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霍的全身一哆嗦,就象平空聽見一聲炸雷那樣。她正蹲在竈臺角落裏,閉起眼睛等候着水漲飯熟。她睜開老眼,知道什麼事也沒發生,就說:
“你這造孽的小子!看,奶奶的魂險些着你嚇走啦!”
她作出生氣的樣子,眼睛怒視着震九。罵完了,不由呵呵的笑起來——孫子象打架得勝的小公雞,插着兩條胳膊,眼睛閃光,精神抖抖的站在面前。
“奶奶,我們就在門前給你造岀一條河!”
“嗯,又來哄人啦,哄人啦!挖河?在山半腰?好簡單!”奶奶閉上眼,連連搖頭。
“不消一個月,你家出門看看,一條比你念叨的那條還要大的河,就要在你面前淌過去!”
奶奶六十八歲了。她耳不聾,眼不花,牙齒一個也沒落,除了鬢角抹起一點白霜,臉上多起幾條壽紋以外,時間對她似乎並沒發生什麼影響。聽見孫子把修河說得這麼神氣活現,輕而易舉,她很麻利的站起來,指着孫子說:
“你們如果造出一條河,奶奶飯不吃,一口氣把它喝乾!”
“奶奶啊,寧吃過頭飯,莫說過頭話。人家要泡七、八千畝田啦,喝乾!喝乾倒不用,只希望你家不再想念那個老家就行啦!”
“看你這小子,我不是早就不想了?”
“不想?只不過口頭上說不想了。可是你唱,你望,你偷着跑回去看。”
“哎,孩子,你哪曉得老年人的這份心!”
奶奶長長嘆口氣。將一把茅草塞進竈膛。
“這份心,這份心!歸根到底,還不是那份落後……”
沒待孫子說完,奶奶已經勃然大怒了。她站起身手裏抓着火鉗,大聲喊着,衝着小蘇奔來:
“啊!奶奶落後!是……你封我的,把你這小野種……”
一看事情不好,震九一面趕忙後退,一面笑着討饒:“我說走嘴了,奶奶,你那火鉗千萬來不得,它一傢伙會把我全身骨頭敲碎的。”
就是孫子不服軟,奶奶對他也不會下狠手的。不過,“落後”這名詞,實在太沖奶奶的肺管子。這個,她受不了。
奶奶走回竈口,蹲下,望着發出爆聲的茅草,口裏嘟念着聽不清的話。
震九喜歡新村,他跟許多青年人一樣,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喜悅和信心,勇敢地去迎接,勇敢地去創造。爲了修水庫,讓他搬到露天去住都行,何況新居又是這樣好呢!新蓋的北房,樓上樓下,都是紅松到頂,比起下營的老屋好多了。拿外景來說,屋後靠着山,門前有遠山,四周圍豁豁亮亮,不象老家那樣:山象影壁似的橫在屋前,走出大門害怕碰到鼻子。可是儘管你說好,奶奶硬是要挑眼,因爲門前缺少那條河。
奶奶挑眼並不錯:這個小壩子,地勢很高,種田靠天雨,栽菜靠井水,奶奶從記事直到六十八歲,全是活在河邊上。修水庫遷移,她不埋怨,因爲那是爲了大家好。但是選了這樣地方建新村,她可大有意見。她是個講究實際的人,如果對於生產和生活全不方便,憑你環境再好,住宅再考究,她也不會高興的。但是,她的不滿,一直悶在心裏,可有時候,媳婦孫子不在家,自己到井上來打水時,就忍不住發火了:“山上無樹不算山,家邊無水不算家!”她更覺得老家好,更加想念那條小河了。
遷來不久的一天,她挎起籃子去趕街。爲了早些回來作晚飯,買完幾樣東西急忙忙的向回趕。她低頭趕路,走的很急,累得有些發喘……她覺得快到家了,不由放慢腳步。沒有再走幾步,這位老人家,象從夢中醒來一般,“哦”了一聲煞住腳。她呆呆站在半山腰裏,向四下望了一眼,“呸”了一口唾沫:“這纔是活見鬼!”——她回到的不是新村,是那下營的老家。
明亮亮一片大水,滿蕩蕩的灌在兩山中間,彷彿輕輕動一下就可以涌起波浪,潑到山外面去。從前的小村子、田地、柳林、小橋、石磴……已經不見蹤影,只有屋後面小坡上,留作“念想”的那棵龍竹,在清汪汪的水面上,露出一團綠頂。對面山上的果樹,正在含苞待放,在西斜的陽光映照下,一片紫茵茵的樹影,畫一般的浮在水上。山鳥們時時打破山水的寂靜,叫得最響亮的,是落在爺爺的墳墓後面朴樹上那隻布穀。
她就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四十多年。奶奶二十歲的時候,把辮子梳成髮髻,跟爺爺成了親。因爲料理婚事沒交足租子,成婚的第二天就被地主奪了佃。地主再貪心,也沒有本事把天下的地方佔全啦。兩個年輕人來到草河邊上這荒涼的山腳下,搭起小草棚安身——下營村這個名字,還是以後又搬來了五六戶人家,大家纔給它起的。兩口兒打起主意,搞來了樹種,在荒山上栽種果木。果樹結實了,兒子誕生了;兒子長大了,成親了;孫子來了,老倌伸腿了;爺爺沒有來得及看看解放後的好日子,死在一九四九年春天。就埋在對面山上的那棵朴樹前面……
奶奶本想坐下來休息,不知爲什麼,忽然轉身走開。她站在山上,對着這片山水,對着這個舊日的老窩,並沒多想什麼,她在氣惱自己:爲什麼竟會走回這裏來?假如有人碰見,不笑自己是老瘋婆子嗎?“你真老胡塗哩!”她埋怨着。
從縣裏往家來,大路在花山口上分了個岔:山右面的一條通新村,左面的一條通下營。奶奶走到岔路口上,好象有什麼神差鬼使,信馬由韁的走回下營來了。
說來也怪,奶奶這些日子,幾乎夢魂顛倒的想念這個老窩。當她現在再一次的看着它們,感到又親切又生疏,那片果林,那條河水,那兩岸青山和陣陣的鳥聲,不象在未見之前那麼有吸引力了。就象她出嫁後回到孃家一樣,爹媽是可留戀的,但是她還要回到丈夫的身邊來。是不是她的實際生活在不知不覺中給她一個提示:“二十歲搬家住草窩,六十八歲遷移住樓房。”誰知道呢?……
不知是因爲回去遲了,還是身後面有人看見:在她回家以後,蘇老奶探看老家的事,立刻在社內傳了開來。有人還不惜添枝添葉,說奶奶站在水邊上,唱了很久的歌子纔回新村。震九聽見這事,心裏很生氣,他埋怨奶奶:“那個老下營,有啥戀頭,惹出這多事,讓大家當作笑場!”奶奶聽見了,並沒生氣,她只說:“讓他們說去吧,唱總比哭好聽。”從那以後,她去井上打水,再不說“家邊無水不算家”了。奶奶是個明達的人,她怎麼能讓人聽見自己說落後的話呢!而她那許許多多的感覺,那些有的是很清晰、有的又是很朦朧的感覺——她的“這份心”,她不說,孫子又怎麼能夠理解呢!
就在這時候,震九告訴奶奶:要在門前挖一條河。她認爲孫子故意哄她,一點也不相信。
草河在山那面,新村在山這面,新村地勢比草河高出七八丈,水不從高山翻過來,挖出來的也是幹河。過去有人說:“草河要翻山,必定有神仙,”你小九是個孩子,不是神仙,所以奶奶鬥起膽子說:如果有了河,一口把它喝乾。
不信儘管不信,事情當真在實現了。在震九告訴奶奶的第二天,社上召開了社員大會,要在山上開起一條大溝,水從山上來,在壩子裏成爲一股長流水。爲了工作重要,把震九的爸爸——區長蘇成從區上調回來,專門管理開河,據說河開好了,就要把幾個高級社併成公社。
奶奶正在作晚飯,兒子騎着自行車回來了。今年,他還是頭一次回來,過老年的時候,他都忙得沒顧上回家,到正月十五才捎回一封信,對奶奶說:“草河修水庫,就要動工,我們下營幾戶人,全要搬到山西面新村,併入南山高級社。請您家思想有個準備。”蘇成四十多歲,頭髮已經花白,矮個子,大嘴巴,兩道濃眉壓在眼睛上,冷眼一看,好象對人皺着眉頭要發氣,等到他一開口,你便放心了。他說話慢頭小尾的,又那麼有趣。
“媽,我們遷到這裏,聽說你家很住不慣?”兒子放下行李和她打招呼。
“誰說的這話?又是小九!”
“誰也沒說。”蘇成走到媽面前,笑着,“這些日子,我不時耳面發燒,我從小就這樣:你家發氣一罵人,我一定就要發燒。”
“大約你喝多了酒吧?”
“不,喝酒又是一種熱法。”
兒子嘻嘻一笑,母親只好承認了。
兒子一回來,不但證實了就要挖河,而且家裏也熱鬧起來。人們來來往往,奶奶認識的少,不認識的多,不管認不認識,大家對她都很尊敬、親熱。凡是來的人,全不是談家常,譜閒話,講說柴米油鹽的瑣事。他們有的人談開河,有的人談生產管理,有的人談生活和思想問題……這些事情,全是奶奶從來沒聽過的(從前住在下營,兒子在外工作,她又很少跟外面接觸),聽來聽去,奶奶開了眼孔,有了興趣,知道了辦個大社可不同過幾口人的小日子。
在開工的前兩天,縣委書記也來了。這個人,長得高高大大,方面闊口,鼻樑上架着大邊眼鏡,把兩隻眼睛顯得又亮又圓。他和社主任郭有文以及蘇成幾個人,到山上親自檢査測量好溝道。看見他們走得通身是汗,奶奶從竈膛裏取出瓦水罐,斟上幾碗開水,蘇成一面端茶,同時說道:
“聽說挖河,我媽特別高興。”
奶奶一聽提到她,立刻橫起眼睛,直給兒子遞眼色,意思是:你莫說了。兒子並未理會,仍然說下去:
“高興倒高興,卻說我們挖不成。她說,門前能開河,她要把它喝乾。”
“那是小九逗我,我在氣頭上說的。政委,他們兩父子的話全聽不得。”奶奶含笑辯白。
書記哈哈一笑,“伯母,搬到這裏來,聽說你老人家不大如心。”
“沒有的事,那是旁人亂說。”
“媽,承認了吧。”蘇成對書記說,“她家嫌這裏五行缺水,有些懷念下營,因此,小震九給奶奶送了一頂帽子:思想落後。”
“年輕人嘛!”書記喝了一大口水,抹了一下嘴巴,“他們不體會老年人的感情,人家幾十年活在那裏,到處印着腳印,一滴滴汗水灑在那片土地上,就是遷到再好的地方,也難免不大習慣,何況從水邊移到幹壩子來?”——“聽聽人家說的這份話,好象他鑽到我心裏來過一樣。”奶奶想。書記又接着說,“老郭,你們對遷移戶,安排的也不夠周到。房子蓋了,應該種上菜地;人傢什麼東西都泡在水裏了,兩手空空的,重新整理家務,條件不好,外邊又沒幫助,這就難怪老人發火了。要是我呀,纔不罵孫子吶,我要罵你這社主任。”
“我們這兩日就準備送來蘿蔔和芋頭,可是忙忘了。”郭有文說着,瘦長臉紅通通的。
奶奶心裏很慚愧。她很後悔,自己不該說出那些氣話,惹得郭主任受到批評。她對書記又喜歡,又佩服:他這戴眼鏡的眼睛,真不得了,無論走到哪地方,擡頭一看,一切事一目瞭然。
“算了,還是談正事吧。”蘇成對主任說,“老鄭,真想不到,我無心中好象告了你一狀。”一句話惹得全屋人大笑不止。
或許是奶奶的感情、事蹟和她那皺臉上的慈眉善目,引起書記的興趣,他還要和她再談幾句:
“伯母,我看這麼着吧:在這裏實在住不慣,我們在下營後山,給你老人家單蓋一所小房子,請你回去住吧。”
奶奶一拍掌,走到書記面前,很機智的笑着說:
“書記,如果你家真要蓋,我就去住。你家可別當我說假話啊。”
大家正在笑着,蘇震九跑回家來。他向書記打過招呼,坐在奶奶身後。書記說:
“蘇震九,問你一件事:你奶奶想念老家,可是思想問題?”
“我認爲,可能是。”蘇震九明白書指的什麼,但他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
“可能是?”書記拉起長聲,“那麼我還問一下:你愛人到省上學開拖拉機,你把她送到昆明,這是不是思想問題?你舅父是個好乾部,換個牀位就睡覺不好,這是否也是思想問題?”
看見孫子眨着眼睛答不出,奶奶便說:
“小九,你說啊!哦,小鬼頭,你也有這麼一天。”
吃過早飯,奶奶正在收拾屋子,忽然聽見外面人喊馬叫牛哞哞,聲勢比老年趕州街還熱鬧幾倍。出門一看,原來是開溝修河的大軍來到了。全社的男女老少,流水一般朝着新村匯來:馬拉着膠輪車,牛拉着老木車(它還吱呀吱呀唱着歌),人們扛着鋤頭、糞箕、鍬、鎬、錘、鑽,走在路上的唱歌子,達到地點的大聲喊叫、吆喝、爭論和吵鬧。新村後面山角上豎起一面大紅旗,呼拉拉飄動着直晃眼睛。旗上面還有幾個大大的白字,旗子抖着,總是看不清楚。
人馬到齊之後,分成兩個大隊:一隊劈山,一隊挖河。一聲炮響(這是蘇震九出的點子),全體開工。小壩子裏立刻沸騰了:人聲、車聲、挖土聲、打鑽聲、伐木聲,混成一片。過了一會,有人唱起來了,唱的好聽不說,她的嗓門有多大呀,她把聲音一拔高,樹木都對她點頭,山也好象坐不穩了。她唱了一段,停下了,跟着有人在講話,聽那腔口,好象是蘇成……啊啊,對了,安上喇叭筒子啦。奶奶教眼前發生的事情,弄得眼花繚亂,一直站在那裏發楞,一晃間,看見震九手拿一面小紅旗,從下面向山上跑。他一面跑,喇叭一面吵嚷:“同志們,注意山上的紅旗,注意紅旗!一見紅旗舉起,馬上散開!”喇叭停了呼喊,紅旗便在山上出現了。震九站在一塊凸出的石巖上面,小紅旗左左右右搖了幾搖,正在幹活的人們,嘩的一下散開來,一齊爬到山坡上去。他們剛在山上坐定,山半腰忽然迸出一朵朵白煙,轟轟轟的一串爆炸,急雷似的響起來。
“這簡直是鬧翻天啦!”奶奶驚歎着,回家準備晚飯去了。
第二天,天一亮就吃了早飯(社上規定的)。在作飯時,奶奶一頓煮了一天的飯,今日,她要參加挖河,才故意這樣乾的。
看見奶奶要出工,兒子勸,媳婦也勸,後來郭主任也幫着勸。奶奶無論如何也不放下鋤頭。她說,她一定要和大家一同挖好這條河。
看見奶奶來到了工地,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向她表示歡迎。大家象早已熟識似的,問她遷過新村以後的生活情況。好說好笑的郭老奶(社主任母親)也來向她逗笑說:
“挖出這條河,就不消再回下營去看了。”
奶奶雖然勞動了一輩子,但在這樣的大場合,同這多人一起幹這樣一件大事情,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她來出工,不單單爲了挖這條一心想念的河,也爲了和大家認識認識,熟悉熟悉。解放前住在下營,她總希望越少見人越安靜。解放後,心情變了,而且自從兒子回家以後,她見了一些人,聽了許多事,這些事情,處處和羣衆都分不開。尤其是南山社,生產搞得這樣出色,大家一談起來,對於某些社員,總是讚不絕口。她覺得,要想會到這些人,結識這些人,參加挖河是再好沒有的機會了。等她來到工地,大家對她竟是這樣親熱,這樣尊重,她想:無怪人家都說南山社不錯,真正是名不虛傳。
奶奶雖然年近七十,幹活的勁頭並不比小輩人差。人家挖幾方,她也挖幾方。這倒不是爲了掙工分,而是怕給下營人丟臉。她一邊挖土,一邊拿眼睛瞄着河道的來龍去脈,估量河水是不是繞到新村的門前。挖着挖着,心裏忽然泛起一種和多年前依稀相似的感覺,覺得現在挖河,和她在新婚第二天同丈夫搭小草棚,在某些地方有着相仿的心情:要作得好,又要作得快,同時又懷着一種希望。往深處一想,又覺得不相同了。不相同處,就是希望。和丈夫兩個人蓋小棚,希望自己興家立業;和幾千人修這條河,希望社裏增產,進一步建立公社。因爲這樣,所以現在挖河,自己是興高采烈;蓋小棚子那時,就陣陣心酸了。她還記得,他們被地主趕出來後,跑到下營,忙了一整天,搶死搶活的總算把小棚搭好了。剛把牀鋪搭好,板子上鋪起草蓆,她就一把拉住男人的袖子,把頭緊緊貼在他的肩頭傷心地哭起來了。她哭得那麼傷心,那麼委屈,把男人弄得又難過又吃驚,也跟着她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小兩口想:“我們這是幹啥?發瘋了!我們還年輕,只要肯出力幹活,將來一定能夠掙來一份好生活。”憑着這個希望支持着,總算活下來了。從前造棚子爲自己,現在開河爲大家,性質不同,希望也就不同了。這條河挖好之後,但願它細水長流,一代一代,千年萬世的供給人泡田、澆地、飲水、洗衣,後代人用水時節,一定會想起:這是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我們祖先給我們挖開的。但願是這樣,但願吃水的兒孫比開河的祖公更爲幸福。
開溝和造河的工程,按原定日期完成了。直到放水那天,奶奶才知道,開出來的河水,是從水庫來的,現在門前這條河,還是從前門前那條河,它象個老朋友,不辭翻山越嶺、道路崎嶇的辛苦,又來和真心熱愛它的人們相會了。
草河發源鄰縣,河身不大,水源卻很豐富。修上水庫不久,水便漫上了堤壩。縣委勘察一下地形,決定從水庫旁邊的山上開出一條大溝,讓溢洪道的二十車水,繞過山西,灌溉新村一帶幾千畝的乾田。
二十車草河的清水,從水庫的溢洪道,洶涌的流入山腰,奔騰着,喧鬧着,翻過山嶺,衝過新村這邊來。從遠處看,水溝好似一條長長的錦帶,把一列山峯連結在一起。這條壯麗的錦帶,一段蒼青,一段灰白,再一段是赭黃,另一段又是棕紅(在山石上劈開的水溝,石色灰、青;在土山挖的溝,土色黃、紅)。新村這個壩子,地勢南高北低,爲了灌溉南端的田,水溝便從東北面,纏纏繞繞的轉到西南,然後由高地流進壩心。這條小河,象一條白色的長蛇,彎彎曲曲從壩子南頭爬下來,穿過田野,流入北面的長湖。
從放水起,奶奶在門前一直站到現在。水在奔流,人在歡呼,她樂得心都哆嗦起來了。哪個自然觀賞家,能夠象她這麼真誠,這麼專注,對於面前景物這樣傾心的愛吶!有了這條大溝和這條河水,新村這個壩子,好象忽然亮起來了,美起來了,顯得更有生氣了。它們鼓起了大家的希望,增強了人們的信心,相信了自己的力量。“人吶,真真是了不起啊!”她大聲對自己說着,“只要勁頭一來,捋捋袖子伸出手,山也可以移動,水也可以搬家……同是門前一條河,可是這條草河,比從前下營的那一條,大不相同了。”
她走下門前的小坡,剛要下到江邊的土坎,看見震九和他爹,一前一後的走過來。孫子一見奶奶,立刻就喊:
“奶奶,快來把河喝乾吧!”笑完了又說,“告訴你家一件喜事:社上在下營給你蓋房子已經動手啦。”
“真的?”奶奶認爲孫子又在說白話。
“那還能假!平地基的人已經派定了。”
奶奶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她又吃驚,又焦躁,後悔不該跟書記冒冒失失的說出那句笑話。經過這段勞動生活,她對新村和鄰近的人們已經有了深厚的感情。就是沒有這條河,下營仍然好好的,她也不肯回去了;她已經離不開這些人了。
這時,蘇成走到近前來了。奶奶指着兒子說:
“小成,社上到下營蓋房子,你爲什麼不阻攔?當初我對書記不過說句笑話……你還領導工作?連你媽的心都摸不到。”
“又是小九這小子作怪!”蘇成對母親笑着,“社上蓋房子,爲了在水庫裏養鴨鵝,大種果木,你家怎能相信他的話?”
“啊,你看這小子!”奶奶瞪着孫子,祖孫倆一齊笑了。
她走下河坎,蹲下身子,從河裏捧起一捧水,低頭嘗一下,清清的水又涼又甜——是草河裏的水啊!
水從手指縫一下便漏完了。她重新又捧了捧,低下頭去,一口氣把它喝完。她覺得遍體清涼,好象又年輕了。
小河洶洶涌涌的向北面流,唱着歌子奔入煙波浩蕩的長湖。
一九五九年八月三日於翠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