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紅雲

  用天平衡量金子,用什麼衡量人呢?

  緬桂管理區第一生產隊的一羣婦女,在太陽落山時,從田裏回公社食堂來吃晩飯。她們走進村南頭的竹蔭夾道,爲首的那個張小仙,忽然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頓時一個跟着一個的一涌上前,在龍竹下面圍起一個馬蹄形。

  組長段紅雲走在最後,看見大家起鬨,也便加快了腳步。這個年輕媳婦,打着赤腳,褲腿挽在磕膝頭上。黑油油的蛋形臉盤,水玲玲兩隻大眼睛,絲絨般的長眉和鮮紅豐滿的嘴脣,看去既健康,又秀氣。走到近前,把鐮刀背在身後,伸頭向裏一看,被圍的人,原來是她的堂叔——大隊會計段其祥。

  會計是個瘦子,四十多歲,小帽短鬚,大眼闊口。他揹着竹子坐在一塊石頭上。雙手支着大腿,身子挺得筆直,端然正坐宛如一尊泥塑。他很想發怒,卻又覺得好笑。他咬緊牙關忍着,以致把臉色脹得鮮紅。

  “如果向北坐起,倒很象觀音老母。”矮矮胖胖的張小仙,尖聲尖氣的逗笑。

  會計大大張開嘴巴,兩眼兇瞪瞪地望着地面,象準備咬人似的磨着牙齒。

  “看吶,老牛倒嚼(反芻)啦!”

  大家笑得前仰後合,有的淌出眼淚。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出口傷人,當心臨盆受苦。”

  大家聽見會計說話的路數不對,再鬧下去,不知他會掏出什麼話來,馬上一鬨而散,奔向公共食堂去了。

  段其祥爲人和氣,很討社員們喜歡。從辦小社以來,一直擔任會計。他辦事認真,帳目清楚,借取出入,來明去白。他讀過幾年書,能寫會算,生產經營滿有心勁,社員看重他,他也自負是守本分的人,有用的人,因此,時常還起點懷才不遇的感慨。可是,到公社成立,讓他擔任總會計,他不應允;讓他搞副總會計,他仍不允。公社和管理區同志,跟他再三商量,他只說兩個字“不幹”;問他爲什麼不幹,他連一個字也沒有了。會計問題,到現在還沒解決。他是個普通羣衆,平時工作幹得又不壞,大家一時摸不出他的思想脈絡。

  一個人,一旦令人感到不好捉摸時,他的行動便容易爲人注意。要在平時,其祥坐在竹蔭,觀賞一番山景,誰看見了,也不會理會他的。到了堅辭會計不幹,他的竹蔭小坐,就惹起人們的興趣了。這羣婦女認爲老會計在吃飯以後,爲了避開有人打通思想,才躲到竹叢裏來,所以一搭上眼,立即吶喊一聲,圍起來向他取樂了。

  人們跑開後,只剩紅雲和堂叔兩個了。紅雲說:

  “三叔,你坐在這,是觀山景還是故意避開人?”她一面嘻嘻笑,一面用鐮刀拍打手心。

  “看你這死姑娘!我沒偷東西,也沒造假帳,我怕啥人?!”

  “不,你怕人,你連我都怕,嘻——呵呵!”

  “現在我們住在一個院,從前,你小時,我們還在一個鍋裏攪馬勺,我的底你全摸到,當然我怕你。”會計說話聲調已夾着氣憤。

  “是的,我就是全摸到了,我可是不說。”

  “我有啥把柄在你手裏抓着,你儘管說出來。”

  “我不說,說出你會罵,你會氣死。”

  再待下去三叔真要罵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紅雲一扯身跑入竹叢不見了。

  段其祥算得個正派人,工於心計,精於計算,因而有些自負。他膽量小又愛面子,既怕樹葉落下打腦殼,又怕別人批評思想不進步,小心謹慎工作,撐着架子辦事,兢兢業業,總望大家說聲好。他對人對事的原則是:不佔別人便宜,自己也不肯吃虧;到自己認爲吃了虧,也還裝着大方,儘管肚子裏翻騰得不行,外面仍裝作不露聲色;這就叫:嘴含檳榔吐不出紫花水來。公社成立,他曾經想到:總會計也許會臨到頭上來。這個想頭,使他有些膽怯:人民公社是四個高級社合一,工農商學兵合一,款項出入,動輒成千上萬,頭腦稍有不靈,算盤一子之差,老天爺,就會搞出一個驚人的差錯……算了,作個社員,犯不上擔着這大的風險,還是穩坐釣魚臺吧。他這些想頭和計較,紅雲已經清清楚楚的在他心裏走一趟。但是,她哪能說得出口,假如火候弄不逗頭,冒冒失失給他抖出來,會把問題弄僵的。

  緬桂隊是個山村,房屋建在山坡上面,紅雲和其祥兩家住在坡頭,公社食堂設在山腳的寺內。紅雲吃完飯走出食堂,順着一條巷子向家裏走。她登上家門外面小山坡,便見壩子西面閃出了半山火光,啊,野火燒山了?!……不,公社新建的鍊鐵廠,今日和省城接電了!這片燈光,如同一羣星子,從天上傾落到西山,密麻麻掛在樹枝上面,象一小段銀河,耀人眼目。燈光照亮了山頭上的梅樹村,整個壩子朦朦朧朧,閃着金色的光亮。這是多大的力量,多大的變化!一個山坷坷裏,平空出現了工廠,要它有鐵就有鐵,要它有光就有光,這樣發展下去,將來的鄉村,很快便同城市沒有什麼區別了。趕上這個時代,參加這個建設,人是多麼幸運吶!再加一把力,讓它再快一些!大家都來,再加一把力!大方些,慷慨些,有什麼拿出什麼,身內的,身外的,莫再吝嗇了!是的,莫吝嗇了!人是寶貴的,但要一齊來……她又想起段其祥,奇怪他這聰明人,爲什麼看不見,想不到這些?他自負眼睛很亮,心計也好,可惜全用在自己的算盤上了:眼睛只看到那麼一小塊長方木框,九十一顆小珠珠,無怪他不見燈光,只見山景了……

  紅雲急忙回家來,爲了照看一下孩子。隊上新辦的託兒所,正在修蓋房子,她出工時,把兩歲的兒子小亮交給鄰家張大媽照管。另外,公公張洪田(現在管理區大隊長,公社副主任,從前高級社社長)到縣上參加三級(大隊長以上)的幹部會,臨走時,安排了三日活計,今天三日已滿,人還沒有回頭。剛纔向縣上打電話,線路壞了,她準備抱着小亮到隊上去和副大隊長几個人商量安排明天的生產。

  紅雲本想先去接兒子,走近門口,看見大門開着,心想:可能公公回來了。進院一看,原來段其祥坐在窗前木頭上。她打個招呼,準備轉身出去,忽然聽見小亮喊:“媽,老爹(祖父),回家……”

  張大媽把娃娃送家來了。

  紅雲趕忙迎到門口,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婦人,把個胖男孩遞給紅雲,氣喘喘地說道:

  “天一黑下來,小雞找窩,娃娃找娘,高一聲,低一聲的,不光喊你,還喊他老爹。”

  紅雲笑着說:“大媽,你家沒望見,老爹對小亮那個疼法!娃娃要心肝,他家全會掏出來,把小亮慣得不象樣啦。”

  “媳婦,你家四代單傳,老洪田怎個不把孫孫當作活眼珠子吶!”

  正在說着,副大隊長來了。這人名叫林長茂,瘦高個子,走路兩邊搖晃,鞋根拖得地皮刷刷響。林長茂走到近前:

  “老其祥在嗎?……那就好,不必到隊上了,就在你家商談一下吧。”

  張洪田走時,讓老林照顧全盤生產,紅雲和其祥協助他安排活計和生活各方面的問題。因爲紅雲和其祥,從前是社務委員,現在仍然是隊委。

  紅雲點上油燈,三個人坐在堂屋。老林說:

  “電話一直打不通,向公社請示,他們說,按照隊上生產情況安排,我說,你講的太籠統了。他說,籠統一點你們自己纔會開動腦筋!我覺得很不順耳,仔細一聽,原來是會計李興。算了,莫扯遠啦,還是歸到正題上來。老洪走時,預定四天才會收完穀子,我們只用三日已經收得完畢,明日只消少數人收收尾子就行了。你們想想,明日的活計應該怎個安排?”

  “按照原來計劃,收割完了要幹啥?”紅雲問。

  “你是明知故問。秋收秋種緊相連,你這隊管委員難道還不清楚?”

  “既然該秋種,那就種吧。”

  “說得好簡單!種麥還是種豆?”

  “先種豆。”

  “按種還是翻種吶?”

  “問題就在這裏,”會計插言了,“就在這裏,是按種還是翻種,公社要各大隊討論;沒等作出決定,縣上召集開會就擱下來了。依我看,我們不要輕舉妄動,等隊長回來再說吧。”

  “三叔,依你的意見,只有整個生產停工了,那怎個行!今年大鍊鋼鐵,秋種比往年已經遲了一節,現在一天等於二十年,無論如何也鬆不得氣,在大躍進裏鬆氣,就是犯罪。”

  “看你說的多嚇人!”會計把侄女的話和自己不作會計聯想在一起,認爲紅雲有意暗中在批評他,他有些生氣,“如果不聽到上級話,隨自己意思去辦事,難道這不是犯罪?從前作錯了事,影響二十四個生產隊,現在作錯了,上百個生產隊受到損失,這能說是小事情嗎?”

  “依你的意見,我們應該怎個辦?”

  “你怎個把我叮上啦!這不是,林隊長在嗎!”

  紅雲嘻嘻的笑,“我知道你會推的。你心裏已經有了主意,可是你不說,三叔,你啊,連說句話都怕擔沉重……”

  “往我這邊推也不算錯,我是隊長,”老林深怕叔侄吵起來,立刻把話岔開,“紅雲,還是聽你的吧。”

  “要是聽我的,我就主張:明日我們管理區三個隊,兩個男生產隊,一個掃秋收的尾子,一個犁田種豆;我們婦女隊,到窪田去按豆。時間已經不早了,要是等到全部犁田種,一定要拖遲明年的春耕。既然是搶種,那就放開手,兩種辦法一齊來,這就是我的意見。”彷彿早已想好一樣,說得斬釘截鐵。

  老林和會計,默默的聽着,聽完了,還是默默無聲。老林有點委決不下:這件事,公社黨委還沒作決定,緬桂隊沒得上級同意,居然自己按豆,這未免過於敢想敢作了。老其祥很簡單,他只有一個顧慮——怕負責任。這個情況,紅雲一眼就看穿了,她說:

  “林大叔,你和三叔全是老農民,何時種,何時收,肚子裏一清二楚。我們算算節令,估估活計,再把畜力人力作個安排,事情就清楚了。如果全部犁種,就是把全隊耕牛都用上,要一個月才能犁完,到了那時節,怕是湯冷了,飯也酸啦。”

  算帳能叫人頭腦清醒。老林聽紅雲說完,捏着指頭,重新又算一番,覺得犁種是有問題的,他心裏活動了。可是他說:

  “我們開個隊會討論討論可好?”他是想找一個根據,爲將來準備一條退路。會計立刻接起:

  “我完全同意,這是羣衆路線。”

  “時間已經到這陣,如果召開隊會,只有明早纔開得成,那就不如停下生產,等待隊長回來,還算什麼搶種吶?!……我看,這樣辦吧:林大叔如果覺得我說的有道理,你就向各隊打電話作出安排,假如我們的辦法搞錯了,我向公公負責,萬一社上批評,我到公社去檢討。”

  “那倒不消,那倒不消,”老林有些臉紅了,“就這樣辦吧,有問題大家承着。”

  說完,站起身子,回隊佈置去了。

  “紅雲,你有多大的膽子?”其祥爲自己擔心,也代侄女擔心,擅自作出生產的決定,這真非同小可啊!

  “三叔,你家儘管放心,我們作的安排,不會出什麼大的差錯……不過,我倒擔心隊上的碾房,如不經常檢查修理,隨時都可能發生問題,你家今日可去看過?”

  緬桂隊從前是個窮村子,六十戶人只有一個小碾房。過去各自煮着吃,輪流碾米,惹了不少麻煩。辦起食堂,每天要舂全隊人的食米,日夜兩班碾米,纔算解決了問題。張洪田臨去開會,囑託會計隨時注意碾米的工作,其祥說:“你放心好啦!”隊長走後,會計每日都去檢查一次;冬日吃過晚飯,他本來要去碾房,因爲走得急一些,剛到村頭上,肚子忽然疼起來。他正坐在竹蔭下休息,竟遭婦女們無端開了一頓玩笑。他一生喜歡別人說好話,今日忽然來了這麼一手,而且還是平素很看重他的婦女,他就不能不深思了。七想八想,越想越不痛快;對逗樂,他難過;說他“躲避”,他生氣,而且紅雲說了話撒腳一跑,更惹他的鬼火起。當時心裏一別扭,就折轉家裏來了。聽見紅雲一問,會計心頭有點慌,因爲事關全隊的生活問題。轉而一想,碾子舂米還正常,一日不去,未必就發生問題;紅雲既然問到碾米,我可以把沒去碾房的原因說給她,讓她們曉得:會計並不是好惹的。於是就說:

  “我本來要去碾房,路過竹林時節,遭到一番耍笑,我心裏一氣就折回來了。”

  “看你這份人!”紅雲急躁起來,“我們跟你說笑,是私人的事,你不能夠因爲這點小事就拿工作來發氣。如果碾房出問題,看你怎個整!”

  “你們總想教育人,我爲什麼不能教育教育你們!”

  “你就用這樣方法教育人啊?……”紅雲本來很生氣,想到其祥這種對人對事的態度,她笑得說不下去了。

  紅雲笑聲很響,全身又在哆嗦,把懷裏的小亮驚醒了。娃娃一睜眼,看見面前一張瘦臉,兩隻圓鼓鼓的大眼珠,對着他們,好象運足力氣、準備頂架的老水牛……立刻轉過臉,頭向母親懷裏一縮,小手扯着紅雲的前襟,連聲喊起:“怕,媽,我怕……”

  看見孩子受到了驚嚇,三叔便軟下來。他心裏有些吃驚:“這是怎搞的!近日以來,社員對自己疏遠了,連經常抱耍的小亮也不認識自己——怕起自己來了?!……娃娃眼睛能夠看見鬼,大約他在我身上看見什麼東西了?!……我不是敲羊皮鼓的,身上不會有鬼神,可是你心裏就沒鬼嗎?你今天就怠了工……”想到這裏,他低聲說:

  “紅雲,明日一清早,我就到碾房去,三叔今日作錯一件事,我怠工了……我……”

  正在說着,一個很響亮的嗓子,在門口喊道:

  “紅雲可在?”

  大門裏面閃進一個樹樁似的人影,腳步沉重,如同鐵錘敲擊着地面。進來的人是老秦,食堂管理員兼大隊的修建主任。他站在燈前,作出立正的姿勢:

  “報告兩位一個好消息:適才公社來人通知,說省裏有人要來緬桂參觀。因此,公社叫我們爭取在兩日內修好託兒所。我向大家說:‘大躍進嗎,應該火上加點油,來個猛勁,突擊一傢伙吧!’大家說‘好!保證不丟臉!’我們就幹起來了。按照計劃,今晚上就得蓋上屋頂。大家數了數椽子,不多不少,整整缺少四根。我想,還好,缺的總算爲數不多,可是找了一陣,一小根也沒找到。木料找不到,就得去找人,我在隊上找到了林大隊長。他這陣正在打電話,大喊大叫,掙得滿臉大汗淌。我剛一開腔,他手向聽筒一捂,‘去找段紅雲!’我伸伸舌頭,就跑這裏來了。我的報告完畢,請你二位說說應該怎個整?”

  “你應該把‘說說’改成‘指示’,”會計眯着眼睛,“瞧你裝模作樣的,倒很象個戲子!縣裏的劇團,應該請你去當表演主任。”他扁着嘴笑。

  “官越大越好,銜越多越好。請你家推薦,謝謝!”老秦一躬到地,“我一輩子喜歡升官升不上,可是有人怕升官;一聽升官就要藏貓貓,這真是人比人不同,木比木不同。”他望着老其祥哈哈大笑,“也許現在只能升‘官’不能發財吧!呵呵……”

  “老秦,還是談正事吧,”紅雲忍着笑,“我們牛廄上面象有幾根木椽,你拿着燈,我們去看看。”

  廄裏沒有牛,只堆着一些柴草。棚上沒有木板,只有一層竹子,幾根木椽長長伸出樑外頭。老秦伸出兩臂,在牆上量了一下,很高興的說:“怪事,正合我們的尺碼。”

  “大隊長不在家,我們未免冒失哰!”老秦笑着,等待紅雲說出一句話。

  “拆去吧,公公回來他會同意的。”

  老秦跑出大門,向下面一聲呼哨,頓時跑來三個小夥子——他把人手全準備好了,怕紅雲不答應,暫時屯兵在外,自己出來辦交涉。

  這班人,全是慣家。兩個小夥子用鋤頭支起竹排,老秦拿撬杆在竹子下面撬了幾下,椽子的一頭,便從梁木上脫落下來,另外一個人,抓到手裏一拉,一根椽子下來了。他們抽下四根,還有三根在上面撐持,竹棚子並沒塌落。

  老秦四個人,各扛一根椽子,興沖沖的走出大門。其祥望着走去的人影,深深嘆了口氣:“如果我娶到這樣的媳婦,自己高興不高興?”他覺得一大堆問號,圍在他的四周,如同天上星星,罩在他頭上一樣。

  老秦幾個走後,紅雲仍舊回到原處,和會計隔燈對坐。小亮幾次被吵醒來,一時並不想睡,這個時間正好和其祥談談。她剛想開口,小亮忽然伸出小手,指着門口一面喊“爹”,一面向地下掙。紅雲擡頭一看,果然是丈夫張權回來了。

  張權年約二十五六,面目清秀,身材挺直,身穿黃制服,腳踏膠底鞋,腳步輕快的走到燈前,向其祥打個招呼,就把兒子抱起來。

  “你有三個月沒回家了?”會計問着,“公社成立,你都不回來看看,工作太忙了吧?”

  “今日來社辦的鍊鐵廠參觀,順便回來看看。”張權回答。

  “也該回來看看啦,”會計站起來,“我到隊上記工分,回來我們爺倆好好擺下龍門陣。”

  張權去年從軍隊復員,在縣辦的鐵工廠任副廠長。今天來社辦的鍊鐵廠參觀,本來不想回家,因爲參觀時,碰見縣婦聯的主任趙青春,交給他一件獎品,讓他帶回來交給紅雲。上星期一,縣婦聯召開全縣婦女大躍進的評比大會,紅雲因爲有事,沒等領獎先就回來了。她得的是一等獎:一支英雄金筆。

  小倆口對坐燈前,你談公社,我談鍊鋼;你說規劃,我說成績,談着談着,小亮在紅雲懷裏睡着了。

  紅雲把小亮放到牀上,折回來,坐在原處,說道:

  “我得獎了,你知不知道?”

  張權笑笑,一伸右手,從內衣口袋掏出英雄金筆,向紅雲晃了幾下,然後放到桌上。

  水筆的套兒,白燦燦的閃射着銀光。筆桿如同一條綠玉般的小蛇,微微吐出一小點金舌。精緻、漂亮,煞是逗人喜愛。在農村裏,英雄水筆並不是罕見之物,但這個小東西,卻代表着勞動、榮譽、鼓勵、期望以及對於一個人的評價——全縣之內,才只有這麼兩支啊!

  倆口兒你拿起來,我奪過去。讚美,撫愛,不忍放手。

  張權將水筆插在紅雲衣上,又幫她扣上領釦,理了理她披在額前的一綹散發,愛撫地說:

  “獎給你這麼漂亮的筆以後更得好好學習羅!”

  紅雲不好意思起來,漲紅着臉,象個小姑娘似地勾下了頭。一會,她忽然擡起頭對張權說:

  “我打算把這支筆送給西屋老三爺。”

  “送給他?!”張權覺得奇怪了。

  “是的,送給他,你不知道……”

  她把會計這些日來的思想表現,和他沒筆記帳發過牢騷等等情況告訴了丈夫,然後又說:

  “成績是大家作的,先進分子也是羣衆選的,光榮是黨給的,我只出個名,代大家接接獎品。把水筆送給三叔,便是羣衆得來的東西,又給羣衆去辦事。這對三叔思想可能有好處,對社,對爹的工作都會有幫助……”

  張權聽着聽着,忽然挺起濃眉,兩隻黑道道的眼光瞪着紅雲,站起身來,伸手抓住她的肩膀;興奮地嚷道:

  “作得對呀!你這先進分子硬是要得!”

  “看,你把小亮嚇醒啦。”紅雲掙脫丈夫,一面整理頭巾,走攏牀邊去哄孩子。

  “媽,拍拍。”小亮咕囔着,重又閉上眼睛。

  張權坐在燈下,對着桌上的水筆想心思。燈光忽然輕輕爆了一聲,舉目一望,原來燈芯上面結起一個金珠似的燈花。他並不相信燈花報喜的老話,但是燈花象個小香菌長在火裏,未免有些好玩。望着燈光,他想起了爐火:今天新升火的小高爐,不知能煉出多少鐵來……今年是小土羣和小洋羣,明年是小洋羣,再躍進上幾年,一定就會走上大洋羣,這跟農村一樣:先是互助組,後是合作社,然後就來個公社化。在村子裏,雖然看不見煙氣騰騰,爐火沖天,實際上,自從合作化以來,農民們在社會主義改造中,不斷受着鍛鍊。老一輩更堅強了,年青的也開朗了,這個大爐子裏煉出來的,不是鋼鐵,是金子一樣的新人。

  紅雲手拍孩子,眼看丈夫坐在燈下出神,就沒有打擾他。隔了半晌,張權才從沉思中醒過來,對着妻子笑了笑。紅雲這才說道:“張權,我求你做件事,你把這支水筆代我送給老三爺,我和他是叔侄,有些話很不好說,而且也實在說他不過,你去送筆,好好跟他談談。”

  “一定完成任務!”張權說笑着站起身,抓起水筆走出去。

  西屋裏,燈亮着,其祥記了工分和當天帳目剛回家。張權進屋以後,紅雲悄悄走出來,站在小窗外面。

  雲南農村的窗口,對聽聲的人是很不方便的。土牆很厚,窗口很小,窗戶又多半是兩塊木板。裏面小聲談話,任你耳朵再靈,也難捉摸清楚。但是,現在裏面嚷起來了:

  “……這是你張權出的高見,紅雲絕不會!你們這是故意來羞你三叔!這是人家的光榮,我段其祥怎麼配!”會計越說越激動,嗓門也越高,“好哇,多巧妙的主意!”

  “你家想法才真叫巧妙!啥叫配,啥叫不配?誰給羣衆真心辦事誰就配,你說自己不配就是承認還沒拿出真心來!”

  “何以見得?!”會計拍了一下桌子,“我當了五年會計,沒錯過一筆賬,沒浪支一文錢,小心謹慎,不讓大家吃上一點虧,誰敢說沒有真心?!”

  “當合作社會計,這樣作是滿好的,到了人民公社,搞起生產大躍進,可就不夠了,在認真以外還要有敢想敢說敢作的氣魄。老三爺,我看,你家在這一點就很不夠。”

  “啊!”其祥不吵嚷了。

  “有顧慮,怕犯錯誤……你敢?你連侄女給你一支筆全不敢接,你怕旁人笑你‘無功受祿’!可是紅雲卻這樣說:工作是大家作的,先進分子是羣衆選的,得來的獎品給你用,是羣衆得的東西又給羣衆去辦事,可你卻只看到個光榮。”

  “啊,是這樣?那麼,拿來吧!……啊啊……”聲音小了。

  “三叔,這支筆可是不好用啊!”

  “不是新筆嗎?”老會計沒理解話裏的含義。

  “當然是新的,使使就知道啦!”張權大笑。

  “你們作弄我吧。”他送張權出門來,站在院子裏仰望夜空,自言自語:“天上這麼多星星,有亮的也有不亮的,也許還有看不見的。”

  “還是讓人能看見好。”張權說着,忽然身邊有人扯他的衣袖,他知道是紅雲。

  “老倌的思想有點動了。”進屋後,張權小聲說。

  “你應該再惹惹他,他越發火,思想動的就越大些。”

  這一夜,段其祥倒在牀上,手裏拿着英雄金筆,反來複去睡不着,嘴裏直說:“一天全是星星,爲什麼有亮有不亮的?”天剛放亮,爬起就到碾房去了。他走出大門,便聽見吆人出工的喊聲。走近跟前一看,只見紅雲肩背籃子,手提水罐,挨門挨戶的敲打,呼喚:“起來!起來!按豆去呀!”

  “真是好姑娘,她們這些人,纔是農村建設的擎天柱子啊!”因爲是侄女,他感到了安慰,也因爲是侄女,他又覺得很羞愧。

  在村前按了一定豆子,老林站在村頭高聲地喊紅雲回來。紅雲在田溝裏洗把手,大步大步往回走。

  “紅雲,縣上來電話了。會,今日下午散,他們明早上才能回來。我們安排的生產搞對了,縣委讓全社都照我們隊上這樣作,小鬼頭,有你的!現在,公社來電話,讓我們檢查一下各隊的託兒所和公社食堂,參觀的明日上午來。”

  兩個人一面談話,一面向隊上走去,忽然身後面有人喊着追上來。

  “老林隊長,我正在找你。碾子昨下午壞了,老段沒去,他們沒有抓緊修;老段清早去了急得團團轉,先罵自己,後怨別人,但是已經遲了。幸好家裏還有存米,量一下,作早飯還欠三四升,向倉庫取,時間已經不待,借了幾戶,人家全說沒有,你看怎個整吧?”因爲事情緊急,老秦忘了他那演員的腔調。

  紅雲遲疑了一下,立即說:

  “老秦,跟我來吧。”

  回到家來,打開板櫃,伸手摸進黑色的大米缸,她便有些遲疑了。這點白米,是小亮斷奶時,老爹揀了上好的穀子親自動手舂的。舂好之後,一顆顆挑選珍珠般的米粒,另外又摻上少許的糯米,放在壇內,準備給孫子熬粥吃的。公公把米放到壇裏,藏進板櫃時,很嚴肅的說:“媳婦,你要記好,哪怕家裏揭不開鍋蓋,這點米也不許動。”抽下木椽,她可以自作主張,拿出這幾升大米,她可有些心虛了……她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拖出米壇向地上一放,“老秦,拿走吧。”

  她隨着老秦來到隊管會,和林長茂一同吃了點飯,就下到小隊檢査去了。

  下午五點鐘,他們就檢査完了。紅雲回家來剛走進院,老其祥就從屋裏走出來。他面帶焦愁,低聲對紅雲說:

  “紅雲,三叔闖禍了。”

  他用求救的眼光望着侄女,羞愧,急躁,又很痛苦。

  “是不是碾子沒修好?

  “上午就修好了,可是,我給隊上……”他使力搓起巴掌代替下面的話。

  “缺少的米我已想法解決了。”紅雲一句沒埋怨,會計鬆了口氣;“我恐怕也闖了一點禍。”一聽闖禍,會計又有點緊張,深怕自己帶累了侄女。看見紅雲笑着,他覺得可能問題並不大,立刻說:“那太好了,太好了。”正想追問闖禍的原由,大隊長回家來了。

  張洪田中等個兒,背厚腰圓,腿粗臂長,幾條皺紋從眼角伸到口邊,顯得他的方臉經常帶着笑容。他走進來,先向會計打招呼,“老祥,這兩日辛苦了?”同時把手裏一個紙包交給紅雲:“小亮吶?”

  兩句平常話,搞得叔侄兩個全有點緊張,因爲心裏有事

  “在張大媽家裏,我去接他。”紅雲回答。

  紅雲走出來,不由得有些心慌。祖父回來先就找孫子,米沒有了還了得?想個什麼辦法呢?……哦,有了。

  她抱着小亮回來,祖父坐在院裏咂煙,一眼看見孫子,立刻喊道:

  “小亮,好幾日不見啦,吃晌午沒有?你怎不出氣,捱餓了嗎?”祖父對孫子擠眉弄眼,象一個年青人,全身涌出了精神和活力。

  一聽問到孩子吃飯,紅雲吃了驚:公公回來可能先到食堂,快嘴老秦也許把借米事情告訴他了。她把兒子放在地上,用手推到祖父跟前,笑着說:

  “小亮,給老爹跪下(小亮真就直溜溜跪下來),你說,媽作錯了事,請老爹不要生氣。”

  “老爹,……跪下……媽……作錯……生氣……”孩子吃吃艾艾的學舌。

  看見孫子這樣聽話,樣子這樣可愛,說話又這麼可愛,祖父立刻把煙管向地上一丟,一欠身子,把孫子抓到懷裏:

  “媽的,這是耍什麼把戲!誰作錯事誰下跪,幹啥折磨我孫子?”

  “小亮,向老爹說:媽把熬粥的白米借給公社的食堂了。”

  “哦,原來爲了這點事!紅雲,你把爹看得太狹窄了!聽見老秦說你借了米,我當時就說:紅雲作得好!能把羣衆看得比自己兒子還重要,這纔是黨的好兒女!我是這樣看媳婦,你竟這樣看公公,哈哈!”

  “爹,你家莫說啦,再說,我真給你跪下去!”紅雲激動地說。

  老其祥站在旁邊,眼在看着,耳在聽着,心在想着,“啊,米是這樣借的,天吶!”他覺得胸口沉悶,心在緊縮,縮着縮着,一股酸勁從心口衝上鼻子來,淚水便在眼裏打起轉轉來了。……

  如果在往日,他會認爲:這也許是紅雲和公公故意作給他看。現在,他的心機、猜想、顧慮和個人的東西,完全繳械了。昨天他還使出長輩的派頭,想要教訓紅雲,可是想起拆棚、送筆、借米、碾房出事、小亮下跪一連串的事實,正是紅雲教育了自己——唉,侄女教育了叔叔,小輩教育了長輩,滋味真是難嘗,事實可千真萬確,“段其祥啊段其祥,你四十多歲怎麼活的啊?”

  會計神態的不自然,是逃不過老洪田的眼睛的。但他只當是因爲碾房問題會計才這麼難過,於是便打趣的說:

  “老祥親家,你可是親眼看着,如果紅雲給我下跪,你可不能當衆宣傳我是老封建,折磨你們段家的姑娘!”

  “老洪,算了,說些正經的吧!”會計嗓子有些喑啞。

  “啥是正經的?請你當公社會計是正經的,可你又不肯幹。”

  “如果相信我能搞好,我就幹!”其祥叫出來。

  “唉唉,早就相信你了,大家相信你已經五年了,今後還是相你!……紅雲,你可聽見,你三叔同意了。我早就說,老祥遲早會幹的,怎樣?”

  老洪田口裏說着,心裏感到茫然,“他怎麼肯幹了?”他正如俗話說的:只聽轆轆響,卻不知井在哪裏。

  “老祥親家,我先代表公社向你表示歡迎。”

  “老洪啊,你是有福的人!”其祥覺得這句話,既說明了他肯幹會計,又讚美了他們一家。

  “你說的可不對。我認爲,凡是忠心耿耿爲社會主義出力的人,全是有福的,你、我、紅雲,以及千千萬萬和我們一樣勞動着的人!”他笑哈哈逗着孩子,“孫子小亮,你更是個福人,你們要爲共產主義出力啊!唉噫噫,你這小狗崽子……”

  他低下頭去。祖父粗硬的胡楂子,刺得孫子咯咯地笑起來……

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八日初寫


一九五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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