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風雨第七回 兄弟鬩牆操戈招外寇 風雲變色擲彈炸危城

  卻說大家所驚異的那一團灰塵越滾越近,及至到了近處一看,原來七六名騎兵打着馬直衝了過來。大家一見都呆了,不敢說話。那幾名騎兵來了並不下馬,繞着這羣人團團地跑了一週,那幾十隻馬蹄嘩啦嘩啦將土爬踢得掀起了多高,聲勢非常嚇人。就是兩個美國人,雜在許多人之中,也覺得手足無所措,不知如何是好,直等那羣馬隊停止了,騎兵手上拿了槍跳將下來,一窩蜂似的上前。然而在他們搶上前之時,已經看到有兩個高鼻子、藍眼眼外國人在內,就不是像以前那樣子魯莽,大家從從容容地慢慢向前。易泰安究竟是個有新知識的人,不像那幾位那樣膽怯,就向費雷斯牧師拱拱手道:“我們是縣城裏的紳士,來見這裏旅長的,請二位和這些老總說說吧。”費雷斯一想,這倒奇怪了,你有這樣幾句話,何以不直接去對大兵說倒反來告訴我呢?正要說時,那幾名騎兵倒用不着他們如此繞了彎說話,便道:“你們既是來見旅長的,就一直向前去見旅長得了,何以剛纔走上前又回頭跑?”易泰安拱手連說兩聲是,然後才道:“因爲我們有兩位同伴落在後面,回頭找一找。既沒有到,大概是不來了。”騎兵裏面有個人走向前對各人要了一張名片,和外國人笑嘻嘻地點着頭道:“請你隨着我們去,我們一定好好保護。”說畢,向幾個中國人變着臉喝道:“你們也跟了走。”有兩個騎兵看見外國人是步行,騎上馬去引着似乎不大恭敬,因之手上牽了馬繮繩只在大家前面步行,未跳上馬去。那些上了馬的騎兵,看見同事地走着路,也就不好意思騎在馬上,一個一個陸續地跳下馬來。吳道基一行人看到倒有些莫明其妙,爲什麼一會兒騎上馬去,一會兒卻又跳將下來?難道這是一件禮節嗎?只是就算是禮節,大家也不懂如何去答禮,只得由他。一行人跟着這羣騎兵走,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的。經過了那平原大道的中間一段,眼面前有了樹木人家,這纔到了旅司令部所在。

  這個旅長伍連德是個行伍出身,青年的時候在隨學堂當過一期學生,後來又挑選了講武堂將士班,所以他出身雖是個大兵,肚皮裏頭和平常人不同,很有些春秋。這回他打聽得同盟軍一陣風似的去打安樂,他並不去救安樂卻來攻取西平。攻得西平之後,知道同盟軍還在城外,不敢全部入城,只調了一團人城,遙爲犄角之勢。至於軍隊在城裏那樣活動,鬧得十室九空,卻是他一種策略。因爲他全靠了這一點鼓勵軍心:進了城的軍隊大得油水,這未進城的軍隊自然有些不服氣,他又許他們攻擊第二個城池,讓他們上前,在駐軍附近的村莊,也依舊許他們搜刮。而且發起餉來,在城外的軍隊要比在城裏的軍隊多發一點。所以他手下的弟兄們軍紀、風紀儘管壞到了極點,論起義氣來,是比別支軍隊要高明得多的。伍連德雖是在城外,他城內的弟兄們幹了一些什麼如何不知道?城裏的紳士們要到城外來請願,他也早已料到的。今天他在望遠鏡裏看到,有一羣長衫先生順着大路前來,就料中十之八九,趕快派了騎兵追上前去調查虛實。這時大路上已經有不少的兵士回去報告,等到這些紳士們走到旅部門口時(這裏是人家一所宗祠),大門外兩面分開站了兩排背槍的衛兵,而且有兩架機關槍架子架着,昂起槍頭,槍口朝着來路,令人望到不寒而慄的。引路的騎兵對着外國人道:“你二位屈尊,暫等一等。”說畢,見易泰安和賴忠國走向前了一點,就一瞪眼道:“你們忙些什麼,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看了就會讓人家生氣!”易賴二人一看這裏門禁森嚴的情形,哪裏還敢說什麼?就站住了不敢動,這騎兵進去了一會另外換出兩個大兵來,帶着一羣人向裏走。到了宗祠的禮堂上,正中擺了一張四仙桌子,桌子後襬了一把太師椅,旅長伍連德意氣軒昂地坐在那裏。桌子下左右分開列着兩行板凳,板凳外更排列着兩班帶手槍盒子炮的衛兵。他看到這班人來了才站起身來,首先迎着費雷斯和牧師握了兩握手,請他二人坐在板凳上。等他坐好了,然後才掉轉臉來就對着幾個中國人道:“你們坐下。”說畢,他走回原位子去,將椅子挪了一挪,挪得斜對着兩個外國人,他首先開口道:“城裏到這裏來老遠的,但不知二位前來有何見教?”費斯雷一想這話奇了,來這一大羣人怎麼會是“二位”呢?不過他既然說是“二位”,似乎是把中國人不算在內的,就以“二位”的資格和他談話吧。因正色道:“路實也不遠,就是遠,我們也不得不來一趟。現在西平城裏鬧成了一種什麼情形,大概貴旅長還不知道吧?”伍連德望了他道:“有什麼情形呢?這一節我倒不知道。”費雷斯道:“現在城裏的人家,不分是哪一界的都被搶了,雖然在這新舊軍隊交替的時候,不知道是哪一方面軍隊乾的,但是現在要恢復秩序,就非借重貴軍不可。所以我們不怕冒犯,特意來請願。”伍旅長望了二位外國人,心裏正在打主意,應當是怎樣地答覆,忽然聽得有人冒出一句“是的”兩個字來。他一回轉頭來,卻看到一個道裝打扮的老頭子,兩手按了膝,昂了頭正着臉色,向正面桌子上看了來。他一猜就明白是這位先生髮言,向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你姓什麼。”賴忠國聽他如此說話,一肚皮不高興。心想:“自古成大事者必須禮賢下士,容納人才,像他這樣一點禮貌沒有來對付文人,還有什麼人才肯爲他所用!”不過他心裏儘管如此不高興,嘴裏可不能將這句話說出來,而且還得敷衍他,免得他動氣。於是籠了大袖向他連拱兩拱道:“鄙人叫賴忠國,向來在西平城裏做些慈善事件,這次大軍弔民伐罪到了敝縣,敝縣子民本當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無如在城裏的曹營長,既無我將去之之言,且有困獸猶鬥之意。子民等向日有心,返戈無力,奈何奈何……”伍連德雖然看過幾頁軍事講義,向來不曾到孔家店去討過墨水,聽了這一套似懂不懂的話,皺了眉搶着向賴忠國隔座的易泰安道:“亂七八糟!他說些什麼?”易泰安道:“伍旅長來了,全縣都很歡迎的……”伍連德搶着道:“歡迎我,我就來了,承你們的情。這樣一說,你們相信我們的弟兄,當然知道城裏的事與我們不相干,就算是我們弟兄乾的,你不是很歡迎嗎?還有什麼話說?”易泰安真不料和賴忠國文言對照地說了一遍奉承話,倒奉承得碰了這樣的大釘子!這個釘子,讓私人碰了很不算什麼,只是這一羣人爲民請命,是希望伍連德趕快約束他的軍隊,現在既是歡迎他的軍隊,還要約束些什麼哩?因之一個人不作聲,大家都不能作聲了。

  牧師一看他們的情形,知道是說僵了,反正外國人是不怕什麼的,就向伍連德道:“本來貴國的事我們西國人不應該多嘴,只是這一顆仁慈心無論中外那都是一樣的。我們住在西平城裏,看到那些老百姓家裏糟得一塌糊塗,這種事,貴旅長大概是不知道,我們不能不說一說。而且這城裏頭,也有許多教民,和我們基督教是有關係的,他們很希望我們出來能說幾句話。就是鄙人也有一分家眷在城裏,萬一連累到了舍下,那我們要辦交涉的。”說時,臉色一沉。伍旅長一聽說外國人要辦交涉,先軟了半截,笑道:“這個請你放心,我們的軍隊無論開到什麼地方,第一條就是保護外僑生命財產,我想我們的軍隊決不至侵害到外僑方面去。”費雷斯道:“貴旅長雖然是這樣的說了,但是有什麼保障呢?西平城裏頭現在鬧得那樣亂七八糟,除了每個兵士自己相信他自己而外,無論哪個不能相信他們不鬧的,我們今天來請願,是一番好意,請貴旅長不要誤會了。”伍連德就怕的是外國人搗麻煩,偏偏今天來了一羣人,只讓兩個外國人說話,鬧得簡直沒有轉圜的餘地。因道:“是的,是的。二位來的意思我很明白,我立刻下命令到城裏去,不許他們再亂動。”牧師道:“就是貴軍隊不侵害我們,我也要打電報給我們的領事。”伍連德“哎呀”了一聲站起來,連連搖着手道:“這件事請你千萬從緩。”牧師微笑着迴轉頭向費斯雷望了一眼,然後再回頭向伍連德:“既是如此,我有一點小小的要求:就是我們福音堂裏住了不少的人,伍旅長得和我們保護。”伍連德點着頭道:“當然!回頭我派一哨弟兄帶了我的大令去,在貴堂門口守衛,有哪個敢去!”牧師道:“伍旅長有這樣的好意,何不索性讓人帶了大令查街?那末,全城都平靜了。”牧師說着話眼睛可就望這班請願的中國代表,心想:“你們來請願的,怎麼只讓外國人說話,自己一點都不作聲?”這些代表們似乎也明白了,趁着這個機會趕緊要接下去,還是易泰安膽子大些,就站起來道:“若是照美國牧師的話這樣辦,全城的人都感旅長的大德。”伍連德一見他站起來說,剛纔受着外國人的那分委屈,恨不得就要在他身上發泄,不由得瞪了一雙大眼睛向他連看幾眼。易泰安站是站起來了,默然坐下去,那有多難爲情?可是要接着向下說,又怕碰了伍連德的釘子,他還是找他惟一的救星,去靠外國人。於是輕輕咳嗽了兩聲,低着眼皮道:“街上還開有幾家東洋店,是賣藥的和賣雞蛋糕的,說不定……”伍連德道:“真有幾家東洋店嗎?你爲什麼早不說!他們店門口有什麼特別的記號沒有?”他現在說話不是那種兇惡的樣子了,滿臉布着疑雲,似乎添上了一層心事。易泰安道:“他們掛有太陽旗,字號上也寫有洋商兩個字。”伍連德點了點頭,臉色和平了許多,似乎胸中又落下一塊石頭。因道:“那就不要緊,我的弟兄們向來就不連累洋商的,大概不至於有什麼意外。既是有東洋商人在街上做買賣,我就依照你們的話,用大令查街。我伍某雖然打了半生的仗,但是愛護老百姓的事並不低於哪一個,只要辦得到的我總是辦。”易泰安道:“還有一件事要陳明旅長,自從這邊軍隊到了城外,原來的曾知事只到任一天,已無蹤影了。現在城裏辦善後、軍隊辦給養,總得有一個縣知事出來主持纔好。”伍連德笑道:“辦什麼善後!仗還有得打的。辛辛苦苦地忙了一陣子,幾響大炮又轟個乾淨,遲完也是完,早完也是完,管他作什麼!倒是軍隊給養要緊,總得找個人出來主持。我這裏是沒有人去幹這種事,你們縣裏紳士公推一個人出來幹就是了。”易泰安道:“這個時候,恐怕沒有人肯出來擔任。要開會公推也費事,只要旅長一句話,人就派定了。”伍連德聽到時,眼光只在易泰安渾身打量,笑道:“既是隻要我一句話,你就去幹吧。你幹商會會長,民情就很熟悉,籌款更不必說。你又認識外國人,外交也好辦。越說你越近,就是你去辦吧,只要你能給我辦事,哪個要不服你,我和你抱着腰。再不然,我派軍隊保護你上任都可以的。”易泰安一想,這更不像話了!彼此一點原由沒有,何以要他派兵保護上任呢?一個商會會長,倒像是伍旅長的走狗了。伍連德見他只管沉吟着,便笑道:“你幹吧!做個知縣不比做商會會長強嗎?我就討厭那種不識擡舉的人!”說時,睜了一隻眼睛向易泰安板着面孔。易泰安原來就怕軍官,加上伍連德又是翻着兇相,格外怕人。這時,兩旁站的衛兵挺了胸手扶脅下掛的盒子炮,只要一動手,就可以拔出槍來打人,假使伍連德說一句“把他抓下去”,也許就在這祖祠堂前會送了八字。因是口裏哼着幾個“是”字,不敢答應什麼。伍連德一面站起來,一面向這些請願的代表道:“就是這樣說了!你們回縣城去安居樂業吧。”這些代表一想,來請一趟願,算是得了“安居樂業”四個字的好話。再要跟着向下問話時,他已走出了他的座位,大有送客之勢。旅長站着,大家不能坐着,也只好都跟着站了起來。伍連德伸着手和兩個外國人握了一握,然後向他們點着頭笑道:“在行軍的時候,什麼東西也沒有,我抱歉得很,改天我到城裏去了一定過去奉看。”兩個外國人也明白,他口裏雖然不說送客,事實上已經要驅逐客人向外走的了。外國人對於應酬上向來是無所謂客氣的,既是主人都要送客也就不必留戀,竟在各代表的前面走;這些代表見外國人都沒話說,誰又敢再多說句話?竟齊齊地向伍連德鞠着躬,先退了兩步,然後一路出去。

  走出了大門,有一個騎兵騎着馬,又牽了兩匹馬過來,說是:“旅長的命令送兩位外國先生進城去!”兩個外國人,本覺得走來走去太吃力,中國人對外向來是禮讓爲國的,那就騎着馬先走吧。因是向幾位中國代表看了一看,各騎上馬去加上一鞭,馬蹄得得順着大路一直向前而去。這幾個中國代表倒也不以爲意,只覺外國人是應當受優待的,假使他們也做了旅長,有招待外賓的一天,也少不得是這樣待遇的。大家靜悄悄地走過了那一片草木削光的平原,回頭已看不到伍連德的旅司令部了,吳道基首先就向易泰安一拱手道:“恭喜!恭喜!老兄臺馬上就是一縣之長了。”易泰安剛纔在伍旅長面前覺得縣知事不易爲,不願答應;現在吳道基一恭喜,臉上立刻有了笑容,其餘的一些朋友,也都附和着圍住他恭喜起來,這一下子他更是有興致了,臉上笑嘻嘻地挺了胸脯子走路。這一羣人,和來時的形態不同,現在沒有外國人從中拘束,各人有談有笑,一路顛倒着走回城去。他們心裏都如此想着:“有了伍連德的命令,城裏已經不會有事了。加之做縣長的又是自己的朋友,城裏更是政權統一,可以內外齊心地幹。”等着大家到了城邊,不料事情大大出乎意料以外。那城門外一條大街已經站滿了兵士,那兵土身上雖然穿着聯合軍的服裝,然而手臂上圍了一塊黃布,黃布上寫着黑字。有的寫着維持防地,有的寫着保護桑梓,各人都拿了槍,背了滿盛着子彈的子彈帶,而且槍上各加上了明晃晃的刺刀,兵的身上充滿了恐怖的殺氣。大家一見,心裏便吃了一驚,“這又是怎麼一幕戲?”正這樣想着,迎面的粉牆上高高地刷貼了一張告示,街上過往的人很是稀少,那告示下面也就只站有兩三個人在那裏看看,而且還不時地迴轉頭來,探望這些兵的形狀。吳道基這羣人一見街上的情形又比較的緊張,兵和告示似乎也不是伍連德這一方面的,這總是可研究的一件事。於是大家一齊走到告示下來看,那告示上寫道:

聯合軍第二師師長霍爲佈告事


自我軍興師以來,河東各地羣起相應,戡定全境,指顧間事。日前賊軍乘我東顧之際,突施狡計,襲我西平。本師長方駐節安樂,前伐省垣,一時調度未遑,遂致失陷。幸得將士用命,天不佑賊,未及旬日,仍告克復。現賊軍雖退,肅清餘孽、撫卹流亡,乃本師長職責所在,義無旁貸。若有人昧於大義,侵入防地,則是鼠竊狗偷之徒,上無以對龍巡閱使弔民伐罪之心;下無以慰父老簞食壺漿之望。而對於本師,亦失同袍敵愾之義,定當鼓勵士卒,相與周旋,投之豺虎,以示不復。凡我軍民,務各鎮靜,勿爲所愚也。特此宣佈,鹹使聞之。


  這一班代表們,對於別的事情有所不知,若說研究國文,這班人都是十分在行的。大家一看這告示的語氣,並不是對付同盟軍,卻句句對付聯合軍的伍連德。他們都是龍巡閱使手下的人,同戴着一個頭兒,要奪取河東省這就無論是哪師、哪旅佔住了西平,都沒有關係。何以霍仁敏對於同盟軍不過如此,對於伍連德的軍隊倒很有欲得而甘心之勢呢?大家在告示之下各各打了一個照面,大家雖然不說什麼,然而臉面上都充滿着猶豫和恐怖的意味。回頭看看街頭上排崗的兵士們,雖不曾動嘴與動手,然而他們臉上都各有一種殺氣。易泰安故意裝出那不在乎的樣子,向吳道基微笑點着頭道:“今天天氣總算不壞,散步散步也好。”吳道基道:“就是天氣不好,我們紅十字會裏的事總是要辦的。做公益的事,哪裏能夠圖什麼舒服呢?”他們彼此說着話在街中心走,可是那聲音卻故意送得遠遠的,讓站崗的兵士去聽。而且各人的眼睛都不住向兩邊睃着,看看兵士們是不是相信這些話,若不然要知道是從伍連德那裏請願回來的,不難拿着當奸細辦去。因之大家面子上儘管是大大方方地走路,心裏可都卜突亂跳。尤其是剛到城門口一段,滿布着兵士,兵士相對立着,僅僅的中間讓出兩個人經過的道路。大家心中都捏了一把汗,腳步慢慢地緩下來,緩得只管提起腳來人卻依然是站在原來的所在。易泰安還算聰明一點,心裏想着:“若是這樣的走法,分明是表示作賊心虛了。這倒不如放大了膽,自己領着這班人前進爲妙。”於是毫不猶豫地就走進那條兵巷。那些兵士們對於他們那猶豫不前的樣子,原是有些注意,後來他們走到身邊倒不在乎,只管讓他們走上前。在後面的人看到前面的人平靜如常地走了過去,料是無事,大家也就緊緊地跟着。及至這些人一齊穿過兵巷,後面的兵士中忽然走出一個軍官來,將易泰安的衣袖牽了一牽。易泰安的心幾乎要跳出口腔子來,身上一陣陣地冒着熱汗,心裏可就想着:“糟了!這一定是把我們當奸細辦,要就地正法。”然而表面上還極力鎮定着,笑着拱了拱手道:“有什麼吩咐嗎?兄弟是這縣裏的商會會長。”那軍官微笑道:“我自然認得你,不認得你我還會找你嗎?我們師長正要請各位去談話。”易泰安道:“是霍師長嗎?”那軍官道:“反正不能有兩個師長在這裏,你就請吧,大家都去。”那軍官說着話兵士們漸漸地圍上來,已經圍成了一個圈圈,若要逃走除非是從人頭上飛出去,因之大家一聲不響,都跟了易泰安後面走。易泰安本人,也就低了頭在一羣兵士後面走着。大家所走的街道,正是直向着縣公署以前的旅司令部走。

  那旅司令部的威風比以前更莊嚴了,大門外八字排開擺着兩架重機關槍,兩架輕機關槍,兩大排的武裝兵士雄赳赳地站着。那些人前頭有兩面小紅旗,一面旗上有一個大大的霍字,又一面陸軍旗上一行字寫着軍隊的番號,在人前面只管迎風招展着,就是這一點也就很現出這種軍人的威風來。這幾位代表緊隨在易泰安之後,一路走進了大門,看看房屋前後,來來往往全是穿軍衣的,總令人心中有些慄慄畏懼。大家面子上儘管鄭重着,可是那腳步下地幾乎輕於鴻毛,走得一點響聲都沒有。大家到霍仁敏見客的地方,只在門外就聽到他在裏面大着聲音道:“我就是這個脾氣,打敗了我認輸,磕頭下拜都可以。若是我的地盤讓人家撿便宜搶了去,我死也不甘心,非和那人見個高低不可!各人的財喜是各人的,若不問好歹搶我的財喜,是我的老子我也不能放過他。”易泰安一聽這話,又分明是罵伍連德。這次不幸地跑去爲民請命,這可算是在太歲頭上動土,種下了禍秧子。走到了客廳門邊,就是易泰安那樣大膽也有些躊躇不前了。他正如此在門外徘徊着,已是讓客廳裏面的霍師長看見,便大聲喝道:“是縣裏的一般紳士嗎?把他叫了進來!”易泰安一班人走了進去,只見裏面穿軍衣的武人、穿長衣的文人,擁擠着一屋子。霍仁敏倒是現着很自然的態度,坐在正中一把椅子上,等代表們都進了門,他才站起身來,用手向各人一揮道:“你們坐下。”代表們見遠處一些空椅子都已經坐滿了,只好在近處幾張椅子坐下。大家這纔看到霍師長的尊範很清楚:一張棗子核的臉,在高鼻子兩邊點了許多白麻子。他鼓着眼睛,把白麻子都漲紅了,眼望了代表們道:“你們在伍連德那裏來,聽到他說了些什麼?”這些代表,是剛剛屁股落座,經霍仁敏如此一問,大家就突然地站了起來,臉上都變成了紫色,眼光也呆了。霍仁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道:“你們不必着嚇,你們去見伍連德是爲了公事,我不怪你們。若把你們當漢奸,在城門口就把你們槍斃了,還能等到這時候問話嗎?大家坐下,有話慢慢地說。”說畢,又將手連連揮了兩揮,意思是很急迫地要他們坐下。大家倒並不是愁着霍師長客氣過分,只是怕他那種逼人的殺氣,不敢違犯他,他揮手命人坐下,就跟着坐下。霍仁敏道:“問你們的軍事,你們自然不知道。我只問你們一句話,他的部下在城裏放搶,他知道不知道?”大家聽了這話,雖知道霍仁敏現是伍連德的敵人,然而當了聯合軍的人明說聯合軍放搶,那總是一件危險的事。因之大家打了個照面,默然不敢聲張。霍仁敏道:“你們不是爲了他的軍隊放搶,纔去找他的嗎?對於這件事,他當然有一句話。”易泰安只得答道:“他部下有什麼行動,並沒有承認,不過他對我們說了,可以制止部下在城裏行動。這樣子說,似乎他也知道他的部下在城裏鬧了事情的。”霍仁敏突然將腳一頓,將地磚踏得梯突一下響站了起來,胸脯一挺道:“這還說什麼!你們西平縣竟能讓這些人去糟蹋嗎?現時我沒有什麼,只要求你們替老百姓出口氣,打個電報出去罵上伍連德一頓!”易泰安一想,這時若是發個通電去罵伍連德,不過是幫着霍仁敏打他一拳,證明他的隊伍是一羣強盜,於地方上是沒有多大好處的。因此低了頭看着手背,半晌不作聲。霍仁敏瞪了眼睛鼓了腮幫子問道:“你們爲什麼不作聲?難道署個名打一個電報都不成嗎?這分明是怕得罪伍連德。既是怕得罪伍連德,就是料定他還會來,簡直是對我看不起!我霍仁敏是很野蠻的,不答應我的話,我就要不客氣了!”說話時,捏了個大拳頭舉平了胸口搖撼了幾下,大有一拳伸出來就可以打倒幾個人的樣子。吳道基看到,首先軟化了,站起來拱了手道:“若是霍師長認爲應當發一個通電的話,我們地方上的人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只是這電報上怎樣措詞……”霍仁敏連忙搶着插嘴道:“這個你們不必費心,我這裏有祕書,可以和你起稿子的,你們只要簽上一個字就得。”他說着話向旁邊站着地隨從兵一點頭道:“把樑祕書請了來。”隨從兵去後不多大一會工夫,將那樑祕書引來。霍仁敏向他點點頭道:“這是地方上幾位紳士,答應了給我們發電報。你帶了他們去,在擬好的那個電底子籤個字,馬上就可以拍給巡閱使了。”樑祕書站着,向在坐的許多人看了一看,低聲道:“新到了一通急電,要請師長的示。”霍仁敏會意,便道:“大家請坐坐,我有一個電報要看看。”說時,他自己先起身走向隔壁一間小屋子裏來。原來這位霍師長不大認識字,行草的字體更是生疏,凡不重要的公事,祕書告訴他一個大意,他隨時吩咐怎樣辦。若是遇到重要的文件,祕書就拿着帶念帶講,好像蒙館先生教開講的學生一般。當了許多人樑祕書不便念電報,所以先報告一聲。

  霍仁敏到了小屋子裏,將門隨手關上,低聲問道:“什麼機密事?伍連德的軍隊有什麼動作嗎?”樑祕書道:“不是,是巡閱使發的密電。”說着,在衣袋袖拿出電底,兩手捧着念道:“西平霍師長鑑:頃據海角縣陳縣長電稱,有XX兵艦兩艘,運來X軍一千餘名,攜帶各種武器強行登岸,並宣稱爲保僑起見,必要時將取斷然手段。西平與海角相距甚邇,應即暫止軍事行動,以免外人藉口。並希派精幹人員星夜馳赴海角,就近調查實況,隨時陳報,切切。龍祕印。”樑祕書隨念隨講着,霍仁敏聽着臉色不免紅一陣黃一陣,聽完了,將頭偏着搖了一搖頭道:“真的嗎?我不相信這話。你再把這電報念給我聽一遍吧。”樑祕書也知道這事情重大,只得再念上一遍。霍仁敏道:“我們這老頭子,又中了人家的計了。平白無事的,那來的什麼XX兵?我伍連德干定了,非把他轟出西平縣境不可!縱然海角縣XX兵佔領了,回頭再說。”樑祕書道:“巡閱使的電報,是不是要復一個回電呢?”霍仁敏想了一想道:“老頭子的電報,自然總是要答覆的。你就說潰兵很多,非把他們剿滅不可。海角縣的事,我們馬上派人去調查。至於停止軍事行動那一節,我們含糊着別理會就是了。”當祕書的人,當然總是照着上司的意見說話,沒有自出意見的,答應了幾個“是”退到一邊去。霍仁敏依然走回客廳裏來,因向大家道:“這個伍連德,實在可惡,他造許多謠言,打電報去告訴龍巡閱使。他說有XX兵來,這豈不是笑話!XX兵來了,西洋各國能答應嗎?這樣的人,非把他打跑了不可。沒有XX兵來也罷了,若有XX兵來,就是伍連德引來的。與其讓他那樣幹,不如我們先打倒這種漢奸。你們的意思怎麼樣?”大家聽了他的話都不敢作聲,霍仁敏將手一揮道:“你們大家都散開吧,我有事。”他說着,竟不待許多人再說一個字,站起身來就離開了客廳,扔下一屋子人並不理會。這班代表心下大喜,剛纔霍仁敏要綁票簽字的通電,現在可以不管,趁此機會就溜出了司令部。

  易泰安在城裏開了好幾家商店,這次都遭了搶劫,本來是託着弟兄們去清理,自己一灰心,就不過問了。這時走回家去,經過自己開的布莊,只見店門緊閉,養活的一條大狗卻橫臥在階沿石上,一隻後腿鮮血淋漓地將毛粘成一片。易泰安雖是不打算進去,那狗微擡着頭,睜着兩隻亮眼睛只管看了主人,那拂着地的尾巴搖了幾搖,看這狗是站立不起來,卻有望主人垂憐之意。易泰安看了老大不忍,嘆了一口氣道:“怪不得古人道‘寧爲太平犬’了。”口裏說着就不由得推了店門走將進去。不料屋子裏空空的竟不見一個人,由前面櫃房裏走到後面廚房裏,搜尋了一遍,口裏不住的喊着。許久許久才由柴房裏鑽出一個伙伕來,他瞪了雙眼,首先向易泰安問道:“XX兵打進來了嗎?”易泰安聽了他這話,有些摸不着頭腦,因道:“店裏人哪裏去了?什麼XX兵、西洋兵!”伙伕道:“我們隔壁藥房裏的人告訴我們,說是他們的兵,今天就要到,送了我們一面太陽旗,讓我們在門口掛上。他說,XX兵來了,就不會到我們店裏來了。”易泰安道:“胡說!兵會飛進來不成!”他只剛剛說了這一句話,只聽得噹的一聲,一個大炮彈的爆炸響,就在這街的前後。那伙伕一轉身子就向柴房裏一縮,身子一蹲,就向柴堆裏鑽了進去。易泰安也疑惑着,這一響大炮由哪裏來的?他正在猶豫着,嘩啦一聲,第二發大炮又落在附近,這一聲變成了嘩啦,而且非常地洪大,分明把民房轟倒了。在這種洪大的聲浪當中,廚房頂柵上的塵灰,像下雨一般的向下一擁,窗戶格扇,一齊震得格格作響,同時人的身上也彷彿有些酥麻。不知是受了一種什麼感觸,自然而然的自己兩隻腳,也很快地一步踏進了柴房。轉念一思,躲到這柴房裏來有何用處?復又走出去,扶着廚房的門,探頭向外看了看。只一伸頭,半空裏嗚嗚一聲一個彈子飛過,嚇得身子連忙向裏一縮。自這時起,這大炮聲兩三分鐘響上一下,不到一個鐘頭槍聲和機關槍聲也跟着響了起來。所幸大炮雖然放着,卻不曾打到這附近來,心中暫時可以安定,不過心裏納着悶:“這是誰和誰打呢?”大街上靜悄悄的,又死了過去。過了許久,卻又有一種雜沓的腳步聲,一陣搶了過去,似乎是一隊兵開跑步而過。這分明是城裏的兵對城外的兵要極力地抵抗,鬧得不好,也許要巷戰,自己雖然有心要出去看看,卻是不能夠的了。一個人怔怔地在廚房裏站着,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間,外面槍聲已慢慢地稀少,那炮聲也是經過很長的時間才響上一兩下。易泰安心裏想着,總應該沒有事了,便把伙伕叫了出來,問還有吃的沒有?從早上到城外請願去起,一直到現在,肚子裏還不曾有東西進去,實在也支持不住了。伙伕在廚房裏蒐羅了一陣,除了米而外只有一浄鹹菜,易泰安說:“鹹菜也是好的。”就吩咐伙伕燒火煮飯。伙伕經過了長時間的恐嚇,對於槍炮聲也就認爲平常的事了,抱了一捆柴草送到竈門口,正彎着腰想要坐下去燒火,只聽得嗚的一聲,接着淅瀝瀝一片碎瓦聲,正是一個子彈打到了屋頂上。伙伕趕忙向地下一伏,許久爬不起來。易泰安的精神不曾安定多久,有了這一聲響,也是心中不住地亂跳。案板邊有個矮腿凳子,自己坐在上面,也就不知道移動。一手按了膝蓋,一手捏了摺扇,汗水向外直涌,把扇子柄染得溼淋淋的,他只管出了神。自這一聲子彈撲瓦之後,那細碎的槍聲,依然不斷地在空中嗚嗚地作響穿過。出去固然是不敢出去,坐在這裏也是怕屋頭上穿進子彈來,心中只是跳蕩不安。原來肚子裏有些餓的,到了這時把餓也忘了。廚房裏漸漸地沉黑下去,子彈會落到看不清屋子裏的。易泰安自己鼓着勇氣,無論如何,趁着這時候一定要回家去看看,於是站起來就向外走。不料剛一出門,一陣緊急的槍聲和機槍聲又破空而來。看看街上,黃昏之色黑沉沉的,並不看到一個人影,一條長街由近處望到遠處,只是那些店鋪的屋檐和那灰色的天空劃了一條界線。往日對於這種屋檐,不會怎樣去注意,今天看來覺得格外觸目了,因爲環境彷彿是更易了。走出門來,不能馬上就走,不免靠了石櫃臺前後瞻望了一番。在他這樣瞻望之時,槍炮突然又緊張起來,迎面一幢樓房,在卜通一聲巨響中煙霧陡起,那人家的牆猶在劈西瓜一般裂成幾大塊,四面紛紛倒了下去。在這牆倒下去的時候,連這邊的房屋也跟着有些震動,易泰安不覺兩手抱了頭,人就向地下一蹲,這要逃走的心事,當然根本就沒有了。自這時起,那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天色越黑,槍炮聲更是緊密。易泰安餓着肚子,就在這所空店裏熬過了一夜。究竟是哪邊和哪邊打仗,還是不明白。

  到了次日清早,槍炮聲慢慢稀少,那雞子黃色的太陽照在人家高牆上,滿街並不聽到什麼聲音,那陽光更顯得悽慘了。別的罷了,昨晚上那一夜惡仗,究竟是誰和誰打?這個啞謎非打破不可,因之只得大着膽子走出店門來。走過一截大街,並不看到一個人。直到了十字街頭,纔看見一家做牙科醫生的XX醫院,門口高撐兩面XX旗,有兩個人,一個人穿着和服,一個穿了學生裝,斜靠了門兩手環抱在胸前,瞪了眼望着大街上。易泰安認識那個穿和服的叫板井八郎,是個有名的XX。他一見易泰安,向他招了招手,笑道:“易會長,你在霍師長那裏來嗎?他快要滾蛋了。”說着梳着他嘴上的短鬍子,咧着嘴笑,露出兩粒金牙來。易泰安看到他那輕薄的樣子,就有點不高興理他。忽然轉個念頭,昨天的消息,不是XX兵要趁機搗亂嗎?何不問他一問?便道:“板井先生,你得着什麼消息沒有?你說……”板井笑道:“我們的軍隊快來了,貴國的兵不行啦。”說時將他腳上木底兒鞋地上點了幾點,又向着易泰安一笑,嗓子裏發出兩下悶聲“咳”,做出那種蝦蟆叫。易泰安道:“你們的軍隊真要來嗎?昨晚上打的那一仗,是不是你們貴國的軍隊?”板井笑道:“不要叫貴國了,我的貴國恐怕將來就是你的敝國。這句話你懂不懂?由你去想吧。”易泰安雖是個斯文人,當面受了人家的譏笑,也是情所不堪,這一下子,恨不得一把扯了他的領口就把他向地下一捺。板井見他臉上紅一陣青一陣,便道:“你不用生氣,我和你是好朋友,才肯對你說這樣一句話。你不信,明後天你就用得着我了。昨天晚上,是你們自己的軍隊打,沒有我們在內。但是,我們已經推了四個代表去見這裏的霍師長,要他帶軍隊退出城去。若不退出去,就開城把我們X僑放走;放走之後,我們就要派飛機來拋炸彈了。”易泰安道:“這話是真的嗎?你們出軍隊無非是保護僑民,既是僑民都退出去了,還要來拋炸彈作什麼呢?”板井扛了一扛肩膀。笑道:“那我不很明白,是敝國軍部的命令。”正說到這裏,有四個穿蹩腳西服的XX人排着一橫列在大街上走了來。易泰安認得其中一個人是在本城收買棉花的商人,其實買棉花是個名義,他真正的生意是販賣嗎啡。他首先搶過去,和板井唧哩呱啦說上一陣,板井臉上放着笑容,只是點頭。他見着易泰安還在一邊等消息,便笑道:“你們霍師長願把我們護送出城,但是他不肯帶軍隊退出去。這個樣子,你們西平人是打算嚐嚐XX的天鵝蛋。哈哈。”易泰安道:“真有這回事……”易泰安口裏如此說着,由板井的臉上轉目光射到其餘的四個XX人身上去,那四個人都歡天喜地地只顫動着肩膀在笑。易泰安心想:“板井說的話,有點靈驗了。他說兩三天之內不免去找他,現在看來,竟用不着要兩三天,立刻就要求助於人了。然而一家人都在這城裏,就讓自己一個人逃出城去躲炸彈,也於心不忍。”便轉了一個念頭,先回家去看看。若是全家都能逃出城去,豈不更妙!於是也不和XX人多談,竟自回家。

  走不多路,忽然有個穿軍服的少年軍官,後面跟着兩個兵士迎面而來,那軍官遠遠的笑着先行了禮,易泰安一楞,這人好面熟,卻記不起來是誰,只得笑了點着頭。那軍官笑道:“易會長,你怎麼不認識我?我姓曾,你不明白嗎?”易泰安呵呵了一聲,心想:“這是同盟軍派的西平縣知事曾伯堅,他怎麼敢在西平城裏露面呢?”伯堅似乎也明白了他躊躇的情形,便笑道,“易會長大概很以爲奇怪吧?老實告訴你,我原避在福音堂裏躲難,昨天晚上這裏的霍師長派人去找牧師,要他介紹個會說XX話的,牧師笑道他們是西洋人,找不出會說話的。後來霍師長二次又派人去說,說是務必請他代尋一位,就是不會說XX話,能說英語也成。牧師一打聽,原來是要找個人出來辦交涉,我倒能說幾句XX話。聽了這個消息,就託牧師和霍師長疏通,能不能不記前過?若不記前過,我就出面和他辦一點事。牧師把這話告訴了來人,霍師長倒是痛快,就親自到福音堂去請我。當面起誓,說是隻要我肯出來幫忙,他若有三心二意,就炮子打死他。我昨晚在槍炮聲中就到了師部裏,現在正和幾個XX人接洽,送他們出城去。”易泰安拱手道:“這就很好,但不知道城外的情形怎麼樣?”伯堅道:“伍連德的軍隊昨天晚上來攻城,已經失敗了。只是XX人不講理,已經有一支隊兵開到東門外,攔住了這裏去追伍連德。此外各處城門口也都有XX兵把守,若是沒有他們僑民會旗子拿在手上,不管是誰見人就開槍。現在這西平城算是遭了圍困了。”易泰安聽了這話,把剛纔籌備逃走的念頭算是瓦解冰消,臉上立刻又紅了一陣,忽然臉色一正,向伯堅拱着手道:“既是你老兄出來辦交涉,我們全縣人算是有救。我看這些故意來挑釁的外國兵,也犯不着和他們計較,暫時不妨退讓一步,免得塗炭生靈。至於將來的交涉,自有外交部出頭,你老兄看怎麼樣?”伯堅笑道:“我也不能作主,只是霍師長吩咐怎麼辦我就怎麼辦。”話分兩頭。伯堅自受了霍仁敏請他出來辦交涉,主和平解決。霍仁敏道:“你這話是對,譬如我們自己打仗,也決不能爲了老百姓不放大炮。這隻好請你出一趟城,見見他們的隊長,能和平解決,就和平解決吧。爲了西平縣一城老百姓,我寧可退讓一步,也不要爭着一時之氣。”伯堅一聽,霍師長全不是對付伍連德的那一種神氣了,大概只要XX兵肯退走,人家要什麼,他就可以給什麼。自己代表這種人去辦外交,乾脆算是投降,有什麼理可講!便問道:“依着師長的意思,可以退讓到什麼程度?”霍仁敏左手取下了帽子,右手伸着巴掌。在頭上摸了一陣,現出很躇躊的樣子道:“我也沒有什麼可讓的了,只好對他多多敷衍着,多說幾句好話,反正這座城池不交給他就行了。”伯堅道:“萬一他不受我們的敷衍呢?”霍仁敏那隻手在頭上摸得更兇了,帶一點笑容向着伯堅反問道:“我們不和他交手,他也能夠打進城來嗎?反正不能那樣不講理吧!”伯堅於這個問題倒真難於答覆。明明是一定要打進來的,但是說明了,霍仁敏更要受驚,恐怕立刻就要逃走。伯堅當時便順着他的口氣道:“若是照着我們中國人的道德來講,是不應該如此的。”霍仁敏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道:“你去吧,自古兩國相爭,不斬來使,他們反正不能將你怎麼樣。”伯堅倒不料師長會用一句鼓兒詞來籠絡自己,其實不用他說這些好話,我也不怕。便點着頭答應了一聲。霍仁敏看他有猶豫的樣子,便道:“我自然會派幾名護兵跟着你去。這一點規矩我倒懂得,兵士只能穿軍裝,可不能帶着武器,你可別怪保護不周。”伯堅心想:“這種舊式軍人,世界潮流、國際常識一概不懂,只有這媚外的醜態,他們耳濡目染比一切都在行。他知道不能帶兵器進租界,擴而充之,就知道不能帶兵器見XX軍官。靠這種奴隸性的人去執戈衛國,那是完了。”如此一想,不免有些生氣,便道:“這都用不着,我們既是和他講理去的,靠着幾個赤手光拳的衛兵跟着,那也無濟於事。”說着這話臉色就正了一正,胸脯也挺了一挺,表現出一種英雄氣概來。他裝出了這種樣子,霍仁敏倒有些不好意思,霍師長點頭道:“你願一個人去更好,我們是和人家講理去的,本來用不着什麼衛隊,我的意思不過說是帶兩名護衛兵去,面子上好看一點。”伯堅不願和他多說了,就告辭出來。他已經走出了院子門外,有一名隨從兵追了出來,又把他請回去,霍仁敏迎着上前,向他皺了眉道:“據我看,他們總沒有那樣大膽不講理,無緣無故把城池抓了去。你只管用好話敷衍他們,他們有什麼要求也不必回斷他,就說一定打電報給龍巡閱使請示去,只要有了回電,我們就照辦。咱們敷衍一時是一時,過個十天八天,鬆了這口子勁,也就沒事了。”伯堅聽他的口音,料得他是靈機一動,想的好新鮮主意!這也無贊否必要,只鼻子裏哼着“是”,點着頭出來。到了這城裏的X僑公會,會着那班出城的X人,找着他們的首領說明了來意,然後同着他們一路出東城而去。

  出城還不過半里路,首先便有一樁觸目驚心的事讓他兩條腿邁不開步。原來在十字街中,有十幾個X兵身背子彈帶,手拿步槍,分着四方站定,緊對着城裏,還架好兩挺機槍。這都不算什麼,在機關槍口,卻有一大羣中國人,有的穿了長衫,有的穿了短褂,有的還穿着灰色制服,一律將手反背在後面,用粗細麻繩子捆了上身,直挺挺地四面八方向X兵跪着。X兵望了他們不住地發出一種冷酷的微笑。伯堅羞破了臉,氣炸了肺,咬着牙,恨不得跑上前搶了機關槍,向X兵一頓掃射。兩隻手緊緊捏了拳頭,指甲直陷入手心肉裏去。那個板井大郎這回也來了,緊隨在伯堅身邊,看到他猶豫不定的樣子微笑道:“快到了,你怕走上前嗎?不要緊的,有我們和你同在一路走,我們的兵不能把你捆起來的。”伯堅道:“你這是什麼話!你要知道我是奉了使命和你們軍事當局談判來的,你們就可以隨便侮辱我嗎?”板井笑道:“你不要生氣,我是一番好意。原來因爲你是奉了使命來的,我才肯說這話呢。”伯堅道:“什麼話也不必說了。你們這裏的軍事領袖在哪裏?我們一路去見見。”這一班X僑中就有人上前去問一個兵,知道這裏有松木隊長領着隊伍住在一家糧食行裏。原來中國軍官就在這裏駐守過的,他們倒也不是破例。

  當時,一批X僑和伯堅走到那糧食行門口,見門板上貼着很大的字條。上寫:“XXXXX軍隊暫駐所”,靠下層橫着一張長紙,上寫:“中國軍民非有XX軍隊特許證通過此地者,即格殺之。”門口也是兩挺機關槍朝外,另派着兩個背槍的XX兵分站着兩邊。見許多X僑中有個穿中國製眼的人,都瞪了眼睛望着。其間有X僑上前說明了來意,然後放了大家進去。那個松木隊長聽說城裏霍師長派人來了,料着是遞降表,就在這糧食行的客廳裏單獨會見。伯堅先在外面等候,由兩個日兵引着他進去。那客廳裏全是上等紅木桌椅,桌子上、茶几上都陳設着各種中國古玩,有那些大件東西,桌上不好陳列,就放在地下。這也不知是哪位紳士家裏的收藏,現在讓人家來受用。一看之下心裏又是一陣難受。那松木見伯堅進來,迎上前來笑着說:“有禮,請坐。”開口便用X語問道:“閣下既是前來接洽,一定會X語的了?”伯堅看他那樣子,也不會說中國語,只得答應能說X語。松木道:“那就很好,有了懂X語的,可以少去許多隔閡。我和霍師長提的幾個條件,他的意思怎麼樣?”伯堅道:“貴國僑民都出城了。”松木道:“還有他們在城裏的財產哩?”伯堅道:“假使他們留下的點明交給了中國人民,我們一定加以保護。”松木微笑道:“那有什麼保證?我看還是請霍師長接受我們的要求,趕快退出城去。我們是奉了軍令來的,要進行到哪裏,就進行哪裏,不知道什麼叫做妥協!”他原來還帶一點笑容,說到這裏臉色一正,就一點笑容都沒有了。伯堅道:“我是送貴國僑民到這裏來的。這樣重大的事件,我不能負責答覆。”松木道:“當然不會請閣下答覆。現在就是請閣下把我以私人資格所說的話,轉達霍師長,在今天下午六時以前,退出西平城!若是正式談判,早就過了我們所限定的時間,我們軍隊這就該進城了。”伯堅聽他所說的話越來越不堪入耳,便道:“好吧,這件事讓霍師長答覆。我現在口頭向閣下抗議,那十字街中心綁了許多中國人跪着,是給中國一種重大的侮辱,請先放開他們。”松木道:“那是不可能的!那是犯了軍法,當然照軍法辦!”伯堅道:“貴國的軍規,可以這樣對待友邦人民的嗎?”松木微笑道:“這個我們自有權衡,請你不必干涉。”伯堅覺得他的話,完全用不着一個“理”字,多說下去也是枉然。立刻站起身來告辭,松木倒表示着一番好意,派了兩名兵保護着他,走出了X軍的防線。由那地方走到城門口,並不曾看到一個人影。到了城門邊,卻是雙扉緊閉,擡頭望那城牆上,靜悄悄的,磚縫裏鑽出來的幾棵野樹在日光中照着,很自在的隨風搖擺着身體,簡直不像敵國之軍壓城一樣。伯堅站在城下,大聲喊了幾遍,城牆垛口裏這纔有個人伸出頭來看了一看。伯堅道:“快開城門,我是霍師長派出城去辦公事的,現在回來了。”城上又鑽出一個人頭來了,問道:“你真是中國人嗎?”伯堅道:“你也聽了我說話,是不是中國人呢?我還有入門證哩。”那人道:“你等着吧。”於是城上一個人頭,兩個人頭,陸陸續續地鑽了出來,卻也不見得人少。這分明是城上原自有人,只因不讓城下人看到,所以隱藏起來罷了。過了一會子,城門開着一條大縫,有個穿軍服的側出半邊身子來,對着伯堅渾身打量了一頓,見他果然是單身一個,便大聲道:“有入門證嗎?”伯堅上前一步,將入門證拿出來,交給了那個人。那人並不看,把手向伯堅招了一招手,讓他走了進來。

  伯堅側着身體擠了進門,只見關的那邊城門都是用沙包抵着的,差不多有一丈多厚。當自己出城的時候,並沒有這種佈置,如此看來,霍仁敏對於外侮雖是有點怯戰,然而關於防守一方面倒也佈置得很快。穿過城洞,兩旁街沿上各站一排武裝兵士,精神雖然是差一點,然而各人身上都揹着裝滿了子彈的子彈帶,手上拿着槍,槍口還插有刺刀,也不比那XX兵殺人的武器差些。他們見伯堅一人進城,知道是由XX兵那裏來的,各人眼光都如箭一般射到伯堅身上。伯堅看看他們那種神氣,似乎都讓中國人平常所說XX人厲害那句話嚇倒了,所以有人從城外回來,他們都認爲這人身上有一種神祕。伯堅也不理會,一直就向師部裏走,打聽得師長在客廳裏會客,讓隨從兵進去報告,先在門邊等着。只聽得他大聲道:“我的朋友打四川回來,說他們那裏錢糧,有徵收到民國六十年的。西平雖然已經預徵兩年錢糧,再收一回,和四川一比,那還差得遠呢!城外XX兵不要緊,我已經派人辦交涉去了,一兩天之內他們就要退的。今天我先和諸位在城裏的紳士商量一下,等XX兵走了,錢糧櫃上就可以開櫃。你們不要怕伍連德,他已經讓我揍怕了,他再要來,我殺得他片甲不回。無論如何,我們是一個頭腦下的;他是旅長,我是師長,他和我搗蛋,他就是漢奸,他就是造反!我不講理,也要辦他一個罪。”伯堅聽了師長的話,倒覺他有些英雄氣魄,究竟不容易屈服的。他在裏面這樣喊叫了一陣,卻沒有人答話,他又道:“哦,曾知事回來了,快請!”伯堅於是跟着隨從兵一塊兒進去,只見客廳裏,又有不少長袍馬褂的紳士們在那裏。霍仁敏還不等他走上前,劈頭一句就問道:“他們的態度怎麼樣?大概可以走嗎?”伯堅心裏早盤算好了,若一定說兵會走,霍仁敏更要大意下來;然而他們不走,又怕霍仁敏怪自己不會辦交涉。這隻有用個法子先冤他一冤,因道:“他們不來則已,既然來了,決不能無所得而去。聽他們的口氣,不能因爲我們要他退他就退,必定要我們和他們政府抗議,他照公事下臺。”霍仁敏道:“只要他不打進城來,就讓他們在外駐紮幾天也沒關係。這幾天我也可以裝傻,只當是抵制伍連德,把城門死守住,也不算丟臉。”伯堅還不曾答覆這句話,只聽到半空中轟轟、軋軋,大聲、小響只管傳人耳鼓來,霍仁敏道:“哎呀,這是飛機!哪裏來的?”他一面說着話,一面向天井裏走,在客廳裏的這些人這時心裏是情不自禁地跳着,腳下也是情不自禁地向天井裏走。大家都和霍仁敏一樣擡頭向天空看去,只見前後四架飛機由東門外飛了過來,一直向北,大家昂着頭,微張了口對着天,心裏想着:“這或者不會飛到衙門頭上來。”在飛機上的人那裏看到下面如此這樣呢。直待看不見了,好像業已去遠,不料那四架飛機又在東城出現了,這大概是繞着圈子飛回去了,僥倖無事。大家緊張發燒的心裏正安貼了一下,頭不昂得那樣起,口也閉上了,然而發現的那飛機不是飛去,卻是飛來。剛纔飛過去的四架在聲音瀰漫着長空的當兒,在衙門兩角邊已經發現了,原來一共是八架。有一架飛機,將兩翅一折,正正當當飛到這衙門上空,大家擡頭看着,那翅膀下兩塊白的。畫着兩個XXX,看得十分清楚。所有在天井那觀望的人,都明白了現在已是十二分危險的時候,這衙門裏絕對是不許猶豫的了。不過伯堅少年氣盛,見大家都不曾躲過,單是自己一個人躲避,面子上有些過不去,仍隨着大家在天井裏呆立着。那架飛到最近的飛機猶如老鷹找食一般,打着旋轉,漸漸低壓下來。霍仁敏雖是一個大師長,到了生死關頭,決沒有直立挺受不去躲避之理,他看到身邊有一堵高厚的照牆,早一步搶到牆腳,向地下一伏,向大家一揮手道:“都躺下。”說時遲那時快,那些紳士們大家本嚇慌了,經這一句話提醒,七傾八倒地各向地下一伏。伯堅心裏更明白,早是搶到一個牆角下,側着身子一倒,倒在牆角落裏。同時,那前面大堂上,震天震地哄通一下響,各人身上都受着一番震動,也不知是地顫動了,還是牆顫動了,各人身上都麻酥了一陣。約莫有三四分鐘之久,大家才醒悟過來,擡頭一看,那窗戶格子上糊的紙裂成一道一道的橫縫,全成了碎紙。大家正想起身,那半空中的嗡嗡之聲忽近忽遠,那轟通一擲的炸彈聲也是接連不斷。伯堅也不知自己怎樣動作的,糊里糊塗地已經躺在地下,將臉對了牆。這時定了一定神,想着自己有點孩子氣,就是自己臉不向着天空,難道飛機上的炸彈,就不炸到身上來嗎?如此省悟過來,立刻仰了臉望着天上。這一望,正好一隻飛機飛到當頭,機身閃過兩間房子,連機上的人影都可以看了出來,只見飛機下一道黑影向下一落,機尾朝下,有上飛之勢,又是一聲巨響。這一下子,伯堅也迷糊過去了,彷彿臉上受了一種什麼東西撲擊,卻也不甚痛癢。心裏想着:“不要是臉上有傷流出血來了吧?”可是伸手一摸時,卻摸了一手的黑土。再摸摸頸項,看看身上,並不曾有什麼血漬,原來還是好好的。向響的地方看來,原來是炸倒一堵牆,亂磚撒了滿地,缺口上的碎土兀自向下滾着,怪不得剛纔這一下子連身體都受着震動了。再看天空上,那飛去飛來的飛機依然是其聲轟轟,只管在頭上繞着圈圈,不時就轟隆一聲,落下一個大炸彈來,單以這衙署而論,前後已有十幾個炸彈落下,所幸落來落去都在遠處,並不曾落到身旁。大家先還仰面看看天上,有沒有飛機過來?現在人都嚇慌了,飛機來與不來,都不能理會,大家只知道伏在地上不敢起來。這樣只有一小時之久,飛機在天空裏響動的聲音已經遠了。霍仁敏究竟是個軍人,他首先站立起來拍了一拍身上的灰,向天上昂頭罵道:“你這些狗養的!總有一天老子用炮打你!”回頭過來,向着大家招手道:“你們都起來吧,飛機走了,沒事了。”這時果然有十分鐘之久,並不聽到有炸彈聲,也許是飛機走了。大家都立起身來,還不敢馬上就走到院子中心,都靠了牆根站定,有一下沒一下地各向自己身上撲着灰,藉着這種動作,各人的心神緩緩安定過來了。不料在這個時候,震天震地一下巨響,面前黑煙飛騰,分不出東西南北四向,同時身上也就麻一陣,失了知覺。等到黑煙完全休息,睜眼一看,站在一處的人竟有三個人躺在地上,都是滿身的碎土。剛纔牆缺口的所在,有一大方屋子倒坍下來,一隻連瓦帶椽子的屋角,直伸到牆的缺口地方來。原來剛纔這一個炸彈是炸到了一幢屋,這裏那邊是一牆之隔,所以震動得格外地厲害了。霍仁敏向躺在地上的人,各各就近看了看,笑道:“都是嚇慌了的,沒事,全起來吧。”說着一個一個伸手拉了起來,這三個人恰都是穿了長衫馬褂的,全身是皺紋,還沾了一身灰土,臉上又是灰中帶紫,倒絕像棺材裏扶出來的殭屍一般。霍仁敏向大家點點頭道:“到了現在我們總應該軍民合作纔對。但不知對付這XX兵有什麼辦法沒有?只要你們有辦法,我無不依從。”這些人都聽了奇怪起來,誰也知道霍師長是個絕大權威的人,別人想對他貢獻一點意見還磕頭作揖貢獻不上,倒不料遇到這樣絕大的問題倒會來請教老百姓,真是不可解了。可是大家對於這樣重大的事情,那有什麼主意拿得出來?都默然站着望了他。霍仁敏道:“並不是我找不出主意來方纔要你們想法子。你們知道西平城並不是我霍某人一個人的,若是XX人把城佔領了,我一拍屁股走了,可是你們的累。來來來,我們到客廳來談談。”說着又向大家作揖,又向大家點頭,就把這一班狼狽不堪的人一齊讓到客廳裏去。

  大家一面向客廳裏走着,一面擡頭看着天上。那半空裏浮着幾片白雲堆在天一邊,頭頂上卻空蕩蕩的,是蔚藍色,剛纔半空裏那種轟轟烈烈的情形,已是一掃而空。於是大家放了心,跟着霍仁敏走進客廳裏去。他到此時也細心起來,讓客人進去了,又重新走出門來向天空看了一看,走進客廳裏去。見大家都還在那裏站着,便半彎着腰向大家點點頭道:“大家請坐吧,我們有事慢慢地商量。”他向來是坐着正面一張椅上的,現時不是那樣了,卻到客廳兩排最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而且還側了身子向着大家放出笑容來,點着頭道:“大家可以安心坐着談談,飛機今天是不會來的。”說畢回過頭來向隨從笑道:“倒茶,拿香菸來。你看到各位先生身上有了這些灰,還不打兩個手巾把子來!”幾個隨從兵也是心神剛定,聽這話自不免慢吞吞做事。霍仁敏“嗐”了一聲,站起身來,自取了一筒子香菸來,先向着在座的人一個一個分別敬菸。就是走到伯堅身邊也一彎腰遞了一根香菸過來。伯堅隨軍服務有這樣久了,一個旅長的威風又如何?一個師長的威武又如何不料一場炸彈之後,師長竟親自遞煙起來。他心裏如此想着,臉上也就露出一種不大自然的樣子來。幾位紳士先生更是侷促不安,有幾個人連連咳嗽了幾聲,壯着自己的膽子。伯堅自也看出這些人的態度,自己在其間,隨着大家難爲情的樣子謙遜起來,固然不好,就是板着面孔不去謙遜,更是不好。搭訕着,只管擡着頭向屋子四周去打量。在他眼光如此審察之下,自然不由得猛然一驚,原來所有客廳裏的窗戶,一齊炸成窟窿,那粉碎的玻璃,卻如細緻的人工在牆壁上嵌了釘子一般,全一叢一叢地站在牆上。他心想:“剛纔幸是在屋外,若是在屋裏,不必碰上炸彈的碎片,就是這些碎玻璃,也可以傷人的性命了。”霍仁敏隨着他的目光,用手向牆上指了幾指,笑道:“大家請看,這是飛機炸出來的新鮮樣子。炸彈扔在這裏,是這副情形,若是扔在你們家裏,豈不是一樣!”大家一聽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霍仁敏道:“現在我們沒有一隻飛機,也沒有一尊高射炮,眼睜睜地住在城裏只讓人家來炸死,豈不是冤枉?現在我只有一句話,只要伍連德的兵不跟着XX兵進城,你們想出了什麼辦法我都可以答應。從今日起我是要守城的了,大家趕快和我籌五萬塊錢來,讓我發半個月的餉。而且還要你們打一個電報給龍巡閱使,就照實在情形說,XX飛機厲害得不得了。”伯堅聽他東找一句西插一句,真個語無倫次。那些紳士驚魂甫定,又受着師長的命令,有所需要,除了哼着“是”字之外,也沒有一個人能發表什麼意見的。賓主都是這樣發着愣,半空裏又有嗡嗡軋軋之聲,大家也顧不得什麼體統,四處八方一陣亂跑,有兩個來不及跑的,老實就在客廳裏地上躺下了。但是那嗡嗡軋軋之聲卻沒有遠,也沒有近,老是那樣連續地響着,並不曾有飛機發現,更也不曾有轟通一下的炸彈聲。大家都疑惑着這是什麼原故?也許X軍有什麼新戰術吧?各人把性命丟在半空裏,靜等了許久,只待驚天動地那一下響,讓炸彈高臨頭上。

  過了許久,卻有一個隨從兵由外面喊了進來道:“大家起來吧,沒事,這是隔壁米場裏在那推礱子磨新谷。”大家仔細一聽,這可不就是礱子的聲音嗎?霍仁敏躲在一堵高牆下,正自發着呆:“若是飛機這樣的來,全城人心惶惶,這城怎樣的防守?”及至聽說是礱子聲,未免惱羞成怒,一頓腳道:“這米坊太可惡,知道現在滿城鬧飛機,爲什麼還要磨礱子?這不是明明來嚇老百姓嗎!告訴他們的老闆,再要這樣胡鬧,我一定抓來辦他!”霍仁敏咆哮了一陣,覺得已經把一陣難爲情遮掩過去了,請着大家依然到客廳裏來坐。他雖然極力將態度鎮定着,但是說出話來依然前言不符後語,大家自然也無從置答。耳朵裏聽着嗡嗡軋軋之聲,心裏都猜想着這是隔壁米坊裏推礱子的聲音,不要再鬧出什麼笑話來,其間雖有幾個疑心是飛機的,然而也強自鎮定着不動聲色。大家正是這樣正襟危坐之時,在震破耳朵的一聲大響裏大家渾身的筋肉都酥麻了過去,正是一個大炸彈又落在附近。過了十分鐘之久,大家緩緩醒了過來,只見客廳對正院的一堵牆壁炸出了門大一個窟窿,客廳裏桌上椅上以及字畫上,無處不是塵土遮蓋,天花板的縫裏兀是向下落着輕煙似的細土。裱糊天花板的紙殼裂成無數的橫縫,剛纔大家喝茶的茶杯放在茶几上的,也炸碎了四五個。各人身上更是黑灰遍體,各人臉上只露出兩個烏眼珠在那裏活動。伯堅既是害怕,又是好笑、站着發了呆。霍仁敏道:“大家請走吧,我這裏已經是飛機的目標,這還是給頭二道信,以後一定還有得來。我們雖然不怕死,也犯不上在這裏等着人家丟炸彈。晚上飛機不能飛了,我再請各位來商議商議。請便吧!”在座的人這時深知這地方危險,就是師長不說大家也不敢久坐,既是他很明白,大家來不及虛謙就如鳥獸散。

  伯堅自從由福音堂裏出來,還不曾找個固定的歇腳地方,現時衙門裏既不能坐,不能滿街亂鑽,只好隨着霍師長不走開。好在他是個一部分軍隊的主腦,他自己也不能不找安全地點的。霍仁敏走出了客廳,在大堂外一顆樹根下坐着,向伯堅招了招手道:“你別害怕,在這西平城裏的人哪個也沒有長兩個腦袋,沒有不怕死的。可是飛機這東西是活的,知道它在哪裏下蛋?炸彈丟下來,在滿城許多人裏頭單單中了一個,那比中頭彩也難吧?你一生中過幾個頭彩?若是沒有中過,不見得炸彈就中了你。你過來坐着,我們來研究研究要怎麼對付這一件事。”伯堅剛走過來待答覆他這一句話,他搶上前一步,拉了伯堅一隻手向外就跑。伯堅跟着他跑時,耳朵裏也曾聽到有飛機的聲音,只是讓大樹遮蓋着看不到天空。這時讓霍仁敏拉着向外亂竄,還不到五分鐘,果然身後又是一聲大響,回頭一看,一陣濃煙向天上一衝,那大樹向下一倒,嘩啦啦塌了半邊瓦屋。霍仁敏臉上變着色,連喘了一陣氣,勉強笑道:“好險,好險!總算我靈機一轉腳跑得快,你要謝謝我,我救了你一條命。”說着伸手連連拍了伯堅兩下肩膀。伯堅道:“師長,這個樣子這縣公署是千萬留住不得的了,我們走開不走開呢?”霍仁敏道:“我們皮包着骨頭的人,怎麼能和那飛機抵抗?自然是離開它吧,走吧。”伯堅心想:“他也有點怕中頭彩了。”也只好隨着他一塊兒跑到大門口來。停腳一看,那大門外的照牆首先塌了一個缺口,連着照牆邊的一所屋子也塌了一大半邊,自然也是飛機上的炸彈炸出來的成績。如此看來,大門外也不見得安全。伯堅有了這個感想,還不曾說出,霍仁敏究竟是個做師長的,腦筋不見得比別人遲鈍,便笑道:“這裏還是不大好,你不要以爲這裏不是衙門裏,飛機飛的時候只要稍微偏一點兒,炸彈就到這裏來了。”他說着話擡了頭不住地向天空四周觀望,見半空裏並沒有一隻鳥鵲飛過,然後安神站定。見大門邊還站着四個衛兵,格外將精神振作起來,腰乾子挺了一挺,笑道:“你見我手下的弟兄們總不含糊,飛機炸彈只管去鬧,他可是還站得好好的。”於是笑着走向前對他們道:“到了前線來,什麼地方能算是安全的所在?這隻有憑着自己一股子勇氣,鎮定着自己。他們敵人有多少飛機?反正不能把西平城蓋起來,一個炸彈下來,不過幾丈大小的地方。我們不理他,能給我們多大損失?你們這樣就好,飛機也過去了,有什麼事呢?若是到處亂跑,倒引着飛機上的人注意起來,炸彈準可以跟着你。”他說着話時,他的左右見師長出衙而去也陸續跟着出來了,霍仁敏向他的參謀長道:“這衙門裏辦公室和客廳都讓炸彈炸了,我得找個新地方辦公,現在你可以跟着我去。”說着便向前走,這些隨從和師長的心事差不多,哪個也願意找個新地點辦公,就跟着師長後面走去。

  一路之上,只見三個一羣、五個一黨的老百姓都紛紛地站在街心上議論,而且各向天空裏望着。有幾處人家塌了牆瓦,門口圍着議論的人更是多,不必猜想,這都是爲了飛機擲炸彈那個問題的了。這些老百姓在驚恐之餘,多是還沒有恢復神志,一見大批的軍人經過,也不等人家過來,早就回避開去,讓出路來。霍仁敏笑道:“這西平城裏倒是一些馴良百姓,你要作縣太爺容易極了,躺在衙門裏就可以收錢。”說着話迴轉頭來望着伯堅。伯堅當了許多人不便說什麼,只是微微一笑。霍仁敏道:“我們當軍人的,總算不怕死,剛纔滿城拋炸彈,一個不好就變了肉泥;現在我們又是有談笑了。我也要在街上多溜溜腿,讓老百姓認認我這個大膽師長。”他說到末了一句聲音非常之高,而且挺了胸脯,表示氣概非凡的樣子。伯堅一想,他走着路何以突然起了勁?向着他注意的地方看去,有一個石庫牆門,似乎是個上等人家,那門口站有一位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雖是內地打扮,她一頭漆黑的頭髮垂着一條長辮子,兩鬢以至額前剪得齊齊地圍着一匝留海發,配上雪白的一張鵝蛋臉兒,黑白分明。尤其是兩個黑漆似的眼珠,在雪白的臉上,格外俊俏。她見這一大羣武裝同志來了,靠了門框站住,呆呆地望着,似乎她也受了驚了。這就明白了霍仁敏高誇着自己是師長,正是要這位姑娘聽到。那姑娘因他大聲說話,而且向她看去,她才驚醒過來,掉轉身軀,立刻要走。霍仁敏因伯堅站在身邊,眯了眼睛低聲笑道:“不要看是小縣分,倒很出人才。他們框上貼着字條,你看寫的是姓什麼的?筆畫有那麼一大堆。”伯堅道:“姓羅。但是這裏也許住有三家兩家,不見她就姓羅。”霍仁敏道:“管她姓什麼!我們只要記着這個門牌子就好……”他向大家一望,忽然將這句話頓住,擡頭向遠看着用手一指道:“到了。”伯堅不明他說着到了,是指着哪個所在,向前一看,一重高磚牆頂上有個十字,直立雲霄,這是福音堂。他指着那裏,什麼意思呢?別人是臨時跟了他來的,也不知他命意何在,只是隨着他走。霍仁敏走到了福音堂附近,就向沿近人家的牆屋不住打量,前後環繞着走。

  在這福音堂斜對過,有個大米棧,外面一般的石庫牆門,卻不甚高。霍仁敏回頭向他的參謀長荀子久道:“你看這地方怎麼樣?我以爲再好沒有了。”荀子久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在這裏作行轅。第一,有那十字尖作目標,飛機知道是福音堂,可以不拋炸彈;第二,這裏牆屋很低,不過是個平常人家,不像是師長借住的所在。便點頭道:“這裏果然好。我們就可以進去,要用的東西,吩咐人陸續搬來就是了。”霍仁敏更不商量,自己在前走着,就進了這家米棧。米棧裏的夥友忽然看到大批軍人擁了進來,以爲是來借糧的,一齊向後門溜着走了。有個大肉胖子,正伏在賬桌上呼呼大睡,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猛然驚醒,滿頭都是汗珠,兩隻肉泡眼睛紅紅的,發了呆望着人。同時,兩塊腮上的肥肉,向嘴角直墜下來,格外現出來傻樣。一個護兵搶上前去,哼了一聲道:“我們師長來了,你還不站起!”那胖子穿了一件藍布褂子,擡着手臂將袖子在額頭上橫拖着去揩抹那汗珠,口裏亂哼着“是是”。荀子久走進櫃房,向他瞪了一眼道:“你是這裏的老闆嗎?”胖子抖顫着嘴脣道:“不,我們東家不在家,我是小夥計。”荀子久道:“看你這一身肥肉,也不像是個小夥計,你說實話,究竟是這米棧裏的什麼人?你若撒謊,我就要你的好看。”說着這話,就將手捏着拳頭,大有對他動手之意。那胖子一看事情不好,就再三拱着手道:“總司令,總司令,你饒我的命。我在這裏替東家管賬,但是不管錢,若是丟了錢,他就要我賠出來的。”荀子久原瞪了眼,卻忍不住笑了起來,罵道:“哪裏生出你這樣一個膿包!滿口胡扯。那是我們師長,有什麼話你對我師長說去。”那胖子雖聽了這話,卻不知哪一個是師長,蹌蹌踉踉走出了櫃房,抱了拳向大家一陣胡亂作揖。霍仁敏道:“你不用害怕,我們暫借你這棧房用一用。你管的賬簿鑰匙都可以先拿出來,你自己的鋪蓋行李,只管拿去。”那胖子聽說能讓他帶着鋪蓋行李走,喜不自勝,向霍仁敏抱着拳頭,連作了三個揖,便走到櫃房裏,將東西一陣亂撿,大大小小全歸併到一隻大網籃子裏,桌子上的茶壺、水菸袋以至於算盤、小刀等,都掃光了。就是牀底下的破鞋和便壺,找了一張舊報紙包着,送到網籃子裏去。此外還有個竹箱子,一捆鋪蓋卷,當然也是合併了不少東西在內。他只管自己收撿東西,至於這些軍人來到棧裏以後幹些什麼就不能管了。胖子收拾齊了,找了一根扁擔,將三件東西挑了便向外走。走到棧門口,已新添了幾個守衛的兵士,見他挑了一擔東西向外走,走過來一個兵一伸手左右兩個大耳光子,打得他連人帶挑子向前亂竄,罵道:“這裏頭的東西,由得你往外亂搬嗎?”胖子站定了腳,瞪了眼望着他道:“老總,這是師長叫我搬出來的。”另有個兵走過來,搶了他的擔子,拖進了米棧裏,那個打他的兵對了他腿上就是一腳尖,罵道:“滾開點吧。”所幸胖子離得還遠,竟不曾挨着。自己跑了幾步回頭一看,那門口還有幾個徒手兵,大家拍手哈哈大笑。胖子算是白忙一陣,垂頭喪了氣走。胖子挑出來的東西,都依然挑了進去,米棧裏放着不曾動的東西那就可想而知了。霍仁敏進了這米棧,就不曾出來。

  到了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又有五架飛機在城裏上空飛繞,轟通轟通,遙遙聽到十幾下響。所幸這福音堂前後,不但沒有炸彈落下,就是這上空也沒有一隻飛機發現,跟着師長辦事的人這會子都可以安心辦事了。這米棧裏陳設最好的一間屋子是店東來了歇腳之所,設有乾淨的牀帳,當然讓霍師長住着。伯堅是個縣長,本要住在縣衙門裏的。但是霍師長有許多事情要和他商量,至少逃出城的時候,可以請他做個翻譯,不能讓他走遠,所以也把賬房隔壁的那間屋子,騰給他住。那間賬房還有幾個大錢櫃子不曾搬動,就讓霍師長几個親信的人住了。這一天,西平城裏的百姓三番五次地躲避飛機,大家心神不寧,沒有一個安心做事的。一直等太陽落了山,大家都知道飛機不會再來的,於是買賣東西和做工的一齊活動起來。霍師長又急又忙鬧了一天,這個時候也覺肚子有些餓了,就吩咐廚子預備酒萊,晚上要請客。伯堅見廚子、伙伕由街上一籃一籃的東西向裏面提進來,心想:“驚駭是受過去了,現在也不妨痛快一陣。但只知道師長請客,卻不知客是要如何請法?”因在米棧裏散步,只當是到處看看,繞了個彎子走到霍仁敏住房的後頭,早聽到他哈哈大笑道:“就是這樣辦吧。剛纔有人去踩水,那個寶貝的確是在那裏,先叫幾個人把後門堵死,然後正正堂堂地由太平門裏進去,我猜她就不能違抗我的命令。”說到這裏有個人低聲問着,好像是說:“她若不來呢。”霍仁敏高聲道,“她不來嗎?把她一家都給我宰了!”說着咯的一聲,有一下捶桌子的聲音,伯堅聽了心中大駭,什麼大事要殺人家的全家呢?這個疑團待他知道了,又笑又惱,不免嘆口氣。到底爲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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