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風雨第二回 爆竹喧天壺漿迎戰士 斯文掃地魚貫縛書生

  卻說伯堅正以收拾屋子下榻迎賓,忽然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又很像交斗的樣子,心裏不免又添了一種疑陣。及至仔細聽來,自己又爲之失笑,原來是這巷子裏的米坊在連夜用礱子磨稻,這種聲音正是磨稻磨出來的聲音。自己向來也不怕事,爲什麼今天處處疑神疑鬼?未免太膽小了。這樣想着,就把晚上所聽到的一切聲音都當作幻想,不再去驚疑了,空屋子也不去再照耀,就坦然地睡覺了。

  到了次日起來,剛一起牀,只見李發笑了進來,拍手道:“沒事了!街上已經照常有人走路,鋪子也依舊做生意,這樣看來我們昨日是虛驚了一場。”仲實也在窗外喊道:“怎麼樣?不是一點事沒有嗎?昨天看龍船看得好好的,那樣把人拖回來,現在讓我們好笑了。”伯堅對於他們這些話都不曾聽到耳裏,匆匆忙忙地洗過臉,連茶也不曾喝就走出大門,一直奔二叔子約的家來。一走到天井裏,就聽到子約在罵人,他道:“明知道大兵是不經過這窮州苦縣的,我們自己着什麼驚?好好地送三十六塊錢給縣太爺。我昨天該死!該大着膽子說讓縣裏派人來抓我,我也不出錢。抗到今日,這錢就不守住了嗎!”伯堅一聽這話又是叔叔在痛財,便在天井裏先咳嗽了兩聲。子約伸着頭由窗子上冒出來望了望道:“伯堅嗎?昨天晚上回去對你母親說了沒有?我已經告訴你二位舅母,說是你母親要接她們過去作客,他們都預備了。你打算接她們去過多少時候?”伯堅笑道:“只要二位舅母不嫌簡慢,就多住些時。若是住不慣,當然也不敢強留。”子約聽他如此說,就對他招了招手,讓他到屋子裏去,因低着聲音道:“你千萬不要說這種客氣的話,在外面逃難的人保得住性命,就是千萬之幸,有什麼住不慣。再說你袁大舅家,向來也就過着苦日子,到我們這裏來作客,至少也勝過他們家裏生活。所以我就依照着你大舅的意思,飲食是家常的,不肯鋪張。我就對你袁大舅說,親戚就應該這樣誠實招待,像家裏人一樣。就是將來我們有一天逃到你府上去的時候,我也只要你府上給我粗茶淡飯吃。袁大舅連點頭說不錯,你就照着我的話辦,若是不然,你只管肥雞大肉招待親戚,這一筆賬可不要寫在我身上,我是不記你的情的。”伯堅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我既是自來接客去,只要客過得下去,粗茶淡飯也罷,肥雞大肉也罷,我就老老實實說是請客完了,也不記袁大舅的賬,也不記二叔的賬。不怕二叔講生意經,請客總是蝕本的事,因爲請了客,客決不能照錢還給你,至多雙倍三倍回禮而已。可吃的吃了,可玩地玩了,總是消耗的。若要不蝕本,最好不請客。”子約紅了臉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不過怕浪費了,逃難的親戚過意不去。若是我不願請客來,爲什麼你袁大舅一家人,不走東不走西,老老實實就到我家來呢?”伯堅本想再說兩句,又怕二叔的脾氣發了躁,真會不讓二位舅母和表妹去,那就全盤計劃都失敗了。便笑道:“我也是說笑話,誰不知道二叔這番體恤親戚的意思。我就是把二位舅母接去了,總也望賓主兩方都過得去。因爲總想二位舅母多住一些時候,若是待她們太好了,我怕她們不肯長住,倒反爲不美了。”最後這一句話,子約聽了倒很是適意,禁不住笑了起來道:“你這一句話,我倒是極端贊成。只要二位舅母願意在你那裏住,我也決不勉強去接了她回來的,這個你放心吧。”伯堅笑道:“這一層我倒是放心的。”於是跑進上房,在天井裏就喊道:“兩位舅母,我母親打發我來接你過去住幾天。”只說了一句,淑珍手上拿了一把帶柄的長梳子梳着她的頭髮,一掀房門簾子伸出半截身子來。伯堅道:“表妹,請你也去,我母親最想念你呢。”大舅母田氏在房裏答道:“我們是剛剛起牀。大先生來得真早,請在外面坐吧。淑珍,好在你不怕人,就陪表哥坐一會吧。”珍淑笑着出來道:“自從我到省裏進了幾個學校而後,大家就說我不怕人。其實這是他們自畫供狀,說自己怕人。女子也是一個人,爲什麼就應該怕人呢?我真有些不懂了。”伯堅笑道:“像表妹這樣,在女學生裏面已經是道學先生了,再要怕人,那恐怕要成了落伍的村學究了。”淑珍抿嘴一笑,回頭又看了看內房,才道:“你以爲我的思想不落伍嗎?”伯堅笑道:“我覺得你這種態度倒爲適中。”淑珍笑道:“適中是騎牆的變名,有什麼好?你看我這衣服料子是時興的,樣子還脫不了家鄉風味,這也不能不算是騎牆了。你看我穿這衣服到府上去,令慈喜歡不喜歡?”伯堅道:“穿衣服是自己的事,爲什麼問人家喜歡不喜歡?而且家母縱然愛管閒事,也不會管到客人的衣服上去。”淑珍道:“雖然如此,但是我們做客的人總要得主人喜歡爲是。況且……”這且字接不下去了,說着先笑了一笑,然後才接着道:“我在這邊穿着,姑母就說了我好幾回,說我是時髦姑娘了。那邊伯母恐怕比我姑母還要守舊些。”……只說到這裏,淑珍又微笑了一笑。伯堅道:“你放心。我母親雖然學佛,是很慈祥的,對於我們,就是有什麼話教訓,也慢慢地說。”淑珍笑道:“表兄這話有點不合邏輯,伯母對於你們弟兄們的態度,怎能拿來對於親戚作比?”伯堅一想,這話也是。頓了一頓,一想這話又默認不得,怕她更會起什麼誤會,便道:“怎麼不合邏輯?這話很合邏輯的。你想,我母親對於自己的兒子都很好的,對於別人更是會好了。你若不信,可以去問我二嬸,一定可以證實我這話。”淑珍笑道:“論邏輯,我是沒有錯的。因爲兒子是自己生的,當然可以待他好些。至於親戚,就疏一層了。”說到這裏,淑珍的父親袁學海,嘴裏銜了一枝雪茄由後面出來了,那一股子沖人的煙臭,比他人還要先走過好幾尺。原來學海是西平縣一位講維新的紳士,一切習慣都模仿省城中上等社會的樣子。他看到省城裏人不少抽雪茄的,因之也抽雪茄。但是這西平縣交通比較的阻塞,物質文明可萬萬趕不上省城,他要抽雪茄只能買到十二個銅板一枝的粗煙。不要提氣味不好聞,那顏色也就漆黑,遠望去,倒好像他嘴裏銜了一截圓墨。西平縣抽雪茄的人不多,就有抽的也是這一路貨色,所以並沒有人說他抽菸不好。他到了親戚家裏,要表示他時髦,這雪茄更是刻不去口。他倒很喜歡伯堅,因爲他是大學生,是個嶄新人物。伯堅又不高談學理,只是將就着他的程度說話,他極爲合口胃。一聽他在和淑珍說話,把他那件舊藍紡綢長衫套在身上,背了兩手慢慢踱了出來。一見伯堅,便笑道:“你們高談邏輯,這個我也知道。中國古人早就說過,辭達而已矣”。伯堅知道他的主張,凡是西洋過來的東西,總是中國古來就有的,便笑了一笑。學海道:“你二叔除了做生意、存多少貨、能賺多少利而外,別的是一切不管,這樣時局嚴重的時候,連報也不訂一份看看。我日前在報上看到,省裏要辦航空郵政,若是飛機由我們那裏經過的話,當天可以看省裏的日報了。西洋人的機器之學真是厲害,其實吾華固自有之。”說着將身子微微擺了一擺。伯堅一想,別的中國有罷了,找遍了四庫各書,也沒有飛機兩個字的出典,這就不敢附和了。袁學海看他那種猶豫的情形,知道他是不相信的,便道:“墨子造木鳶,這個典我想你是知道的。這木鳶與飛機有什麼分別?我想比飛機還活動些也未可定哩!”伯堅不料他找出飛機的典竟在二千年上,有憑有理,還有什麼可駁的?含笑點頭稱是也就算了,便將話扯開道:“大舅,我今天一早來是奉有一點使命的,家母讓我來請兩位舅母,到舍下去住幾天。”說着眼光轉向了淑珍,然後又迴轉頭來,對袁學海道:“大舅,表妹也可以去玩幾天,家母很惦記她的。”淑珍聽了這話,便低了頭坐着,只管把腳懸起來前後搖撼着。那樣子似乎甚是閒適,一點什麼事都沒有放在心裏一樣,但是眼光卻斜着向她父親射來,看她父親是怎樣地回答。袁學海道:“她當然是跟她兩個母親去。就是你不請她,她也未必在這裏坐得住。”淑珍聽了這話,倒噗嗤地一聲笑了。

  伯堅見大舅已經都答應了,這事就不成問題。因笑道:“我就先回去一步,好吩咐家裏籌備歡迎的盛典”。說着,高聲向屋子裏叫着兩聲舅母務必要來,然後笑嘻嘻地出門去。剛走到大門口,卻聽到身後有腳步響,回頭看時,淑珍來了。因笑着輕輕地問道:“你還有什麼話吩咐嗎?”淑珍笑道:“你太客氣了,我怎麼敢吩咐你呢。我不過有件事要求你罷了。”伯堅道:“你太客氣了,你對我怎麼說上要求二字呢。”淑珍笑道:“這倒好,我和你客氣一句,馬上就回我一句。”說着,站住了腳。用手理着頭上的短髮,向着伯堅微笑。伯堅道:“你‘要求’什麼?就是要求我在門口站上一會子嗎?”淑珍笑道:“不相干的一句話,我不說也罷。”伯堅道:“既是程度夠用‘要求’兩個字,這事一定不小,我希望你不客氣說出來。”淑珍笑道:“這事是……總而言之是用不上‘客氣’二字來形容的。”伯堅道:“那更好了,你說吧,什麼事呢”?淑珍望着微笑,停了一停,才道:“我是說,到了府上以後希望你不要像在我姑丈家裏一樣。”伯堅道:“當然我是主人了,自然要客氣一點的。”淑珍道:“錯了,錯了,我不是這樣說。我是說我到府上去了,你不要無事找着我說話。”這個“話”字一出口。馬上一抽身就跑回上房去了。

  伯堅望着她的後影痛快已極,不由得哈哈大笑。走上大街,見各家鋪子都開了門,已是照常做生意。昨日縣知事唐履本酷愛和平的佈告,已經撕掉了一隻角,旁邊另貼了一張新佈告。佈告上說:

照得聯合軍興,意在伐罪弔民。義旗高處一舉,旬日連克數城。業於本月念日,大軍行抵西平。本邑通省要道,原爲水陸必經。義軍前後過境,自當一律歡迎。所有攻克各處,義聲早有所聞,都道秋毫無犯,所至雞犬不驚。現接前方來電,大軍不日抵城。統告紳商各界,準備盛大歡迎。切勿造謠生事,商務照常經營。特此預先佈告,商民其各凜遵。


年月日安樂縣知事唐履本


  伯堅一看,心裏也笑起來,昨日還說守土有責,今日就歡迎大軍進城了。不過這樣也好,縣裏不必打仗,大家只歡迎一陣就把這場虛驚揭了過去。我這也就可以安心去辦我的事,不必一心牽兩頭了。一路想着到了家裏,臉上兀自還有笑容。曾太太問道:“什麼事你這樣的好笑?我知道你到二叔家裏去過,又是笑二叔守財奴了。”伯堅倒不料母親會看出臉上的笑容來,就隨便說了一句縣知事的佈告貼得顛倒可怪,含糊着答應過去了。於是馬上告訴李發,找了本巷裏面兩個幫閒工的將三間空屋打掃乾淨;一面又拿出錢來,叫李發上街採辦食物。自己還怕想得不周到,又去問她母親還有些什麼事要籌備。曾太太笑道:“你向來不願管這些瑣碎事情,不料你和兩個舅母這樣有緣。你自己舅父也來過,我不曾看過你這樣殷勤招待。”伯堅笑道:“自己母舅住在本城,常常可以見面,當然用不着怎樣客氣。袁家母舅是老遠避難來的,自然要招待得不同一點。”曾太太道:“你既是這樣說,怎麼把袁家大舅倒去了不請過來哩?”這一句話真把伯堅問倒了。便笑道:“大舅是個新書呆子,又帶些官氣,我怕請了來你老人家不大對勁,所以我沒有請過來住。其實他倒不客氣的,不請也會來啊。”曾太太覺得他說的話也有理,就不問了。

  伯堅忙了一上午,一切的事情都辦清楚了,這就只靜等着客來。自己本來想去催請,又怕太着了痕跡,裝着散步的樣子,曾溜到大門外去了兩次,向巷子口上兩邊望望看看來沒有來。然而整整等到吃過午飯,何曾見三位客來!自己究竟按捺不住,又緩緩踱到巷子口來。剛剛走上大街,忽然一陣劈劈啪啪之聲響了起來。在這樣草木皆兵的時候,忽然聽到這種聲音,當然足夠大吃一驚,但是雖有這種聲音,街上的人都是行所無事地照樣作生意買賣。這不能算是有軍事了。正在這裏猶豫,卻見附近的店鋪裏都用竹竿子挑着一掛爆竹站在門口,有人手上拿了香火只等着燃放。那遠處的爆竹聲正也接連不斷,由遠而近緩緩傳來。伯堅身邊,是家小豆腐店,豆腐店的老闆約莫有六七十歲,一嘴蒼白的短胡楂子,現出那萎靡不振的樣子來,手上也提了一掛短短的二百數的小爆竹,燃了一根香,站在店門臺階上。伯堅認得他的,便問道:“王老闆,街上家家放爆竹,這是什麼意思?”王老闆四方看了一看,嘆了一口氣道:“這個年月,不用講理了。這是縣警察局傳下來的諭,說是聯合軍的第一師長進城,經過的大街上都要掛旗放爆竹。而且吩咐每家不許放短爆竹,越長越好。因爲由軍隊過來起到軍隊過完了止,爆竹的聲音不許斷,哪個地方爆竹聲音斷了,回頭就和哪家店鋪算賬。我是左右前後有幾家大字號擡住了,和他們講了一份人情,我點一掛雙百子應應景兒也就算了。”伯堅心裏有事,一切都未曾注意。這時才擡頭一看,果然一條街上家家都高掛了國旗,有兩家商店,還另外用大紅紙寫着歡迎聯合軍的大標語,臨時貼在牆上。在這個當兒,街的那頭爆竹響起來了,爆竹越響越緊,跟着軍鼓軍號之聲也由那頭送了過來。伯堅要看看這一份熱鬧,就不曾走,只站在巷口上看。一會兒左右前後的爆竹,一齊響了過來,那軍隊已隨着軍鼓軍號走了過來。伯堅看時,那些兵士都是四個一排,便步走着。這個熱天,那身上的灰色布制服白的是汗霜,黑的是粘土,不白不黑帶着黃色的卻是浮塵。兵士們的帽子也和衣服的顏色一樣,在頭上歪戴着,在歪的一邊,還在帽子裏夾着一塊灰色布巾垂下擋住了半邊臉,大概那是遮太陽的作用。前頭的兵士身上都背了一根槍,也繞着兩排子彈,槍是歪揹着,連身上的制服,也一齊歪了過來。中間些的士兵也有制服,可是沒有槍,各人身上揹着一把大砍刀,最末一段的,有的灰色褂子便服褲子;有的灰色褲子便服褂子,有的灰色褂子、褲子都沒有,只戴着一頂帽子。穿便服的倒舒服,將胸前的鈕釦一齊敞了開來,槍自然是沒有,刀也沒有,這三種人一組,梯梯踏踏走了過去。後面又是三種人一組,在每組的前頭,有人挺着一面大旗子,上書某團某營,知道這是一營人了。一營過去又繼續着一營,人數大概也真是不少,不過馱着槍的兵士僅僅只有三分之一,真打起仗來倒不知道這不拿槍的兵卻是怎樣去應付。看那些兵時,他們倒很高興,一面說笑,一面向前走。好在這一條街上的爆竹堆起來燃放,除爆竹聲音以外別的聲音一點也沒有,他們在馬路上走着,敞開來說話,並沒有哪個聽見。伯堅先是看那些兵士的全身,這時好奇心重,不覺看到他們的腳上去。在他們的腳上一看,又發現奇觀了,有的穿了布鞋子,有的赤腳着了草鞋,有的還穿着布鞋子。走的時候,你上我下,那一路參差不齊的腳,看着也很有個意思。一直讓這些兵士走完了,最後倒也有幾匹馬,一步一點頭緩緩在後面跟着。有匹高大的馬上坐着一個黑胖的軍官,卻也雄赳赳地左顧右盼。等着這軍官過去了,最後面就是些長袍馬褂,本縣縣城裏各法團領袖。看到這裏,已是無可再看了,正待抽身要走,人叢中走出一個人來一把將伯堅拖着,笑道:“好極了,我們這裏面正差着一個學界的代表。”伯堅看時,乃是本縣縣農會會長何士幹。因道:“哪裏差着一個學界代表?說的是歡迎團體裏面嗎?我還有許多私事,恕我不能奉陪。”何士幹道:“這個你談什麼奉陪不奉陪!又不是哪個人的私事,你若不陪,這話傳出去了,人家可要說你對公益的事太不熱心。你在本城也有財產,也有家族,就能說那句話嗎?”說着,也不容他再分說拉了就跑。伯堅笑道。“我去就是了,大街上這麼些個人,拉拉扯扯像什麼樣子。”何士乾笑道:“只要你肯去,我又何必拉?”說着,向伯堅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不過就是少穿一件馬褂,好在要走舍下經過的,我可以和家裏通知一聲,叫他們拿一件馬褂送到師長行館裏去,然後穿着我們一齊進去。”

  他們在一處走路的,也有本縣商會長在內,他本是昨日到西平去勞軍,在路上遇到這支弔民伐罪的軍隊的。這商會會長夏體仁,是個大肉胖子,他穿了一件白夏布長衫,外套着黑芝麻紗的大馬褂,頭上的汗珠子真有豌豆大小,一顆趕着一顆由頭上亂流下來。他左手拿了一條大手巾,不住地在臉上撲汗,右手拿了自己的帽子當做扇子,只管在胸前亂扇。他一回頭看見伯堅來了,就向他點着頭道:“歡迎,歡迎。昨天我在屈狗橋遇到這位霍仁敏師長,把我們這番慰勞的意思一說,他就歡喜極了,當時就留着我在一處吃飯,他再三地說他的軍隊紀律很好的,這次到了我們縣裏,不過是經過而已,只要我們對於差事敷衍得過去,保可平安無事。我想只要能平安無事,我們在招待上就客氣一點這也無所謂,你看怎麼樣?”伯堅哪有功夫駁他們這些話,也就唯唯點頭答應,一路說着話不知不覺到了師長外館。這安樂縣是個平常的縣分,哪有大地方給師長作外館?只有縣裏的文廟和廟旁附設的小學隨時可以借用。本來這裏唐知事一接到師長必來的消息,已經派人告訴這裏的小學校校長立刻停課,把學校各處房屋一齊騰出來。這個小學校校長,是一個科舉出身的人才,抱着那鳥獸不可與同羣的態度,早就先願躲開,自己只吩咐了辦事人騰房子,他已不知所之了。這時霍仁敏到了小學裏下馬,立刻派了四名衛兵在大門口站看守衛。縣裏十幾名代表原是附驥尾一同進去的,霍師長傳下命令,他要換衣服,請各位在外面稍候,不必先進去。於是大家也就只好在大門口走檐下立着候等。原來大家想着,換一換衣服要不了多少時候,不料等了又等,那位霍師長還不曾傳見。這些法團的代表,費了一番力量把人歡迎進來,總應該說幾句話纔可以回家,若是不辭而別,到外面去說起來,既然是沒有面子,而且也怕霍師長要見怪。因此大家依然在走檐下靜等。別人還罷了,惟有伯堅是加倍地焦急:“今天把兩個舅母和表妹好容易請動了,偏是客到門自己又不在家,不知道家裏怎樣安頓這三位客。若是把表妹安頓在母親一處住,那阿彌陀佛的聲音一定會把表妹膩死,甚至爲了這事引起表妹的疑問,也在不可知之列,真就鑄成大錯了。”心裏想着,自己背了兩隻手就只管在走檐下來回地走着。夏體仁手上捏着揩汗的那條手絹,已經成爲水洗的一樣了,他還是不住地揩着,望了伯堅苦笑道:“曾先生,你不要急,不多大一會兒師長就會傳見的。”伯堅道:“對不住,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本不是代表,而且我也沒有什麼話可說,我何必跟在一處作陪客?”夏體仁連搖着手說不行,何士幹更走上前兩手一伸,攔住了他的去路,笑道:“不久霍師長就會見我們的,你和他談兩句也不壞。你當過代表,見過一個帶上萬軍隊的師長,這很有面子,將來你就是在學生會說話,也比較的有力量些。”伯堅聽了這話,恨不得手起一拳將他打倒在地。轉身一想,原是自己不好,明知道這班東西做不出好事來的,爲什麼隨便地來當代表?於是也不去駁何士乾的話,只當是迎着風吹過,特意走到天井中間去。一看大門外,站着幾個兇焰逼人的衛隊,也不敢一人亂闖,怕引出是非來。其他的人,爲了是見師長來的,自然也不敢走。由日中一直等到太陽落山,大門外又是震天動地的一陣爆竹響,接上就有許多民伕一人一挑兩人一擡,搬着許多東西向裏面而去。伯堅看那挑擡的東西,有的是酒,有的是肉,約莫二三十挑擡。夏體仁用帽子當了扇子在胸前連連扇了幾扇,身子一擺,表現出他那種得意的樣子來。因笑着向伯堅道:“現在你可以放心了,這是我們各法團辦的一點酒肉,慰勞霍師長衛隊的,也無非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之意。我想霍師長念着交情的話,必定要把我們叫進去多謝兩句。那末,我們有了這個機會,就可以說幾句話了。”何上幹道:“其實霍師長本人倒很謙遜,和我們見過一回面,居然就像很熟的朋友樣,就是不送禮、不勞軍,我們這樣爆竹喧天歡迎他,他也很應當謝我們的。”伯堅正想着,他們也不過和姓霍的見了一面,何以交情就深到這樣?既是成了朋友了,霍師長就該讓這些代表見面了。這時,有一個馬弁雄赳赳地由裏面出來問道:“哪些人是當代表見師長的?”夏體仁兩手捧了帽子向着那馬弁拱了拱手道:“兄弟是這縣裏的商會會長。師長在哪裏接見我們。”那馬弁且不答應他的話,對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哦,你是商會會長?”夏體仁又抱着帽子拱了手,笑嘻嘻地道:“是兄弟,是兄弟。”那馬弁突然將臉一變,喝道:“你是商會會長,你辦的好事!你挑來的肉一大半是臭的,酒也不大好,好像摻了水的。師長說,你們簡直胡鬧!不念你們是這縣裏的紳士,還有差事交給你們辦,那就要把你們押起來。師長在洗腳,沒有工夫見你們,有什麼要對你們說時,自然會傳見。滾吧!”這一下子,不但夏體仁下不了臺,就是跟着他來當代表的人都羞得無地自容,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那縣知事唐履本,這時也長衫馬褂,由裏面走出來向夏體仁微微點了一點頭道:“這件事,你交給哪個承手辦的?實在不大高明。幸而師長是個寬懷大量的人,要不然……”說着擺了幾擺頭,好像說出來就駭人聽聞似的。伯堅雖然覺得他們可惡,然而自己是急於要回家的人,趁了這個機會正好還家,也不待夏體仁再說什麼,便道:“這很好,我們也急於要回家去呢。”掉轉身子一個人先走了。

  一路走回家的時候,街上又變了一個樣子,三三兩兩滿街都是兵,家家鋪子裏也都是兵。看看那些店裏的夥計,一個個滿臉堆笑來,口裏不絕聲地叫老總。再看店門前懸的歡迎旗子,門口柱上貼的歡迎標語,一茬茬都在那裏,這也就不容商人有什麼可說的了。而且這些兵臉上都帶着一層蠻橫的樣子,碰了他就是禍,因此遠遠地就離開着他們,一路都不敢正眼看他們一眼。一直到了自己巷子口方纔向前望着,只見那王老闆豆腐店裏,也站着三個兵在那裏糾纏。王老闆又發了那老毛病,只管將左手在右手背上擦癢,一個兵罵道:“你換不換?你若不換,把你這老雜種的豆腐架子給你拆了,你媽的!”王老闆比着兩隻光拳頭連作了兩個揖道:“三位老總,你要吃豆腐乾隨便就拿了去,我們這小店哪裏能作換銀錢的生意。”一個兵砰的一聲,跟着一條矮凳向旁邊一滾,那個兵罵道:“我不看你上幾歲年紀,我一腳踢你媽的回老家去!哪個管你開銀錢店不開銀錢店!老子身上的軍用票用不開來,要你兌換兩張。也不算什麼,你說你家裏沒有現錢,你能讓老子搜一搜嗎?”兩個兵都罵了王老闆一陣了,旁邊還有一個兵。伸手一摸豆腐榨上的一根長樑,向着王老闆瞪了大眼睛,那樣子似乎就要動手。伯堅在一邊看到,一想王老頭子若再強頂,馬上就要吃虧。只得連忙跑上前叫道:“王老闆,你這人也太執拗,幾位老總和你換點零錢用,你就換給他好了。”一面說着向前走,一面在那三個大兵後面擠眼睛,又道:“你若是店裏沒有零錢,我這裏給你先墊上也不要緊。”那幾個兵翻了眼睛向他望着,本有些不滿意,然而他說是來墊錢的,也就不便怎樣爲難他,都等着看他怎樣發落。伯堅道:“哪位老總要換錢呢?”一個兵道:“我們都換!”於是一人拿出一張一元的軍用票來,伯堅接過一看,這種軍用票不但沒有經手用過,而且也沒有聽見說過。原來就是一張白紙,很簡單地四周印了些花紋,花紋正中兩面旗子交叉掩護着一尊大炮,炮兩邊印着兩個圈圈,各套着一元兩個大字,炮頭上一條橫格,框着聯合軍軍用票六個字,就憑這個,軍隊到哪裏,就用到哪裏。人家怎敢花?伯堅正自看着,一個兵道:“你看什麼!這票子還有假嗎?我們都是拿性命換來的錢,我們在滿街大鋪子裏都買了東西,哪個敢說不要!你這小豆腐店,我們沒有什麼可買的,一個人只要你換一塊零錢用你還有什麼不願意?”伯堅道:“我這裏有三塊現洋,和三位老總掉一掉,行不行?零錢可沒有。”三個兵聽了這話,彼此望着一笑,雖然眼鋒之中還露着兇焰,然而那兩腮上已不是先前那樣鐵板制的一般了。一個兵道:“他奶奶的,有現洋還怕換不出零錢來嗎?你拿來我們就走。”伯堅見街上的兵正不斷地走來走去,連忙掏了三塊錢交給三個兵,他們笑嘻嘻地走了。伯堅道:“王老闆,你今天還打算做什麼生意,趕快上店門吧!橫豎太陽是落山了,你也不在乎多做一兩個鐘頭的生意。”王老闆聽了,還自猶豫,早見附近店家已有幾處上門了,於是也跟着上了門。伯堅也沒有提那三塊錢,揣着軍用票回家了。

  一進大門就連叫幾聲李發,李發一出來。便問道:“客都來了嗎?屋子都安排好了沒有?”李發道:“你不問的袁家舅太太嗎?二老爺那邊現在鬧得一塌糊塗了,她們哪有閒功夫來作客!”伯堅道:“那邊鬧什麼?我二叔和二嬸又吵鬧起來了嗎?”李發道:“那倒不是,我聽說今天滿街都是大兵買東西,二老爺雜貨鋪裏今天下午這大半天沒有斷過人,賣出去了七八百塊錢東西。”伯堅微笑道:“好生意。”李發道:“好生意?要了命了!這些大兵買東西一律都是軍用票,買了東西不算,拿一張五塊的給你,買一塊錢貨,還要你找四塊現錢給他。起初店裏夥計們不敢不找,後來大兵來得多了,這樣錢物兩蝕的事如何受得起?同街商店一商量寧可把東西相送也不找錢。店裏總算熱鬧了一下午,可不算做生意,只是辦了一下午的兵差。”伯堅不等他說完,連忙將他衣服一扯,早聽見大門口有人叫着“老闆”。李發回頭看時,是兩個穿了灰色褂子沒有穿灰色褲的兵。伯堅怕李發不會說話,就迎上前陪笑道:“二位老總,我們是住家的,不是店。”一個兵沉吟着道:“哦,這不是店。”又一個兵卻橫着眼道:“管他是店不是店,難道說米也沒有嗎?你是這裏什麼人?”說時向他瞪着黃色的眼睛,右手裏拿了一根破爛的斷皮帶,疊成了一個長卷,在左手心裏打着消遣。伯堅心想:“要說沒有米,無此情理,要說有米,他一定有一種要求。”正自猶豫着,另一個兵就在身上掏出一張一元的軍用票來,微笑道:“不管多少錢一升,請你通融兩三升米給我,錢有多,你找一些銅板給我。”伯堅心裏倒吃了一顆定心丸,充其量也不過是三升米而已。便拱了一拱手,笑道:“老總,你太客氣,二三升米還要什麼錢?四海之內都是朋友,這不算什麼。李發,你把我們米缸裏的米打三升來。”說着,回頭向李發丟了一個眼色讓他快去,於是又向兵笑着道:“二位用什麼裝米?”那個黃眼睛的兵道:“你爲什麼不要錢?你以爲八大爺不講理,白吃百姓的嗎?”這一個兵也笑道:“不要錢那可不好,我們又沒有交情。”伯堅道:“我剛纔說了,四海之內皆是朋友。我已經說了奉送,決不能反悔,若要反悔,我這人太不夠朋友了。二位沒有什麼公事,請到家裏喝一杯茶去。”兩個兵原只有一個兵板着臉,伯堅既這樣的客氣,那個板着臉的兵也就不好意思再板臉,只在手心上打着皮帶。一會兒李發用木盆盛了三升米放在地上,那個黃眼睛的兵道:“好吧,既是相送,這個木盆索興送給我們,要不然我們不能把三升米用手捧了回去。”伯堅心想,這兩位瘟神早早送出去的好,那一隻木盆也用不着愛惜了。便道:“小事小事,老總隨便拿去就是了。”這兩個兵無眼可挑,一個捧着木盆,一個唱了小調子,就同着走了。李發這一會子乖覺了,連忙關上了大門,因道:“就是這一臺戲。你想我們二老爹的店裏,今天鬧一下午,那要吃多大的虧!二老爹聽了這個信,先跑到店裏看了一陣,既是心痛又沒有法子,一生氣就跑了回家去躺在賬房裏發哼。但是在家裏哼着又不放心,二次又跑到店裏去。在這店裏看着,還是那種兵來兵去的情形,心痛不過,就暈過去了。在店裏好容易把他救醒過來,那買賣又十分熱鬧,再讓他看見不得了,大家就用一張藤椅子把二老爹擡了回去。我也是得了這信,跑去看的。你想,這個時候舅太太好意思過來嗎。”伯堅想了一肚子的心事,以爲進門就要開始來搬演,不料完全屬於幻想,懊喪極了。這一天當了半天的代表,渾身是汗氣,因之在家裏洗了個澡,匆匆忙忙換了乾淨衣服,就打算到子約家裏去。這時仲實由外面回來,特意到伯堅書房裏來笑道:“代表當得痛快嗎?我早就得着商會送來的消息了。這個樣子,你還要到二叔那裏去嗎?淑珍表姐有一封信叫我帶來,大概是請你不要去了。”他說着便在衣服袋裏取出一封信來,含笑交給了伯堅。伯堅只看那信封上的筆跡秀潤,就知道是淑珍寫的。便道:“不用看了,大概是說她今天不得來的意思。”仲實道:“我只知道替她帶來而已,內容她是說些什麼,我是不過問的。”說畢一笑而去。伯堅先掩上了門,然後才拆開信來看,那信道:

伯堅:


聽說你今天被人拉着當代表去了。你今天原是要當代表,不過是打算招待一個極不平凡的人,可不是要招待那聲威赫赫的要人哪。當你作代表的時候,一定是想到貴客臨門,不知如何招待?怕怠慢了來賓。及至回得家來,不見有客,一定是大失所望的了。其實我們本打算來,後來聽說滿街是兵,接上姑丈又爲錢急病了,我們不能不在這裏侍候着,等他身體恢復。寫信的時候,他已經能走路,能說話了,大概與健康無甚關係。我猜你是要來看令叔的,現在既然很平安,兵荒馬亂,天色已晚,你可以不必出來。據商家說,這生意到了明天更不能做了,一定罷市不下店門,風潮恐怕更要鬧大。我們並不拘什麼形式,希望你明天也不要來,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伏維珍重。


淑珍


  伯堅看了這封信就猶豫起來,還是去呢還是不去呢?不過今天晚上,街上的兵,縱然停止了,秩序上也會發生問題,好在自己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去和淑珍說,這就恭敬不如從命,今天晚上不要去吧。仲實一個在窗子外,忽然自言自語道:“天下人都是高腳燭臺,照見別人照不見自己。今天晚上明明街上有問題的,還有人要打算出去。”伯堅從屋子裏笑了出來道:“哪個要出去?你在這裏說我嗎?”仲實望了他微笑道:“我看你那樣子就很想出去,我要攔阻你,又怕你不高興,所以自說一聲。我以爲侄子對於叔叔,倒不在乎這種形式上的恭敬,不去二叔也能原諒你至於表姐呢,好在有信給你了,當然不在乎你去不去的。”伯堅只笑着說一聲“你胡說”,也就無可再說的了。其實仲實都這樣解釋清楚了,自己還要裝着糊塗,也不好意思。在這晚依舊忍耐着一晚,到了次日一早起來,李發便道:“大先生,你今天不要上街了,滿街的商家都關了門罷市,兵在街上抓夫。”伯堅道:“罷市我早知道了,在街上抓夫,還不至於吧?”李發道:“怎麼不是!隔壁的張裁縫就被抓去了。他父親看見要上去講情,索興把他父親也抓去了,張裁縫的老婆正在家裏哭哩。”伯堅聽了這話,心上又加了一層煩悶。捱到吃了早飯,曾子約家裏一個跛腳伙伕滿頭是汗捶着門跑了進來,敞着鈕釦掀起一片衣襟,在頭上不住地揩着,一進門便問道:“大先生,二先生哩?這事情可弄壞了!”伯堅一聽這口音,心裏就是一跳,由書房裏跑出來道:“什麼事?二老爺病不好嗎?”伙伕道:“不是,我們隔壁那幢空房子讓兵佔了,有些兵簡直從牆頭上跳過來要柴要米,家裏一些女眷都躲在柴房裏,不敢出頭。我是一個殘疾,走出來也不怕拉夫,所以特意叫我來報個信。大先生不是當了代表嗎,請大先生和他們官長去交涉一下,叫他們的大兵不要爬牆。”仲實在屋子裏答道:“哪個人長了兩個頭,敢叫這些兵守規矩!這隻有去找那個唐知事,叫他把兵差派好了,他們自然不用得爬牆。”伯堅背了兩手,把一隻腳在地上亂點着默然地低頭想了許久,便道:“交涉雖然是無益,我總得去看一回,至少也要把女眷換一個安全的地方。”便問伙伕:“街上情形怎樣?”伙伕道:“街上像過年一樣,沒有一家開門的,也沒有人走路。我只走了一小截街,都是從小巷子裏轉過來的。”伯堅一頓腳道:“我決計去看看。仲實你在家裏不要出去,母親問起來,你就說我睡了。”他於是穿了一件夏布長衫,更換上一雙白帆布皮鞋,故意裝出一個讀書學生樣子來,縱然是讓大兵碰得了,知道是個文弱書生,也決不會爲難,因此放着膽子就跟了跛腳伙伕走出門來。

  伙伕因爲剛纔由小巷裏走來,並未曾遇到什麼人,現在由這裏回去自然是不要緊的。伯堅不以爲意,伙伕也不以爲意,兩個人放開了腳步走。剛剛是轉過自己家門口一截小巷,要進一個大巷街,對面來了七八個大兵,後面有穿長衣的,有穿短衣的,還有打赤膊的,有一大批人跟着他們走。伯堅一見,便知道這事不妙,連忙向後一縮。但是伯堅看見他們,他們也看到了伯堅,早跑過來了兩個兵,當頭一個麻子喝道:“他奶奶的,往哪裏跑。”伯堅看他們背上都背了槍,腰上都掛了刺刀,若要逃走反爲不妙,便停住了腳。麻子道:“走!跟我們當夫子去!你媽的,倒舒服,穿了這樣白的皮鞋。”伯堅聽他出口便傷人父母,恨不得伸手就給他一個巴掌,無如後面又跟上來四個兵,每人都託着槍在肩上,他拿下來就能放,如何敢和他抵抗,只得陪着笑道:“老總,我是個學生,一點力氣沒有,怎麼能挑動?”麻子後面一個黑矮子兵,反過槍就用槍托在伯堅肩上橫掃過來,伯堅將身子一閃,那一槍托便掃在跛子伙伕腰上,跛子哎喲一聲,人就向地上一蹲。伯堅搖着手道:“不要打,不要打,我陪你去就是了。”那矮兵眼睛一斜,放出一陣獰笑來,罵道:“你奶奶的!我怕你不去!不去,我一下就送你歸天。王老三,這小子他說是學生,把他綁在先生們一起吧。”那個王老三過來了,是個瘦而長的人,穿了一套寬大的軍衣,人像一個木頭衣架子一樣,走起來渾身晃盪晃盪。他背上背了一把大砍刀,左手拿了一根鞭子,右手牽了一根粗索頭,他一走過來,後面有七八個穿長衣的人跟着上,原來都是在這一根索子上猶如穿魚腮一般拴了右胳膊。王老三走過來,將那鞭子向腦後衣領裏橫插了去,然後照樣將伯堅右臂綁了。麻子用腳連踢了伙伕屁股兩下,罵道:“你跟我站起來!你媽的不中用,一槍托就躺下了。”伙伕見那矮兵倒拿着槍,大有再打二下之意,兩手扶了牆慢慢地站了起來。矮兵罵道:“你裝死嗎?那容易,老子賞你一刺刀。”麻子一搖手笑道:“不要把他弄死,我們還差人呢,回頭到家裏去交不了數。”矮兵聽他這樣說,橫瞪了伙伕一眼,道:“便宜了你這小子。”伙伕哪裏還敢俄延,死命地掙扎着站立定了,於是又有一個兵上前,將伙伕拴在另一串人上。麻子喝一聲“走”,大家穿了巷子走去。原來這天滿城的人都知道兵士在闖禍,都不敢出來,走了幾條巷子只遇到一個上野毛廁的人,就在廁所門外拴了。及至走到大街上,家家商店關得鐵緊,不見一個人影子,碰到了人,便是大兵和拉的夫。走了兩條街,麻子喝道:“老子在街上放一把火,看你們這些雜種出來不出來!”矮子笑道:“怪不怪?我昨天到今天,滿城找遍了,不看見一個女的,難道說都跑了?”王老三道:“班長,今天晚上,我們交了差,出來找找花姑娘吧。他媽的,兩個月了沒有撈着女人一根毛。”麻子笑道:“撈着一根毛又怎麼樣?給你媽的剔牙齒。我倒是餓得厲害,想肉吃,回頭同找去。”王老三道:“不要提吃肉了,我昨天親眼見的,這縣商會裏,挑了好幾挑子肉送到師部裏去,那是給衛隊吃的,我們連骨頭也沒有。他祖奶奶的,我要遇見了那個商會會長,我要他交出老婆陪老子玩。”麻子笑道:“你這個色鬼,三句離不開娘們。”王老三道:“班長,你忘了在十里亭那件事嗎?一個五十歲的,你還當了美人一樣留着哩。”於是一羣兵都哈哈大笑起來。他們旁若無人地在街上走着,把那些粗鄙又猥褻的言語充量地說着。伯堅聽在耳裏,心想:“這就是弔民伐罪的軍隊,救國救民的男兒?未免有點笑話了。可是全縣城的商家,曾放了爆竹歡迎他們進城的,縱然受了他們的侮辱,又去怪誰!”心裏正自這樣想着,由冷巷裏穿過去經過一道矮牆,牆裏有一片操場,七八個穿學生制服的人圍在一架鞦韆下談話。麻子一見,便喊道:“你們看,這裏不是人?一齊都綁上!有了這一批,我們就可以交差了。”只這一句話,早有三個兵背了槍就跳過牆去。操場上的學生見大兵來了,不知道什麼事,就向屋裏跑。三個兵早端了槍做出瞄準的樣子,喝道:“不許動!哪個打算逃走,我就是一槍了!”那幾個學生一看形勢不妙,只得站住。那矮子又拿了一根繩子,向牆裏一跳,連話也不和人說,就用索子綁起他們的手臂來。學生見前面三個端槍的兵,槍還不曾放下,已是嚇呆了。有兩個膽大些的,等到矮子兵上來綁手才問道:“我們在自己學堂操場上,犯了什麼事?”矮子兵一伸手拍拍兩下,一個人臉上打了一個耳刮子,罵道:“你媽的!老子要綁你,管你在什麼地方!你不是瞎子,不看見牆外綁了那些人?我們是拉伕麼!兒子們,你跟着我來,你要多一句嘴,老子捨不得花槍子,不打你,用刺刀扎你!”說着。牽了一個索頭在前面走,一大串學生都只好忍着氣跟着爬了牆出來。麻子一伸大拇指笑道:“你是好的,把這些狗養的打得比小羊還馴。”矮子道:“他們敢不馴嗎?老子能要他的命!”伯堅自己被綁,都還罷了,見他們爬過牆去拉夫,欺人太甚,不由得心裏心血沸騰。這些學生都是本城中學的青年,沒有過十八歲的,文弱極了,讓他們去當伕子,如何擔任得起?一面隨着幾個兵走,一面就默想着要怎樣脫他們於難。一路行來,已經到了縣城隍廟,大兵將他們幾串人一齊拴在戲臺下柱子上,有二十幾馬匹和他們同等待遇,也拴在柱子上。地上除了馬的草料而外,馬屎成堆,馬尿像溝水一般的四面流着。那一串學生,恰是拴着站在馬尿裏,伯堅所站所幸還是乾地。然而太毒烈的太陽正在當頭猛曬,受是受不了,躲又躲不開,只好將沒有被綁的左手打開手上的扇子在頭上遮住。看這廟裏時,由大殿以至十八間地獄都躺滿了兵士,院子中間太陽裏面,卻是些拉來的百姓,約莫有一二百人,蔭涼地方站了拿槍的兵,在那裏監視着。靠西邊廊廳下,用磚砌了一路地竈,連亂柴和稻草向竈裏亂塞,煙薰了半邊天。那些碎草和碎柴遍地皆是,加上燒飯的冷熱水就地澆潑,好好的石板地,糟得像陰溝一般。東邊廊廡下亂哄哄的,全是起行坐臥的兵,伯堅看到心想:“憑這些東西,就能橫行一時魚肉人民,中國人民除了當兵的而外,真是一羣馴羊了。”當他這樣想着,不覺冷笑了一聲。他這一笑不打緊,卻聽得有人喊道:“這個雜種,進來以後就是四處亂望,大概是間諜,拿去砍了!”伯堅一聽,心裏猛然一驚,也不免自危起來。正是:

青天白日羣魔舞,


虎日孤身怎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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