味,想必已是腐爛得很厲害了。心想:“這一種慘狀,不必親自去看,只是揣想着也就很可知了。”不料他如此想着,恰是事有湊巧,當天夏雲峯就下令抽調一營人組織掩埋隊,而且派伯堅和衛尚志當師長的代表,親自去監督。伯堅接着這個命令,就將衛尚志找到一邊去商量,這地方當然是有毒的,要帶些什麼東西防疫?衛尚志道:“戰場上哪裏能講究許多衛生,你受不過氣味帶兩根蔥去塞了鼻子眼就行了。當掩埋隊的,都要帶着消毒口罩和花露水手巾,你想,軍隊行軍的時候能預備許多嗎?”說着他倒笑了。伯堅一想,在這種衣食住行都是隨時湊合的時候還要談衛生,自己真有些不識時務,便笑道:“我也看破了,炮子裏面都鑽過來了的人,還怕什麼傳染?好吧,我們去吧!”衛尚志這就叫衛兵備了兩匹馬,和伯堅一路騎了出城去。

  當他二人到城外的時候,那一營掩埋隊也是剛剛動手。二人不能不把戰場前後死人最多的地方都走一週,因之眼看着那死屍堆遠遠地繞着彎走,好在兩人都有兩根細蔥,塞了鼻子眼,臭氣都給這蔥味衝散了。衛尚志又用水壺裝了一壺高粱酒,一路在馬背上遞着,喝了含在口裏,也不至於作惡心。遠看那掩埋隊三五個一羣在死屍邊挖着土,將土坑挖好了他們也並不把死屍擡了進去,只用手上的鍬、鋤連鉤帶拖,將死屍滾進坑去。屍首多的地方,七八個人埋一個坑,屍首少的地方也兩三個人埋一個坑。伯堅在馬上看到,不免搖了兩搖頭嘆一口氣道:“誰不是父母懷胎十月慢慢撫養大的?好容易長大成人,可以混飯吃了,就跑到這裏來填土坑。”衛尚志笑道:“你這話是在這裏說,若是在師部裏說着讓師長聽去了,你想你是什麼罪呢?”伯堅道:“縱然他不愛聽這話……哎呀,天哪!”他說着立刻伸了兩手把臉掩着。衛尚志看時,草堆裏露出兩個死屍,流了滿地的黑血,肚子破開腸肚流了出來,都成了紫色幾隻老鴉站在死屍肚皮上啄着人腸子吃,看見人來並不怕,依然向人肚子裏啄去,直待馬到得幾丈遠才轟的一聲飛上天空去。衛尚志道:“這是戰場上常有的事,你怕什麼?”伯堅將馬帶着向一邊走,迴轉頭來道:“雖然是戰場上常見的事,但是我們活人看到,總不能不說是一件殘酷的事。”衛尚志道:“人總是要死的,死了以後,骨頭皮肉都是要爛的,被禽獸吃了又要什麼緊?蒙古人死了用天葬,把死屍拋在山頭上讓禽獸去吃。若是不吃掉,他們還說是不吉利呢!那麼,好男兒馬革裹屍,揚名千古,不也是很值得嗎?”伯堅道:“剛纔讓老鴉啄腸子的兩個死屍姓什麼?”衛尚志道:“我不認識他,我知道他姓什名誰?”伯堅道:“卻又來!連你也不知道他姓什名誰,現在西平的百姓,自然也找不出一個知道他姓什名誰的了。以現在論,大家就不知道他是姓百家姓上哪姓,這揚名千古的第一步從何做起?而且這一仗恐怕也死了上千人,若是都揚名千古,做史書的人倒有點費事了。”衛尚志笑道:“我和你說着玩罷了。其實一個人死了,連自己的身子都變成泥化成灰,要這些空名做什麼?”伯堅道:“這還是我對了,人出世一場,很不容易,跑到戰場上來讓子彈打死,那究竟爲的什麼?”衛尚志嘆了一口氣道:“你提到這一件事,倒引起我一肚子心事來。我在中學畢業以後,本想到教育界去混混的,但是無論如何也鑽不進去,幹別的我又不行,無可奈何,就混到軍界裏來。當起初投軍的時候,也想到這是危險一點的事,但是看到許多人當軍界混出了頭。家財千萬的,固不必談,至低限度,這一生的生活問題總算解決了。至於生死問題,只好用那句迷信話來自解‘死生有命’了。當軍官的人是這樣想,當兵的人也未嘗不是這樣想。因爲當兵的百分之九十九是沒有職業的出身,第一固然是爲了走別條路沒有這樣容易,第二也就是想在衝鋒肉搏上找出一套富貴來。所以死了也算活該,哪個叫他想來發橫財呢!”伯堅道:“話雖如此,有了兵就要打仗;打過仗的地方,失業的人更多,他們又來當兵,又來打仗,這樣一層一層推下豈不會弄得全國皆兵,無時不戰?”衛尚志噘着小鬍子微笑道:“我想中國總有那樣一天吧,鬧得兵找不到飯吃,找不到衣穿,這纔不幹了。”伯堅兜住馬繮,笑道:“我們只顧說話順了路走,走上岔道了。”衛尚志用馬鞍子指着青草裏一條小路道:“我們打這裏過去。”說着。將馬頭一勒,先插上小道,伯堅拍了馬也緊緊在後面跟着。他們還不曾走到十幾步路,衛尚志的那匹馬蹄子踏進青草裏,只向後一彈,骨碌碌一個人頭向伯堅的馬蹄前一滾,正如拍網球一般,讓馬蹄把人頭碰了回去。馬碰着人頭沒有什麼感覺,伯堅坐在馬上倒渾身麻醉一下,猶如觸了電一般。一看那人頭正仰着朝天,面色紫黑,鼻子眼睛只有些痕跡在那裏,一律都看不清楚,更是怕人,連忙用腿將馬一夾,一拉繮繩搶上前去幾步。馬蹄在路下一響,驚動了草棵裏的幾隻野狗向外一衝,有一隻尖嘴黃毛長腿的瘦狗,口裏銜着一條人手臂,在地上拖着一大半,橫了馬前跑將過去。伯堅看那草叢裏時,原來橫七豎八躺着好幾個死屍,因爲草叢上有兩棵大樹,綠蔭把地面蓋得密密的,所以這幾位無名英雄沒有經過烈日蒸曬,還不十分爛腐,就引起了這一羣餓狗來光顧。大概這幾條狗還不是始作俑者,所以草內躺的幾位多是四肢不全,軍衣軍帽撕成許多的小布片,撒了滿地。伯堅道:“尚志,我們積一點德吧,叫幾個人來先把這裏的埋上,省得狗拖了別處去,顯着殘忍。”衛尚志道:“你還是讓他們一順埋過來吧,攤在這戰場上的死屍,哪一具看到又不是殘忍的呢?”二人說着話馬已走到那衝鋒的斜坡下,便是死人最多的所在,掩埋隊也就在這裏工作。就是這斜坡的下面,挖了一個周圍上丈的大坑,近處的死屍只用鍬、鋤幾撥就滾下坑了。遠處的死屍若也是這樣辦,就會抖得粉碎,因之掩埋隊的兵士,只將鋤子鉤住死人身上的衣服,就地緩緩地平拖,一直拖到坑邊去,然後再用鋤子向下一推,就自然下去了。這樣的工作倒是快當,不多大一會工夫,就堆了大半坑死人,然後一班後死者的弟兄們,鍬鋤鍤子一陣亂下,將土坑四周的砂土向中間亂擁。

  一個拿鋤子的兵,一鋤子向浮土裏掘下去向上一鉤,卻帶出一個人頭來,恰好是由左耳朵門下挖進去,右耳朵門下挖出來,人頭整個的讓一把尖鋤穿上了。他笑着點點頭道:“朋友,對不住,我不知道土裏躲着有人,你的屍身呢?”他一面說話,一面倒搖着鋤子將人頭要搖下來,在這個時候,他兩隻眼睛向着人頭注意起來,一注意之後,太陽曬成黃黑色的面孔慢慢地變成了蒼白,拿着鋤柄的手慢慢抖顫着,忽然將鋤子向地下一拋,兩手蒙了臉“哎喲”一聲哭了起來。許多同伴的兵士圍着他問道:“你這是做什麼?發了瘋嗎?”那人兩手抱着頭,只管哭着跳着,口裏喊道:“慘哪慘哪!”衛尚志看到這種樣子,未便不過問,就和伯堅一路跳下馬來走向前去,連喝道:“你這是做什麼?故意攪亂大家的工作嗎?”大家見官長來了就向兩邊一分,遠遠地站定,不敢再作聲了。那人雖不亂蹦亂跳,但是他依然捧着頭哭。伯堅看他這樣子決不是無故攪亂工作,便走向前將手扯住他道:“你不要再哭,究竟有什麼事,可以說出來。”那人才指着那人頭道:“這是我哥哥,這這這是我哥哥呀!”說着又哭了起來。伯堅也是富於手足之情的,聽了這句話,又看他那種情形,也覺心裏受了一種新感觸,人向後退了一步,望着那人頭沉吟着道:“他是你的哥哥?你現在才知道他陣亡了嗎?”那人道:“是的,我們兄弟分別了兩年多,我只聽說他當了兵,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們軍隊裏並沒有他,這一定他在西平守城,肉搏的時候,衝到這裏,讓人砍了。要不然我也不認識他,因爲他兩個耳朵都缺了一個小角,這是最容易認的,他不是我的哥哥是誰呢!”說畢,抱了頭東西亂跳。伯堅道:“既是你的哥哥,你就在土裏把屍身挖出來連着頭一塊埋上吧。這還總算他死得有靈,到底和你見了一面,讓你知道他死了。要不然你一輩子也不知道你哥哥在哪裏。”那人跳着道:“這樣子看見哥哥,我不如不看見他了!打仗,打仗!全打死人家的兒子,坐汽車、住洋樓,可沒有別人的分!”說着,兩手向天上一撐道:“他媽的!我不幹了!我……”走過來一個排長,伸着手迎面打去,啪啪打了他兩個耳刮子,喝道:“畜生!你發了瘋了嗎?你這樣說話簡直可以槍斃!”那排長一面打着那兵,一面可就不住地偷眼看兩位官長的顏色。衛尚志雖也覺得那人語言失態,但是他受了很大的刺激,也是其情可憫,便對排長道:“這人大概有點瘋病,也不必睬他。把他的哥哥另外挖個小坑,單獨埋上就是了。”那排長說了兩聲“是”,就叫了幾位弟兄過來,在浮土裏把屍身掏出,在大坑邊另外挖了一個小坑,把屍身和人頭一齊埋上。那人捱了打已是不敢哭出聲,也雜在弟兄們中掩埋,但是他的眼淚卻無論如何也止不住,只是橫着那黃黝的粗手臂向眼睛上一揩又一揩,有時揩不及,那眼淚滴入坑內讓土來和屍身一齊掩埋上了。

  伯堅呆呆站着,不但忘記了這裏有臭氣,連這裏左右前後都是死屍也不知道了。衛尚志拍了他一下肩膀道:“怎麼樣?你有什麼感觸嗎?”伯堅點一頭道:“當然,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們看到這種樣子有個不受着感觸的嗎?我們都有兄弟……”衛尚志聽他的嗓音已經哽着,把他拉到一邊來,背轉身就對他微笑道:“傻子,你以爲這是禮拜堂、感化院嗎?軍營裏都像你這樣見不得死屍,那就偃旗息鼓各自收兵,用不着打仗了。”說畢拉着伯堅上馬,就離開了這個大坑,順着城牆遠遠地繞了戰場,走去了大半圈子。伯堅覺得有些頭暈,常是舉起手來摸着額頭。衛尚志在身後看到便問道:“伯堅兄你有些頭髮昏嗎?”伯堅道:“你怎麼樣知道?我怕我有點中了疫了。”衛尚志道:“我也是坐在馬上極不自然,心裏很難過,我們不如回去吧。”伯堅道:“公事怎樣交代?”衛尚志道:“掩埋死屍,這並不是正當公事,馬馬虎虎就行了。譬如我們打敗了還能回來做這項工作嗎?”伯堅道:“雖然打敗了的軍隊不敢回來掩埋他們的同志,但是打勝了的人佔據了城池,得了好處了,能把那換城池的弟兄拋在地上去臭去爛嗎?就是不談那些百姓,土地都是勝利品了,勝利品上讓死屍去腐爛發生瘟疫起來,也是對不住自己的事。”衛尚志笑道:“不要談公理了,談公理最好是回去做老百姓。談句私話,我們要不回去,也要做換城池的代價了。我們這樣子回去,我想師長也不會說我們什麼話的。”伯堅在大毒烈的太陽底下,實在也支持不住了,便笑道:“好在我是你的隨員,你敢回去,我落得回去休息。”衛尚志笑道:“你也不用推諉,我負責就是了。”說着他便勒轉馬頭向進城的路上走,伯堅跟着後面,也沒有注意是不是原來的路。及至到了城門才覺得不對。出城的是東門,這是南門了。

  進城以後,二人的路途都不熟,只管揀着一條熱鬧的街道走,越走越不對,伯堅在馬上道:“我們下馬問一問路吧,你這樣只管向前地走去有點冒充內行吧。”衛尚志聽了這話,只回頭笑了一笑更是向前走。街道漸漸地冷落,迎面卻看到了一堵城牆,伯堅笑道:“大路不一定是由東走西,也不一定由南到北,沒有方向走是不行的,我下馬來問一問吧。”衛尚志還不曾答話。正有幾個女學生裝束的人也由這裏經過,其中有一個便插嘴道:“這兩位老總是到縣衙門去的吧?你們錯了,在前面第一道橫街就該向左轉了,現在已經走過來了好幾條街,要到縣衙門你還得轉回去呢。”伯堅看那個說話的女子約莫有二十歲左右,短短的黑裙子,窄小而短袖的白褂子,露着溜圓堅實的大腿和手臂。她頭上戴了一頂荷葉蓋白帽子,露出一綹螺旋形的黑髮在耳朵邊,雖然不及仔細看她的面孔,然而白中帶紅的兩圓腮,看去是很豐秀的。這種女子最富於現代美,而且她那樣落落大方,是個可欽仰的人兒。伯堅正這樣想,但是她已很快地走上了前面去,只見她的後影而已。衛尚志笑道:“這女學生很不錯,她不怕丘八。”伯堅笑道:“這大概因爲我們是丘九出身,和她還有些淵源,所以她不怕。”衛尚志道:“怎麼談上了淵源兩個字?那也未免把淵源兩個字看得太空泛了。”說着話,二人帶轉馬頭走,依了那女學生的指示,果然很容易地到了縣衙門裏。

  一到大門口下馬,就有一種新鮮的東西射入眼簾,到裏面看時就在大堂外面階沿上一列擺了十個支腳木頭架子,兩個木頭架子上插着兩把紅綢傘,其餘八個架子插着紅黃藍白的八面旗子,傘上旗下,都有些救國、救民的恭維字樣。那大堂屋檐下橫懸着一幅紅綢幔子,上面大書特書四個黑絨栽的字,乃是:“中原名將”。上款是恭頌夏師長印雲峯德政,下款西平合邑萬民敬獻。伯堅笑道:“這西平縣的百姓倒有個玩意兒,還把前清恭頌大老爺的那一套拿了出來。”衛尚志笑道:“這一下子,他們……”低着聲道:“正是投其所好了。我們師長好的是個虛名,只要你說他是個將才,在物質上減色一點,倒也罷了。”正說着,只見一隊長衫馬褂的人由大堂後走了出來,夏雲峯穿了中將服在後面緊緊地跟着送出,這個樣子看來,就是送萬民旗、萬民傘的老百姓代表了。只見夏師長滿臉春風地送到大堂階沿下,然後纔回轉身來。他一眼看到衛曾二人,就和他們一點頭,二人走了過去,夏雲峯先笑道:“怎麼樣?城外那氣味不太好受吧?”二人怎敢照直答應,只低着聲音答應了一聲“是”。夏雲峯道:“衛參謀還罷了,曾祕書大概還是初見這情形,這苦算吃得不小了。我接到了大帥的電報,很是嘉獎。一兩天之內,我們或者還有別的地方去。曾祕書,我給你一天假,好好地休息,以後又要忙了。”伯堅答應着,走回自己的屋子去,先叫隨從兵送了茶水來,擦了一個澡,端了一杯茶坐着喝。那祕書舒偉成卻笑着進來,點點頭道:“你倒舒服,今天可把我累死了。師長一高興今天打出去了許多電報,另外還有一個呈大帥的密電,說的是以後作戰和籌款的計劃。那一通電報,文縐縐的做得像前後出師表一樣。”伯堅道:“我們師長不是中原名將嗎?一個名將出來的文章,自然與平常不同。”偉成道:“這個我都不談了,累就累一天吧。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商量,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而且這件事是完全與你有利的。”伯堅笑道:“這就不必商量了,算我同意了。你想,完全與我有利的事,我有個不願乾的嗎?”偉成笑道:“雖然完全與你有利,我也想從中分潤一點,所以有個商量二字。要不然,我何必來和你說呢?我問你,你想不想做縣太爺?”伯堅道:“做縣太爺?”說着放了茶碗,站起來望着舒偉成,對這個問題很覺不解似的。偉成笑道:“突然之間,要找一個平民來做縣太爺,這是很奇怪的事情,若是論到在軍營裏面,隨便來找個人來做縣知事,那就平常而又平常。你是師長的祕書,要你當西平縣知事,那有什麼不可以呢?”伯堅道:“你不要說笑話了,我和師長淵源很淺,就算他特別栽培,也不能因隨軍幾天馬上就放我當個縣知事。”舒偉成笑道:“這自然有個道理在內。因爲我們師長總是向名譽上做工夫,他不願把外省人來做本地知事,只有在本地方找個親信人出來擔任。若以西平縣而論,你是鄰縣的人,師長屬下既沒有西平人,自然是你的資格最好。現在所欠缺的就是你和師長的關係還不深,所以師長還遲疑着,不知道你是否勝任。”伯堅笑道:“一個大學不曾畢業的青年,什麼叫法律政治……”偉成連連搖手道:“不不不,不在乎此。我說的是否可以勝任,是不是能籌軍餉,是不是能宣傳師長的德政,只要這兩樣辦妥,其餘的事情師長是在所不問的。”伯堅道:“那我還是不幹吧!教我頌揚師長的德政自問還可以對付。要叫我像在茶香鎮上那樣勒捐,我不但不能,而且也不忍。”偉成道:“據老於做知縣的人說,除非那一縣是不毛之地,榨不出油來,若是僅僅受些小兵災的地方,軍隊索餉索得越厲害,縣太爺越是發財。譬如軍隊要五萬款子,你就找着全縣的紳士要六萬,反正一切罪惡你都可以推到軍人身上去,自己並不負什麼責任的。你既變了臉和紳士籌款,少要一萬八千他不會感激你,多要一萬八千和不多要是一樣捱罵,又何必不多要呢?人沒有不怕死的,那些紳士不給錢,你就說武人要動手,他自然會把錢交出來的,更無所謂能不能。”伯堅笑道:“你雖說得很有道理,良心上未免說不過去。”偉成將手點着他“唉”了一聲道:“書呆子,書呆子!這個年代談什麼良心?況是你不幹,並不見得有西天如來佛下降,依然是讓別人幹。我們知道良心兩個字,多少還做點好事,若換別人恐怕良心兩個字都不知道呢!你幹罷,我幫你的忙。你只把這縣裏徵收總局交給我的兄弟去辦,我就很感激了。”伯堅被他這一番話鼓動了,答覆不出所以然來,拿了那茶杯又坐着喝起來。偉成笑道:“你不要太傻,這樣離亂的年頭,今日不知明日。有事幹,爲什麼不幹?”伯堅慢慢地將那杯茶喝完,笑道:“我究竟沒有這種勇氣。但是夏師長果然提到了我,‘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起來,那個徵收總局我一定可以給你。”偉成走上前一步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果然是這樣,我就可以到師長面前去鼓動,現在縣知事還沒有放出來。縣的公事都辦不動。他實在是急於要放人的。你不答應,事就錯過了。”說畢又拍了伯堅兩個肩膀,笑道:“不必多言,免得師長知道了。”他不等伯堅再說什麼就走了。伯堅心想:“突然就可以做個縣知事,這真是夢想不到的妙事。不過一者怕是舒偉成尋開心,二來也怕自己幹不下來,所以關於這一層自己也不必那樣高興。軍人要起餉來,真有拿了縣知事去槍斃的。”想到這裏,面前噹啷一聲,倒好像有人真是放了一槍,突然一驚倒出了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手上拿的那個茶杯落在地下打了一個粉碎。心想:“這個兆應不大好,不要胡來吧。”這一聲茶杯,打斷了他的妄想之後,他就不再想到做縣長上去。

  次日他還有大半天假,不願白過了,西平縣雖然鄰邑卻還不曾來過,閒着無事,且仔細在城裏城外看看。於是拉了一匹馬騎着在街上慢慢地走着,無意地走到一條整整齊齊的大巷口,看到一堵高牆上釘了一塊木牌子,上寫着“升官巷”三個字。看了這三字,忽然靈機一動,記得袁大舅家是住着這樣一個巷名,這樣就是他家了。他一家人搬到安樂去的時候,丟了一所房子,找了兩個老年的人看守,現在不知道糟蹋到了什麼地步?自己既然到了西平來了,也應該看看,若有破壞之處也可以和他們整理整理。如此想着,就下了馬手裏牽着繮繩挨家的看去。看到第三家門樓子,只見大門外新用紅紙標寫了一張字條,乃是“臥雪堂袁”。心想就是這裏了。大舅一家都走了,何以還貼了這紅紙條?難道看守的人還有這樣多事?且不管他,將手拍了一拍門先試試看。裏面有人答應一聲,出來開門的果然是個老人。他看見一個騎馬穿制服的人臉上先變了色,瞪了眼睛說不出話來。伯堅道:“你不要害怕,我是夏師長的祕書,有人託我來看看,這裏是姓袁嗎?”老人連忙道:“是是是的。貴姓是?他家沒有人,這裏借給紅十字會的人住了。他家有位小姐住在這裏。”伯堅聽了倒吃了一驚道:“小姐?什麼時候回來的?”老人道:“回來有好多天了。”伯堅道:“你趕快去說,我叫曾伯堅,由茶香鎮來的,請她出來見我。好極了,好極了,不料在這裏會到了她。”一面說着一面將馬拴在電線杆上,笑着就向裏走。那老人也知道袁家和曾姓是親戚,連忙裏面去報信。伯堅走到裏面,見第一進堂屋裏放有兩面紅十字會的旗,也簡單地陳設了桌椅,倒不像是空房。正猶豫着,隔了花屏門見有一個女子的影子在窗外一閃,便先叫起來道:“淑珍!想不到哇,我們會在這裏會着了。”一面說一面迎了上去,那女子由花屏門向外轉了出來,頂頭相遇。伯堅看着向後一退,並不是淑珍,不過是面熟,也不知道在哪裏會過。那女子見他有很驚訝的神氣,便笑道:“曾家表兄,你沒有聽到淑珍妹說過還有一個大一歲的叔伯姊妹嗎?”伯堅道:“哦,是了,你是淑芬女士。不是在省城裏讀書嗎?這樣兵荒馬亂,何以回西平來了呢?”淑芬微笑道:“那要什麼緊!西平城裏的人多得很呢,別人可以在這裏,我也就可以來得。哎呀,看錶兄這樣子是從戎了?旗開得勝的就到了西平,正是少年得意之秋了,請裏面坐吧。”說着他就在前面引路。伯堅一想:彼此總是親戚,雖然是初次見面,卻也不必怎樣客氣,她既引着就老實地跟了她向裏面走。走進了一重院落,只見兩旁玻璃窗上都貼着花綢手絹,一根撐窗戶的木棍子上面搭了有花邊的短汗衫,一個窗戶臺上又晾着高跟皮鞋,他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似乎這裏四圍都是女子了。淑芬迴轉頭見他不走,笑問道:“表兄爲什麼不走呢?不要緊的,這裏住的是我們紅十字會的同事。”只這一句話,那幾個玻璃窗裏同時地露出好幾張粉臉出來。伯堅覺得若不上前,倒更是難爲情了,因之低了頭跟着她走。糊里糊塗地走進一間房,屋子裏只一桌一椅,一個行軍牀,陳設十分簡單,不過牆上倒用銅釘子釘了三張電影明星的相片,兩男一女,都是武裝。淑芬笑道:“這成了那句話:大兵之後,必有荒年了。我們這裏都是女性,大家不願到外面去找東西,就是把家裏那些木器大家分着用一用,所以分不着什麼。這雖是我家裏,恕我不能盡地主之誼了。”她嘴裏說了這一大套,已是將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茶,兩手捧着放到桌外邊,她自己在椅子上坐着。伯堅只好擠着坐到行軍牀上來,隱隱之中似乎有一陣微微的粉香襲到鼻子裏來。伯堅不覺心中顫動了一下,再看淑芬的身體,筋肉強健,輪廓圓潤,那漆黑微蓬的短髮配着那白臉黑眼珠,實在有一種天然的嫵媚。她笑道:“表兄,你看什麼?我有些像淑珍妹嗎?”伯堅道:“究竟是叔伯姊妹,不能十分相像。不過我們好像以前會過一次。”淑芬笑道:“表兄是貴人多忘事了,昨天你和貴同事走錯了路,不是我告訴你怎樣走回去的嗎?”伯堅拍掌一笑道:“對了,我只是向遠處想沒有向近處想,所以沒想起來。袁女士是跟隨紅十字會來的嗎?”淑芬笑道:“不敢當,表兄怎麼這樣子稱呼呢?老實一點,就叫我一句淑芬,客氣一點也不過叫我一聲表妹罷了,何以把女士兩個字都擡了出來?”說時她只管笑,露出她那雪白的牙齒,笑得也極其好看。伯堅笑道:“叫名字那太老實一點了。”淑芬道:“好,表兄,你就叫表妹吧。”伯堅對她這樣特別的親熱自然是愉快,但是說明了倒更不好意思直接叫出表妹來,只得含混你我二字隨便叫着。

  伯堅原不敢直接就問她的行蹤,不過初次見面也無別話可談,說來說去就說到這個問題上來。淑芬是無父親的,只有一個母親在鄉下。這次在省城裏聽說西平鬧得很厲害,傷兵很是不少,於是紅十字會組織了一個戰地救護隊並後方臨時醫院,開到西平來了。淑芬因爲要回家來看母親,就加入了救護隊當一個女看護,和同伴十幾個人一同工作。好在她們有了紅十字旗作保護,西平又是漸漸恢復了秩序的,所以她們倒也平安,並無什麼意外的事。夏雲峯的軍隊進了城,大家都說是有紀律的軍隊,更放了心出來遊玩,所以伯堅在街上就遇到了淑芬把這一段原由說完了,伯堅少不得把自己的行蹤也告訴了她。最後笑着說:“敝上現在正要讓我當四平縣的縣太爺,我可是在這裏躊躇着呢。”淑芬笑着站起來道:“表兄,這話真嗎!”伯堅道:“自然是真的,我初次相會豈能就亂說假話。”淑芬坐了下去,偏着頭向他眼珠一轉,微笑道:“不要說這種話,我們應該一見如故。惟其是一見如故,所以表兄不會說假話的。若是做了西平的縣長,我們多榮耀呀!我在本縣學生會裏是一個幹事,在女看護隊裏又是隊長,這裏的紳士和我起了一個外號叫做‘英雌’,英雌就英雌,要什麼緊!以後表兄做了縣長,我倒真要借表兄的力量做些社會事業呢!表兄,你不要躊躇,就答應了師長吧。”伯堅笑起來道:“表妹倒是贊成人家作官?”突然之間,說出了“表妹”兩個字,自己倒有點難爲情,偷眼看淑芬時她卻毫不在乎。只見淑芬笑道:“不是我贊成人作官,我是贊成表兄和國家做事,和桑梓盡力。平常的人總把作官當作兩種看法:一種認爲是榮宗耀祖的事情,一種以爲作官的不過是逢迎上司,剝削小民,官就是小人的代名詞。其實官也是一種職業,一樣的做事,逢迎不逢迎,剝削不剝削,乃是人的問題,不是官制的問題。若是大家都不作官,國家許多事情讓哪個來辦呢?”伯堅笑道:“你真會說,不愧是英雌了。”淑芬笑道:“我現在不過是這樣一個外號罷了。若要問我是否真能做個英雌,這就全靠表兄幫我的忙。”伯堅見她左一句表兄,右一句表兄,叫得那樣子親熱,自己倒不好意思和她客氣。便笑道:“當然,我們又不是外人。只要能幫忙,我就盡力而爲,決不推諉。但不知要幫些什麼忙哩?”淑芬眼珠一轉,笑道:“這也看事說話,哪能預定。我原來打算回鄉去看看母親,再回省城去的,現在表兄來作縣太爺,我就不到省城去了。不但不回省城去,就是鄉下我也不去。派一個人去把我母親接來就是了。以後我們可以常常見面,省得表兄寂寞。若是縣太爺不便出衙門來亂看人,好在我是一品大百姓,可以天天去看錶兄。”說畢,她那隻滴溜溜的眼珠就射到伯堅的臉上。伯堅覺得這個表妹天真活潑,比淑珍有趣得多了。禁不住向她一笑。她笑道:“表兄忙不忙呢?若是不忙,可以在我這裏多坐一會兒吧。”伯堅道:“我本來有一天的假,打算城裏城外都去看看的。”淑芬笑道:“你是從外面打仗打進來的,城外有什麼看的。西平城裏也就是這幾條街,大概你都到過的。我們坐在這裏談談多好。俗言道: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喲,我這話可是露了底了。我們今天初見面,怎麼算起故知來。”伯堅笑道:“這知字也不一定當作故交講。一來我們是親戚,二來我們彼此也是早已聞名的。勉強說聲故知倒也說得過去。”淑芬將兩隻溜圓的光手臂互相扭着。一縱肩膀,笑道:“這樣說,就不勉強了。”復又將兩隻鞋尖比齊,擡起來,打着地板,身子一仰一合的,好像很快樂。又笑道:“表兄,你一定是餓,我來做一點西餐你吃罷。”伯堅道:“不必費事了,坐着談談多好呢。”淑芬道:“外面屋子空着呢,我搬了爐子鍋來,就在外面做。又可以談話,又可做菜,你看多好。”她說畢,只見她東屋跑到西屋,就開始忙了起來。一會子工夫,搬了兩個火酒爐子放在外面屋子裏桌上,將桌子下面一個網籃提出來,找出了些洋鐵罐子和紙包,後又在別個屋子裏借了些東西來。伯堅看她很忙,笑道:“我來幫一點忙吧?”淑芬將一件女看護的白衣服穿上了,笑道:“不用,不用,我一手做出來,你吃了定管有味。”說着向他轉着眼珠一笑,伯堅因她如此說着,便站着不動手。她拿了一罐子咖啡末,先倒在一個琺瑯壺煮上,然後另在一個爐子上放着平底鍋來煎雞蛋,煎蛋的時候打開紙包取出一塊火腿,切了同煎,煎好了,將兩個盤子盛着放在桌上。又取出一塊冷麪包用刀來切,但是這麪包過了一點時候,實在切不動,於是改着用刀來鋸,鋸得她兩片豐秀的玉腮上泛出兩片紅雲來。伯堅見她一手倒按着麪包,一手拖着刀來去,十分吃力,笑道:“我是個軍人,這事讓我來吧。”按着她的手,一同拿着刀柄將麪包鋸下了五塊。伯堅道:“夠了,那一大盤子火腿雞蛋,也就再不需要別的什麼了。”淑芬看着石頭似的麪包,也不願再鋸,就用了一個託茶杯的大銅盤子擺下放到桌上。那咖啡也開了,壺嘴子裏熱氣騰騰的倒有些咖啡氣味。於是將兩個茶杯倒上兩杯,沒有小茶匙就用兩個舀湯的湯匙放在杯子裏。她在網籃裏又翻了一陣,翻出一個菸捲筒子,拿了過來打開蓋子一看,裏面卻是一筒子的白糖。她笑道:“這西平縣可買不到古力糖塊……”伯堅連忙點頭道:“這就好,放到咖啡裏去也容易化。”淑芬於是拿着湯匙反過頭來用長柄撥着白糖到兩個咖啡杯子裏去,然後拿了兩雙骨頭筷子放在桌子上,面對面和伯堅對吃起自做的西餐來。淑芬將筷子夾着一塊大面包先咬了一口,笑道:“吃西餐用筷子大概表兄還是第一次。”伯堅笑道:“我們用研究人類進化史的眼光看起來,這用手抓東西吃的人自然是比用器具吃東西的人要差上一步。非洲土人、美洲土人,他們吃東西還有用手抓的,歐美人吃東西半用手半用刀叉,中國人完全用筷子,不用……”她拿筷子夾了一塊大面包,未免有些尾大不掉,於是將左手拿着麪包,右手拿的筷子挑了一些碎糖在麪包上搽抹着。伯堅道:“其實吃西餐裏的麪包,卻非用手不可。”於是自己也學着淑芬的樣拿起麪包來吃。淑芬用筷子夾着雞蛋,笑道:“西餐裏的雞蛋,大概是牛油煎的,我卻沒有牛油……”伯堅夾着嚐了一塊子,笑道:“豬油的也就不壞,中國人煎雞蛋總是用豬油的。”淑芬道:“不,我這是花生油。”伯堅笑了,自己不好怎樣連續說下去,端着茶杯用大湯匙舀着一匙咖啡喝,笑道:“自己做的咖啡系用末子熬出來,是比較地香。我想表妹是常做西餐吃的,很內行。”淑芬笑道:“笑話!煮咖啡是不成問題的,誰都能夠做。談到菜裏面我就只會做火腿雞蛋。”伯堅笑道:“這譬如戲子的拿手戲,本也不在乎多。”他自覺這一句話說得很有道理,便向着淑芬微笑。淑芬笑道:“表兄做了知縣大老爺的話當然少不了請客,那個時候可以把我找去做西餐。我不敢誇大話,到那個時候一定努力做出三四十樣極好的菜來。”伯堅道:“我沒有那樣闊,吃西餐請客吃三四十樣。”淑芬道:“那是當然。但是你也決不能就請一次客,這三四十樣菜可以分作五六七八回請客。”伯堅笑道:“好的,但不知預備的是些什麼?能先告訴我嗎?”淑芬笑道:“可以的,都是火腿雞蛋。”她說畢,格格地笑着將手臂伏在桌上,額頭枕着手臂把臉藏起來。伯堅看到這位表妹真是忘憂之草、解語之花,實在令人歡喜,便笑道:“表妹果然做得出三四十樣火腿雞蛋,那也是一樁趣聞呀。”淑芬擡起頭來眼珠向伯堅一轉道:“表兄這頓西餐沒有吃到什麼,但是笑料不少,也許可笑飽的。”伯堅道:“這也不壞呀!假使有人問我:‘你願意笑呢願意吃飽呢?’那末老實不客氣,我願意笑,我不願意飽。”淑芬道:“不能吧?如果這話是真的,麪包不成爲問題,大家每日笑上兩陣就完了。”伯堅道:“這不能這樣籠統地說,要看對手方如何。若是一個……”伯堅不能明說了,只好向淑芬一笑。淑芬見伯堅快樂,也是得意之至,含着笑把這份西餐吃完了。然而這份西餐所吃的也就是那盤火腿雞蛋,至於麪包,牙齒實在不能勝任,咖啡是喝,不是吃。

  西餐吃完了,淑芬一陣風似的把盤子筷子收去了,於是就拿了一臉盆在手,向伯堅問道:“表兄,你是要洗涼水呢還是要熱水?”伯堅道:“我們當軍人的,不必過什麼講究,隨便怎樣都成。”淑芬笑道:“雖然如此,你到我這裏來了是客,我不能讓你隨便。我若讓你隨便,我就太不會做主人了。”她說着話就舀了一盆水來放在桌上,當着伯堅的面拿了一瓶花露水拔開塞子向盆裏倒了大半瓶,然後把牀鋪後牆邊衣鉤上的一條雪白毛巾取了下來,平平整整地鋪在水面上,再取了一個胰子盒放在臉盆邊。伯堅笑道:“表妹,你太客氣,在這戎馬倉惶的地方想不到會受你這樣的周到的招待。”淑芬聽了這話,由心裏樂出來,只看她那很長的睫毛簇擁到一處在眼睛上,是表現她歡喜過分了。她笑道:“表兄到了這裏,總算是到了我家裏了,我鬧了半天,有什麼東西拿出來吃喝呢?”伯堅笑道:“說到親戚來往,第一是要氣味相投;第二是禮貌。至於物質方面,像我們這樣的人總算受了一點新教育的,‘吃喝’二字似乎更不應該談到了。”他口裏如此說着,卻不曾站起身來。淑芬就也不再客氣,兩隻白手向盆裏一插,撈起手巾來就擰乾了一把,打開來香噴噴地送到伯堅面前來。伯堅站起身來兩手接着,笑着一欠身子道:“要表妹這樣費神,如何敢當!”淑芬笑道:“表兄既是軍人,軍人要講究爽快,以後免除這一套無謂的應酬話好不好?我雖是個女子,我很贊成軍人的氣概的。”伯堅見她將兩支袖子高高捲起,露出那一雙雪白肥嫩的手臂,胸面前微微挺起兩個小包,她那強壯的身體的輪廓,在緊窄的衣服裏很豐滿地現露出來,兩手捧着手巾擦臉不知道止住,對他簡直是看呆了。淑芬笑道:“表兄什麼事出了神,只管看着我?”伯堅臉一紅,笑道:“我看錶妹一表人材,實在是個新女性,不愧人家稱你‘英雌’這兩個字。”淑芬笑道:“表兄是當面給我高帽子戴吧?看一個英雌不會看得這樣出神,一定是給我看相,看我這相可長得有什麼毛病?”伯堅只放下手來略停了一停,淑芬便接了他手上的毛巾拿到臉盆裏去搓洗。先用香胰子抹過了一道,洗着擰乾了一把,再灑上香水然後又送到伯堅手上來。伯堅笑道:“不敢當,我自己來吧。”淑芬卻不問他敢當不敢當,哽把這手巾送到伯堅手上去,笑道:“又是一個不敢當了。”伯堅笑道:“無論照着朋友說或者是照着親戚說,我都感覺到是不敢當的,我不這樣說應當怎樣說?難道我還自認受之而不愧嗎。”他口裏雖如此說着,但是他手上拿着手巾,竟不能不向臉上擦去,因笑道:“不敢當儘管是不敢當,消受也還是一樣的消受。”說畢將手巾交還淑芬。淑芬伸着手向手巾下面來接,兩個人彼此都不曾提防,重重地碰了一下。淑芬碰着伯堅倒無所謂,伯堅碰着了淑芬,只覺她的手軟而且滑,皮膚之佳可想而知。恰好淑芬望了他微微一笑,在伯堅看去好像很有意思似的,更讓他心裏盪漾起來,說不出來是有一種什麼愉快。淑芬倒絲毫不以爲意,她將袖子向上捲了一卷,然後拿了手巾就在洗臉盆子裏搓洗着,自己竟低下了頭洗將起來。伯堅在一邊看到心想:“不知這位表妹是胸無成竹隨便地洗了臉呢,也不知表妹表示特別好感,以爲有共水洗臉的資格呢?”因之坐在行軍牀上,斜了眼晴看着,禁不住要笑出來。

  淑芬洗完了臉,在身上掏出粉鏡子,微微地側着身子取出粉撲來撲了一陣,然後拿了一把小梳子,從從容容地將頭髮攏着。攏到半中間,側轉身將眼對伯堅斜看了一眼,見他在微笑着,便笑道:“表兄,你笑什麼?笑我擦粉嗎?”說着她依然迴轉頭去攏頭髮,一支手卻把小鏡子舉着偏過來一點,卻在鏡於裏去看伯堅的情形。伯堅似乎也知道這種情形,就向淑芬背後笑道:“據說表妹是個英雌,就不會注意到化裝上去。其實愛美是人的天性,男女一樣,並無分別。譬如男子有了鬍子一定要刮掉,面上有毫毛也一定要剃掉,這不是和女子擦粉一樣嗎?我根本就不反對人類化裝,男女分別處不必談了。”淑芬正擬了一篇腹稿,要說明自己所以修飾的原因,不料伯堅更是乾脆,連“修飾”兩個字都不提,只說是“化裝”,而且擴大範圍說人類都如此。便迴轉身來,向伯堅對面坐着,點頭道:“這話對極了。而且我們黃種人都帶有一種病色,擦些粉、擦些胭脂把病色塗去了,也可以給別人一個好印象。”伯堅笑道:“既然如此,爲什麼表妹只用粉不用胭脂呢?”這一句話倒把淑芬問倒了,她笑了一笑,沒有答覆。伯堅道:“表妹因爲在紅十字會裏服務的關係,大家都沒有用胭脂,所以也不能獨立。”淑芬笑着說聲:“對了。”談話談到這裏,自然有趣,然而在實際上說也感到無聊。親戚見面,何以只管談到這些問題?伯堅站起身來微微伸了一個懶腰,笑道:“我要告辭了。”淑芬道:“難得來的,何不多坐一會?”伯堅牽了一牽自己穿的制服笑道:“實不相瞞,我今天只有半天假,原打算在西平遊歷遊歷的。因爲遇到了表妹,談話談得忘了一切,現在應該回營去銷假了。”淑芬正色道:“軍紀不是玩的,既是表兄假期快滿,那我就不敢以私廢公,表兄就請便吧。”伯堅笑着,道了謝向外面走,淑芬也就一步一步緊緊地在後面跟隨着,送了出來。伯堅笑道:“以後可以常來,何必送。”淑芬道:“不送,難道我坐在屋裏望了表兄出去不成?”說着話已到了大門口。伯堅自去解下馬繮繩,將繩子拿在手上。正待上馬,只一回頭,卻看到淑芬還在門框邊站着,因笑道:“現在到了大門外了,可以不送了。”淑芬笑道:“我要在大門口望望,表兄只管上馬去,我目送你一程。”說着,那眼珠一轉微笑着。伯堅聽到她說出‘目送’兩個字,已是心裏一動,加上她這種挑引的姿態,想起“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的妙詞,也不覺飄然神往,把上馬這件事都忘記了。二人彼此忙忙地對立了一會,還是淑芬先醒悟過來,笑道:“表兄不騎馬嗎?”伯堅哦了一聲,才點頭道:“我們再見了。”於是跨上了馬騎着回縣衙門來。

  在衙門口下馬的時候,擡頭一看,只見八字式的照牆,大大地敞開。兩扇高大的大門,下面罩着一個長方形的廊子,左右兩邊樹着欄杆,各圍着一角牆,張貼告示。那告示上署着前任縣知事的姓名,卻有碗口大一個字。心裏便想着:“不要看是一個縣知事的位分並不多高,然而看起這排場來也就足夠人羨慕的。設若我答應做西平縣知事,這就是我家的大門,在這一縣之內也就是個行政首領。雖然不必自豪,接了母親在這裏過幾天,母親也要歡喜一陣吧?而況那位活潑潑的表妹,又極是盼望我做縣太爺的,我若一上任,天天讓她在這門裏進出,她應該是多高興呢!”他如此想着很自在地下了馬進了大門,將馬交給了衛兵,背了手低了頭,緩緩地踱到裏面去。忽聽到有人笑道:“文人究竟是文人,就是讓他穿上一套軍衣,他那種文縐縐的態度無論如何也是改不了的。”伯堅一擡頭,正是夏雲峯和衛尚志站在階檐下向外面閒眺,臉上還帶有一部分笑容呢。伯堅看見,馬上站住了。夏雲峯向他招了招手讓他過去,然後問道:“你把本縣的風土人情問得怎樣了?”伯堅心想:“若說自己曾遊歷了,他一盤問起來自己將什麼去對答?”是說實話的好。便答道:“無意在街上碰到了一個親戚被拉去款待一陣,並不曾遊覽。”夏雲峯微笑道:“哦,你沒有考察考察?你在表面上看看,這西平縣好不好呢?”伯堅已得了舒偉成事先的通知,料得這句話是有意思含在其中的,便道:“在本省總算是個上中等的縣分了,若是好好地治理起來,未嘗不可以趕上一等縣。”夏雲峯聽說,用手擰着他的鬍子尖角目視衛尚志而笑。衛尚志雖然知道師長肚子裏另有春秋,這話悶在心裏卻是不敢說出來,也只是微笑。夏雲峯問伯堅道:“你說這西平治理一番就可以趕上一等縣分,我問你,你要怎麼個樣子去治理呢?”伯堅聽他如此問,心裏更是明白,便笑道:“伯堅沒有做過親民之官,不敢在師長當面亂說。不過我想第一着辦法,就是理財。只要財政上有辦法,事情就好辦。本縣的錢糧,原是預徵三年,但是有繳足了的,有繳二年的,有隻繳一年的,先當劃一起來。這欠款未繳的,並不是交不出錢來,多半是土豪劣紳和那不學好的百姓,觀望風色拖延下來了。至於小百姓,越窮的越是納糧不多,決不敢拖欠,也犯不上拖欠。所以催繳人糧,這和窮百姓沒有多大關係,不催倒好了這班土豪劣紳。欠糧劃清了以後,其次便是把那些苛捐雜稅整理一下。收錢不多的,大可以取消幾樣,只是挑那可以找富戶出錢的稅,斟酌情形努力進行。這就收了稅,老百姓們也不會怎樣反對。”夏雲峯聽到這裏不等他再向下說,便向衛尚志道:“他果然去得,我的眼力還算不差。”他那擰着鬍子的手剛剛放下來複又擡將上去,那頭微微點了兩點,似乎表示許可的意思。伯堅聽得夏雲峯說明白,究竟也不知道是否允許,站在他面前自己也不願走開,怕是把這位現成的縣官給弄丟了。於是他向後退了兩步,望了夏雲峯靜等着他的回話。夏雲峯把兩隻鬍子尖角都擰得夠了,才笑道:“曾祕書,我放你做一任西平縣知事,你有這種膽量幹一下嗎?”伯堅原是靜等他這一句話的,等他說了出來心裏倒跳上了一跳。望了他,只輕輕答應了一個“唯”字,卻沒有說什麼。夏雲峯笑道:“你若能幹,我就放你做一下試試。不過我還有幾個條件,你得遵守。”伯堅又道了一個“唯”字,要知道夏雲峯提出什麼條件,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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