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同志,你曉得我把你找來幹啥?”
說話這個人,是新城高級社支部書記趙潤羣。三十五六歲,中等身材,臉上點起幾顆淺白麻子,一對眼睛很有神采,“現在,我們就要成立人民公社,團支書林習仁調公社籌委會去搞組織工作,他走後,團支書的事情決定由你搞。”
“這,我咋個行,我咋個行!”
答話的小夥子,本來笑着,聽見支書的話,心裏一怔,團臉盤上的笑容,馬上被紅通通的顏色趕跑了。他急得聳起濃眉,一擺手一個“不行”,好象要把支書說的話堵回口裏一樣。
“你說你不行,我們偏說你行,小林走時,我徵求他的意見:‘誰代替你最恰當?’他連想都沒想,張口就說:‘鄭嘉!’”
“小林弄錯啦!一點不假,小林弄錯了。小林走了,還有趙青雲,周小雙。讓小趙搞好不好?他是老副支書呵。”鄭嘉眼睛急得溜溜轉,極力尋找更有說服力的理由,“老趙同志,你比我還清楚,小趙這個老副支書,辦事認真,很有威信。我嘛,今年纔來,對情況還沒摸熟,又沒啥子能耐,工作弄不好,可不是鬧着玩的,還是讓小趙搞,我幫助他。”
小鄭家住杏山南,原屬東風社,去年臘月剛剛當選團副支書,一併社把他併到新城這邊來,今年生產大躍進,他和小林把共青團搞得很出色。他是積肥能手,“青年野戰軍”指揮。他天生一副好脾氣,對人總是笑咪咪的。你想惹他生氣,瞧瞧他怒目揚眉,那可不是容易事。
“支部對待一個同志,安排一個問題,都考慮到四方八面,並不是專聽小林一句話才決定的。”
“老趙同志,我的缺點,大約你還沒有徹底瞭解,人家說我脾氣好,可我總覺着自己有點軟巴巴的,沒有一點煞氣。要作團支部領導工作,不能不說是一條大缺點。再說,我這人,只會自己悶頭幹,卻不會講話,站在人前,沒等話出口,小胯先就彈三絃,做組織領導工作,更是不行。領導上讓我搞團的工作,簡直象讓鴨子抱窩一樣,不行,不行!”他咳嗽一聲,拿手抹抹厚嘴脣,“不行,還是另外找個人吧。”
趙潤羣沒開腔,只是呵呵一笑。他並沒因爲小鄭這樣的態度而生氣。相反,卻感到這個年青人那樣樸實和可愛。
鄭嘉有些急。他覺得,對老趙同志不應該連說好幾個“不行”。同時老趙這樣高興的笑法,也增加了他的緊張。他已經摸到老趙的脾氣:當你跟他討論工作,決定一個問題時節,如果他一直正正經經和你說話,那是表示事情還沒定準,他是在考慮更恰當更好的辦法;假如他忽然高興起來,那就是秤鉈已經放在定盤星上了。他趕忙改變口氣:
“老趙同志,這樣好不好:你把活計給我加重一些,再,……再加重一些,最好還是莫把蛋放到鴨子身底下,會抱‘閃’的。”他笑得象個小姑娘,“我還沒打‘抱聲’吶。”
“要說缺點,我還可以給你加一條,你有時候有股子執拗勁兒,是不是?可是,你說這些缺點,要不要克服呢?是先把工作放在一邊,等你克服了缺點才做呢?還是擔起擔子來,在工作中克服缺點呢?”這一下可把小鄭給將住了,沒了詞兒。老趙的笑容又從淺白麻子臉上浮出來,“你早就打‘抱聲’哩。大躍進這一段,你們團的工作,一直是小林出主意,你帶頭搞的。你說小林有本事,我們說,你也不差。小林用的雁翎刀,你使的是丈八矛;他大殺大砍,你是粗中有細,路數不同,效果卻一樣。好了,就這樣吧!有什麼問題我們再商量。”
小鄭好象喝醉了酒,臉色由紅泛紫,一種無可奈何的笑容,仍然沒有消失。如果你讓小鄭把花山移開,他會一聲不吭就和石頭去拼命。團支書工作,他認爲比搬開花山還要難。他並不擔心事情辦不好,丟掉個人的面子;是怕把工作搞壞了,給生產大躍進、給新城團支部帶來損失。
“唉,我說吧,這真不是時候!”他只好同意了。
老趙可不象鄭嘉。對於小鄭,他是信心百倍的。他理解到:一個責任心重的人,在擔起新的工作(而又覺得擔子非常沉重)的時候,往往會有這樣表現的。
整整一天,小鄭一直覺得,兩個肩頭上沉甸甸的。他不時把自己去跟小林比,覺得應該向小林學習,小林很會作宣傳鼓動工作,會講話。當然哩,當領導不能單靠兩片嘴,可是話是開心的鑰匙吶!人家小林,上過幾天學,還學過一點技術,會搞化學肥料,政治思想水平比自己高。單拿今年寫標語那臺事來說吧:土牆刷白了,石灰合好了,標語也擬定了。小林來了,抓起標語一看,馬上就說:“你們只長古人的志氣,滅我們青年人的威風!你們看,‘青年要學孫悟空,婦女要學穆桂英……’什麼都是‘要學’,這有多泄氣?!我們要提倡:一看、二學、三趕、四超,你們敢不敢超?如果敢的話,就要把‘要學’改成‘賽過’。我們這輩人過的日子,一天趕上古人二十年,不超過還行?!”大家一想,是呀!我們過的日子,真是一天賽過古人二十年,這兩個字眼,可真扣得好。當時真就改了。寫好以後,領導來了一看,大加稱讚:“不錯,標語寫的好,這樣纔夠氣魄。好!”可我,當時啥問題也沒看出來,要照我們當初擬好那樣寫在牆上,什麼都是“要學”,可能會給新城掃了臉也說不定。
擔任團支書的第二天,社上召開團員大會。當時,地裏穀子黃了,還要大鍊鋼鐵,全體團員要兩路分兵參加秋收和鍊鐵戰役。老趙同志一再強調說:要想工作搞得好,就得在政治上掛帥。小鄭一聽,不免有些慌。他認爲自己過去只是個扛大旗的,老帥不是自己,是在大旗下面發號施令的人。春天挖田,團組織了“青年野戰軍”,小林說挖哪塊田,小鄭就扛起“野戰軍”大紅旗走在前面,到田裏,大旗一插,掄起鋤頭就挖個熱火朝天。那時候挖田雖是他領頭,當家的卻是小林。現在,既要扛旗,又要當家;既要秋收,又要鍊鐵;既要幹活,又要說話!既要乾田裏、爐裏的工作,又要幹大家腦殼裏的工作。天吶!這可真要本事呵。
會在晚上開。小鄭急忙扒了幾口飯,就跑到社管會來找老趙。一見面,小鄭就說:“老趙同志,今晚上的會,咋個開法呵?”老趙沒答腔,先遞給他一支香菸。他看小鄭似乎土地爺接城隍——有點慌神的樣子,讓他咂口煙先定定心。小鄭一面咂煙,一面拿求救的眼神瞧着老趙。老趙想笑,卻極力忍住。
“今晚這個會咋個開法吶?”小鄭忍不住了。
“你想過沒有?”老趙說話了。
“小林要在我就想的少,有時不大想。現在,不想不行了。”
“那就好……你咋個想,就咋個開吧。”老趙並不問想的內容,好象小鄭想的事情,他心裏早已通明透亮似的。
“你要問問才行,不然說不定政治會掛歪的。”小鄭笑了,從窗口射進來的落日光輝,把他本來就紅了的臉照得鮮紅。
“不消問,你會搞好的。你有點心虛,我知道。這也是免不了的。”
“心虛,確是有一些。這大一盤事,放在我身上,不能不心虛,……”說到這裏,話就打了結,他似乎有點失望。他來找老趙,目的是想取點“經”。今晚上,是擔任團支書的第一次會,這可不是好玩的,第一炮打不響,將來就是響了,恐怕多半是空炮。他本來打算把會上談的內容、說法,從頭到尾的細背一遍,請老趙指指明路,看看是不是有二話,咋個說纔算恰當。可是老趙一直不開腔。這個人,有那麼一股勁:他不準備聽的最好莫向他開口;你硬着要說,他也會有辦法把話岔到一邊去……。他對同志一向都是這樣:只要把工作交給你,就大撒手的讓你放開膽子幹。這種辦法是好的,可是老趙呵,如果對我也拿出這種辦法,也許就不對啦,因爲我還是棵嫩苗苗呵……
“小鄭,我跟你講個故事,”老趙把菸頭丟在地上,“我講的是我自己。我剛到新城來當住社幹部,那時誰也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誰,真是牛屎公公鑽牛角——兩眼墨黑。來到第二天,社上召開社員大會,社主任講完話,就點名讓我談一談。你在那時,推又推不了,縮也縮不得,你是幹部嘛?我站起來,‘大爹大嫫,各位同志……’說了一大段,我問大家:你們可聽得懂我的話?大家一聲不出,好似一羣啞巴。當時,我就來了個大汗淌。當然哩,一口學生腔,說的又是一些外行話,你叫羣衆咋個聽得進?後來連摸帶學,硬着頭皮足足整了年搭年,纔算有了一點門道。你怕啥子,所有的團員,全是老嘴老臉的,有事情大家商量,個別小問題,放鬆些;原則問題,就死死啃住不放……小鄭同志,謹慎是好事,可謹慎過分,弄得連手都不敢向外伸,這就不好了。只管放心大膽地幹吧。”
小鄭拿眼睛定定看着老趙,老半天才張開口對老趙說:“可我心裏還有個疙瘩,過去不說,憋在肚子裏也沒啥,可現在要我擔任團支書,不解開這疙瘩,搞好關係,一定會影響工作。”
“你說的是誰呀?”老趙明知故問。
“趙青雲。”
“啊!團支書和副支書不合作怎麼行呀!你看怎麼解決好呢?”
“小趙本來就有點瞧不起我,可自從大躍進以來,無論什麼工作,小林偏偏教我帶頭幹:到外社搞大協作呀,在家裏突擊生產任務呀,野戰軍大旗,總讓我領頭走。這樣一整,小趙更火哩。可真不是時候,小林是社委又是團縣委,開會嘛,就象懶姑娘頭髮上的蟣子,一串一串的,有時節安排一下工作,就菖子開花不見影了。我一面帶人幹活,一面還得和小趙辦交涉。小趙因爲氣不平,時常跟我鬧點小別扭:你說東,他偏說西;你說這麼搞,他偏堅持那樣搞,真弄得我傷透了腦筋,可我從沒對別人說過一個字,只是啞子吃黃連,苦在肚裏。”
老趙兩眼看着小鄭,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聽着。大概小鄭也覺察到自己說話火氣太重,顯得有點難爲情的樣子,也不好再說下去了。經過一陣沉默,還是老趙先引出話頭,問小鄭道:
“你這些意見向小趙說過沒有?”
經老趙這一提醒,小鄭覺得腦門前忽然明亮起來了,他有點羞愧地說:“過去我死抱住這個主意:工作該咋個搞,大家心裏都明白,何消多說。你鬧彆扭,我加油幹,一天干出兩三人的活來,羣衆心裏明白,……”
“個人模範帶頭作用當然重要,你還要學會團結人,更好地組織帶領羣衆才行吶。”
“現在一想我也不對,有時,只要我能主動地向小趙說上幾句,虛心地和他商量一下,問題也就解決了。可我硬是憋着這股子拗勁。心想:我就是不找你,等小林回來再說。”
“現在你總不能還‘等小林回來再說’了吧!”老趙笑了。
兩個人正在扯得起勁,開會的人來了。也許因爲會重要,也許由於歡迎新支書,今晩上團員們來得又早又齊。
二十八個生產隊,九十五個團員,出席整整九十名。這些年青人,一般都是十七到二十二歲,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就不一一描繪了。但是有兩個人,可得介紹一下。
一個是坐在大長桌北頭,正和小鄭照面的那位:年紀二十來歲,身材高瘦,長方臉,高鼻樑,兩隻大眼閃着冷冷的光芒,仔細一端詳,又象含着笑意。這人便是趙青雲。
另一個是,剛從大門陰影裏跑來的那位婦女。先看清的是她藍上衣襯着的紅圍腰,後來纔看清她生氣勃勃,黑裏透紅的團臉盤。她緊緊抿着嘴脣,秀眼閃光,臉色興奮,愉快中又透着些嚴肅;當一個人想笑又忍住時,往往就是這樣表情。走上來後,眼睛向四下一掃,象找人又象找位子,遲疑一下,坐在小趙身邊。她就是小鄭的新媳婦楊小清。
“你來的最遲,是不是給小鄭準備演講稿?”小趙側臉過來,問得一本正經。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正是那回事。”她回答的比他還正經,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手冊,一甩手腕,小本子從桌這頭啪的落到桌那頭小鄭面前。然後眼睛向小趙一瞟,這氣魄真夠瞧的。
紅光閃亮的小手冊,就夠吸引人了,上面又有女人給丈夫寫的演講稿,大家更要看看了。當小冊子剛剛飛到桌面上,腳還沒有落穩,就有不少隻手去抓它,準備先睹爲快,並從裏面發見一點青年人的祕密。周小雙眼快手急,第一個撈到手裏。他翻開小本子一看,立刻一陣大笑,好象偷蜜吃先讓蜂子螫了一樣。原來本子第一頁上寫着:
“新學乍練,不許偷看,誰要偷看,就是壞蛋。”
大家全認得,字是小清寫的。
小清對小趙說:“你咋個不去看看?我的演講稿寫得滿不錯呵。”
“我只想聽,不想看。”小趙雖然不明白笑的內容,卻知道他們上當了。
小雙把本子啪的一合,丟到小鄭面前,沒好氣的說:
“主席,人已到齊,可以開會哩。”
鄭嘉遲遲疑疑站起來,眼睛望着廊檐下面那塊天。幾片絳紫色雲塊,象掛在院子裏柏樹枝上的紅旗,有氣無力的飄動着。當他把眼光從天空縮到會場上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小趙。他手臂放在桌上,下巴骨放在手背上,兩隻眼睛善意地看着他。他眼珠略微一斜,和小清的眼光碰到一起。小清眼睛好象閃電一樣的向他射着,那裏面有焦急、鼓勵,又帶有一些怒氣,好象在說:“說嘛,怕什麼,有啥說啥!”勇氣一下就上來了:
“同志們,我們正在幹着大躍進,小林走啦。他出去辦公社是好事情,不過,可真不是時候,……”話停住了。顯然是想着下面應該怎樣說。小鄭的兩道重眉,在燈下閃着藍光,聳了聳,又鬆開,象烏鴉扇着翅膀。“團支書走了,支部讓我接替他的工作,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種料子,真是急得兩眼冒金花,……可是組織決定,不應該討價還價,搞吧!我想:反正事情就是這麼多,小趙,小雙,我們大家商量着幹,……”
小鄭想觀測一下小趙對他這句話的反映,發言中斷了一下,小趙馬上用下巴向桌上小冊子指了指說:“打開小本本,照着祕書寫的唸吧。”立刻引起了鬨堂大笑。
“對不起,同志們!”小鄭抓起手冊向大家晃了晃,“我這個本本上,只有四句話。小雙他們已經念過,我不再重複了!”
又是響亮的笑聲。有人說,“想不到小鄭還有這一手!”
“好啦,還是說正經的吧,我們要乾的事情,眼下有兩件:一個是秋收秋種;一個是大鍊鋼鐵。據說有的社,把人全趕上鋼鐵戰線,田裏唱起空城計,那真不是時候,我們不能那樣幹。我們要兩路分兵,秋收鍊鐵一齊抓。我們全體人馬分成兩個隊:百分之六十參加鍊鐵,百分之四十在家收割。割杏山那灣黃了的吊谷。反正事情就是這些,大家如果沒意見,就分組討論,推舉兩位隊長,散會以後,回去準備工具,明日清早我們要幹起來。”
“我有一點意見。我的意見不是對工作,是對今晚這個會。”小趙本來因爲小鄭事先沒有和他商量,一肚子火氣。剛纔聽到小鄭在大會上說,今後事情要和他、小雙、大夥一起商量着辦,覺得心裏舒坦了一些,火氣也消了不少。可是他總覺得小鄭事先不和他商量,實在太不應該。最後還是站起來發言了,“我在到會前,就不曉得爲啥開會的;小雙曉得嗎?我看也不見得。小林在時,他可不是這樣,他作到了‘有事和羣衆商量’。是不是我們是聾子的耳朵,知不知道也沒啥關係吶?”
小雙本來爲這事也有一些不滿,經小趙一挑眼,他反倒清醒過來,覺得小趙的話裏,個人意氣太重。可是小鄭在這件事情上也是有缺點,所以他沒有馬上發言,只拿細眼睛看看小鄭,又看看小趙。
“小趙,你說的話,我不能同意;是的,我反對!”小王方聲音象敲小銅鐘,“請問,什麼叫聾子的耳朵?這是對同志的態度嗎?小鄭新接手,我們應該幫助他,莫說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就是他犯了錯誤,也應該好心好意幫助他糾正,因爲團是我們大家的呀!”
“難道不許我提意見嗎?!”小趙瞪起眼反問。
“趙青雲,你咋個這樣好發火呵?”女團員孫杏青說得很激動,“你是副支書,就是小鄭有缺點,你也應該幫助他。可你對小鄭,總是愛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鬧個人意氣,老實說,他擔任團支書,我們都說支部這個決定很正確,小林雖然走了,小鄭有小趙小雙兩隻得力的手膀子,新城青年大隊的紅旗,一定舉得更要高。我們大家是這樣希望着,不料第一次開會,你當副支書的,竟挑頭搞整起來了。”
“同志們,說起來,實在不能怨小趙。”經小趙這麼一批評,鄭嘉恍然大悟,後悔莫及,舉手拍了拍自己的頭頂,說道,“小趙批評的對,我誠懇地接受。因爲事情緊急,昨天接手,今天就開這個會,很多事拿不穩,先找小趙、小雙,找了一陣沒找着,我去找党支書老趙請示,工作談完後,又提起另外一件事,時間拖長了。”說到這裏,他不由得看了看小趙,“還沒有談完,開會時間已到,人也到齊了。事先沒有和副支書小趙、支委小雙他們一起商量,這是錯誤的,下次一定改。唉,我這個人,第一天搞工作,就來了個包辦代替。小趙,小雙和各位同志,以後可得經常的向我的缺點開火才行。……”
整個會場的氣氛突然變得那麼友好融洽起來了,由於受到小鄭檢討的感動,小趙沉默地低下頭去。
接着,大家根據工作需要,仍然推選了小趙當青年鍊鐵大隊長,小雙當青年秋收大隊長。
大會整整開了兩點鐘才結束。
散會後,青年人唱着歌子離開社管會。
小清氣沖沖跑回家去,剛一進院子,只聽大門“嗙”一聲響,她已經走進屋來,大門板還在打抖。
過了一會,鄭嘉回到家裏,看見小清直挺挺坐在牀邊,眼睛瞪着燈光,好象纔跟菜油燈吵過一架似的。
“你這是幹啥?”小鄭很納悶的說,“你應該把鐮刀找出來磨磨呵。”分組時,小清留在秋收大隊。
“不消管我,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
“看你這股子火勁,什麼事呀?”
“哼!我問你,”小清一下站起來,手指着小鄭的鼻子說:“你怎麼搞的,鬼迷了心竅還是怎麼的?……”
“你到底說的哪一臺事!”小鄭有些不耐煩了。
“你開大會,爲啥不找找人家?”
“我咋個沒找?家裏地裏找了一大陣,連一個也沒找到。”說着,抓起盆子去舀洗腳水。
“那臨開會前,你爲什麼不跟他們碰碰頭?”
“錯就錯在這裏呀,我不在會上檢討了。不是什麼鬼迷心竅,是和老趙談話,時間拖晚了,趕忙跑到會場,人已到齊了。”說着就坐下去,把腳伸到水裏,“新媳婦乍到,不摸鍋竈,我只顧想:應該咋個說話纔好?還沒想清楚,你又添麻煩,丟了個本本,小雙一催,還喊了聲‘主席’,我心裏一亂,就馬上宣佈開會了。”
“看你這個人,膽子比老鼠還小。”
“膽子倒不見得小,只是整不習慣。百搭百人看你一個人的嘴巴子,你認爲那是簡單事?!”小鄭擦乾腳,“你也是事後的諸葛亮,爲啥不先提醒我?”
“瞧你這個人,這纔是自己跌跤埋怨門坎高!”
小倆口結婚剛五天,第一次談了這麼多話。聽見小鄭這樣說,她轉轉眼睛,打算故意撩撩他:
“有人說,你搞不好這個支書。”
“還有吶?”他知道下面還有文章。
“你如果搞得好,除非牯子生兒。”
只要稍微有點火性的漢子,聽見這樣把人“一眼看到底”的話,不虎起臉也得滿臉紅。可出乎小清的意外,小鄭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呵呵一笑:
“這年頭,是物都在躍進,說不定牯子也會生兒!……”
小清高興得咯咯地笑了起來,親切地鼓勵他道:“對!咱們就該長這份志氣。過去,你老是說自己怕當着羣衆說話,今天當着百把號人,不是講得挺不錯嗎?萬事開頭難,只要大膽幹,什麼都能學會的。”
“好了,好了!別打氣了,氣打過了,我這個牯子可真下不出子兒啦!哈哈哈!”
“好哩,瞧着你吧。”小清站起身,去找鐮刀。
小鄭微笑着望着她的背影。媳婦磨刀,丈夫安鋤頭,只聽咯嚓咯嚓一陣響,沒聽見小倆口再說一句話。
天矇矇亮,小倆口趕忙爬起來。小清抓起鐮刀,小鄭扛起鋤頭剛出大門,有人喊小鄭到社上去開會。小鄭心裏有點不太願意。因爲青年鍊鐵隊今日到山上去燒炭。一隊分成兩組:一組挖窯,一組砍柴。小趙和小鄭挑戰,兩個人各挖一個窯,各燒一窯炭:定時、定質、定量,摸經驗,插紅旗,作榜樣。小鄭很高興,只有這樣幹,才能帶動大家,很快的完成任務。正要去上陣,社裏又要讓去開會,“真不是時候”。小鄭儘管心裏一百個不樂意,最後還讓隊員先出發,自己一個人到社裏開會去了。
原來社裏要他去開會討論的是這麼一臺事兒!
月底成立公社,託兒所辦在新城。這個緊急會議,首先要解決託兒所房子問題。託兒所地址要求很嚴格:環境要好,房子要乾淨,寬敞,地點還要適中。大家想了一陣,覺得小鄭家最合條件,可是,小鄭新結婚,搬到外面住,就無異給人家父子分了家。在這樣情況下,如果一人提出就會惹起全家的反對。公社籌委會對房子問題,也曾事先研究過,大家眼睛也都盯在老鄭家。不過,老鄭發是個得力的隊長,鄭嘉是新選的團支書,兩父子思想一不通太,事情就不好辦了。老趙同志不枉是精明的幹部,在討論時,使出了迂迴戰術:先提出鄭家四周的房子,拿環境,地點,房子清潔等等條件作比較,向鄭家進行包圍。老鄭發心裏已經明白了,他本想一口應承下來,但一轉念,又感到有些爲難:兒子新結婚,現在就要他們搬出去,他這個做公公的,好象有點難開口。再說老婆子怕也會不答應。唉,問題真難呵!……他拿眼睛望小鄭,希望兒子出來說句痛快話。
小鄭心急得貓抓火燎的。耳朵聽着說話,面前卻出現一座山:小趙正在那裏哼吃哼吃挖着窯。他一面挖,一面笑,也許還說:“這面老趙在挖窯,那面摟着媳婦睡大覺,哎喲喲,紅旗比賽垮幹了!”心裏一急,擡頭看見父親的一雙紅眼睛,他立刻說:
“不必再討論了,我家最相宜,託兒所放到我家去吧。我爹我媽住樓上,小清回她媽那裏住兩日,反正新房不久就會修起來,如果沒結婚,她還不是住在她媽家。我嗎,很好辦,如果小清她媽不招我這個房戶,就四處打打游擊也行,哪裏還找不到個安身的地方。話就說到這,我爹如果同意,我兩個就分工,你家去挨我媽說,小清嗎,我包乾。快刀斬亂麻,乾乾脆脆。”
“小鄭,我們可有點不忍心呵!”老趙笑嘻嘻地說。
“倆口子是一百年的事,團圓的日子長着呢,……唉,可真不是時候,我還得上山跟小趙開火啦。”
說罷,打起鋤頭,一口氣跑到山上,看見小趙在山半腰裏已經挖好了半個窯。同時還在左近的山肚子上作了個記號,作爲佔地的標誌,告訴競賽對手:“這點已有主兒哩!”小鄭沒說什麼,到慄樹那面找了一個地方,動手挖了起來。
到收工時候,兩個人挖了一個平手:先動手的小趙挖了兩個炭窯,後動手的小鄭也同樣挖了兩個。
小趙一看,怎麼會是這樣:同是一雙手,怎麼自己先挖出半個窯,結果還是沒佔先?心想是不是小鄭在質量上偷了巧。於是他提議:互相檢査一下,小鄭正等着他提這辦法。小趙鑽到窯內,觀看摸索好一陣,實在挑不出哪點作得比自己差。他從第二個窯鑽出來時,楞楞看了小鄭一陣,然後說:“好,明天見。”
小鄭晚上回家,媳婦迎頭問道:
“怎麼樣,着人比垮了吧?”
小鄭不作答,只望着小清微笑!小清當真認爲比垮了,用手指他的腦門,說:
“你啊,我說吧!開會不行,幹活也不行!草包一個!”
“看樣子,如果我比不上小趙,你可能要離婚?”小鄭嘻嘻一笑,“就是爲了這點,也不能讓他打敗。告訴你,挖了一個平手。”
“真的?”
“不真還是假!小趙啊,差一點氣得發昏,這個人吶,哈哈……”
早上起來,剛要到山上去,老趙來了。問他可曾向小清談過騰房子的事。小鄭啊了一聲——儘管忙着比賽,他把這事忘了。等他們說完話,小鄭跑到山上那塊預計可以挖窯的地方,小趙不在。他想,小趙可能另找一個比這裏更好的地勢,仰頭向上瞭望,看見高坡上一棵刺槐下面,一小片藍色,在土堆和樹縫中間一動一晃的。仔細一瞧,原來是一個人撅着屁股,頭衝裏,背向外,象野雞藏身,又象土撥鼠在打洞,一團團紅土,從洞裏面飛出來。
小鄭跑上去,向左右一看,立即喊道:
“小趙,唉!你出來。”
就着山坡,利用地勢挖窯洞,省工而又順手。小趙這樣作,不能不說他有眼力。但是,他卻沒有看見,巖上五尺遠的地方,崩了一個裂口,將來火力加大,就會發生塌陷,到了那陣,只有木炭報廢,前功盡棄了。
小趙停下鋤頭,扭轉半個身子,象老鼠準備出洞那樣:
“喊啥?同志。”
“你這塊地方不行,有危險。”
“有啥危險?說說看。”
“你沒看見上面的裂口嗎?”
“早已看過哩,你家不消‘看三國掉淚——替古人耽憂’,也許因爲山愛笑它才裂口。不過,請放心,有樹根拉扯着,再笑也不會笑落大牙。”
“小趙,好同志,你不能不注意安全,咱們比賽是爲了大躍進,出了事故,隊員們都還在山那邊,這裏只有咱倆,很危險。趕快下來換個地方吧。”小鄭急的臉上都有些發燒了。
“同志,莫說啦,趕緊下手吧。你已經落後哩。”說罷,轉過身去,冷笑一聲,揚出一塊紅紅的泥土。
小鄭看他實在聽不進,只好轉身走到附近一棵槐樹旁邊,挖起窯來。
小鄭選的地勢和小趙不同,挖窯辦法也跟小趙不同。小趙用眼睛估量一下就動手,小鄭卻拿鋤頭先劃出範圍:洞口在哪,通風口在哪,旁門在哪,各方面都比好了,然後才動起手來。古人說,慢工出巧匠,小鄭心很巧,手也不慢。不信,你看看他掄起鋤頭的速度吧。
他第一氣就把窯門的偏坡削平,又一氣挖進窯門二尺深,挖的正起勁,猛然樹那邊轟咚響了一聲——壞了!
他口裏喊着,幾個箭步躥到小趙的窯前。果然不錯,小趙挖的地方,正如落掉門牙一樣,齊斬斬凹進一塊。土塊簌簌往坡下亂滾,小草害怕似的縮縮縮的打抖,幾支樹根,彷彿折斷的肋骨,在土崩地方翹起——小趙不見了。
想喊人吧,人全在山那邊,就是放聲呼喊吧,人們也聽不見。小鄭一急,就掄起鋤頭一陣砍。好在崩落的土塊,大的象垡子,鋤頭一撅一大塊,他一面挖,一面大聲對土裏面喊:“小趙呵,我在這裏,你莫急呵!”
他一口氣挖掉浮面上一層土塊,正在拼死活的挖着,一鋤下去,發出咯吃一聲響。他嚇得立刻“呵”了一聲。蹲下去一看,原來一條手臂粗的樹根,被他齊斬斬的砍斷了。爲了不使鋤頭傷着小趙,他丟下板鋤,彎下身子,用兩手扒土塊,用手指往下掘土塊,直到指甲開裂,十指流血了,他也不管,仍然吭吃吭吃,一個勁地往下挖。土塊在暴力之下,如同滾木擂石一般,紛紛向山下翻滾。
挖了一陣,手指觸到一隻腳,他忙喊道:“小趙,莫慌,我來啦!”
小趙頭觸窯壁,臉朝下伏在地上。幸好土層崩落時,鋤頭把子給支起了一個空隙,頭和胸部沒有受到傷害。
汗水迷濛了小鄭的眼睛,全身象洗過一樣從頭髮一直溼到大腿。他從土裏拖起小趙,大喊幾聲不應,把手伸在小趙嘴上,已經停止呼吸了,小鄭心裏陡地發涼了,他又趕緊摸摸小趙的胸口,心臟還在輕輕跳動着,小鄭這才長長喘了口氣。
已經累得汗如雨下,疲勞萬分的鄭嘉,他怎會有這樣大的力氣,把比他高半個頭頂的小趙一彎腰扛在肩上?他怎麼會邁着那樣急速的腳步走下陡坡而沒有跌跤?要知道,這時他一心只想着:如何快快跑到診療所,把小趙救活,趕快活,趕快活,……他一溜歪斜的腳步,也好象重複着這句“趕快活!……”
下了山坡,走上田埂,剛要插上大路時,小鄭感到他拉緊的小趙那隻右手,忽然抽動起來,他側過頭一看,小趙仍然閉着眼,眉毛,眼角,鼻窩,掛着一層紅土。又過一會,肩頭上出了聲氣:
“放下,……放下!”小趙的眼睛睜得又大又紅。
象是汗水,又象是淚水,蒙起小鄭的眼睛,他走的更快了。
“我告訴你,把我放下!”
小鄭放下小趙,喘着氣說:“你……你可……活了……休息一下,……我再揹你走。”
“我不能再叫你背,你全身都打顫哩。”小趙扶着小鄭的肩膀,一拐一拐地走起來。
這個剛強的小夥子,剛走上兩步,就咧開嘴喘氣。他咬緊牙齒又跳了兩步,不行,右腿痛得他頭上冒出汗珠。
“來,還是我揹你走。我沒有打顫,不信你試試看。”小鄭蹲下半身,雙手伸到後面,雞抿翅兒似的,等候小趙伏到身上來。
興奮,友愛,同志的感情,真能增加人的力量呵!這次上路,小鄭真就不打顫了。他輕快的腳步,也彷彿傳出他的心聲,由“趕快活”,變成“活啦,活啦!”
到診療所經過醫生診査,小趙右腿脫臼又帶重傷。
小鄭又累又餓,全身象散了架子一樣。他多麼想鬆散一下,睡上兩點鐘。但是,山上要挖窯,家裏要搬家,都得儘快的安排。他看了一下小趙,然後又到田裏去找小清。
小清他們正在割穀子,小雙一見小鄭,就喊:
“看,書記已經挖好窯,來幫小清搶紅旗哩。”
“莫說二話,小趙受傷了,真不是時候。”
“真有這回事?”大家還有些不信。
“難道我還咒小趙不成?”他舉起幾個包紮起來的手指。然後轉身對小清:“我來找你商量:我們要搬家,騰房子給託兒所。”
小清聽了一楞,臉微微一紅,一看在人前,馬上恢復常態:
“我們到哪裏住?”
“爹媽住樓上那一間。”
“我們吶?”
“你先到媽那裏住幾日。”
小清是青年積極分子,團的骨幹,對讓出房子的事雖不反對,但內心裏卻不大痛快,總覺得新房還沒睡暖,實在捨不得離開;但自己是個共青團員,應該沒有什麼二話可說。特別當着大家面,和鄭嘉商量這件事也不大方便,於是,便對鄭嘉說:
“已經到吃晌午飯的時間了,我們回去再商量吧!”
“是誰答應搬家的?”走出田來,媳婦發問了。
“是爹先答應的。”
“你吶?”
“我不同意能來找你嗎?我來找你,也是讓你去跟你媽商量。”
“哦,原來如此!如果我媽不同意吶?”
“她會同意。”
“她硬是不同意又咋個整?”
“唉,真不是時候,如果她硬是不同意……”
“爲難了吧?看你還自作主張不!”媳婦撒嬌地笑了!
小清媽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寡婦,生了一兒一女,老倌就翹腳了。兒子楊小芳,在縣城念初中。女兒嫁給鄭嘉,不是自己搞的對象,卻是她代姑娘挑選的。小清雖也喜愛鄭嘉,結婚後小夫妻倆感情也很好,但對鄭嘉那有點兒老氣橫秋的性格總覺得跟自己不合拍,是個缺憾;而老岳母卻說不出的愛小鄭,據說小鄭性情非常象他老岳父。有了這點關係,小鄭纔敢對媳婦提那樣的保證。
岳母剛把午飯擺上桌,姑娘跟姑爺走進來了。
“媽,小鄭有事要跟你商量。是件大事情。”她一進門就說開了。
“你們什麼事這麼急?先吃飯吧,有事吃着講。”老媽媽瞧着女兒、女婿心疼地說。
“我可真餓了。”小鄭毫不客氣,坐下去抓起碗筷,這個爽快勁,使老岳母說不出的喜歡。
“媽,我家打算把房子讓給公社託兒所,叫我來你家住,你答應嗎?”小清急着把問題弄好再開始吃飯。
“成立託兒所,是好事情。”媽媽丟開姑娘看姑爺,“鄭嘉,是你爹答應的嗎?”
這句問話,是事情成敗的關鍵:如果小鄭說,是我爹答應的。老岳母也許要發火:姑娘過門還沒上十日,你轟回媽家是何道理?
小清看見媽問得這樣認真,不禁笑了。小鄭抓住這個關鍵,毫不遲疑的說:
“媽,是我答應的。我爹沒有說話。”
就是不喊這聲“媽”,老岳母也不能反對了。
“好吧,讓小清回來住,你也來。”
女兒知道:媽說話等於板上釘洋釘。她指着小鄭,半笑半惱的:“看你多狡猾!”
搬家,只是一個名詞,實際上,只是女兒到母親那裏去住家。
小鄭花了天半工,在山上挖了兩個試驗窯。窯剛挖好,趙潤羣由公社打來電話:“同志,你們青年突擊隊,收割進度不夠快,……小雙一個人指揮不了,得幫助他們趕快趕上來!”
小鄭一面上山燒窯,一面下山收割,一面到鄉上社上去開會,一得工夫還要跑上五公里去看小趙。“唉唉,‘青年賽過孫悟空’,老孫有七十二變,我現在只要三變:分出一個燒窯,分出一個割地,再分出一個去開會,那該多好呵!”他在晚上去看小趙,嘴裏這樣唧咕着。
病房裏點着帶罩煤油燈,小屋很亮。小趙頭枕牀橫檔,捆綁起的右腿,伸在被子上,小鄭進來,坐在牀邊上,小趙招呼他一聲,笑笑,然後又遞給他一支紙菸。這些最平常的事,他對小鄭卻是沒有過的。
“小鄭,你救了我。不是你,我就毀哩!醫生說,再遲十分鐘,氣就不會再回肚子來。”他的眼睛,不再一睜一閉了,“你拼死的掘,象把我從墳裏挖出來一樣……只有同志才能夠這樣。”聲音顯得低沉,“你說那裏危險,當時我咋個想?我嘴不說心裏想:你落後了,想使鬼計讓我和你一起從頭來。你看,我的思想有多怪?……我這兩日,越想越難過,……”
“算哩,說這些幹啥?”小鄭笑咪咪的說,“說老實話,你搞了這一臺,我倒是吃力了。沒有你和小雙,我一個人真是忙不過來!”他象彙報工作似的,把這兩日工作如何作的,發生了什麼問題,將來準備咋個作,某個問題有些難解決,等等,坦率、親切、毫不掩飾的一一告訴了小趙。小趙聽說小鄭搬了家,連聲稱讚:“作得真漂亮!”他羨慕老岳母對小鄭的疼愛,後來聽見小雙工作出了問題,馬上發了脾氣:
“他竟會這樣?!”手向大腿一拍,“對同志有意見,也不該拿工作開玩笑!共青團員興這個!這才叫怪事!”
隔屋女醫生喊:“趙同志,請把聲氣放小些。”
他把聲氣壓低,“我和他不一樣:我是拿工作壓人,他竟想拿工作扯腳?真該死!”
小鄭禁不住笑了起來,說:“小趙,這真是冤枉了人啦!你變了,我變了,小雙也變了。這次可不是他有意拿工作扯腳,他自己倒是幹勁十足,缺點和我過去一樣,只知自己硬幹,不會帶領大家。他那隊婦女又多,事情本來就難辦一點。開頭兩天,進度是有些緩慢,現在正在解決。放心吧,小趙,好好養你的傷。”
正在談着小雙,小雙就進來了。
“咋個樣,小趙?”
“很好!就是起不來。起不來真背時,既不能幹活,也不能跟人打架。”小趙忍俊不住,半真半假地說。
“想跟誰打?”小雙還認爲是指小鄭。
“就跟你!”
“哪倒爲的啥?”小雙吃了一驚,眼睛不由睜大。
“你是團副支書,兼突擊隊長,請問,你那隊人割了多少穀子?”聲音又拔了高,“人家歡迎人民公社成立,全是一個人幹幾個人的活,你是團副支書,竟帶着大隊把工作搞得亂糟糟的!象話嗎?”
小雙的紫色長臉,一時白煞煞的。他想要動氣、還嘴、大吵一臺,卻叫一股正氣壓倒了。定了定心,平靜地對小趙解釋道:“那只是頭兩天的事,可小鄭正在和我一起想辦法,很快就會解決的。你放心,我保證不落後。”
“這些小鄭都告訴我了。我跟你發氣,實在對自己也有一份。小雙,你莫要怪我,你們不知道,我倒在這裏,聽見外面大躍進的聲音,心裏有多急呵!過去,咱們對小鄭的態度都不對,往後,咱們一定擰成一股勁,幹工作,大躍進!……”
小雙不知是因爲受感動,還是受了委屈,鼻子一皺,豆一般的眼淚隨着落了下來。
病房裏鴉雀無聲,三個青年人火熱的心,在這靜謐的房間裏,急促地合拍地跳動着。
小鄭、小雙兩個離開診療所,走出兩公里,誰也不說一句話,大家都低頭想各自的心事。誰都有一大堆知心話,想向對方傾吐,可又都難於先說出口。小鄭實在憋不住了,首先傾吐出他的肺腑之言:
“小雙,我這兩日,你不知道心裏多悶躁。正在需要人的時候,偏偏小趙受了傷。說老實話,沒有你和小趙,我什麼事也搞不好。真的,我和小清可以不在一起,可不能離開你們。……”
小鄭正說着,一隻手搭在他的肩頭。這是小雙的手。在受到小趙嚴厲的批評(雖然有談笑的成分在內)以後,聽見小鄭這樣真誠懇切的言語,他感到說不出的溫暖。只見他嘴脣在不斷地啓動,就是說不出話來。小鄭接着說下去:
“小趙性子要強,聽不得別人說句不好。他的脾氣雖然急躁些,對工作可是認真。這一點,我們應該向他學習。今晚上他發了一臺脾氣。你可不要放在心上。真的,不要放在心上。我們三個人,無論如何不能鬧意見,個人算個啥!黨的事業,團的工作纔是頭等事,老輩子說:三人同心,黃土變成金,你說可對?”
“一點不假,是這樣。”小雙聲音顯得很急促,但也很爽朗。
“你昨天說,因爲大家不起勁,工作才推不動。我剛想,是不是你明天把他們分成兩個組,一個讓孫杏青帶,一個讓小清帶。你作指揮官,向大家說明:青年隊將來奪到紅旗,哪一組工效高,就把旗子給那一邊。你試試看,這還不是我們大協作時的老辦法,你呵,大概忘了。”
黑夜裏騰起兩個人的笑聲。
小雙真就照着作了:青年收割隊,打這以後從割谷到種豆,優勝紅旗一直沒離開他們工作的田邊。
鄭嘉挖的試驗窯,也很成功。砍柴隊從沒讓炭窯缺過口糧。但煉出的鐵,質量很不高,原因是缺乏技術。
在這段日子裏,小鄭簡直沒有着家,在鍊鐵、秋種以外,還成了文化迷和民歌迷。他抓住生產,又死扣文化。他是那樣迫切的希望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所以把編民歌當成提高的手段。公社開會他住黨委會。生產隊(管理區)開會他住在社管會,不開會的時候,他跟小趙(他出院了)編民歌,住在小趙的家裏。他象一個光棍似的,忘了家,也忘了自己的愛人。
一天晚上,他住在社管會招待來訪客人的小單間裏。進屋一看,心裏有些空落落的。那間小屋很象他們的新房。他心上彷彿起了一點青年人共有的那種不大自然的情感,寂寞也罷,憂鬱也好,隨你說。雖然學文化沒學到這個字,民歌也沒用上這些詞,反正他小鄭確有這麼一種感覺。他想去看看小清,又覺着夜已深了,到岳母家去敲門弄窗的,未免不大方便,還是又留在社管會住下了。
問題就從這裏出來啦。
早上,娃娃睡得正甜,託兒所院子安安靜靜的。鄭發老倆口,擺好飯桌,剛要坐下吃早飯,忽然樓梯一陣咚咚咚響,每響一聲,樓身一搖晃,震動由遠而近,擡頭一看,親家母來了。
沒等讓坐,親家母發言了:
“我說老鄭,你家老倆口打的哪份主意?”親家母橫着胖臉,聲音震得滿樓嗡嗡響,“你把媳婦送到我家裏,兒子竟是成月不上門,這算咋個一臺事?要說鄭嘉忙,也確是忙,就是再忙,白日不得空,晚上也該回趟家;就算連夜忙,田頭地角也該朝個面!你看可好,媳婦送去了,女婿也打失(丟)哩。這算咋個一臺事,你家老倆口要向我說個明白。”
“你看這小子,你看這小子!”老鄭陪着笑,只罵這一句。
“親家母呵,我們只當他睡在你家啦,哪知這個小雜種,竟會這樣野法?!”鄭家親家母,個矮聲音低,說話樣子跟兒子一模一樣。
胖媽媽被兩親家送出大門,想了想,自己好沒道理。一個作了團支書的兒子,莫說是他因公忘了私,就算不是,當爹媽的也怕管不了。可是,鄭嘉這孩子,他也不想想,她是怎樣讓女兒住到家來的,當時小清不願意,自己硬着作了主,女兒來了,女婿卻不見了。昨天上午,殺了一隻母雞,捎話傳信讓小鄭回來,等到夜深,連個影子也不見,今早吃飯,聞聞留的雞肉,味道已不對了。當時自己不由向小清說:“小鄭這小子到哪裏科(去)哩?”女兒笑着回答:“媽,我還想問問你家哩!”當時弄得自己上言答不上下語,……照道理,她應該去找鄭嘉,可她心裏明鏡似的,知道女婿累得連家都顧不上的時候,你不能忍心再給他去添麻煩。但是,這口氣可不能不出,於是使出“打不動牛,打車”的辦法,找兩位親家去出這口餿氣。
午間,小清的表妹來了。她是個濃眉大眼、大手大腳的姑娘,是東風公社送到縣上鍊鋼廠學習技術的臨時工人。在去鍊鋼廠時,順路來探看姑媽。小清靈機一動,就說:
“這可真不錯,我也早就想當個鍊鋼工人,你說縣上能收嗎?”
“聽說縣上要的人多着哩,你去還怕不收?再說你們公社辦起廠子來,還不也得派人去學習技術。我看只怕小鄭捨不得,剛結婚……”表妹噗哧一笑。沒等她把話說完,小清拽着她的辮子說道:
“鬼丫頭,人家給你說正經的,你倒開起玩笑來了。我要去,誰攔得了!”說到這裏,象勾起了什麼心事,接着說了句:“人家纔不在乎呢!”
正巧這時候,小鄭一腳跨進門來。小清見了,又是高興又有些生氣,故意說道:
“嗬!客人來羅!真是稀客呀!”
小鄭一見旁邊還有個客人,被小清說了個大紅臉。
小鄭剛坐下,小清就說道:
“小鄭,我跟你說件事:我想和表妹一想到鍊鋼廠學習技術,當個鍊鋼工人。”小清說得很嚴肅。
“噢,去當工人?”小鄭感到問題來的很突然。去學技術,當然是好事情,將來公社辦起廠子來,總算有個工人。不過,老趙又不在家,一時委決不下,便對小清說:
“這麼着吧!你既然想去,就先和表妹一起去縣裏打聽個準信,如果真要人,回親再商量好吧?”小鄭心裏雖有些捨不得小清去學習,但他覺得這究竟是小事情,況且當着表妹面,就是有句體己話,也說不出口了。小清望着這個“吃歡喜團長大的”丈夫,又是愛他,又是生他的氣,可是當着表妹面,也不好意思說什麼了。
就這樣,小清和表妹上路了。
鍊鋼廠座落在縣城東的半山腰。相距十里就看到山頂上那座尖尖的寶塔;再走幾裏,又看見小高爐在紅旗飄揚中冒起青煙。剛剛走到山底下,接連幾聲爆炸,炮聲比炸雷還響,每響一聲,山上就飄起一朵紅雲,好象一片片紅紗,遮在鍊鋼廠上。炮聲停後,炸下來的礦石瀑布似的嘩啦啦向山下翻滾。
走進工廠,找到辦公室,王廠長正和趙潤羣講話。老趙一見小清,好象有點驚奇。
表妹把介紹信遞給廠長,廠長看過後,點頭表示歡迎。然後,他對小清伸出一隻胖手,也向她要介紹信。
“你的啦?”
“我,我沒有……”小清着了慌。當老趙面,她不知如何說好。
“你先慢伸手,她不會給你來當工人。”老趙出來說話了,“她是我們新城管理區青年突擊手,團支書小鄭新結婚的愛人。”
“哪個小鄭?是不是開會時大家提名到北京開青年積極分子大會的那個鄭嘉?”
“你說的一點不差,就是那個小鄭。”
“呵哈,你就是他的愛人?!不錯,天生的一對。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的愛人就要到北京見毛主席去啦,哈哈,你也光榮呵!”廠長笑的兩眼都眯了!
廠長轉過身對老趙說:“你們培養了不少好青年,這跟大豐收同等重要!”
“廠長同志,你太擡舉我們了。”老趙謙虛的一笑,“說實在的,咱們那裏的青年小夥子一個個都是好樣的,只要黨一聲號令下,他們就個個爭先去打衝鋒。舉着大旗走在前面的,就是小鄭。他算得起個有共產主義風格的小夥子,不光生產上帶頭苦幹,凡對公社有益的事情,他全極力擁護。不說別的,公社成立託兒所,小鄭第一個先把房子讓出來,人家結婚才五天呵!象這樣的事情,可不是每個人都能作到的。”老趙話裏充滿了熱情和讚揚。
小清聽了,心裏又高興又有些慚愧,她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太不體諒小鄭哩!
“唉唉,我記起了,鐵廠成立時節,你們來了一羣青年,裏面有個黑小子,很能幹,他們喊他‘吃歡喜團長大的’。”
“就是他。這樣吃歡喜團長大的人,我們嫌他太少。”老趙對小清說,“我們很對你不起,使你們新婚夫妻不得團圓。這麼說吧,新村下月就建好,你們一家人是遷入的第一戶。至於學技術的問題,公社還要作統一研究,將來儘可能滿足你這個要求就是了。現在你先回去吧。”
小清一口氣跑了十多公里,回到村子四處找鄭嘉。有人告訴她:小鄭正在新修起的公社樓房牆壁上,和小趙兩個大寫大畫哩。
小清感到很驚奇,在這短短几個月內,想不到小鄭居然會吟詩作畫了。她急忙跑到公社大樓,遠遠看見白白的粉牆下面,擠滿了一人堆人,小鄭小趙突出人羣,站在大方桌上;小趙端着大墨海,小鄭舉着大筆正向牆上寫詩。字體有碗口大小,雖不熟練,卻渾厚有力。現在正寫到詩的最後兩個字:
青年有了總路線,
大家幹勁衝破天,
生產文化雙躍進,
放下鋤頭寫——
“詩篇”二字,是在小清一聲接着一聲喊叫中寫出來的。小鄭跳下方桌,對小清說:
“他們沒留下你當工人嗎?”
“走,回家去,我有重要消息告訴你。”小清顧不上回答鄭嘉的問話,一個勁催他回去。
小鄭剛跳下方桌,小趙馬上在桌上喊:
“小鄭,先慢走!我覺得我們這首歌子裏面‘有了’這兩個字用得還有毛病,我們應該再商量一下。”小趙忍住笑,用出認真研究那股一本正經的神氣。
小鄭知道小趙開玩笑,故意想留難他一下,他不回答,擠出人羣,笑着和小清走了。
走出幾步,就聽小王方說:
“老趙,‘有了’兩個字雖然還不大恰當,可是小鄭今後不必再靠祕書了吧?”
大家知道王方是針對小趙說的,立刻嘩的一聲笑起來。
一進門,小清就對胖媽媽嚷道:
“媽,小鄭要上北京去見毛主席啦!”
胖媽媽一聽,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小鄭卻傻乎乎地站在那裏,似乎在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