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伯堅被縛在戲臺柱子底下,正在四方張望,忽然有人大喊:“拿去砍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得心裏亂跳。說話時,果然有兩個兵走了過來,向着伯堅渾身上下打量一番。伯堅只當不知道,依然舉起那柄扇子呆呆地站在太陽地裏。一個兵一伸手將扇子搶了過去,罵道:“到了這個地方,還他媽的裝出這樣文縐縐的樣子來!自從盤古開天地,哪個看見過當伕子的人搖着白摺扇的!”伯堅見那兵搶了扇子去,雖然不敢說什麼,但是其勢洶洶,那樣子也過於難堪,少不得望他一眼。那兵大喝一聲道:“你望什麼?老子挖下你兩隻眼珠來!”伯堅一腔怒氣實在按捺不住,心想:“大不了不過是一死,我就和你拼上一拼!何必一再的忍受着?”這樣想着,就要掙脫綁着的繩索和那個兵動手。只見那邊廊廡下面有一個軍官站着,向着這裏叫道:“剛纔是哪個大聲開玩笑?什麼話也說!你們也不顧軍紀了。”這兩個其勢如虎的大兵,一頭高興,正想嚇一嚇伯堅,找些開心,忽然聽到長官大喝,只得向旁邊一閃。
那個軍官慢慢地走了上前,到了伯堅身邊,仔細看了看,很驚異地道:“你不是當代表歡迎過我們師長的嗎?”伯堅到了這時,氣到了一百二十度,轉把生死置之度外,正昂了頭望着天上的白雲,不曾理會他們。現在這個軍官問了他的話,他不能不答應了,便冷笑一聲道:“可不就是我歡迎的嗎?歡迎的結果是把我拴在這戲臺下面當畜牲,若是不歡迎的話,那就不知道要怎樣對付我們了。”說着,又冷笑了一聲。那軍官笑道:“你還對着我說俏皮話,難道你不怕死嗎?”伯堅道:“士可殺而不可辱,若是這樣受你們侮辱的話,我倒情願死!”那兩個兵見他說出這樣的硬話來,倒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以爲這小子準是死定了。不料那軍官聽了他這話,不但不生氣,反而伸了一個大拇指向他笑道:“你是個好漢,難道真不怕死嗎?”伯堅道:“不怕死,是你們軍人的本分。父母好容易養得我這樣大,而且又是受了許多年教育的大學生,糊里糊塗地死去也太不值。不過若是像這樣子受你們的侮辱,那就不如死了乾淨。我的話說完了,你們要怎樣地處治聽你的便!”那軍官站在伯堅對面,兩隻腳尖比齊腳後跟連懸起了幾下,聳着肩膀笑道:“你這樣子的硬漢,我從軍以來算是今天第一次遇見。好,我倒要和你談談。”說畢親自給伯堅解了繩子,笑道:“請跟着我來。”伯堅一看這樣子,竟是一番好意,難道強硬還強硬出好處來了?好在自己是生死置之度外了,便跟他去看怎麼樣。他將伯堅引到大殿後一間僧房裏,請他坐下,先拿出一盒菸捲敬了他一支,自己也抽了一根,先吸了兩口煙,噴出一股煙來,卻向他微微笑道:“你不要說當兵的都是混蛋,但是也有好的。我叫向威,是這裏一個團副,剛纔看你受委屈還是那種毫不在乎的樣子,我很贊成。你既是個大學生,當然文筆很通,我們團部裏就缺少這樣一個人,你若肯在我們一處混混,我和團長說,留在我們團部裏隨便給你一個名義,你看行不行?你若是夠朋友的話,你就不能推諉。”伯堅道:“閣下若是救我的好意,何不把我放了?”向威道:“老實說,我就看你膽子不錯,足可以在軍隊裏混混,所以把你救了。我先介紹你去看看我們團長,看他怎麼樣子說。”伯堅見他尚無釋放之意,這就不能不隨着他們混,只得一點頭道:“好,就見一見你們團長吧。好在我已經是你們拉來的伕子了。”向威聽他這話便笑道:“拉伕這也不是我們軍隊興的例子,大家都有。拉來的人,不但是像你這樣的學生,教員也拉了,這也難怪這些拉伕的弟兄們,上頭髮下命令來了,或者叫他們拉一百伕子,或者叫他們拉五十名伕子,他們又不會變人,若是找不着穿短衣服的,那就沒有法子,穿長衣服的也只好拉了。要是不拉伕,司務長以上,哪個也有幾件行李,這應該讓哪個去搬呢?”伯堅心想:“拉伕罷了,他們倒還有他們一番極充足的理由,小百姓卻是該死的?”對於向威這篇話也不去駁回,也不再訴苦,只微微笑了一笑。向威道:“你既是同意,我們就一塊見團長去。你先等一等,我去給你先容兩句。”說着他先就走了。伯堅看一看配殿外有兩個武裝兵士在那裏站着,不用提,這是逃走不了的,只好等着。
過了一會子,有一個傳令兵由外面進來,對伯堅一拍腳後跟立正行了個軍禮,正着臉色道:“我們團長請。”伯堅一想,這又高升了一級了,不但不綁,兵士們還行着禮下個請字了,於是起了身就跟着這傳令兵而去。到了後殿上,只見一個大黑胖子下面雖然穿着灰色褲子,上身卻只穿了一件短袖子汗衫,將半邊胸脯和兩隻粗手臂完全露了出來。他歪躺在一張藤榻上,實行那軍人夏不揮扇的軍禮,滿身冒着黑汗,只提起汗衫一部分在身上搓挪着,以便將汗擦了去。只見向威站在藤椅子一邊,倒裝出很恭敬的樣子來。伯堅走過去,那黑胖子就一躍在藤椅子上站起來,因問向威道:“你說的就是這個人嗎?”向威道:“就是他,他是一個大學生。”便對伯堅道:“這是我們於團長。”伯堅以爲他既介紹了不能不理,便和於團長恭恭敬敬一點頭,自以爲這很客氣了,不料那於團長反嫌他沒有鞠躬,只瞪了他一眼算是回禮。在於團長心裏,不滿意伯堅這一點頭卻還在其次,而最不滿意的,乃是向威所說他是一個大學生。便笑道:“什麼大學生,他們知道什麼!認不了三個大字,就看着什麼事也不在他眼裏,真要他幹事,就丟他媽眼了。要不信,我就交十個兵士讓他帶上一天,他要帶得了,他拉屎我吃。我沒念過書,現在就當了團長,我們總司令也沒有進過洋學堂土學堂,他也幹了那麼大事,讀書算什麼屁本領。”伯堅心想:“是叫來做事呢?還是依然讓我去當伕子呢?或者放我回去?怎麼都不談到,指着禿子罵和尚,將大學生糟蹋一陣,用意何在?”他心裏想着,便靜聽於團長說些什麼。此外站的一個團副和三個隨從兵,更是連鼻吸也不曾透出一點。於團長罵得高興了,就一笑道:“要說和女人到一處,是他媽這些狗種沾便宜。他們也就仗着漂亮,丟了書不念成天出去吊膀子,我就恨透了這種人。”那向威一聽不好,慢慢地要惹出他肚子裏一腔怒火出來了,便道:“團長看怎麼樣?他這個人能用不能用?”團長這纔將罵鋒收斂,對伯堅渾身望了一望,笑道:“我團部裏短個書記,你幹得了嗎?”伯堅一想釋放是萬萬不可能的,與其當伕子自然莫如當書記了。便道:“這種事,我想勉強總可以擔任,我還不是於團長說的那種學生。”於團長對向威道:“這小子倒真不怯場,大概還幹得了。”又對伯堅道:“你不懂軍紀,我也不怪你。以後對我說話,可不要硬着喉嚨說,須得恭敬一點。這不是我擺什麼架子,從軍就是這麼一回事,我見了旅長、師長,也和你見了我一樣,不敢亂說話的。你一個拉伕拉來的當上了團部書記,你真有造化。可是我要先說明,到了前線那是不許跑的,若是跑了,你知道逃兵怎樣治罪嗎?那可要你的七斤半。”說時望了伯堅等着他的回話。伯堅道:“我做了什麼事,我自然負什麼事的責任。”於團長笑道:“好!只要你這一句話那就夠了,我們明天一早就開拔,你有什麼衣服行李,你回家去就收拾收拾,晚上歸團部來辦事。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要派兩個兵押着你去,你若是要面子的話,你就可以告訴人說,這是你的侍從兵。大街上一路走,人家都要遠遠地躲着你,你多麼威風!只要你不打算逃走,我自然吩咐他們對你恭敬一點。”回頭向着兩個侍從兵道:“張朝望、李春秋,你二人跟了曾書記去,只要他不逃走,你不能難爲他,他就了職比你們大。但是你們也不能放了他跑掉,走了人,你們就得拿小八字交給我。去吧。”說畢將手一揮,向威於是領着這三人一齊出來到了殿外。
伯堅一看那些被拉來的人依然還在那裏拴着,看他們向這裏望着,大有不勝羨慕之意,尤其是九個年輕的學生,眼睛都望呆了。伯堅心裏雖然很難過,可又不敢說什麼,自己低着頭避去人家的目光。向威卻將他的衣襟輕輕一扯,低聲道:“這些穿長衣的人你都認識嗎?”伯堅看他臉上含着一層笑意,倒是一個說話的機會,便道:“這些人我雖不認識,但是同在一城的人,只是一問姓名彼此都知道的。”向威笑道:“這些人裏頭,哪個最有錢?”伯堅頓了一頓,答道:“我說了還不認識,怎麼知道有錢沒有?不過這些人也不會十分窮,設若放了他來叫他出錢,讓你們另募伕子,我想他們總還出得起。”向威一伸手拍了一拍伯堅的肩膀笑道:“你真行,我不過露一點口音,你就猜到我心眼裏去了。放一個人,讓他出一名伕子的錢,我們何必放他?留着他就是了。我想放一人,至少也要換得能募十名伕子的錢才合算,若是出得起的,就不能算伕子錢,老實不客氣要他助一筆軍餉。這件事你好好地辦一辦,辦好了大大地給你記上一筆功勞。”他說時左手連在伯堅肩上拍着,右手便伸出來握住了他的手亂抖。伯堅見得這種神氣,是十二分地熱烈希望着,自己雖不屑於和他做說票的人,但是讓那些被拉的出幾個錢逃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便道:“蒙你的情救了我,只要我有可以效勞之處,我一定盡力而爲。但不知出錢贖身……”向威笑道:“你真是個書呆子,怎麼直說出‘贖身’兩個字來?我們看他是念書人,將他放了,也應當感激我們助一點軍餉。”伯堅道:“就是助軍餉吧,一個人要他出多少錢呢?”向威想了一想,用手摸了小鬍子笑道:“這也不能一律,多的要他們出五百,中等的三百,最少的也要他出二百元。一個人上了火線那是生死莫卜的,難道花兩百塊錢買一條命還沒有人幹嗎?若是連兩百塊錢都不肯出,這人就該死。”伯堅一聽心想:“這是什麼話!人家並不是犯了法、害了病,拿錢來買命。這是你們把人家拉了來的,自當放人回去的。”因道:“我去問問他們看,若是都願意出錢的話……”向威又道:“不對,不對,你只能先問他們的姓名住址,看看他們有多少家產,也好按着他們的家產要錢。若是先說明了要錢,他們會哭窮的。”伯堅笑道:“團副雖然人很爽直,但是做起事來也很有計劃的。”向威不知道是俏皮他的話,又用手指抹起胡楂子來。伯堅料着這一班人的眼眶子,都是看了人家的錢便冒火的,所說至少二百塊錢的限度當然不能夠減少,便走到戲臺下面,揀着兩個外貌通達些的告訴了來意。果然都說若是能出去可以儘量地出錢。那幾個中學生自然是願意多出錢的人,就是穿短衣服裏頭的,聽說有拿錢贖身的希望,也插了嘴說道:“請你和我講個情吧,若是能放我們的話,幾十塊錢一個人我們也拼命去湊。”伯堅聽他們這話,心想:“向威說的,至少是二百元,若是幾十元,他未必看在眼裏。不過越是這些願出幾十元贖命的人,越是拼了命出的錢已經盡力而爲了,對於他們這一番意思,也不能不去轉達一聲。”因之走過來和向威說明就是那些窮短衣的,他們也願意出幾十塊錢軍餉一個,可不可以將他們放了?向威道:“有了錢到哪裏去也可以找出伕子來,只要他們肯照着力量出錢,我也就樂得做個好人。這件事我可以負責任,不必先去告訴團長,就算答應了。但是每個人至少也要出三五十元,再少就不值一顧了。”這真出於伯堅意料以外,就是三五十塊錢他也要了。便道:“那真感激你的大德,讓我去問問他們……”向威搶着道:“不必問了,他們願意,我同意,這事就完了。”說着在身上掏出一個日記本子,走到拉的伕子面前。向威對着拉來的伕子說道:“經這位曾先生去一說,我也知道你們各有事幹,只要助一點軍餉,我就放你們了。你們各把姓名、住址和助軍餉的數目說出來,我記好了,給你們家裏通一個信,他們送了錢來,就放你們。決不爲難。”說着,在本子縫裏拔出鉛筆,打開本子就問一個寫一個。寫的時候,將大馬靴咯在地上奏作軍樂,表示他那番得意的情形來。大家都是願出去的,哪個肯說少出錢!向威將戲臺下一部分伕子的贖身費記完了,啪的一聲將日記本子關上,向空中一拋拿手接着,然後再向袋裏一揣,笑道:“這件事辦得痛快之至。”迴轉頭輕輕對伯堅道:“那幾個出錢多些的自然是體面人,我們不便到他家裏去通知,請你回家以後一家一家去送個信。不能讓你白送。”說着,向伯堅一笑。伯堅道:“那是笑話了,我也和他們一樣是個被拉的伕子,決不敢有什麼希望。”向威笑道:“其實不必客氣,若是你不受什麼,將來……再說吧。”他又笑了,一面說着話一面將伯堅送出來了廟門,兩個隨從兵緊緊地跟着。
伯堅到街上一看時,比上午更是蕭條,簡直不看到有開了門的人家。到了家裏,仲實正在大門外探望,見伯堅大模大樣地走回,後面還跟着兩個兵,倒奇怪起來。就迎了上前問道:“怎麼樣?有什麼意外之遇嗎?”說着這話,一直向他身後兩個兵看了去。伯堅笑道:“有意外,有意外,我從了軍了,而且混得也不算壞,是團部裏一個書記。”仲實正要盤問一個底細,伯堅向他丟一眼色道:“回家去說。”於是大家進了門,伯堅吩咐李發招待那兩個兵,將仲實拉到書房裏,把原由告訴了他。仲實捏着拳頭咚的一聲在書桌子上拍了一下,叫起來道:“我們既不抵抗他,而且老遠地去歡迎,爲什麼還要受他們的侮辱。”伯堅按了他的手低着聲音道:“你這樣叫一陣子算些什麼?有你出頭我就算不受侮辱了嗎?現在我有兩件事託你:一件事要你多在家陪着母親,這樣兵荒馬亂不必讀書了。還有一件事……”他說到這裏不覺微笑一笑,仲實笑道:“我明白,不是讓我照應淑珍表姐嗎?這很好辦,有了你在軍營裏,你派幾名兵士保護着她搬到我們家來住,自然比在二叔那裏放心得多。不過你從軍這件事不能讓母親知道,你只好撒一個謊:是當代表調停軍事去了。這個熱天,不用什麼東西,你行李也可以少帶,這行李帶了去了能不能夠帶回頭,那是不可知的。”伯堅道:“我現在去見母親,我馬上還要走幾個人家替團長說票呢。”只說到這裏,曾老太太已經走了來在窗子外顫巍巍地問道:“伯堅,我們家怎麼來了兩個兵?”伯堅連忙走出來,定了一定神笑道:“這不是兵,是縣裏的衛隊。這裏的縣知事請我當代表,派兩名兵伺候着我。我本不想問這些閒事,你老人家是吃齋唸佛的人,現在當和平代表勸大家不要打仗,正是你老人家贊成的,所以我就答應了。我今天下午就住到縣衙裏去,家裏有仲實照應,你老人家放心。”一面說着,一面看着母親的瘦臉和那蒼白的頭髮。曾太太也望了伯堅的臉,見他眼睛裏含着有驚慌之色,伸出老人的瘦手代理着伯堅耳上紛亂的頭髮,很柔和地道:“孩子,當代表雖是好事,但是仗都打成功了,怕調停不下來吧?若是可以辭掉,你就不去也罷。你兄弟脾氣太毛雜,這幾天家裏不斷地有兵來,有是來抽捐的,有是來借東西的,他一人在家怕他會惹禍。阿彌陀佛,你們多咳嗽一聲,我心裏就着慌,不要說是在這……”曾太太說到這裏,眼望了天上,她似乎覺得天是公道的,天能相信她不是假話。伯堅看了母親那種情形,心裏不覺連跳兩跳。這還是說去當代表,若是母親知道是被拉當了伕子,由伕子逼着在團部升了書記,是要上前線的,豈不要把她急壞?便咳嗽了兩聲,迴轉頭,抽出手絹當着揩鼻涕將眼淚擦了,便道:“不要緊的,我隨時都會保重天下也決沒有難爲和事佬的,我去當和事佬,和不成,白跑一趟罷了。”說着笑了一笑道:“若是借這個機會能和政界接近,也許可以謀一點差事。你老人家總說我反對作官是不對的,現在我真個着手作官去了,你老人家倒又捨不得嗎?”曾太太道:“不是捨不得,無奈這局面實在不太平。好,你去吧,你有這樣好心,菩薩也會保佑你。”伯堅扶了他母親一隻手臂,笑道:“你老人家不要在廊檐下站着,太陽剛下去,地上還有熱氣,仔細中了暑。”說着把曾太太挽送到屋子裏去。因道:“我已經叫仲實和我撿一點出門應用的東西,說不定明後天就要到鄰縣去。東西撿好了也不必送,我自會派人來拿去的。”曾太太道:“什麼!還要出遠門嗎?”伯堅望着母親的臉,頓了一頓笑道:“雖然出門,無非附近這兩三縣的地方,不能算是遠。”回頭一見仲實跟來了,便和他丟了一個眼色笑道:“你說這種出門是有趣沒有趣?”仲實亂點着頭,連說有趣。伯堅道:“我聽說是明天一早就要動身,若是不走的話,我還回來一趟。”曾太太道:“就是明天一早走,今天也可以在家裏住。這種公事,你倒比別人忙。”伯堅笑道:“常言說,救兵如救火,那自然是忙事呀。母親,我去了。”他說到這裏,突然地又頓住抽身便走。一直走出了內院的屏風,纔回頭過去在板縫裏張望,只見曾太太點了頭,自言自語地道:“我這個大孩子心事不壞,菩薩保佑,兵災是不怕的。”伯堅嘆了一口無聲的長氣,轉身出來到了外面,又叮囑李發一番,叫他千萬不要將從戎的事讓老太太知道,於是同着張李兩個隨從兵出門而去。
仲實和李發都送到大門外,伯堅道:“你們回去,若是讓母親知道了,這件事豈不糟了?”仲實對李發道:“你進去,我送大先生到巷口。”李發送也不好,不送也不好,急得直將兩隻手在胸前的衣襟上擦了幾擦。仲實也不顧他,默然無語地隨在伯堅身後,伯堅回頭望了好幾次,強笑道:“這又算什麼?出入槍林彈雨裏頭的人多着呢。而且我是軍佐,又不必上前線的,你何必替我擔憂。”仲實兩手插在他的西式褲袋裏,原是望了自己的腳步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這時伯堅這樣說着,他才擡頭勉強笑道:“我並不是說你有什麼危險,但是……”於是他又笑了,二人走到了巷口,伯堅轉身來一伸手攔住了去路道:“大街上想沒有恢復原狀,前車之鑑。”說着,眼望兩個兵。仲實躊躇着道:“那末,我不送了。”於是和伯堅對着立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伯堅道:“仲實,你回去吧。我明天不走,一定回來。若是走了,家裏事你就照着我的話做吧。你回去吧,不要在街上遇到了什麼事。”說着握了仲實的手,仲實道:“我回去了,你保重。”伯堅一鬆手,掉轉身就走了。當時帶着兩個隨從兵,分向各被拉伕的家裏一報信,大家聽到說有命可救,都一口承認了照數繳款。但是當日爲時已晚,都約了次日再辦。
伯堅回得營去時,家中的行旅已經送來了,於是跟着兩個兵一路去見於團長。於團長由大殿上走下臺階來,拍着伯堅的肩膀道:“有你這樣給我辦事,我就很贊成。你就這樣向下幹着去吧,將來我們佔着了地盤,我準給你弄個縣知事幹幹。老實說這一仗打下去,天下不就是咱們的嗎?”他說着“咱們”兩個字,語音格外加重,表示雖是個南省人,卻很帶有北方健兒的意味。伯堅心想:“你不要做夢,這樣烏合之衆,恐怕有一次炮火,就會掃一個乾淨。你倒誇下海口想坐天下。”當時便一笑。於團長笑道:“說到做官你也就笑了,你也知道我提拔你並不是什麼惡意了?今天沒事,你可以和向威住到一塊兒去。他很認識幾個字,你倒可以和他倒倒墨水。”伯堅初見這於團長,覺得他有一種殺氣撲人,現在看他也是有說有笑很隨便的,倒覺得不怎樣壞。當時到了向威住的那個配殿裏,向威也是一陣客氣道:“明天上午不開拔了,我得請請你,在捐餉上面我很可以揩些油。”伯堅道:“請是不用請,明天不走我還要回家去一趟,若是不放心的話,還派兩個人跟我去好了。”向威沉思了一會道:“明天不定什麼時候開拔,團長恐怕不會要你走。我擔點責任,派兩個人跟你去吧,若是聽了集隊的號,你千萬趕回來。”伯堅只要他肯放走,都答應了。不料到了次日,向威見師長去了,整天不見他回來,等他回到城隍廟時,太陽已經偏西了。伯堅一見,連忙拉住他的手道:“我現在能走了嗎?能走了嗎?”向威正要去見團長,一面走着一面點點頭。伯堅大喜,這時他已換了一套舊軍衣,戴上帽子,向廟外便走。剛要出廟門時,昨天那兩個隨從兵張朝望、李春秋飛跑過來,說是向威叫他們來陪着去的。伯堅倒也不理會,且不回家,一直就向叔叔子約家來。
曾子約新得了一個消息,說是自己鋪子要攤臨時特別捐二十塊錢,又急又氣,拿了旱菸袋正背了手在天井裏走來走去。回頭見三個穿軍衣的進來,丟了旱菸袋哇了一聲就向裏面跑,伯堅道:“二叔,是我,是我。”子約跑進了屋子,在窗戶紙眼裏向外張望了一下,果然是侄兒,這才幹咳嗽了兩聲,然後走出來。子約在地上撿起了旱菸袋,且不問有煙無煙,銜在嘴裏先吸了兩口,板着臉色道:“這兩天讓拉伕鬧得斷絕了來往,你怎麼突然投起軍來了?”伯堅道:“我也是拉去的,因爲於團長知道我認得字,讓我當了他的書記。”子約笑道:“那就好極了,有了團長的朋友,店裏這二十塊錢的特別捐你和團長去疏通一下,免了吧。”伯堅道:“這不是團長的力量辦得到的,我沒法疏通。我知道軍隊今晚一定開拔,城裏沒有兵了,明天可以把袁舅舅一家人搬到我那邊去,也好和叔叔輕一點累。”子約點了一點頭道:“還算你知道我一點的,昨天那樣子鬧,我店裏半年也恢復不了元氣,我就怕……”說着,偷眼看跟來的兩個兵站得還遠就低聲道:“我就怕他們自己動手。我已經得了信,西平縣搶得個精光了。老天爺,他們早些開走了也罷。”伯堅聽他又是一套窮經,卻不願聽,便道:“我和舅父辭行去。”於是向內院裏走。剛一轉過屏風,只見淑珍背過了臉站着,拿一條手絹在擦眼睛。伯堅連喊了兩句“淑珍”,她也不曾答應。趕着走到她前面,迴轉臉去問道:“你哭什麼呢?”淑珍仍舊將手絹揉着眼睛,笑起來道:“我哭什麼?剛纔有一陣塵土,飛落到我眼睛裏去了,我把它揉擦出來。”伯堅道:“我從了軍了,你知道嗎?這豈不是笑話?”淑珍道:“剛纔我在窗戶外面聽到你和姑丈說了,那也好。”伯堅道:“我這次跟他們去,是要上前線的。他們的意思是要佔據中原大幹一番,是很危險的。”淑珍笑道:“你說小孩子話了,你跟着團長走,有團長就保了你的險。”伯堅本想說她這話說得幼稚,一見她那兩隻眼睛裏水汪汪的有兩泡眼淚,不能再讓她傷心了,便笑道:“我也是這樣想,大概沒有什麼問題的。我若得着有寄信的機會,我自然隨時寄信給你。我想你在我二叔這裏住着畢竟不大適意,明天就搬到我那裏去住吧。”淑珍道:“不是這兩天亂,我也早搬過去了。我還不知道你的性子很急嗎?”淑珍等說完這句這才覺得有些不妥,便頓住了。不過她嘴裏雖不說出來,眼睛可就望了伯堅,似乎有滿腔的心事急要說出來一樣。伯堅道:“你有什麼話,你就說吧。我今天出來,是再三求得的,恐怕沒有多少時候耽擱。”淑珍靠着門窗擡起一隻手來,卻用牙去咬着袖角,眼光斜射着望在遠的地上,袖子不住地抖着,搖了一搖頭。伯堅道:“怎麼樣?你沒有話說嗎?”淑珍又搖了一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有點……害怕呀。”她說到這裏就放下手扯了伯堅的袖子,伯堅和她雖愛情極濃,只是自己過於老實膽小,在形式上從來沒有一點表示。淑珍是學生,又是半道出家的,更不能怎樣表示,所以兩個人都只好在心裏。這時淑珍情不自禁地揪住了他的袖角,他忽然感到機會不可失,馬上就握住了淑珍的手,搖了幾搖道:“我很高興,有了今天這個機會,讓我證實了你對我的感情不錯。你如此待我,我爲你……”一句話不曾說得完,只聽見那兩個隨從兵,在前面叫着:“曾書記官呀,曾書記官呢?”伯堅聽到這種驚嚇的呼聲,連忙跑了出來,問是什麼事?李春秋道:“快回團部吧,街上已經在吹號了。”伯堅道:“也不能一吹號就走,我還有兩個親戚,要去看看。”李春秋向白粉牆上一指道:“你看牆上的太陽都成了紅色了,快沒有了,這是什麼時候?你還打算打着燈籠回去嗎?先生,我們可負不起這個大責任啦。”伯堅還不曾說話,淑珍也跟了出來了,問道:“怎麼樣?你馬上就要走嗎?”伯堅偏着頭一聽,果然有一陣軍號聲順着風送了過來,自己並沒有從過軍,不知道這號吹着是什樣節奏,然而那號聲緩一聲急一聲,決不是平常的號。擡頭看看屋頂上的太陽,果然已經西墜,在淡黃的陽光裏,有零亂不成行列的烏鴉叫着過去,似乎是讓這悲哀的號聲催着由外面回巢了。伯堅眼裏望看着斜陽,耳朵聽着軍號,心裏想着“人之自由,可還不如一隻鳥。”正是這樣地發了呆,淑珍叫幾聲他都不曾聽見。淑珍急了叫起來道:“伯堅,伯堅,怎麼樣了?你沒有聽見嗎?”伯堅一回頭,看見淑珍追了出來,才道:“淑珍,對不住,我有點神經亂了。你說什麼!我都沒有聽見。”他原是一句謙遜自掩的話,不料更引起了淑珍的注意,馬上抓住了伯堅的手道:“你不必慌張,先定一定神。”兩個隨從兵站在一邊直跺腳道:“快走吧,快走吧!再要不走我們要誤事了。”伯堅知道軍令是不能違犯的,看看淑珍竟不管有人在一邊拉住了自己的手,決然而去,又有點不忍,又呆呆地站住。張朝望、李春秋看看伯堅並無走開之意,拖了他一隻空着的手就向前拉,伯堅藉着他這個勢子跟着到了大門口。淑珍握住他手的那一隻手也不曾放下,也跟着走來到了過堂子裏。軍號聲在近處也吹起來了,只見三三兩兩的兵士不斷地由門外跑了過去,這正是向附近駐紮的一個所在去歸隊。張朝望道:“請你看看,人家都歸隊了,我們還等什麼!”伯堅便將淑珍的手搖撼着兩下,笑道:“我現在從軍了,你應該鼓勵我,以壯我的行色,爲什麼……”淑珍聽他所說,不等他將最後一句說完,立刻摔開了手,將胸一挺,眉毛一揚,提高嗓子道:“好,我祝你馬到成功!”只這一句,曾子約已經把曾、袁兩家的人一齊引到門口來送別。
張、李二人趁着伯堅和淑珍離開了,一丟眼色,一個人拖了他一隻手轉身就走。子約喊道:“伯堅,你不回去看看你母親嗎?”伯堅身子向前迴轉頭來道:“仲實他自會安排,我瞞着我媽的呢!”在這一回頭,只見淑珍一隻手扶着門,身子斜靠着,一隻手抽了脅下撼着的手絹,正待向臉上擦去。她一見伯堅迴轉頭來,索興把手絹舉高一點在空中搖了兩搖。張、李二人一不提防,伯堅猛的一縮手摔脫二人,復跑了回來對淑珍道:“請你記着我的話……”張,李二人也追了過來又待拖他,伯堅連忙將兩手堅抓住了門一跺腳道:“我又不逃走,和家裏人多說兩句話要什麼緊!”張朝望卻對子約道:“老先生,你們進去吧!你們送着,他不肯走。若是點名的時候不到,那可不是玩的!”淑珍將手絹一揮,對伯堅道:“我先走了。”說着,她忙掉轉身向屋子裏跑了進去,伯堅只得放了手,向着大家一鞠躬,向張李二人道:“走!你以爲我還怕死嗎?”說着,在他二人前面走了。伯堅走得極快,頭也不肯回了轉來。
走到城隍廟時,見滿廟人聲嗡嗡,撿東西的,打包裹的,捆紮車輛的,大殿下那一個大院落全是些人在亂動。伯堅走到配殿裏,向威看見先“嘿”了一個字道:“你再遲一個鐘頭不來呢,要在東門外去找我們了,我們奉了命令,在東門外集合呢。”伯堅隨便答應了一聲,也去收拾他的東西。他心裏可就想着:我真是做夢也不會想到,跟了這種土匪式的軍隊一處跑。不過看着軍隊裏這些人那種忙亂,卻也是有趣。好在自己是事外之人,看看他們的行動,長長見識也是好的。向威見他在出神,一手擰了小鬍子笑道:“到了這時候你還想什麼家,你快收拾起行李來吧。”向威本也有一個隨從兵,就叫他給伯堅把東西收拾好。伯堅因爲前途不可測,而且又是夏天,並沒有多帶東西,只有一個小網籃和小提箱,一理就好。向威道:“你爲什麼只帶這一點東西?橫豎有伕子挑,你還怕伕子挑不動嗎?”伯堅道:“家裏只給我預備這些我也就算了。”心裏想着:“原來你們不怕伕子受累的!設若我也是個伕子,大概不止挑這些了。”這時,殿外面吹着哨子,大概已經站隊了,接着有一個兵手上拿了一根竹鞭子,帶了兩名伕子進來,一個年紀三十上下,倒是一個出力氣的漢子;一個有五十歲上下,雖沒有鬍子,只看他那尖削的兩腮簇着魚尾紋,又在魚尾紋之中叢集着斑白色的胡楂子,那老相也就十足了。那伕子伸出兩手,抱了拳頭和伯堅連拱幾下,只看他手臂上爆出來的筋紋如青繩結着絡子套在手上一般,這就可以看出他的精力是十分不濟了。伯堅猛然省悟,自己的東西少,可以讓這老頭子擔着。便指着提箱網籃道:“這兩件東西,我交給你了。”那老頭子一看東西是這樣的少,用手提了一提也不過二三十斤重,心下大喜,又對伯堅拱着拳頭道:“曾先生,難得你也在這裏。我就伺候着你,請你多照顧我一點。”伯堅道:“很奇怪,你怎麼知道我姓曾?”老頭子道:“我怎麼不認識你先生!我是城裏撿破布字紙的阮小老,我家裏還有老伴,帶着三歲的小孩子,我這趟……”那隨從兵拿起鞭子,刷的一聲在網籃上抽了一聲響,罵道:“你搬你的東西,多說些什麼!”這一下子,不但嚇得阮小老身子向上一縱,就是伯堅出於不料,心裏也連跳了兩下。那個年壯的伕子已經拿了東西出去,用繩索扁擔挑着,阮小老不敢多說,也給伯堅將行李拿出去了。向威站在配殿當中,四周看了一看,看看還有什麼東西遺失下來沒有,他的隨從兵比他的目光還要快,便將觀音像面前的一個淨水瓶子拿了過來,將水瓶子裏的水向地下一灑,翻着瓶底看了一看笑道:“嘿,真不錯,這是康熙瓷。”向威接過來看了,又用一個食指擦磨着瓶上的青花,笑道:“不見得是真的,管它是不是,你塞在籃子裏吧。”隨從兵將瓶子接過,見佛案上一個小銅鼎,順手倒出香灰來也拿着走。向威道:“放下吧,那個重顛顛的東西要它做什麼!”隨從兵笑道:“我聽見人說,這廟裏有兩個香爐是明朝的,看這香爐顏色很古,說不定就是這個,帶去也好。”向威笑着點了一點頭,於是大家跟着行李走了出來。
他們這是到城外去集合,輜重就跟着軍隊一塊兒走,不分着兩班。伯堅走到大殿裏,見隊伍已經出去了,於團長騎着一匹馬,在隊伍後面,伯堅、向威和其他幾個軍佐都緊隨着馬走。這時太陽已經沒有了光,西邊天一片紅霞,直燒到天頂心裏來,那慘淡的紅光由上而下,映着那到處關門的街巷,越是淒涼。走出了城時,天越發黑了,遠望見一片空闊的洲地,大隊兵士分着好幾路向那裏去集合。伯堅心想:“有什麼急事?白天不慌不忙,倒是天色都昏黑了,偏要趕着出發,莫不是這裏面有什麼軍事祕密?既是軍事祕密,自然是不許探問的,且自由他。”大家到了空場上,已經得着十分鐘休息時間。他們這一團人,集合在一叢柳樹林子邊,比較上是一塊偏僻的地方。伯堅得着時間,擡頭一看,只見一鉤月亮帶着四五點亮星,在東方昏黃的天上,漸漸發現着光輝,把這夜色就格外形容着深沉了。順着腳步踏到柳樹子邊,卻見兩個人站在那裏說話,一個人道:“今天我們連夜走,大概是怕飛機吧?”又一個答道:“我想也是這樣。不過這回我們經過了兩三縣,都沒有遇到飛機,怎麼會突然地來了?再說,我們是好好地退走,要開到哪裏,在城裏下道命令開到哪裏就是了,何必還要先到城外來集合?”伯堅聽着,心想:“連他們老人都不知命意所在,我一個新來的人到哪裏捉摸去?那也只好跟着他們胡闖了。”當時在這空場上,約停了半小時,天已完全昏黑,滿天的星斗和一鉤月亮照着夜色沉沉的。四周一看,全是黑影子圍繞着,高的影子是樹林,低的影子是稻田,分不出郊野情形如何,只有遠遠的地方,在高影子裏露出一兩點小火星,約莫是村莊。暑氣自然退去了,郊外的晚風由稻田上吹過來,帶着一絲稻花香,卻也令人氣神一爽。伯堅心裏本來二十四分抑鬱,但是到了這種環境之下,心裏儘管發牢騷也是無用,倒不如想開一點,混一時是一時。因爲這樣想着,所以伯堅就暢懷來賞玩夜景。當正在這時,自己這一部分的軍隊已經得了命令整隊進行,進行的目的地乃是茶香鎮。
原來這茶香鎮是湖東省一個大商埠。本省出產大宗,是茶葉和絲,這茶香鎮就是本省南部,由陸地轉水道的一道轉運口子,因之絲行、茶行以及因茶絲而開的銀號都很有資本。不過這裏一片平原,卻不是軍事家所需要的地方。而且這裏的河道通鄰省曲江,由曲江過去便是海,這也不是逐鹿中原的人所宜過問的。這次聯合軍到了西平,茶香鎮的商會也怕要出事,會派代表迎了上去,許送給霍仁敏師長十萬塊錢,請他們的兵不要來。當時霍仁敏見他們一口氣就出十萬元,這人情不算小,便也答應下來,及至到了安樂縣一打聽,原來這茶香鎮每年要做上千萬塊錢的買賣,當地商人的富有可想而知。他們這些富商太佔便宜,出十萬元便想把這事了結?也曾找人去再行要索,那邊商會說是現在因軍事關係,就是十萬元也是勉強籌備。既是霍師長軍餉困難,再湊兩萬以答雅意,在霍仁敏到安樂縣的第二天,款子就解來了。霍仁敏因茶香鎮不肯出錢,也不便再逼,表面也就沒有再提,大家都以爲事情過去了。這時伯堅聽到,自己這一團軍隊要向那鎮上開拔,心裏便驚訝起來,難道爲了錢得的不夠,特意派人去籌餉不成?心裏如此想着,在行路的途中就私問向威:“若是省城進行,現在到茶香鎮去,不是更繞了路嗎?”向威說:“是軍事計劃,你哪裏會知道?也不必多問。”伯堅納悶在心裏,就跟着軍隊走。心想:“看你們又怎樣。”
走了二十里路,夜色更深了,天上一鉤月亮已經不見,大小的星卻更是繁密。環顧身外所看見的地方更是狹小,一路只有大衆的步履聲和隊伍後面的車輛聲,此外一點聲息沒有。路上經過幾個小鄉鎮並不停留,偶然休息都在荒野,而且於團長下了命令,夜間行軍兵士們一律不許交談,猜那情形似乎也怕驚動了老百姓。所幸並不是急行軍,伯堅又是喜歡運動的人,走了半夜,倒不覺累。約莫是兩點鐘的時候,忽然走上一道很高的大道,由大道一邊樹林子裏望去,只見天和星斗倒在地下千百丈深,而且光閃閃的,原來是一道河,這是在河堤上了。到了這裏,於團長下了馬,下令露營,於是兵士們分班架着槍在堤上,大家在草地裏坐着休息,於團長又派兩連兵士望前面放出步哨去。伯堅是緊隨着團長的,生平是第一次行軍,看他們這種情形似乎是作戰,又不十分緊張,也許不是作戰。口裏既不敢問出來,心裏卻是卜突卜突亂跳不住,伯堅勉強掙扎着站立在一邊,只是看他們如何安排。就在這時,兵士們進餐,每個人分着三個幹饅頭,伙伕就用洋鉛桶在河裏舀起涼水來,分着放在各班兵士面前。用帶了的洋瓷杯子各人就舀了涼水和饅頭。伯堅也得了三個幹饅頭,走了這一晚肚子實在也有些餓,明知道不是吃法,也不能不試上一試。勉強咬了一口到嘴裏,先覺得是幹渣渣的,及至在嘴裏咀嚼了一番,倒咀嚼一些味來。只管吃着,不知不覺之間就吃下去一個,在吃下去一個之後,肚子裏並不覺得飽,於是又咀嚼了一個,見大家都開懷暢飲涼水,跟着一試也就喝了一大半杯。平常不曾知道涼水有什麼味,在吃了兩個饅頭之後,喝上一口涼水,便覺得涼陰陰的、甜津津的,喝下去以後嘴裏如吃橄欖一般,餘味猶在。這才知道“飢者甘食、渴者甘飲”不是一句理想的話。在這餐吃喝過去以後,東邊的天已經有些放着魚肚色的亮光。因爲東邊天有亮了,天上的小星漸漸地暗下去以至於不看見,地上的樹木也有點影子可以分辨出來。伯堅原是站在一邊,怕到於團長近身去,這時卻聽到他大聲說話,道:“雖然那些警察不相干,也不能讓他礙手,這事交給劉營長了,就照我話辦。”伯堅聽着心想:“難道和警察開仗不成?”當時只聽到一聲軍號,兵士站起隊來,三營人成四行走。約走了二三里路,天色漸明,遠遠望見大堤之下一叢屋脊涌出二三角小樓,已是到了茶香鎮了。前面兩營人便先下了堤,由小道抄向鎮的前後兩方,最後這一營卻頓了一頓。望見兩支兵都到了鎮邊,啪啪一陣,向河街這邊的先對天上放了一排槍,那後面的一支兵也應了一排槍。這兩排槍放過,面前的這位營長喊着口令:“上刺刀衝鋒!走!”這一營兵開了跑步,順着大堤如涌水一般也直衝入茶香鎮的道口裏而去。於團長帶着一連衛兵和幾個親近些的人,就都在大堤上等着,看看情形如何。到此,伯堅總算明白了:原來於團長奉了使命來偷襲茶香鎮。
這茶香鎮上除了百十名警察而外,並沒有什麼武裝的人,這次慢說是暗襲,就是明攻也絕對沒有人來抵抗。於團長現在分三路將鎮市包圍,難道還要和老百姓爲難不成?只在這時向威卻輕輕牽了他一下衣襟,將他拉到一邊,低聲對他道:“我們弟兄們太苦了,這茶香鎮的商家都是些爲富不仁的,還讓他發財靠天不成!今天這情形,弟兄們恐怕要打啓發,你若是有機會盡管放手去做。不要跟了團長,團長是不好出面子的。”伯堅知道“打啓發”三個字是幫會裏一種打家劫舍的代名詞,連向威都有了這種話,那簡直是要明搶茶香鎮了,聽了這話呆了一呆。向威又道:“這幾個衛兵他們少不得也有兩股出去,你就跟了他們去也好。”說畢,他先走開了。伯堅心想:“我並不是沒有飯吃來投軍,爲什麼要做強盜?然而就是不做強盜,”合了俗語一句話:“搭上強盜船了”。心裏跳個不定,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有兩個兵回來報告,已經平安佔領茶香鎮。於團長立刻下令前進,也順着大堤走。這一連衛兵真個有誓死如歸的勇氣,喜洋洋地走去。還不曾進入市口,早見兩股濃煙在屋脊叢中沖天而起,曉風吹來,帶着一股很濃厚的焦糊氣味。於團長坐在馬上回轉頭來對向威道:“我不是告訴了他們找兩個破廟破房子,先放把火助助威也就行了嗎?這樣幹,是燒着了糧食行了。這是哪個傻種乾的?真是打破自己的飯鍋!我非槍斃他媽的不可!”說着話已經進了市口,只在這裏便有一羣兵武裝把守着,兵士的臉都向着市裏,顯是禁止人民向外跑。於團長帶了一連人如入無人之境地衝進街上,迎面一幢小洋樓,外面牆上嵌着華國銀行的扁額,雙扉緊閉。於團長道:“我們還向哪裏走?有這大的房子,不會就在這裏住下嗎?把門給我撞開來吧!”他手下的衛兵聽說是到銀行裏面去住,這比吃了任何興奮劑還要高興,大家一擁而上就來推門。銀行裏面的門較之平常店戶的門總要堅固些的,大家用手推不動,這也不用什麼人再出主意,看見旁邊小巷裏放了一截大木料,大家擡了那根木料,向着銀行大門只三下兩下就把門撞將開來。大家撲了進去,各人的眼光如閃電一樣,就看錢在哪裏。於團長也由馬上跳下來,跑到裏面大叫道:“這裏面的錢是充軍餉的,無論什麼人都不能動,哪個要動一個銅板,一定讓他吃一顆子彈!”於團長如此一說,大家自然停止了動手,可是剛纔臉上那一番得意之色,改作了失望之色,面面相覷。於團長也明白了他們一番意思,便道:“你們不要發呆,等一會我放你們半天假就是了。”說畢帶了兩個親信衛兵走向裏面而去。伯堅跟了他們進來以後,見大家亂哄哄地亂竄,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在一個過道里找了一條凳坐着。這過道前面是行裏的櫃檯,後面便是職員的辦公室,可是除了自己這些兵而外並不見行裏一個人,大概都藏躲起來了。大兵們誰也不肯放下槍,交頭接耳只在櫃房裏和天井裏徘徊。一會子工夫於團長傳令下來,叫了八個兵進去說話,這八個兵出來,就在大門外站着四個,過道後面站着四個,纔算是有了守衛的。大家稍微鎮靜了一點,但是那些沒有守衛的兵,依然背槍站着不肯休息。這時於團長自己卻出來了,叫了這裏的連長過去說了幾句話,雖然聽不到他說什麼,然而看見他最後卻露牙一笑。連長行了個軍禮,背轉身來就對大家道:“我們查街去,走!”他既然什麼口令沒有叫,這些兵也不用長官再叫什麼口令,大家一擁而出。在他們這一擁而出之後,便噼噼啪啪不斷地有槍聲發出。伯堅呆坐在那過堂裏還是不知所措,這時於團長兩個隨從兵張朝望、李春秋走上前一拉伯堅道:“你還在這裏做什麼?不趁這個機會找個安身之法嗎?”伯堅聽到“安身”兩個字,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爲是找一個地方休息,便道:“這樣亂哄哄的,我不知道到哪裏去好。”李春秋對他一招手答道:“你跟了我走總不錯。”張朝望站在他身後,也就伸手一託把他拉了起來。張、李二人雖是初來,偏是這裏的門徑打聽得很熟,在屋子裏兩轉三轉忽然由一個後門轉了出來。張、李二人各揹着一支步槍,見伯堅並沒有拿着武器,李春秋復又跑進後門去,很快取出一把大砍刀來就交給伯堅笑道:“給你壯壯威風,你先揹着。”伯堅問道:“你們帶我哪裏去?不在銀行裏住着,還有比這好的地方嗎?”張朝望笑道:“你不用問,自然有你的好處。”二人不容分說,拖了伯堅便跑。
後門是個巷口,出了巷口便是大街,還不曾走過十家店面,就見七八個兵如狼似虎,對着一個大店面子將門一陣亂撞。店家的門,都是木板拼成的,有了這些人不要命的撞着,哪有不壞之理!早是卜通一聲,一排倒了好幾塊板,這些人不分好歹,一齊擠進去。張朝望笑道:“團部邊下,他們還動手,我們還走什麼?進去吧,夥計們!見財有分啦。”說着,兩個人哈哈一笑,也跳了進去。伯堅一人站在街上,待要轉身回去,一人又怕路上遇到遊兵,不知怎麼答覆,待要不回去,站在這裏又不是個辦法。正是發呆,只見遠遠的有些三五成羣的兵,正分向各店鋪子去砸門,一片敲打之聲。面前有一隻狗在店門下狗洞裏鑽出來,對着街頭只汪汪叫了兩聲,接上刷的一聲,也不知道哪裏飛來一顆子彈,狗馬上就倒下了。伯堅忽然覺得危險,趕緊就跑進那家破門的店裏去。伯堅一進門,纔看出是一家布店,只見那架櫃裏的布匹,抖亂着滿櫃檯,桌子上、地板上,都展布遍了。櫃檯外三個玻璃櫃子,都裝着洋貨化妝品的,五面玻璃,沒有一面不搗成幾道裂痕的,裏面東西有的拋在地板上,有的亂堆在櫃子裏,分明都是匆忙中,經過一道挑撥。地上零亂的東西里面,還雜有許多大小玻璃片,腳踩着還支格作響。櫃房內的大錢櫃,已是開了蓋子,而且那蓋子拋在地下,包洋錢銅板的紙片到處都是,因爲紙片裏面還夾着剩餘銅板和洋錢。櫃房後一扇通內室的門,已將門簾撤掉,只掛着半截,門上有個供關公、財神的神龕,斜在一邊,財神偶像倒栽在燭臺上。伯堅一看這情形,料定這個人家是遭了小劫。看見地下鋪着半截門簾,蓋了許多舊布,心想:“這些東西倒沒有人要。”於是用腳把舊布堆踢了一踢,不料一踢踢出怪事來。布堆裏有人哼了一聲,掀起門簾一看,並不是布,原來是個老年人,縮成一團,躺在地下。伯堅踢了人家一腳,心裏真過意不去,便將這老人扶起來,靠了牆坐在地下。他已是須發蒼白的一個人,滿臉的皺紋上掛了兩道血跡,雖然還是輕傷,然而受驚過甚,已經暈過去了。當伯堅扶起他的時候,他頭靠了牆,目光卻望着伯堅,似乎知覺還未全失。伯堅老大不忍,見桌上有一隻碗,便拿着向屋後來,要倒杯熱水給老人家喝。他進了這後屋,首先看到的便是地上放了四五張被單、衣服、綢緞以及細軟零件的東西,完全放在被單上,張李二人和幾個兵,忙着在那裏捆紮。那幾個不認識的兵看見伯堅一人空手進來,都睜眼望了他,張朝望笑道:“這是我們團部的新書記,不相干,隨便分他一些就是了。”那幾個兵聽說是團部的書記,這纔不驚奇,便道:“喂,你們有的是大路子,找到一個茶客就可以綁他三萬兩萬,到這裏來分得多少油水?”伯堅道:“我不是分你們油水的,前面那個老頭子要水喝,我給他找碗水。”一個兵走過來,一手將碗奪了過去,噹啷一聲向天井裏一拋,笑道:“你沒事不會在家裏躺着!”又一個兵將嘴向屋裏一努,笑道:“我們光顧一家了,現在不行。裏面有個三十來歲的,老劉,你去不去?”老劉就是先說話的那個兵,他道:“我跑進來,就注意這件事,只有一個老婆子、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都不行。老王,你這話真嗎?”他手裏已綁好了一個大包袱,右腿跪在包袱上,兩手拚命地緊捆着包袱的麻繩,他說着這話,將麻繩拴了一個死疙瘩,偏着頭看了老王等他的回話。老王道:“你怎麼這樣呆?你想,有了五六歲的自然有個三十來歲的,要不是,五六歲的由哪裏來?她們躲在房後頭一個柴堆裏,我早看見了。”老劉跳了起來道:“我要去看看,究竟是怎樣一塊料?”說着,便要向屋子裏去。
伯堅聽他們說話的口音,就知道是找女人,見老劉要走,橫身向前兩手伸着一攔道:“何必呢……”老劉不等他說到第二句,拿起靠着壁上的槍瞪了眼睛,一面喝道:“你怎麼樣!打算你一個人獨得?”張朝望一跳上前將伯堅拉到一邊來,笑道:“你愛要什麼你就拿什麼,只是人家拿了的東西你就不要去管。”伯堅道:“我並不搶東西。”張朝望笑道:“女人也是一樣,你若是不嫌棄,可以去割二道韭菜。哈哈。”那老劉更不說話,手上拿了槍就向屋裏去了。不到五分鐘的工夫,就聽到那屋後有個女子聲音,哇的一聲哭將出來。只聽見老劉喝道:“你媽的,哭什麼!我們總算前世裏有緣,你躲些什麼。”那女子的聲音哭得更悽慘了,只管哇哇地叫。那老劉先嘮叨了一陣,接着噹的一聲他放了一槍。伯堅在外面聽到,倒不由得不替那女子嚇了一身汗,望了張朝望,意思是問他這槍打死人沒有?張朝望笑道:“你不要替她們擔憂,這些女人都是賤骨頭,你不先嚇她,她不能舒舒服服伺候你的。”一言未了,只見老李也跳進屋子裏面去,頃刻工夫,嗚咽求饒聲、吆喝聲、笑罵聲,很熱鬧。只聽到老劉喝道:“你以爲老子的槍子兒真捨不得鑽你嗎?你再躲一躲我就是這一刺刀!”“哎呀,老總,你就饒……了我……懷着九個月的……”“哈哈,若要有路,得找大肚,最好不過。”“老劉,上,她沒有地方躲了。”“你再動一動,我就是這一刀,把你九個月的孩子挖了出來。”“哈哈,行了,老劉,她躺下了。”這一種殘酷的謔浪聲,卻間着一種哽咽不斷啜泣聲,伯堅聽了,要避開不得,要勸阻也不得,只覺心如火燒。外面這幾個兵,只當沒有聽到,繼續地將細軟東西一齊捆紮着。他們還要趕第二家,捆紮得很快,一陣風似的將包裹捆紮完了,都跳起來道:“老劉,怎麼還沒有出來,你打算在這裏住下嗎?”老劉拖着槍,將那含着兇焰的眼睛,笑得合成了一條縫,老李拍着手道:“她還躺在那裏,你們哪個去?”李春秋道:“一晚跑了半條命,又去幹這出力的事,犯不上。現在還有幾家沒有開門的,再去趕第二家吧,你們只顧愛女人,就不要發財了嗎?”大家說了一聲“不錯”,向外一擁。伯堅眼見這家布店財產被人搶去,人格被人蹂躪,眼睜睜地看到這羣仇人歡笑而去,有幾個不曾被蹂躪的,都不知藏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正這樣想着,老劉忽然站住腳,也有同感。他道:“這樣一家大店布,不能只是櫃房裏那個老狗,還有人哪裏去了?我猜他們一定躲在屋頂上,等我來嚇他們一下子。”啪!啪!老劉向屋頂上放了兩槍,他端着槍斜了身子,頭微偏着,並不看標尺去瞄準,那樣極自在的神氣,似乎這子彈打了出去,極無關係。可是就在這啪啪兩聲,嘩啦一陣瓦響,接着屋後又卜通一聲。老劉笑道:“哈哈,活該你倒黴。”老李一把拖住他向外跑,口裏道:“你不看看街上,好油水都讓人家鬧完了。”於是亂竄出去。
伯堅若不跟着他們,這當地的百姓,都會當了仇人來看待,不走怎麼辦?因此並不說是非,只是在後走。這時到了大街上,變了一個情形了:只看到三三兩兩的兵,都肩上扛着槍,槍上掛了一個大包袱,似乎他們這種搬贓物都有個訓練,所用的包袱,十之八九是被單,用槍挑着,也是一個形式。不過有些帶着兩個包袱的,槍不能掛,就把槍挑在肩上,一頭一個,儼然挑擔的小販一般。所有的店門,沒有一家不被人砸破了的,自然都讓這救國救民的聯合軍光顧了。老劉罵道:“他媽的!爲了一個女人,耽擱了老子幾筆財喜,女人真不是好東西!”這裏一陣八個人在路上走着,眼睛就不住地四處去找油水。但是那些大鋪子,不但門是開了,而且裏面正有弟兄們在裏面工作未走,如何能進去?走了二三十家店面,才遇到有一家開門無兵的,大家不問好歹,就向裏一擁,真個如入無人之境。走進來之後,老李首先打了一個哈哈,罵道:“晦氣,晦氣,他媽的是生藥鋪。”李春秋道:“夥計,你不要傻!人蔘、鹿茸,這都不值錢嗎?”這藥店裏倒不像那布店裏,店裏一個老闆四個夥友,一齊滿面春風地老遠地躬身作揖。那老闆也是個斑白鬍子的老者,雖是穿短衣,袖子極長,兩袖高舉比齊了鼻尖,口裏亂叫老總,旁邊一個伶俐些的小夥計,作揖笑道:“老總辛苦了,小號的東西,凡是合用的請隨便拿。”老劉罵道:“你媽的!東西是你們收起來,叫我隨便拿,我到哪裏拿去!有人蔘、鹿茸沒有?有就給我拿出來。”說時,大家一齊擁進了藥店櫃房,有兩個人已經動手。藥房裏的木架、抽屜是比任何店鋪爲多,這些八大爺都不認得字,更不認得藥,你打開一個抽屜,我關上一個抽屜,轟隆轟隆響成一片。李春秋笑道:“這倒有個意思,我也來罷。”於是他也走上前扯開一個抽屜,看了一看便關上,關上之後又開那一個,一路抽關着卻也順手。老劉倒拿着槍,咚的一下響,將槍托在櫃桌上搗了一個窟窿,因道:“你們不要鬧,不趁功夫撈幾文沒有時候了。”
大家正開着抽屜尋開心,聽到卜通一聲都停止了。老李笑道:“我們自己走錯了門,有什麼的說。”老劉瞪着眼問老闆道:“你說,有人蔘……”老闆躬身答道:“小店是小本買賣,辦不起多少貴重藥品。就是有一點,也讓剛纔幾位老總拿去了。”老李跳起來道:“要拿就自己動手,斯斯文文地說些什麼!”於是大家直撞進後面去。伯堅見這店裏老闆倒是個知大體的,見身後沒有人,便上前一步對他低聲道:“你們這裏有女眷沒有。”老闆道:“小店地方不大,不帶家眷。若是有我就叫她們出來奉陪。”伯堅不覺笑起來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你不要看我身上穿了灰布衣,我並不是大兵,是他們捉來的伕子,你若有家眷,趕快躲起來。”一言未了,這些人從裏面又擁出來,雖然也拿了些細軟零碎,臉上卻不大得意。老劉罵道:“他媽的!這裏真光了,隔壁去看看。”老李道:“嘿,慢來,你看那天花板上怎麼會裂開一條大縫?”說着便跳上桌子,舉着槍頭上的刺刀要向天花板上戳了去。他手只剛剛一擡,夥友中忽有人哎喲了一聲,老李且不去戳天花板,反過槍口來對着那夥友喝道:“你說,那上面藏着什麼?快取下來!要不,我就打死你這雜種!”他這一喝不打緊,其餘的兵都舉了槍對店裏人喝道:“快說,快說!”那夥友臉都嚇白了,渾身如篩糠般地抖着,只管望了店老闆道:“老闆……我……說不說。”店老闆也呆了,微微擡起手指着道:“那……那……裏是兩個人。”老李道:“不用說,是兩個女人了。你快快叫她下來,我看看是怎樣的人。”夥計們一看他們滿臉帶着殺氣,哪裏敢道半個不字,便向天花板喊道:“你們快下來吧,這要開槍了。”天花板上的人哇的一聲怪叫,連板子帶灰塵一齊裂開滾將下來,卜通一聲,地下躺着兩個女子。
這些兵都不要拿槍打人了,一齊搶着上前將那兩個女子圍着,見一個有三十以外,是個婦人模樣;一個不過十六七歲,還梳着一條辮子。大家看了,不問好歹,將槍放過,都伸了手想上前抱着。張朝望擡起右手伸過了他的頭,喊道:“慢來,這個不是搶的事情,我有一個公平的辦法,大家來抓鬮,哪個抓了頭鬮,那個得這小姑娘。”大家哈哈一笑,就搶着問道:“二鬮呢?”張朝望手指着那婦人道:“就是這個老闆奶奶”。老劉搖着頭笑道:“那不好,依我說,我們有福同享,得了第一的,第一去;第二的,第二去。有不願的,再要那位。”說着,斜了眼睛向婦人一努嘴。那個姑娘和婦人由地上爬起來,戰戰兢兢地面無人色,靠了櫃檯都只管垂泣。那些夥計們,上前來救,既不敢,看了又不好意思,都溜走了。只有那個老闆呆站在那裏,左手扭衣角,右手擦鬍子,直望了那兩個女子。這兩個女子擠到櫃檯的角落裏,都垂着手低着頭,好像嚇暈過去的小羊一般,只待屠夫拿刀來殺。張朝望早在藥架上的紙媒筒裏抽了兩根紙媒,連連幾下撅成幾斷,背過身去,忽然掉轉來,左手捏了紙媒露出一截頭在手外,手一揚道:“來啊,這個頭彩不錯啊。”老劉一伸拳頭笑道:“我先抽,你們看看,我還能大破天門陣。哈哈,他媽的,走桃運,準是我中頭彩。”他說着就伸手在張朝望手中搶了一橛紙媒去。張望朝將手向懷裏一縮道:“不能那樣抽,抽斷了不好辦。我有言在先,最短的是頭彩,最長的是末彩,哪個抽?上!”說着,把手伸出來。這些兵笑嘻嘻地一個人抽了一橛紙媒去,到了最後只剩兩截在他手裏,他笑道:“見財有分,見色也有分,曾書記,你也抽一根,年輕輕兒地不要做菩薩。”伯堅正色道:“這個我不行,我看她們那樣子很可憐的。”張朝望道:“來不來在乎你,你不抓鬮不行,難道讓我一個得兩根不成?我是願意,但是他們能答應嗎?你總要抽一根,不抽不行。”說時那手伸到面前來,伯堅一想,抓到手再說。於是也抽了一根。大家拿來一比,老劉的鬮最長,伯堅的鬮最短。老劉啪的一聲響腳後跟比齊行個立正式,一擡手比着右眉尖向伯堅行了個軍禮,笑道:“曾書記,恭喜恭喜,你上去旗開得勝吧。”那婦人看到這時,稍微清楚一點,就跪在地上向大家磕了一個頭,哀告着道:“諸位老總你饒了我們吧,有你們的好處。”那姑娘也跟着跪了下來,不過說不出話來,只是哭。伯堅對她一揮手道:“你只管起來,我們不害你。”老劉抓住伯堅的手道:“怎樣?你不來嗎?”伯堅搖搖頭道:“我不忍心。”老劉跳起來笑道:“抓頭鬮不幹,倒過來是我抓末鬮的事了。”說畢,如餓鷹抓小雞一般,走上前兩手把那小姑娘抱在懷裏,就向櫃房裏跑。那姑娘手腳亂動,大叫救命。但是大家聽了哪個管她?張朝望對那婦人道:“你也起來,我要二鬮,要了你吧。”那婦人聽着向地下打着滾,兩腳亂劃,口裏亂叫,老李在一邊喝道:“呔!你好好站起來,不要惹我們火起。”那婦人突然坐起來披了滿臉的頭髮,哭着張口罵道:“你家就沒有女人嗎?你這些挨槍子的,不怕報應嗎?”老李走上前對那婦人就是一腳尖,那婦人向後一倒,他順手拿了槍倒轉過來,帶着刺刀向她胸口插了下去,插了下去不算,兩手還拿着槍按了一按,口裏罵道:“婊子養的潑姑,你敢罵老子。”伯堅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慘狀,哎呀了一聲背轉了身去。李春秋喊道:“大家不要鬧,聞聞看哪裏來的這種焦糊味,不要是走了火吧?”只這一聲大家搶着跑了出來,在大街上看,只見那大街西頭三四處黑煙沖天而起,恰是天氣有了變動,突然颳起正面的西風,將那起的火焰向東邊直卷將來。先時遠遠看去,這火焰還在屋脊上,接着西風一起火焰在大街上就拉長了滾滾而來。那些在屋子裏藏着的老百姓,爲火勢所逼,哭着喊着在街上亂竄。這火既不是在一處發生,百姓們也有由東跑到西的,也有由西跑到東的,兩方對跑的人彼此見着,以爲對方有了事,不少的人又轉身跑回去。在這種情形之下,這些用槍挑着包袱的大兵也有些着慌,不知如何是好。恰好一陣集合的軍號聲在東頭響起,他們就都向東跑去,伯堅心裏一想:“現在正是士卒不受命令的時候,偶然少一兩個人回去,他們也來不及追問,我不趁着這個時候逃走,還等何時?”如此一想,故意將腳步走慢些,自然不到多時就落後了。那些大兵手上得了東西,也急於要回去卸贓,伯堅趕上不趕上與他們並不相干,所以他們也就絕不來理會。
伯堅見他們走遠了,然後自己向小巷裏一踅,走了幾家,看到有一家小裁縫案子,心中大喜。那店門雖是關的,窗子卻也關着,伯堅爬上窗子就向裏面跳了進去。這店裏的夥計們早已跑光了,只有一個年老的老闆在這裏守着店,一見窗子裏跳進一個大兵來,連忙向地下一跪,抱了兩隻拳頭高拱過頭道:“老總,老總,饒命,饒命。”伯堅站定了,先放出笑容來,然後用很和悅的聲音對他道:“老人家,你不要害怕,你不要看我穿了一身軍裝,我和你一樣是個老百姓,並不是兵。我是讓他們拉去當書記逃跑出來的。”老闆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口裏仍舊叫着老總道:“你老人家到小店裏來要什麼?請你挑有的罷。”伯堅在身上摸出兩塊錢,還有一雙鐵殼表,因託在手掌上對那老人道:“我身上的東西都在這裏了,我想憑我這點東西和你換一套衣服穿,不拘長、短、破舊都行,讓我把這軍衣脫下,我就可以逃走了。”老人看了看伯堅的臉色,覺得他的話不見是作僞,因道:“別的東西沒有,破衣服倒找得出兩件來。但是老總你真要嗎?”伯堅道:“你不要叫我老總,我不是告訴了你不是大兵嗎?衣服既然是有,就請你拿出來,不過我就只有兩塊錢和這一隻表送你。”老人道:“破衣服也不值兩塊錢,老……不是老總,你先生要穿就拿去吧。”伯堅道:“我也不能白要你的,你既是……哎呀!哪裏來的這一聲大炮響?”說話時,那老人已經不見了,轟通一聲,震動了空氣。伯堅知道這茶香鎮的百姓是不會向聯合軍取對抗行動的,這一大炮是對誰而發?正站了定呆想着,這炮聲又來了,這一炮響得更厲害,這窗子上的玻璃震得格格作響,頭上的蘆蓆棚底下沙沙地落下一片灰塵來。聽這炮聲,並不是由鎮上打出去,恰是由外面打到鎮上來,莫不是敵方的同盟軍打到這裏來了?低頭一看,自己還穿了一身聯合軍制服,豈不是危險,連忙喊道:“老闆,老闆你快拿衣服來啊!”叫了幾聲,並不見人,只聽到腳底下有哼聲,一看腳下,原來老闆躲在裁縫板下一個破布簍子裏,上半截鑽進去了,屁股和兩雙腳都在外面。因笑着把他拖了出來,他手攀了架案板的凳子腿死也不放,喘着氣道:“這……這……這不是玩的,打……起仗來了。”伯堅道:“你想,一層案板抗得住炮彈嗎?你要躲,也該在牆腳下,躲在屋中間,炮彈從屋頂上砸下來……”老人不等說完,大叫了一聲“哎呀”就由地上滾到牆腳下去。伯堅頓腳道:“你快一點給我去拿衣服,你家裏藏了一個大兵,敵人來了,你也有些不便吧。”老人倒在地上呻吟着道:“我不能動了,屋裏那篾箱子剛讓他們搶了,破衣服倒在地上,你自己去撿吧。”伯堅聽說,便要過去,接連又是兩炮從屋頂上過去。身不由己地也就向地上一伏,接着軍號聲槍聲也在這街上響起來了。伸頭向後面窗子外看看,西風仍兀自吹着,那燒房子的黑煙好幾個菸頭在半空裏亂卷,因爲黑煙瀰漫不見晴空白日,在黑煙中反映出飄飄蕩蕩的紅火星來。看那最近一個黑煙頭,到這裏也不過隔兩三幢房子,在這大風助虐又沒人救的時候,雖不馬上就燒到此地,這裏如何可以躲避?只得壯着自己的膽子在地上匍伏爬行。到了屋後,果然另有一個住房,所有東西都翻亂了,地上倒了一隻篾箱子,沒有蓋,衣服全拖在外面。現在也顧不得許多了,就在地上把軍衣脫了,找了一套男子破衣趕忙穿上,將刀和軍衣一齊捲成個小卷,見屋外有個陰溝眼,爬了出去,就向裏面一塞。進屋來,定了一定神,靠了一堵後牆坐了聽着。只聽到街的前方,噼哩啪啦、通、噼哩啪啦咚,天空上更是嗚嗚……刷刷,槍聲、炮聲、近處子彈穿過聲、風捲火勢聲、還有倒房屋聲,鬧成一片。耳朵裏聽着不打緊,一顆心咚咚亂跳亂蹦跳得兇了,索興連呼吸也緊促起來,手掌心裏汗如水地流着,但是隻覺得發冷,並不覺得發熱。
這樣緊張的時候,忽然一陣怪叫突入耳內,再一聽卻是人的哭聲,這哭聲發在擺案子的屋子裏,莫不是老裁縫受了傷了?於是爬到前面來只見他伏在地上,兩手抓着土,頭枕在地上,淚流滿面口水流了一大灘,竟是哽咽着接不上氣來了。伯堅道:“老闆,這不是哭的事啊,我看你屋後這一叢火,慢慢地快要燒過來,你在家裏躲着,就是躲得了槍炮,也會讓火活活地燒死呀!你怕死,我未嘗不怕死,你是當地人,路徑比我熟,你看要走哪裏逃跑?你和我一路走,你引着我,我壯壯你的膽。”說着,爬上前搖動那老人的身體,教他不要哭。老人道:“先生,我嚇得魂都不在身上了。”說着話只見一股黑煙,隨着風勢由後面天井裏向屋這裏一撲,立刻滿屋子煙沉沉的,伯堅拖了他一隻手道:“你走不走?你若是不走,我一個人要先走了。”於是走到門邊就來開門,老人在地上連連招着手道:“先生,先生,救命,救命!”伯堅道:“你這個人,叫你走不走,我要走你又叫救命!你快來吧,你看屋子裏這一股熱氣蒸人,火燒到隔壁了。”老人回頭看時,果然一陣陣的濃煙直在牆外衝了上來,萬分耽誤不得了。自己爬了起來,腰還不曾伸直,向前一栽又撲了下去。伯堅看了不忍,只好走將過來,兩手將他挽着走,先開了半扇門,探頭向巷子裏看了看。隔壁人家也是被火逼着,老少四口人一齊竄了出來,伯堅道:“你看人家也逃命了,你還不走!”於是勉強拖着他搶到了巷內。但是一出了屋聽到那槍聲接連地響着,頭上沒有了遮蓋,又是心裏害怕起來。大家正猶豫間,轟的一聲,身後的高屋中了一顆炮彈,坍下一大片瓦來,這兩家逃難的人低了頭就向後巷拼命地跑。伯堅一時不知所以,也跟着他們跑。跑出了巷口,是一條冷靜的街,遠遠望着河堤,高出人家屋脊。那河堤上樹蔭內正有一羣人影閃動,伯堅哎呀一聲,一句話不曾說出,早是啪啪啪一陣機關槍響聲,由大堤上直掃了來。這一下,正成了人家的目標了。要知有無危險,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