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八方風雨”者,並不是說我曾東討西征,威風凜凜,也非私下港滬,或飛到緬甸,去弄些奇珍異寶,而後潛入後方,待價而沽。沒有,這些事我都沒有作過。在抗戰前,我是平凡的人,抗戰後,仍然是個平凡的人。那也就可見,我並沒有乘着能夠混水摸魚的時候,發點財,或作了官;不,我不單沒有摸到魚,連小蝦也未曾撈住一個。我只有一枝筆。這枝筆是我的本錢,也是我的抗敵的武器。我不肯,也不應該,放棄了它,而去另找出路。於是,我由青島跑到濟南,由濟南跑到武漢,而後跑到重慶。由重慶,我曾到洛陽,西安,蘭州,青海,綏遠去遊蕩,到川東川西和昆明大理去觀光。到處,我老拿着我的筆。風把我的破帽子吹落在沙漠上,雨打溼了我的瘦小的鋪蓋捲兒;比風雨更厲害的是多少次敵人的炸彈落在我的附近,用沙土把我埋了半截。這,是流亡,是酸苦,是貧寒,是興奮,是抗敵,也就是“八方風雨”。
第一節開始流亡
直到二十六年十一月中旬,我還沒有離開濟南。第一,我不知道上哪裏去好:回老家北平吧,道路不通;而且北平已陷入敵手,我曾函勸諸友逃出來,我自己怎能去自投羅網呢?到上海去吧,滬上的友人又告訴我不要去,我只好“按兵不動”。第二,從泰安到徐州,火車時常遭受敵機轟炸,而我的幼女纔不滿三個月,大的孩子也不過四歲,實在不便去冒險。第三,我獨自逃亡吧,把家屬留在濟南,於心不忍;全家走吧,既麻煩又危險。這是最淒涼的日子。齊魯大學的學生已都走完,教員也走了多一半。那麼大的院子,只剩下我們幾家人。每天,只要是晴天,必有警報:上午八點開始,到下午四五點鐘才解除。院裏靜寂得可怕:賣青菜,賣果子的都已不再來,而一羣羣的失了主人的貓狗都跑來乞飯吃。
我着急,而毫無辦法。戰事的消息越來越壞,我怕城市會忽然的被敵人包圍住,而我作了俘虜。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捉去而被逼着作漢奸,怎麼辦呢?這點恐懼,日夜在我心中盤旋。是的,我在濟南,沒有財產,沒有銀錢;敵人進來,我也許受不了多大的損失。但是,一個讀書人最珍貴的東西是他的一點氣節。我不能等待敵人進來,把我的那點珍寶劫奪了去。我必須趕緊出走。
幾次我把一隻小皮箱打點好,幾次我又把它打開。看一看癡兒弱女,我實不忍獨自逃走。這情形,在我到了武漢的時候,我還不能忘記,而且寫出一首詩來:
弱女癡兒不解哀,牽衣問父去何來?
話因傷別潸應淚,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見鄉關滄水火,更堪江海逐風雷;
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聲低切切催。
可是,我終於提起了小箱,走出了家門。那是十一月十五日的黃昏。在將要吃晚飯的時候,天上起了一道紅閃,緊接着是一聲震動天地的爆炸。三個紅閃,爆炸了三聲。這是——當時並沒有人知道——我們的軍隊破壞黃河鐵橋。鐵橋距我的住處有十多里路,可是我的院中的樹木都被震得葉如雨下。
立刻,全市的鋪戶都上了門,街上幾乎斷絕了行人。大家以爲敵人已到了城外。我撫摸了兩下孩子們的頭,提起小箱極快的走出去。我不能再遲疑,不能不下狠心:稍一踟躕,我就會放下箱子,不能邁步了。
同時,我也知道不一定能走,所以我的臨別的末一句話是:“到車站看看有車沒有,沒有車就馬上回來!”在我的心裏,我切盼有車,寧願在中途被炸死,也不甘心坐待敵人捉去我。同時我也願車已不通,好折回來跟家人共患難。這兩個不同的盼望在我心中交戰,使我反倒忘了苦痛。我已主張不了什麼,走與不走全憑火車替我決定。
在路上,我找到一位朋友,請他陪我到車站去,假若我能走,好託他照應着家中。
車站上居然還賣票。路上很靜,車站上卻人山人海。擠到票房,我買了一張到徐州的車票。八點,車入了站,連車頂上已坐滿了人。我有票,而上不去車。
生平不善爭奪搶擠。不管是名,利,減價的貨物,還是車位,船位,還有電影票,我都不會把別人推開而伸出自己的手去。看看車子看看手中的票,我對友人說:“算了吧,明天再說吧!”
友人主張再等一等。等來等去,已經快十一點了,車子還不開,我也上不去。我又要回家。友人代我打定了主意:“假若能走,你還是走了好!”他去敲了敲末一間車的窗。窗子打開,一個茶役問了聲:“幹什麼?”友人遞過去兩塊錢,只說了一句話:“一個人,一個小箱。”茶役點了頭,先接過去箱子,然後拉我的肩。友人託了我一把,我鑽入了車中,我的腳還沒落穩,車裏的人——都是士兵——便連喊:“出去!出去!沒有地方。”好容易立穩了腳,我說了聲:我已買了票。大家看着我,也不怎麼沒再說什麼。我告訴窗外的友人:“請回吧!明天早晨請告訴我家裏一聲,我已上了車!”友人向我招了招手。
沒有地方坐,我把小箱豎立在一輛自行車的旁邊,然後用腳,用身子,用客氣,用全身的感覺,擴充我的地盤。最後,我蹲在小箱旁邊。又待了一會兒,我由蹲而坐,坐在了地上,下頦恰好放在自行車的坐墊上——那個三角形的,皮的東西。我只能這麼坐着,不能改換姿式,因爲四面八方都擠滿了東西與人,恰好把我鑲嵌在那裏。
車中有不少軍火,我心裏說:“一有警報,才熱鬧!只要一個槍彈打進來,車裏就會爆炸;我,箱子,自行車,全會飛到天上去。”
同時,我猜想着,三個小孩大概都已睡去,妻獨自還沒睡,等着我也許回去!這個猜想可是不很正確。後來得到家信,才知道兩個大孩子都不肯睡,他們知道爸走了,一會兒一問媽:爸上哪兒去了呢?
夜裏一點纔開車,天亮到了泰安。我仍維持着原來的姿式坐着,看不見外邊。我問了聲:“同志,外邊是陰天,還是晴天?”回答是:“陰天。”感謝上帝!北方的初冬輕易不陰天下雨,我趕的真巧!由泰安再開車,下起細雨來。
晚七點到了徐州。一天一夜沒有吃什麼,見着石頭彷彿都願意去啃兩口。頭一眼,我看見了個賣幹餅子的,拿過來就是一口。我差點兒噎死。一邊打着嗝兒,我一邊去買鄭州的票。我上了綠鋼車,安閒的,漂亮的,停在那裏,好像“戰地之花”似的。
到鄭州,我給家中與漢口朋友打了電報,而後歇了一夜。
到了漢口,我的朋友白君剛剛接到我的電報。他把我接到他的家中去。這是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從這一天起,我開始過流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