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自傳第三節 寫通俗文藝


  在抗日戰爭以前,無論怎樣,我絕對想不到我會去寫鼓詞與小調什麼的。抗戰改變了一切。我的生活與我的文章也都隨着戰鬥的急潮而不能不變動了。“七七”抗戰以後,濟南失陷以前,我就已經注意到如何利用鼓詞等宣傳抗戰這個問題。記得,我曾和好幾位熱心宣傳工作的青年去見大鼓名手白雲鵬與張小軒先生,向他們討教鼓詞的寫法。後來,濟南失陷,我逃到武漢,正趕上臺兒莊大捷,文章下鄉與文章入伍的口號既被文藝協會提出,而教育部,中宣部,政治部也都向文人們索要可以下鄉入伍的文章。這時候,我遇到了田漢先生。他是極熱心改革舊劇的,也鼓勵我馬上去試寫。對於舊劇的形式與歌唱,我懂得一些,所以用不着去請導師。對於鼓詞等,我可完全是外行,不能不去請教。於是,我就去找富少航和董蓮枝女士,討教北平的大鼓書與山東大鼓書。同時,馮煥章將軍收容了三四位由河南逃來唱墜子的,我也朝夕與他們在一道,學習一點墜子的唱法。他們都是在河南鄉間的集市上唱書的,所以他們需要長的歌詞,一段至少也得夠唱半天的。我向他們領教了墜子的句法,就開始寫一大段抗戰的故事,一共寫了三千多句。這三千多句長的一段韻文,可惜,已找不到了底稿。可是,我確知道那三位唱墜子的先生已把它背誦得飛熟,並且上了弦板。說不定,他們會真在民間去唱過呢——他們在武漢危急的時候,返回了故鄉。馮將軍還邀了幾位畫家,繪畫抗戰的“西湖景”,託我編歌詞,以便一邊現映畫片,一邊歌唱。同時,老向與何容先生正在編印《抗到底》月刊,專收淺易通俗的文字,我被邀爲經常的撰稿者。

  我寫了不少篇這類的東西,可是匯印起來的只有《三四一》——三篇鼓詞,四出舊形式新內容的戲,與一篇小說。這以外的,全隨寫隨棄,無從匯印,也不想匯印了。

  《三四一》有三篇大鼓書詞,四出二簧戲,和一篇舊型的小說。

  三篇鼓詞裏,我自己覺得《王小趕驢》還下得去。《張忠定計》不很實在。《打小日本》既無故事,段又太長,恐怕不能演唱,只能當小唱本念念而已。

  四齣戲的好歹,全不曉得;非經演唱不能知道好在哪裏,壞在何處。印出來權當參考,若要上演,必須大家修改;有願排演者,請勿客氣。

  舊型小說一篇,因忙,寫得不十分像樣兒。

  這八篇東西,都是用“舊瓶裝新酒”的辦法寫成的。功夫是不欺人的。它教我明白了什麼是民間的語言,什麼是中國語言的自然的韻律。不錯,它有許多已經陳腐了的東西,可是唯其明白了哪是陳腐的,才能明白什麼是我們必須馬上送給民衆的。明乎此,知乎彼,庶幾可以說民族形式矣。我感謝這個使我能學習的機會。

  四一年以後,除有人特約,我很少自動地去寫通俗的東西了。一天,見到一位傷兵,他念過我的鼓詞。他已割下一條腿。他是誰?沒人知道。他死,入無名英雄墓。他活,一個無名的跛子。他讀過我的書詞,而且還讀給別的兄弟們聽,這就夠了,只求多有些無名英雄們能讀到我的作品,能給他們一些安慰,好;一些激勵,也好。我設若因此而被攔在藝術之神的寺外,而老去伺候無名英雄們,我就滿意,因爲我的筆並未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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