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孃家是北平德勝門外,土城兒外邊,通大鐘寺的大路上的一個小村裏。村裏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馬。大家都種點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與我同輩的兄弟們,也有當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當巡警的。他們雖然是農家,卻養不起牛馬,人手不夠的時候,婦女便也須下地作活。
對於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點。外公外婆是什麼樣子,我就不知道了。因爲他們早已去世。至於更遠的族系與家史,就更不曉得了;窮人只能顧眼前的衣食,沒有工夫談論什麼過去的光榮;“家譜”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沒有聽說過。
母親生在農家,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因爲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我以爲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個折扣了。
母親出嫁大概是很早,我不知道母親年輕時是什麼樣子。我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但能長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與我。我是“老”兒子。生我的時候,母親已有四十一歲,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閣。但是,從我一記事兒起,直到她去世,我總以爲她在二三十歲的時節,必定和我大姐同樣俊秀。是,她到了五十歲左右還是那麼幹淨體面,倒彷彿她一點苦也沒受過似的。她的身量不高,可是因爲舉止大方,並顯不出矮小。她的臉雖黃黃的,但不論是發着點光,還是暗淡一些,總是非常恬靜。有這個臉色,再配上小而端正的鼻子,和很黑很亮、永不亂看的眼珠兒,誰都可以看出她有一股正氣,不會有一點壞心眼兒。乍一看,她彷彿沒有什麼力氣,及至看到她一氣就洗出一大堆衣裳,就不難斷定:儘管她時常發愁,可決不肯推卸責任。
母親除了去參加婚喪大典,不大出門。她喜愛有條有理地在家裏幹活兒。她能洗能作,還會給孩子剃頭,給小媳婦們絞臉——用絲線輕輕地勒去臉上的細毛兒,爲是化裝後,臉上顯着特別光潤。可是,趕巧了,父親正去值班,而衙門放銀子,母親就須親自去領取。我家離衙門不很遠,母親可還是顯出緊張,好像要到海南島去似的。領了銀子(越來分兩越小),她就手兒在街上兌換了現錢。那時候,山西人開的煙鋪,回教人開的蠟燭店,和銀號錢莊一樣,也兌換銀兩。母親是不喜歡算計一兩文錢的人,但是這點銀子關係着家中的“一月大計”,所以她也既靦腆又堅決地多問幾家,希望多換幾百錢。有時候,在她問了兩家之後,恰好銀盤兒落了,她饒白跑了腿,還少換了幾百錢。
拿着現錢回到家,她開始發愁。二姐趕緊給她倒上一碗茶——小砂壺沏的茶葉末兒,老放在爐口旁邊保暖,茶汁很濃,有時候也有點香味。二姐可不敢說話,怕攪亂了母親的思路。她輕輕地出去,到門外去數牆垛上的雞爪圖案,詳細地記住,以備作母親製造預算的參考材料。母親喝了茶,脫了剛纔上街穿的袍罩,盤腿坐在炕上。她抓些銅錢當算盤用,大點兒的代表一吊,小點的代表一百。她先覈計該還多少債,口中唸唸有詞,手裏掂動着幾個銅錢,而後擺在左方。左方擺好,一看右方(過日子的錢)太少,就又輕輕地從左方撤下幾個錢,心想:對油鹽店多說幾句好話,也許可以少還幾個。想着想着,她的手心上就出了汗,很快地又把撤下的錢補還原位。不,她不喜歡低三下四地向債主求情;還!還清!剩多剩少,就是一個不剩,也比叫掌櫃的大徒弟高聲申斥好的多。即使她和我的父親商議,他——負有保衛皇城重大責任的旗兵,也只會慘笑一下,低聲地說:先還債吧!
左方的錢碼比右方的多着許多!母親的鬢角也有了汗珠!她坐着發愣,左右爲難。看着炕上那一小堆兒錢,不知道怎麼花用,才能對付過這一個月去。
父親死了。
兄不到十歲,三姐十二、三歲,我才一歲半,全仗母親獨力撫養了。父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她吸鴉片,她喜摸紙牌,她的脾氣極壞。爲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綠瓦盆。她作事永遠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晚間,她與三姐抱着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櫃門的銅活久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着光。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哥哥似乎沒有同我玩耍過。有時候,他去讀書;有時候,他去學徒;有時候,他也去賣花生或櫻桃之類的小東西。母親含着淚把他送走,不到兩天,又含着淚接他回來。我不明白這都是什麼事,而只覺得與他很生疏。與母親相依如命的是我與三姐。因此,他們作事,我老在後面跟着。他們澆花,我也張羅着取水;他們掃地,我就撮土……從這裏,我學得了愛花,愛清潔,守秩序。這些習慣至今還被我保存着。
有客人來,無論手中怎麼窘,母親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舅父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這使她臉上羞得飛紅,可是殷勤的給他們溫酒作面,又給她一些喜悅。遇上親友家中有喜喪事,母親必把大褂洗得乾乾淨淨,親自去賀吊——份禮也許只是兩吊小錢。到如今爲止我的好客的習性,還未全改,儘管生活是這麼清苦,因爲自幼兒看慣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鬧脾氣。她單在雞蛋裏找骨頭。她是我家中的閻王。直到我入了中學,她才死去,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當如此!”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才這樣說。是的,命當如此。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此。她最會吃虧。給親友鄰居幫忙,她總跑在前面:她會給嬰兒洗三——窮朋友們可以因此少花一筆“請姥姥”錢——她會刮痧,她會給孩子們剃頭,她會給少婦們絞臉……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應。但是吵嘴打架,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逗氣。當姑母死去的時候,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道哪裏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承繼權,母親便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而且把姑母養的一隻肥母雞也送給他。
可是,母親並不軟弱。父親死在庚子鬧“拳”的那一年。聯軍入城,挨家搜索財物雞鴨,我們被搜兩次。母親拉着哥哥與三姐坐在牆根,等着“鬼子”進門,街門是開着的。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着兒女。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落在我們院中。有時候內戰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着槍炮。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度,把吃虧看作當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麼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畫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歷過起碼有二十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並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從那以後,我們一家人怎麼活了過來,連我們自己也難以說清楚,只說一件事吧:每逢伏天夜裏下暴雨的時節,我們就都要坐到天明,以免屋頂忽然塌了下來,同歸於盡。
是的,我們都每日只進兩餐,每餐只有一樣菜——冬天主要的是白菜、蘿蔔;夏天是茄子、扁豆。餃子和打滷麪是節日的飯食。在老京劇裏,丑角往往以打滷麪逗笑,足證並不常吃。至於貧苦的人家,像我家,夏天佐飯的“菜”,往往是鹽拌小蔥,冬天是醃白菜幫子,放點辣椒油。
家裏很窮,所以母親在一入冬季就必積極勞動,給人家漿洗大堆大堆的衣服,或代人趕作新大衫等,以便掙到一些錢,作過年之用。
姐姐和我也不能閒着。她幫助母親洗、作;我在一旁打下手兒——遞烙鐵、添火,送熱水與涼水等等。我也兼管喂狗、掃地,和給竈王爺上香。我必須這麼作,以便母親和姐姐多趕出點活計來,增加收入,好在除夕與元旦吃得上包餃子!
快到年底,活計都交出去,我們就忙着籌備過年。我們的收入有限,當然不能過個肥年。可是,我們也有非辦不可的事:竈王龕上總得貼上新對聯,屋子總得大掃除一次,破桌子上已經不齊全的銅活總得擦亮,豬肉與白菜什麼的也總得多少買一些。由大戶人家看來,我們這點籌辦工作的確簡單的可憐。我們自己卻非常興奮。
我們當然興奮。首先是我們過年的那一點費用是用我們自己的勞動換來的,來得硬正。每逢我向母親報告:當鋪劉家宰了兩口大豬,或放債的孫家請來三堂供佛的、像些小塔似的頭號“蜜供”,母親總會說:咱們的餃子裏菜多肉少,可是最好吃!劉家和孫家的餃子必是油多肉滿,非常可口,但是我們的餃子會使我們的胃裏和心裏一齊舒服。
勞動使我們窮人骨頭硬,有自信心。她使兒女們相信:只要手腳不閒着,便不會走到絕路,而且會走得噔噔的響。
雖然母親也迷信,天天給竈王上三炷香,可是趕到實在沒錢請香的時節,她會告訴竈王;對不起,今天餓一頓,明天我掙來錢再補上吧!是的,她自信能夠掙來錢,使神仙不至於長期捱餓。我看哪,神佛似乎倒應當向她致謝、致敬!
長大了些,記得有一年除夕,大概是光緒三十年前的一二年,母親在院中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燒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落到火光的圈裏,非常的白,緊接着飛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金光,即行消滅;先下來的滅了,上面又緊跟着下來許多,像一把“太平花”倒放。我還記着這個。我也的確感覺到,那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