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自傳第一節 旅美觀感


  我們必須要使美國朋友們能夠真正瞭解我們的老百姓,瞭解我們的文化。①——

  ①老舍的對外文化介紹工作,除了一些演講與文章,如《現代中國小說》等,主要集中在小說翻譯上。老舍到美國是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講學,計劃爲時一年。同時受邀請的有曹禺。二人同行。曹禺先老舍歸。老舍在美國三年半,全力完成《四世同堂》、《鼓書藝人》的撰寫及《離婚》的翻譯。老舍於1946年3月4日離開上海赴美。1945年11月底,因《駱駝祥子》英譯本(伊萬·金譯)在美國暢銷並博得好評,美使館文化專員曾親訪老舍。可以說,老舍是作爲美國人眼中最出色的中國作家之一而受邀請的。本章選材大多根據老舍給代理人的書信。所述不外乎他與譯者、出版商、代理人之間的關係。這些信件中記載了他在美的主要活動經歷,只是太簡略了些。因爲是書信,故文字的風格與其它幾章就有較大的區別,這似乎與“自傳”文體有點不合,但卻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爲關於這段生活,老舍幾乎沒有文章談及。

  第一節旅美觀感

  一、美國“人”與“劇”

  與曹禺兄從三月二十日抵西雅圖,至今未得閒散,我是第一次來到美國,到現在止,我只到過四個美國的大城市:西雅圖,芝加哥,華盛頓和紐約。

  在芝加哥停留四天,我感到美國人非常熱情,和藹,活潑,可愛。有一天在華盛頓的街上,我向一位婦女問路,她立刻很清楚地告訴我,當我坐進汽車,關上車門,快要開車的時候,她還極懇切地囑咐司機,要司機好好替我開到目的地。

  我也遇見曾經到過中國的美國教授,士兵和商人,這些人對於中國的印象都很好,他們都說喜歡中國人,仍然想回到中國。我們不要聽到這種話就“受寵若驚”,我們應該瞭解我們自己也是世界人,我們也是世界的一環,我們必須要使美國朋友們能夠真正瞭解我們的老百姓,瞭解我們的文化。在今天,許多美國人所瞭解的不是今日的中國人,而是千百年前的唐宋時代的中國人,他們對於唐詩,宋詞都很欣賞。但是我也曾看見一位研究中國古畫的畫家,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幅畫,他把中國的長城畫到黃河以南來了,實在令人可笑。

  中美兩國都有愛好和平的精神,中美兩國實在應該聯合起來。不過,要請各位注意的,我所說的聯合起來是沒有政治意義的,只是說中美兩國的文化要聯合起來,發揚兩國人民愛好和平的精神。

  我們對外的宣傳,只是着重於政治的介紹,而沒有一個文化的介紹,我覺得一部小說與一部劇本的介紹,其效果實不亞於一篇政治論文。過去我們曾經向美國介紹我國宋詞、康熙瓷瓶,這最多隻是使美國人知道我們古代在文學藝術上的成就,但卻不能使他們瞭解今日中國文化情形。我覺得中國話劇在抗戰期間實在有成就,並不是拿不出的東西,這些話劇介紹給美國,相信一定會比宋詞、康熙瓷瓶更有價值,更受歡迎。

  不要以爲美國人的生活是十分圓滿的,在美國全國也有許多困難的問題,比如勞資糾紛,社會不安。我們也要研究他們社會不安的原因,作爲改進我們自己社會不景現象的參考。我們不要過分重視別人,輕視自己,也不要過分重視自己,輕視別人。

  由西雅圖,到華盛頓,再到紐約,一路走馬看花,已共看了兩次舞劇,三次廣播劇,兩次音樂劇和八次話劇。曹禺兄看得更多一些。在我看,美國的戲劇,在演技與設備上,是百老匯勝於他處;但在思想上和嘗試上,各處卻勝於百老匯。百老匯太看重了錢。至於演技與劇本,雖然水平相當的高,可並無驚人之處。老實說,中國話劇,不論在劇本上還是在演技上,已具有了很高的成就。自然我們還有許多缺陷,但是假若我們能有美國那樣的物質條件,與言論自由,我敢說:我們的話劇絕不弱於世界上任何人。

  到美國之前,即決定以“殺車法”應付一切,。以免開足馬力,致身心交敗;美人生活以“忙”著名,而弟等身體如重慶之舊汽車,必有吃不消者。但雙腳一踐美土,“殺車”即不大靈;如小魚落急流中身不由己,欲慢而不能;遂亦隨遇而安,且戰且走,每每頭昏眼花。

  二、“大雜樓”

  在此一年半了。去年同曹禺到各處跑跑,開開眼界。今年,剩下我一個人,打不起精神再去亂跑,於是就悶坐斗室,天天多吧少吧寫一點——《四世同堂》的第三部。洋飯吃不慣,每日三餐只當作吃藥似的去吞嚥。住處難找,而且我又不肯多出租錢,於是又住在大雜院裏——不,似應說大雜“樓”裏。不過,一想起抗戰中所受的苦處,一想起國內友人們現在的窘迫,也就不肯再呼冤;有個牀能睡覺,還不好嗎?最壞的是心情。假如我是個翩翩少年,而且袋中有冤孽錢,我大可去天天吃點喝點好的,而後汽車兜風,舞場扭腚,樂不思蜀。但是,我是我,我討厭廣播的嘈雜,大腿戲的惡劣,與霓虹燈爵士樂的刺目灼耳。沒有享受,沒有朋友閒談,沒有茶喝。於是也就沒有詩興與文思。寫了半年多,“四世”的三部只成了十萬字!這是地道受洋罪!

  我的肚子還時時跟我搗亂;懶得去診治,在這裏,去見個醫生比見希特勒還難;嘔,原諒我,我以爲那個惡魔還活着呢!痔瘡也不減輕,雖然天天坐洋椅子!頭還是常常發昏。誰管它呢,這年月,活着死去好像都沒有多少區別。假若一旦死去,胃,頭,痔不就一下子都好了麼?

  多想寫一點旅美雜感,可是什麼事都非三天兩天能看明白的,總寫些美國月亮如何的光明,有什麼意思呢?寫雜感也須讀許多書,我的頭昏,讀不下書去。

  酒可不大吃了。吃一點,因爲頭昏,就會醉;爽興不吃。沒有醇酒,似乎也就沒有婦人;也好,這樣可以少生是非。

  百老匯的戲,有時候有一兩出好的,看看還過癮。至於電影,紐約所有的好片子,全是英國的,法國的,與意大利的。好萊塢是有人才,而不作好片子,連我都替他們着急。最近紐約一城,即有四五部英國片子,都是連映好幾個星期!

  物價不得了!比起去年來,大概現在的一元只當去年的半元了!什麼都漲價,天天漲;看得過去的皮鞋已經十五元一雙了。在重慶時,我就穿不起皮鞋,難道在美國也得光腳麼?北平諺雲“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好,這倒也有個意義,請捉摸捉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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