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風雨第一回 兩岸金鼓喧龍舟競渡 四城燈火熄風鶴疑兵

  火輪也似的太陽,高懸在半空中,一點雲彩沒有。一道濟河的兩岸,密密排着高大的楊柳,柳樹上的蟬聲,喳喳亂響,直響入半天去,彷彿這高樹上的小蟲,也熱得有些不耐煩了。然而小蟲雖是這樣怕熱,兩岸上的紅男綠女卻是挨肩疊背,編着人籬笆一般對向着河裏。柳樹蔭裏,橫七豎八歇着涼粉擔子、水果挑兒,以及各種賣零食的攤子,紛紛攘攘,夾着一片男女老少嬉笑之聲。有些無事的少年,身上穿了綢長衫,手裏搖着白紙扇,三個一羣五個一黨,在人叢裏亂鑽,分外顯着忙亂。至於河裏頭呢,恰是沒有多大的風浪,水面上滾着魚鱗紋,在毒烈的太陽光下,一閃一閃的白光向東推輪而去。有些無篷帆的小船,如浮野鴨子一般在水裏飄蕩着,只是浮來浮去,分明在等着什麼。就在這時,東岸柳樹下人聲大譁,只聽到說是“來了來了!”,一言未了,柳樹灣裏先冒出三道青煙,直衝出柳樹梢上去,接着咚咚咚三聲高腳炮響,就在這炮響之間,咚咚鏘鏘一陣鑼鼓齊鳴,由柳樹灣裏搖出五隻紅色龍船來。這龍船約有五六丈長,艙面上敞着並無遮蓋,只一路插着上十面尖角旗子,船頭上按着一個龍頭,那龍鬚直拖到水裏去。船艄一條龍尾高翹起來,有丈來高,尾上垂着兩根繩,掛着一個人在水面上打鞦韆。船舷上齊齊擺擺坐着兩排赤臂漢子,各人身上橫斜繫着一條紅布,手裏拿了一條短槳,並起並落地劃上河中心。東岸上的人,沸水似的喝着彩,劈劈啪啪放着許多爆竹,船上划槳的人都把槳直伸起來搖撼着,表示答謝岸上人的歡迎。在東岸這樣羣衆歡呼的時候,西岸的人倒反是鴉雀無聲,靜悄悄的。過了片刻,西岸一道河漢子口裏也是三聲大炮,一片金鼓,接着劃出五隻龍船來。這船上的龍鱗畫的是青色,划船的人也都在身上橫扎着青彩。當他們劃出了河漢,西岸上的觀衆如潮涌一般,分着南北兩路一齊奔向漢口來迎接。遊人裏面,許多帶了“平地一聲雷”大爆竹的,點了引線向空中亂拋,表示他們那種歡迎的誠意。小孩子們直擠到水邊,向着青龍船高提着嗓子拼命地叫好。兩岸遊人對於青紅龍船各叫各邊好的時候,十隻龍船已是劃到河心,互相參差着,約莫算是一排。這兩邊的遊人,也是向着河心鼓譟個不歇,龍船上的鑼鼓都停止了,靜聽着岸上的人去歡迎。直待這一陣歡迎的風潮過去了,兩色龍船中較大的一隻,都略略向前在船頭上向天空放了三聲高腳銃。銃聲一響,兩岸的人聲,都沉寂下去了,幾萬隻眼睛都也像放電光似的一齊看着那十隻龍船。那兩隻一紅一青的大龍船,同時打起鑼鼓來。那八隻小些的,就掉轉船頭,各向兩岸微微地移攏。只有那兩隻大的依然在河中心停着,還不住地敲着鑼鼓。上流正來了兩陣風,將船上插的旗子颳得呱呱作響。只看那旗子梢像金魚尾一樣的搖擺起來,好像代表這兩隻船上的人摩拳擦掌似的,越覺得大家有興致了。只在這時間,從中一聲炮響,兩隻船頭上的劃手都各各拿着短槳,半提在水面。炮響二下,木槳一齊划動。兩邊船上的鑼聲停止,只有船頭上一面鼓卜咚卜咚響着,鼓動着劃手努力。兩條龍船就如兩隻水面大梭子,分開兩條水浪,飛奔向前。兩面岸上的人看到這種情形,也就追着吶喊起來。這兩隻龍船隻劃了二里路的河面,便掉船頭劃回,依然劃到先時一同出發之所。因爲在那裏,河裏拋下鐵練,河面繫着一個桌面大的浮漂,可以作記號的。當兩隻船快要到浮標附近的時候,兩旁岸上各鑽出一隊短服少年敲着十幾面鑼,打着十幾面鼓,各人口裏拼命喊着:“向前呀!向前呀!”這兩隊少年不出來則已,一出來之後,這兩岸的遊人如醉如狂,立刻亂喊亂跳,聲音震動到幾里路以外去。這形勢就緊張了。

  原來這個地方是湖東省一箇舊府城,現在是個大縣。叫做安東縣。縣城外二里路遠的地方有道大河,名曰濟河。卻是直通鄰省。船舶往來交通便利之一區。河的對岸,歸永康縣管轄,名叫南強洲,也有四五百戶人家。每到端午節的時候,南強洲的人和安樂縣的人,總要比賽龍船一次,互有騰負。輸了的,當然平不了這口氣,非報仇不可。贏了的,也不肯就泄這口氣,預備繼續的勝利。因之每年濟河裏賽龍船,不是娛樂,乃是安樂永康兩縣爭虛榮的關鍵。其間有幾次賽船之後,輸的丟了船上的木槳,拿了兵器找贏的拼命,鬧成流血的慘劇。官廳爲弭患起見。把賽船之事下令禁止了。禁過三年之後,南強洲人民和安樂縣人民的感情恢復了,兩方就推出人來商議:“賽船原來是一種樂事,不必禁止,只因爲我們自己鬧意見,把事情弄糟了。現在我們可以呈文地方長官,具結不鬧事,把這賽船的事弛禁。”這話一說,雙方同意,就由紳士出名,呈文到官廳。官廳因爲有體面紳士具結,不能過拂民意,也就把賽龍船的事恢復了。

  這一天正是恢復賽船的第一個端午,兩岸上的人對這賽船就加倍地增着興趣,大樂起來。這安樂縣城裏省立第十中學的學生,曾仿着踢球組織啦啦隊的辦法,他們組織了一個助威團。這團早已成立,預備臨岸助威。可是南強洲有一個南強中學,學生們不甘落後,也組織了一個協進隊。兩岸的老年人都擔着憂,怕又會闖禍,各勸各方不要出陣,學生們也就答應了。不料到了端午這天,龍船快要比賽了,學生們血氣方剛,讓緊張的空氣一喧染,老人們所勸的話,早已丟到九霄雲外,大家像一陣風一般,一齊帶了鑼鼓到河沿上來助威吶喊。這些學生隊一出來,不但劃龍船的人精神煥發,就是兩岸看熱鬧的人,也沒有一個不起勁的,大家都跟着助威的鑼鼓聲,昂着頭,眼望着自己一方的龍船,只管喊叫。那兩隻龍船在河面上兩個來回,紅龍漸漸上前,青龍漸漸落後。到了第三個來回,紅龍比青龍上前十幾丈路,就奪了頭彩了。

  這紅龍是安樂縣城裏人劃的,那東岸看熱鬧的上萬人齊齊地喝了一聲彩,彩聲直震入半天雲裏去。第十中學的助威團格外起勁,便駕着三隻小船,迎上龍船去慰勞。這助威團裏的隊長,是中學四年級生曾仲實。他年歲剛到十八,一股子高興,穿了一身紅格子運動衣,手上拿了一面旗子站在小船頭上,在日光裏招展着向得了錦標的龍舟而去。這一種得意自然是不可以用言語來形容的了。西岸上南強中學的學生看見,大家便商議着說:“這回賽龍船,兩岸原是約好了的,大家只作爲一種娛樂,輸贏都不算一回事。現在看第十中學的情形,簡直是丟我們西岸人的面子,我們就能幹休嗎?十條船我們還只比賽過兩條大的,我們可以去對划船的朋友說,拚命也要爭回一點面子來。”大家商議了一陣,一面派人划船去通知龍船的人,叫他們努力;一面派人去召集同學,多數的加入協進隊來助威。萬一就是再輸了,也要靠着武力去忠告第十中學不許耀武揚威。他們商議了,通知以後過了片刻,南強洲的四隻青龍船劃到河心,向紅龍船取嚴陣以待之勢。他們這裏比船的規矩,分單賽、同賽兩種,單賽是一方一隻,其餘不賽的船掉頭離開一箭之路。現在青龍船齊齊地擺在河心,安樂縣的紅龍船知道他們要總比一下,也就開了四條船來齊齊地並列。各船上都是人聲喧譁,隔着水面和岸上的人聲相應答。這其間東岸一聲炮響,西岸也相應一聲,兩聲號炮過去,一切的人聲都停止了,八隻龍船頭上八面大旗臨風一展,所有船上的人齊齊吶了一聲喊,只見那一二百條木槳,撥開八條浪花,將船直衝了過去。這其間,四條青龍船還是因爲第一次比賽失敗的關係,大家拚命地向前劃了去。船上的進行鼓一片咚咚之聲,催着船向前進。一道賽線未曾劃完,四條青龍船已有三條上了前,其餘的一條,也只在一條紅船之後。南強洲的學生協進隊十分得意,搖了旗子沿着岸吶喊助威。東岸第十中學的助威隊,隔水看到大爲不服,也沿着岸大叫。他們的隊長曾仲實格外性急,約了七八個同學跳到水邊,見泥灘邊正彎下一隻漁船,不容分說大家向漁船上一跳,拿了篙槳將船劃上河心,在龍船後面追着大喊前進。看看第二個來回,縣城的紅龍有一隻追上了洲上的青龍三條,只有一條青龍還在紅龍的前面,只要再把這一隻青龍追上,紅龍又得了個二彩,無論如何是不會輸的了。但是那條青龍划船的人都十分努力,看是不容易追上的。曾仲實卻私下對他的隊員說:“若是三週還追不上,我們就可以到路線上去打攪,大家比不成!諸位肯不肯犧牲一下?”大家便問要怎樣犧牲的法子。曾仲實道:“若是轉回來,那條青龍還在前面,我們就把這小船故意開了過去,擋了它的去路。它若要讓我們時,我們的紅龍就過去了;他若不讓時,我們這隻船就拚了讓他一撞,大家都要落水。我們雖都會泅水,但是在河中間比不得在河邊下,一口氣接不上來,那是與性命有關的。不知大家敢撞不敢撞?”少年人都要的是個面子,哪個肯說不敢?都一致地說敢。於是把這隻漁船緩緩劃上河心,依計而行。看看最先兩隻龍船靠了河東又劃回來,這便是最後的決賽了,那青龍卻依然在前面。曾仲實將腳一頓,手上拿着槳,就要划船向前將龍船的去路攔斷。

  正在這時,猛然一擡頭只見東岸上熱鬧的人,如敗風吹落葉一般,紛紛散去,有些男子漢或者牽了婦女,或者牽了小孩子,慌慌張張丟開河岸,都向進城的大路跌跌撞撞而去。劃龍船的人看到這種情形,不覺泄了氣,都手拿了槳划動不得,一齊向岸上呆望着。曾仲實也就向岸上四周張望,看看有沒有熟人,好打聽。只見柳樹下鑽出一個人來,一直走到水邊,向這裏招着手叫道:“岸上的人都跑光了,你們還不趕快上岸來嗎?”曾仲實遙遙認出是他同學魏子高,便問道:“究竟怎麼了?你說給我聽聽。是不是警察出來干涉?”魏子高道:“你不必多問了,快些回來就是了。我來不及……”他說到這裏,回頭一望,也匆匆忙忙地跑走了。曾仲實一想,這決不光是警察禁劃龍船而已,恐怕還有其他問題在內,應當上岸一看。於是攪亂敵陣的計劃不必實行了,趕緊將船劃靠攏岸,船纜也來不及系,大家一陣風似的跑上了岸。

  在柳林裏高堤上一望,只見進城的大路上,三三五五的遊人,拉了一條很長的路線,大家都是很慌張地向城裏走。再一看這柳林下時,一個人也沒有,所站的地方除了滿地杏子核、桃子核、香瓜皮而外,還有一條板凳,一隻女人的紅腿帶,一把白摺扇。曾仲實想找一個人問問情由,丟了大家,跑下堤去一直追上大路。起先都是些女人和賣東西的販子,也問不着什麼。追過了好多人,遇着城裏一個在縣公署當差的,一把拖着他的衫袖,因問道:“划船劃得好好的,這是爲什麼?”那人對曾仲實望了一望,回頭又看了一看旁邊,低聲道:“現在還劃龍船嗎?剛纔縣裏得了西平縣的電報,縣城十里鋪已經發生戰事了。我們縣裏已經下了戒嚴令,六點鐘就要關城,你還不打算回去,想關在城外嗎?”曾仲實道:“這話是真的嗎?我以前沒有聽……”只說到這裏,後面一個挑擔子的撞上前來,將他腿上重重撞了一下,迴轉頭來一看,挑擔子的是個老人,他笑着道了歉,也就算了。再回頭一看,問話的人已經跑上老遠的地方去了。曾仲實心裏想着:“縣裏人活見鬼!好好的端陽,大家正快活,哪裏來的戰事?就是有戰事,還在西平縣,離我們縣城有上百里,大兵也不會飛了來,何必這樣驚慌?”自己這樣想,倒是大大方方的在遊人陣裏走着。看那些進城的人,都是不安心的樣子,像有了重大心事似的,倒爲之好笑。正這樣走着,迎面有人喊着道:“仲實,仲實,我哪裏不把你尋到。你倒是這樣自在!真不怕惹禍了。”曾仲實擡頭看時,是他的長兄曾伯堅,在橫路上插了出來。因道:“我看這些人都是庸人自擾,無事生風,這樣瞎跑。”伯堅道:“怎樣無事生風?縣裏的緊急告示都貼在城門口了,河岸上的人都是縣裏派人叫回來的。你不看那大路上,正派了人到前面去歡迎聯軍司令的代表。”說着,將手向南一指,只見三頂藍布小轎遙遙擡向遠路而去,後面跟着幾個短裝行人,肩膀上都荷着高腳燈籠,走路時將那燈籠正搖晃得東倒西歪。因道:“你不認得那是商會裏的三頂轎子?他們不是連夜趕去說和爲什麼?”曾仲實猶豫着道:“這樣子倒好像是有事,但是……”曾伯堅拉住他一隻手,一直就向進城的大路上拖,跌着腳道:“先生!你就趕快走吧。有事沒事,你回到家裏再去研究,大概也不會遲吧!”曾仲實一看他哥哥驚慌的樣子,也不減少於其他路上的行人,這是不容再和他論討情形急緩的了。走到了城門口,只見城外一條街上的店房一齊都緊上着店門板,只將門開着半扇,以便出入。有些年老的商人,靠了那門,直望着行走的人出神。城門也不像以前那樣大開,閉着左邊一扇,右邊一扇虛掩着,剛剛留一個人可以進去的路。四個武裝警察分列着門的兩邊,每個人手上扶着一杆上了刺刀的槍,一個個行人由他們面前過去,他們的眼睛裏似乎都放出一道兇惡的光焰來。兄弟二人進了城,一看城裏的情形,並不亞於城外。一家家商店都緊緊地閉着店門,街上所走的全是由城外看龍船回來的人,十字街口從前擺着許多浮攤,都收得乾乾淨淨。一家當商門口,一字門的土庫牆上,高高地貼了一張筆寫的新告示,告示下一堆人站住,都向白粉牆上昂着頭。曾仲實對伯堅道:“現在我們是進城了,縱然有兵來,也殺不進城。能不能夠讓我看一看這告示再回家?這一會子工夫,我想不會出什麼亂子的。”曾伯堅道:“但願不出亂子就好,並不是我怕事。兵慌馬亂,手上拿了兵權的人還生死未卜,像我們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遇到了這種風潮,怎樣不要小心躲避?”曾仲實也不等他哥哥說完,早擠到人叢中去看告示。只見那告示上寫的是:

爲佈告事。頃接鄰邑西平來電,該縣城外十里鋪已到了聯合軍隊伍,邑城危在旦夕。除一面鞏固城防外,已飛電省城告急,並電本縣各界,加以注意等語。本知事守土有責,愛民愛國,未敢後人。業已與本縣商會、教育會及在城各紳商開緊急會議,共商防務,議決妥當辦法,以求和平解決。仰闔邑商民各安所業,無得驚擾。如有造謠生事者,一經查出,即嚴懲不貸,勿謂言之不預也。


此布


安樂縣知事唐履本


  曾仲實望着告示道:“已得妥當辦法。不知道有了什麼辦法?何不說出來大家聽聽呢?”曾伯堅走上前拉了他的手道:“回去吧,母親正在家裏望得急煞,你有這閒工夫在這裏咬文嚼字!”不容分說,拖了就走。

  兄弟走進住家的那條安仁巷時,一望同巷的人家,一齊將大門緊閉。站在巷這頭望到巷那頭,空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子,一直到自己家門口,鄰居的門戶全是關閉的。曾伯堅將自家大門重重拍了幾下,纔有老僕李發出來,在門裏連問了幾聲:“是哪個?”曾伯堅先答應了一聲:“是我!”後又說:“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麼?”李發才慢慢地開門,先伸着頭在門縫裏張望了一下,見他兄弟二人身後,並沒有別人,這纔將門開了,讓他二人進去。曾仲實道:“只爲了縣裏一張佈告,就嚇得你們這副形相。軍隊雖然在打仗,離着我們這裏還有一二百里,總不成他們的炮彈會飛?就打到安樂縣來!”李發道:“二先生,你不想想,現在打仗,有什麼便衣隊。軍隊沒來,他們先來了。我聽說,便衣隊是不管那些利害的,哪裏可以擾亂人心,就在哪裏下手。城裏的便衣隊,已經到有五千多,這一鬧起來,還是玩的呀!”曾仲實道:“你是越老越糊塗。事情也不想一想,我們縣城裏統共有多少住家的?若是有五千多便衣隊混進城來,他們在哪裏安身?”這一句話問得李發無言可答,把一張癟嘴咕嘟着幾下,一把蒼白的鬍子都翹了起來,背轉身自去關大門去了。伯堅兄弟走進上房,他們的母親曾太太直迎到天井裏來,望了仲實道:“孩子,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這樣兵慌馬亂,你還有心在外頭玩。你哥哥去找你,大半天又沒有回來,我念了幾千篇佛,在觀音菩薩面前敬了兩次香,請她老人家保佑你。現在外面怎麼樣?”說了這句,顫巍巍地向伯堅望着。伯堅答道:“沒事,你老人家放心。倘然市面真不大平靜,我就保護你老人家到省城裏去。省城裏有租界,兵是過不去的。”曾太太道:“街上現在沒有大兵嗎?”伯堅道:“不但沒有兵,而且有些鋪子還在照常做生意。我們城裏已經推了代表去請願,請軍隊不要來,我們這裏情願送些錢過去。本來由陸路進兵,這裏是不相干的地方。”曾太太擡着頭,由天井裏望着天道:“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阿彌陀佛,我們爭什麼天下,投降了就好。”說着,一伸手扶了伯堅去進堂屋去。堂屋正中有兩個神龕子,上層供着五路財神,送子娘娘,伏魔大帝關老爺,下層是曾氏祖先。右面另有一張香案,壁上懸了一幅觀世音站在蓮花寶坐上的佛像,像下面另有一尊瓷的彌勒佛。曾太太直奔這座佛案,一手扶了桌子犄角,望着觀音像道:“你老人家救苦救難,轉劫回生,安樂縣全縣的百姓都沾菩薩的恩典。”仲實在一邊看到,氣得只是頓腳。伯堅站在母親身後,向着仲實以目示意,不住地搖手。曾太太禱告了神佛,才轉回房去。仲實道:“我看媽大開其倒車,只管唸佛。大哥你還是個大學生,自己不勸倒罷了,還要幫着她阻止人家過問,這是什麼意思!”伯堅道:“你有所不知,媽她老人家這麼大年紀了,什麼嗜好都沒有,就是念佛。談到唸佛這件事,說起來雖是迷信,但是迷信的歸結,總是學好,不是學壞。既不花錢,也不誤人家的事。她自己並沒有什麼事消遣,借了這個消磨她垂暮的年月,而我們只當她是一種娛樂也未嘗不可,又何必……”伯堅只管向他兄弟拉長着說,仲實早已掉轉身去走到老遠去了。伯堅望了仲實後身一聳肩膀,嘆了一口氣,也只得算了。今天是個端午節,既不能出門,家裏又是關門閉戶,蕭條萬分,很覺得無聊。便慢慢踱到自己書房裏去,拿了一本書,還只看了兩三頁,忽聽到隔壁人家一片男女喧鬧之聲。當說話時,卻有兩個鄰縣人在中間說話。伯堅知道這隔壁是張婆婆家,她是一個六十歲的孀居,膝下只有兩個孫子,一個寡媳,並沒有多少人,何以今天反這樣的熱鬧?心裏想着,便側了耳朵聽。李發提了一壺開水來和他泡茶,見他這樣靜聽的神氣,就對他道:“大先生,你不知道,隔壁張婆婆家來了一批西平縣的親戚了。這些人都是家在火線上的,跑到這裏來投親了。我們的袁家大舅家,聽說也逃難逃來了。”伯堅不住笑道:“你胡說。”李發將開水壺放在地下,用手摸着鬍子,將一雙老眼笑得皺起許多紋來,望着他道:“怎麼是胡說?連他們家裏大姑娘也來了。”伯堅原是坐着的,突然站了起來,望了李發道:“真的嗎?你怎麼會知道?”李發笑道:“當真的,大先生可以去看看,那大姑娘益發長得標緻了。”伯堅笑道:“又胡說。我是問袁家大舅來了沒有,哪個提到了大姑娘、二姑娘。”李發笑道:“大先生,你當真把李發就當作那種蠢才,連這一點事都不知道?你若是要去看看袁家大舅的話,我悄悄地給你開大門,包你神不知鬼不覺的。你就可以去一趟回來。”伯堅道:“若是袁家大舅果然來了,照情理說,我是應當去看他的。但是你怎樣知道?太太倒不知道?”李發道:“下午我在街上遇到二老爺,他告訴我舅老爺一家人來了,我就回到二老爺家去了一趟。我想告訴太太,怕她一聽說逃難的人都來了,更要着慌,所以一直到現在我還是瞞住的。”伯堅用手扶了一個桌子的角,頭昂望窗子外的天只是出神。李發笑道:“你就不用想了,這樣兵慌馬亂的時候,我決不敢騙你去空跑一趟的。”伯堅道:“好吧,我去看看。”說時,一面戴着帽子,一面就向外走。李發也就跟了出來,輕輕兒地拔了門閂,手扶了兩邊門,隨着人後退時向懷裏拉,拉出了一尺多寬的門縫時閃到一邊,就向伯堅道:“大先生,現在你可以走了,家裏要問起來時,我就說是你睡覺了。”伯堅也不作聲,側着身子就溜出大門來。

  這個時候,雖和到家的時候相距只幾點鐘,然而情形已經大變了。所有街上的鋪戶,一律都關門閉戶,不見一個人影子。遠遠地看那十字街頭倒也站着幾個背了槍刀的警察,很自在的樣子,互相顧盼着在那裏說閒話。這時伯堅所走的一條東大街,本來是極熱鬧的所在,今天卻一看是空蕩蕩的,倒有些怕走起來,心裏也說不上有一種什麼奇怪的感覺,只是慌亂不安。這樣一來,大街丟了不走,彎曲穿着小巷向他的二叔曾子約家來。到了那門口,依然也是雙扉緊閉。伯堅將門環拍了幾次,才聽到他二叔在大門裏咳嗽着親自出來開門,在門裏問了聲“哪個?”伯堅答應了。子約道:“是伯堅嗎?外面不大平靜,你還向外面亂跑。”伯堅道:“原是爲了不大平靜,纔來看看二叔的。”說着話門已開了一條縫,曾子約嘴裏銜住一管長可一尺五六寸的旱菸袋,長袖子裏將左手五個指頭,只伸出來半截,扶着了菸袋下梢,口裏剝剝有聲,將煙桿嘴子吸着,人閃在門後,似乎臉上有一重很重的憂愁罩住了一般。伯堅先笑道:“你老人家沒有受驚嗎?我在家裏掛念得很,特意來看看。聽說二舅來了,親戚逃難……”子約聽說他來探望的,臉上倒有點喜色,及至他一談到二舅,臉色又板下來,含着菸袋,立刻嘆了一聲長氣。伯堅已是擠了進來,就關上了門,和他一路進去。子約在這城裏經營了一家雜貨店,一家染坊,是個城裏很殷實的商人。他的家裏,自己也收拾出一間書房來,這間書房緊鄰着客廳。他這書房裏,卻是除了一本當年的《商民快覺》而外,並沒有別的書,只是賬簿而已。橫了窗戶擺了一張二屜桌子,上面放有筆硯算盤。坐的不是椅子,是個長方形的大錢櫃。桌子外也有茶几木椅,比較看得重一點的人,就可以到這屋子裏來坐。伯堅隨着他走,一直走到這書房裏來。子約坐在錢櫃上,向着桌子上一伏,口裏不住地吸着那菸袋嘴,但是下面菸斗子裏並不曾冒出一絲煙來。許久地他嘆了一口氣道:“你二舅終究是個書呆子,一點划算沒有,帶了一大家子人,就向我這裏一跑。俗言道得好,‘任添一斗,不添一口’,添上五六口子,我怎樣受得了。”伯堅道:“遇到這種離亂年間,骨肉至親,也就說不得了。”子約道:“雖然是骨肉至親,但是也要看看個人的能力。就以我而論,現在……”正說到這裏,只見窗子外一個人影一閃就走開了。子約便叫道:“淑珍,這不是外人,你大表兄在這裏。”淑珍聽說,繞轉身進來。伯堅一見,她改了半年前相逢時的樣子了,頭髮剪了,梳了一個童化式的頭,把她一張可喜的圓臉,益發現着笑眯眯的了。她也改了鄉縣的樣子,換了一件淺綠色的長衫,這是最近由省城裏傳來的樣子。這種裝束,在省城裏看到不算什麼,在縣裏看到,便覺分外的美麗。在伯堅心裏,原是急於要看淑珍一看的,可是這一見面之後,也不知因何原故只管難爲情起來。因爲難爲情,也就不能正式對了人家望着,只叫了一聲“表妹”,臉就偏過來了。淑珍道:“我原是要去看看伯母的,不料到了這裏,市面上照常緊起來,姑爺不要我出門去。”說着就眼望了子約。伯堅道:“家母在家裏煩悶得很,若是表妹願意過去玩玩,就可以暫住在舍下。”說時也望了子約。子約道:“你們那邊有空房嗎?”伯堅道:“有好幾間,若是兩位表妹和舅母一路去,舍下總還可以住得下。”子約沉吟着道:“她們倒也是願意去看看大嫂的。不過現在婦女們出門不容易,去了不能就回來的。我的親戚是不便去打攪你們家裏的。”伯堅笑道:“大家都是親戚,在我那裏住個一月半月,總也不敢怎樣怠慢。”伯堅來了這久,子約總是哭喪着臉,等到伯堅說是可以留三位親戚在那裏住下,他臉上立刻現出一道笑痕來,望着淑珍道:“那邊伯母倒是常念你,照理你們也應該去看一看。今天是晚了,究竟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明天我可以陪你母女過去大家談談。”淑珍道:“若是我媽不去,我帶了妹妹也要去。”說畢。無端地臉一紅,又嫣然一笑。

  這時又聽得大門外咚咚一陣響聲,子約口裏銜着菸袋偏了頭聽着,自言自語地道:“哪個叫門這樣的兇!”而說着,一面起身去開門。走到天井裏,家裏用的女僕王媽是已過了屏門,他就連說:“慢着,慢着。”王媽退回來了。自己走到大門下,由門縫裏向外面張了一番,見是雜貨店裏的夥計蕭有才和小徒弟四兒,便問道:“你們來做什麼?”蕭有才聽了是東家的聲音,便道:“請你們開門,外面不便說。”子約聽到有人叫門,心裏先就要慌亂,而今聽到門外“不便說”這三個字,心裏更慌亂得厲害。開門放他們進來,將門關抵妥了,身子靠了門框,睜了眼望着夥計道:“怎麼樣?有什麼新消息?”蕭有才道:“消息是沒有的確,都說西平縣已經讓聯軍佔領了,又說這邊的同盟軍打敗了他們,這都沒什麼關係。只是縣裏派人家家傳諭,說爲了城防之用,要借一些鋪捐。”子約道:“那有什麼法子,答應他就是了。”蕭有才道:“不是平常的鋪捐,而且這個月的鋪捐,早就拿去了。現在縣裏是要借半年,這捐款限今天下午六點鐘以前就要直接送到縣裏去。我們不敢作主,來請問二老爹怎麼辦。但是看那情形,款子不交也不行的。”子約兩手一張,一拍大腿道:“那還了得!”只這一聲,把嘴裏銜的旱菸袋突的一聲落在地上。他連忙撿起來,將那燒料菸嘴,仔細看了一看,見並沒有什麼破綻,這才接着道:“雜貨店捐,每月是四塊錢,四六二十四。那邊染坊,當然也照樣,一月兩塊,二六一十二。平白地拿出三十六塊錢去,利錢半年,要耽誤多少!”蕭有才微微一笑,一看東家那氣憤的樣子,又忍回去了,正着臉色道:“你老人家那樣算,未免太老實了。現在借去半年,以後我們還打算按月扣還嗎?那也只好算是今年加半年的捐了。”子約將那旱菸袋銜在嘴裏,也不管菸斗裏有煙無煙,只管嗶剝嗶剝吸了一陣,低了眼皮只管想心事。夥計和徒弟看了東家發愁,自也無話可說,都呆立在一邊。子約想了許久才問道:“你沒有打聽商會裏對這件事怎樣反對嗎?”蕭有才道:“商會兩個會長都走了,幾個會董也沒有主意。剛纔縣裏派人來勸捐,就有商會裏的人同了來的,他們也是勸我們照出。”子約右手取了旱菸袋,左手掌平伸着,將菸袋杆連在左手心裏拍了幾下,口裏連道:“什麼鬼商會,年年出會費,倒要他們幫着人家來要錢。既是這樣,你們可以看看合街情形怎麼樣。若是大家都出錢,我們也少不了,只好認個晦氣照出就是了。”蕭有才見東家說了這話,這問題算是解決了,抽身就要回去照應商店裏的事。子約口裏仍然抽着旱菸袋,閉着眼睛只管出神,手卻對他擺了兩擺。他雖沒有聽到子約說什麼,知道是留住不要走的意思,便站在一邊靜等東家的命令。不料子約這一句話,比什麼話也難說,口裏銜着菸袋嘴兒,不知不覺之間口水竟順着菸袋桿兒一直地向下流。還是蕭有才咳嗽了一聲,他才醒悟過來,就嘆了一口氣道:“我現在是內外夾攻,家裏有事店裏也有事。”迴轉身背了手在身後,自回書房裏去了。蕭有才也不便跟着東家進內,又不便走開,當時爲難起來,一時急中生智,就對子約道:“我想這錢有幾家抗過去了,也許就不用拿出來。我回店去,和街坊商量商量看。”子約雖然是向裏走,渾身像拖了幾十斤鐵球一樣,哪裏走得動。及至聽到蕭有才說還有點挽救的辦法,立刻轉過身來,向他道:“那就好極了!你趕快回店去辦這件事,多下三四十塊錢我們又可以……”這句話不曾說完,他忽然轉了一個念頭,正着臉向蕭有才道:“這主意是你出的,還是人家商號裏有這話?”蕭有才道:“人家商號裏也有這意思。”子約道:“那就好!我們只讓別家商店裏出頭,我們只裝不知道。真是他們拉我們出面,我們只說他們儘管辦,我們決不反對。要不然寧可出幾個錢……但是總以不出錢爲妙。你對於這事,我知道有法子的。”說時,手扶着菸袋杆微微點了點頭,那意思就是說蕭有才很不錯。蕭有才知道東家痛財,然而還加倍地怕事,自有主意去了。子約再走回書房時,見自己坐的錢櫃上放着一把白摺扇,又一條花邊的綢手絹。摺扇認得是伯堅的,花邊綢手絹卻是他向來不用的。將手絹拿起來聞了一聞,有股香味,一隻手絹角上還沾了一點淡淡的胭脂漬。這大概是淑珍丟在這裏的,這也不去管它,將手絹和扇子一齊放在桌子一邊,自己去清理賬目。清理完了賬目,已是黃昏時候,這扇子伯堅還沒有拿去。心想難道他還沒有回去嗎?走出書房,隔着短的屏牆,正聽到伯堅在上房有一陣哈哈的笑聲。子約便喊道:“伯堅,你還沒有回去嗎?”伯堅聽說,這就一頭由裏面鑽了出來。子約正着臉色道:“不是我連一餐晚飯都不讓你吃,今天市面上緊得很,你要早些回去。而且我也怕你母親在家裏盼望。”伯堅哪裏能駁叔叔的話,自到賬房裏去將摺扇手絹一齊拿了,手絹揣在身上,摺扇就在手上搖了出去。子約想問問他這條手絹是不是拿錯了,但是他已很匆忙的從大門走出去,已經來不及問他了。

  伯堅走上了街,又想看看城裏的情形如何,就繞道走着,且不一直回家去。冷巷子裏固然是不見一個人影子,走上大街時,這是一個沒有電燈的縣城,警察既不亮上街燈,各商店裏的檐燈也沒有人點,這樣陰曆的月頭,一條大街只是漆黑黑的。路黑不要緊,恰是不見一個人,也聽不到一點聲息,雖是常常經過的街道,彷彿今天各街巷都加寬了一倍,越顯得空洞寂寞,走起來只感到心裏不安,於是三腳兩步趕快地跑回家。白天街上還有幾個警察守着街口,現在連警察也沒有了,所走的地方都是一條空街巷,由着他跑或走。他走進了巷口,腳步的聲音踏在石板上,比較得響些,只聽巷邊矮屋子裏有人亂叫道:“不好,來了,來了。”接上就是一陣亂跑的腳步聲。伯堅也不知道什麼來了,跑得更快。好容易跑到家,將門亂捶。半天,李發在牆頭上對外看了一看,問道“大先生嗎?”伯堅在門外聽李發在裏面又說道:“大門用東西塞上了,不容易開,我用繩子把你吊進來吧。”說時,他由牆上拋下一根麻繩出來。伯堅本來想不肯爬進去,又怕開大門驚動了母親,也不妥當。只得抓了繩子,讓他拖進牆去。進得屋去,問道:“這爲什麼?你們坐在家裏又聽到了什麼消息了?”李發將腳向地下一頓,似乎是極用力,望着他道:“你怎麼還不知道!兵殺到西城來了。巷子裏的街鄰都是這樣說,我親耳聽到放了一排槍。你聽,槍聲又起了。”伯堅偏着頭靜靜一聽,哪裏有什麼槍聲!正待說時,一陣嘩啦啦的聲音,隨着一陣晚風由天空吹來,好像是無數的人在曠野地方喊着殺呀殺呀一樣。又像無數人馬擁擠在一堆,亂打亂殺一般。伯堅雖然是大學生,從來未經過戰事,並不知道戰場上是怎樣一個情形。聽了這種聲音,心想這彷彿是所說戰場上短兵相接的情形了。在城裏都可以聽到喊殺之聲,那末離戰場一定不遠,怪不得城裏空氣這樣慘淡。李發望了天上的星光,抖顫着道:“這是怎麼好!我這條老命不知道可捱到明日天亮否?”伯堅靜靜地站在這裏,也就不斷地一陣一陣聽到喊殺之聲。回頭看那李發,靠了窗壁站着,連鼻息都沒有了,只管發抖。伯堅道:“你爲什麼怕成這樣子,又不是大門口打仗,趕快進去吧。”李發摸了牆壁走進去,伯堅也跟着進來。只見仲實手裏拿了個手電筒,向周圍照了出來,見伯堅就握了他的手道:“這軍隊來得真快,在城外就打起來了。我打算到街上看看情形,你去不去?”伯堅道:“這可不要胡鬧!若是攻城的話,我們還要挖地窖躲避纔好。滿街上亂跑不怕中流彈嗎?”言未了,只聽隔壁屋子裏黃大嫂子,突然放聲哭了起來,她丈夫黃老大喝道:“兵來了,躲還來不及,你哭什麼!你怕他們不來,要引禍上身嗎?”仲實道:“你聽聽,大家都弄成心神不定的樣子了,不知道街上弄成了一種什麼情形?我們不能不去看看了。”伯堅道:“街上也漆漆黑黑一點聲音都沒有,全城的人都像死過去了一樣。這般夜深,你跑到街上去看些什麼?你又不當報館裏訪員,你把消息打聽來又怎麼樣?”李發呆了半天,才道:“這真嚇人!二先生不要出去吧。你聽聽,這喊聲又聽見了。”果然風過一陣,那嘩啦嘩啦的聲響,在半空中又吹了過來。伯堅道:“我們也看看母親去,這種響聲他老人家聽了,恐怕也是心裏不安。”仲實一想這話不錯,母親那樣阿彌陀佛的人,怎樣聽得這個。他兄弟二人便悄悄地走進上房來。

  這會兒太太除了祖先堂上供着佛爺不算,自己的臥室另外有個小堂屋,也是當中擺了佛案,佛案上只點了一盞香油燈。不點煤油燈,說是免得煤煙子薰了佛菩薩的眼睛。因之,這屋子只靠那豆子大的燈光,放出一些淡黃色的光焰來。便是佛案上點的那三根香,猶自在這淡黃色的燈光中現出三粒紅燦燦的香頭來。曾太太就在佛案邊一張太師椅上盤腿坐了,口裏唸唸有詞,很是舒適。她兩隻手平胸合了掌直抵着下巴,看那情形,已是有十二分的睡意了。走近前看時,她果然是閉着一雙眼,這一會子像泰山一般的穩重,外面有什麼變化,完全在所不計了。伯堅道:“媽,城外有喊殺之聲了,你沒有聽見嗎?”曾太太這才擡起頭來問道:“有什麼聲音?怎麼我一些也不聽見?”伯堅向着屋門外一指道:“這風吹過來的聲音不就是?”曾太太由椅子上放下腿來,從從容容走到堂屋門邊,對天空上看了一看,就微笑道:“你們說這也不怕,那也不怕,真說起來比你老孃的膽子還小得多哩。這是什麼聲音你們都不會知道。太可笑了,這是南門外那條灘河裏,水流在石頭上的聲音,有什麼喊殺之聲!”伯堅偏着頭靜聽了一聽,果然有些像。便道:“若是灘上的水聲,那應該天天聽見。爲什麼今日我才第一次聽見哩?”曾太太道:“平常城裏鬧攘攘的,日裏也是聽不見,只有晚上人靜了,我念過了經,可以偶然聽到一兩陣。若是河水不大不小的時候,有南風吹過來,更聽得清楚。今天一早,城裏人就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所以大家都聽見。我們晚上睡了覺,桌上放了表,都可以聽到機器擺動響聲,那不是這樣一個道理嗎?這就是兵來了?那不是瞎鬧嗎!”伯堅一想這話果然,向着仲實一同笑了起來。曾太太道:“你們都說我膽小,而今應該我說你們膽小了。我們這樣的老太太,兵荒馬亂的時候,看家最好不過。你看兵來了,我會逃難不逃?”伯堅道:“提起這事,我要報告你老人家一個消息,西平縣的袁大舅一家,他們逃難來了。明天若是平靜的話,我想把大舅母、二舅母都接到我們家裏來住兩天。”曾太太道:“喲,他們來了?我是在菩薩面前天天給他們多上一炷香呀。那末,他們那個淑珍大姑娘也應該跟着來了。這孩子和和氣氣的,我很喜歡她。你要是請兩位舅母的話,可以把她請了來。上個學期,她到省裏去進學堂,你們應該是常會面的了,我想她也不會避什麼嫌吧?”仲實聽他母親如此說,只管嘻嘻地笑了起來。曾太太道:“我這話有什麼可笑的?你笑成這副樣子。”仲實道:“哥哥說接兩位舅母,若是真的呢,你就讓他接兩位舅母好了,若是假的呢,那就把大姑娘算說在內了。”曾太太一時還沒有理會到他的言外之意,便道:“你不要胡說了,親戚逃難來了,我們接他哪裏有假意。只要街上明天有人走路,你就去把他們接來。”伯堅一句話雖沒說,卻也忍不住心裏那一陣愉快,噗嗤一聲由嗓子裏直笑出來。曾太太道:“你們這樣大年歲,都還是小孩子一樣,一會兒嚇成那樣子,一會兒倒又笑得起來。我的經文還沒有唸完,你們不要在這裏鬧了,去睡吧。”伯堅見母親竟是坦然無事地念經,心裏倒放下一塊石頭。

  走出堂屋來,便默然念着那裏空的三間房,可以讓袁家舅母、表妹住下,屋子裏應該佈置些什麼東西,纔算不怠慢客人。心裏這樣想着,自己點了一支洋蠟燭,就先到空屋子裏來照了一照,看看裏面是否還乾淨。將洋蠟燭在屋子裏遍照了一番,自己倒望着空屋子裏出了一會神。出過了神,自己又點頭笑了。心想,正屋兩間,兩位舅母好睡,西方那邊一間廂房,可以收拾出來做淑珍的書房,明天一早就辦妥當,淑珍來了一定是十分滿意的了。手上拿了蠟燭走出正屋,正待向西邊廂房裏去。只一出正屋門,又聽到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音,而且這聲音一起之後,就不曾間斷,一直響了下去。這聲音既急促,又顯明,再不能說是河灘裏的流水了。若照着那轟隆不斷的情形猜度,便是一種槍炮對轟的聲音,不過聲音不大,似乎很遠吧。但是仔細一聽,這聲音似乎就在本巷。本巷若有槍炮對轟,決計不能這樣地太平住在家裏。那末,這種聲音究竟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呢?正是:

風聲鶴唳休還起,


蛇影杯弓幻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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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恨水
类型: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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