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村散記
上
夜裏,落了一場春雪。雪落得很大,彷彿要補足冬旱的缺似的,從雞叫時起,揚揚拂拂悄無聲息地一直下到天亮。早上開門一看,戶屋田野一片白,屯南的江面上,重又冒起熱騰騰的霧氣,人們一打寒噤,好象又回到冬天去了。
這是春天最後一場雪。
雪和豐年總是聯繫着的。在雪後的早上,任憑天氣很冷,人們還是走到屋外,站在牆根和高高的土堆上,向田裏、向江上賞觀着雪景。
溼雲飛過東天邊去,三竿高的太陽露出來了。紅日漸漸升起,地上的積雪,有點受不住了,白白的表面,漸漸變成淡黃。江上的霧氣消失了,在遠遠的晴空裏劃出了一行雁字——已到備耕的時候了。
大隊部的院心裏站着兩個人:一高一矮,都穿着青棉上衣。他們一面賞雪,一面談着備耕工作。矮個子聲音響亮,說話時,雙手抱在胸前,紅黑的團臉上的一對圓眼睛,定定瞧着對方,這是支部書記丁九。高個子是大隊長萬方,生着刀條臉,黃白睛子,說話時不住作着手勢,看樣子,好象彼此間有些爭論。實在說,從萬方一到大隊,他們之間就有了爭論。有些人說,那不是什麼爭論,只是老丁對老萬加以批評,因爲他們倆的性情不大相同。大隊裏的評論家們,可以分成兩派:年老的一派這樣講:老丁爲人很實在,人家說話、辦事,總是撂地扎坑,不論幹什麼,不十拿九準他可絕不伸手;人家安排工作,象名角出場一樣,有板有眼,每走一步都能落到點上。另外一派就抱着不同的看法。他們這樣說:老丁很穩老萬活;老丁喜歡穩坐釣魚臺,讓小魚自個來上鉤。老萬不同,你不上鉤他就下網打。老丁安排工作,每件事(不論大小)都得有根有據,絕對不肯邁大步。一個新的工作任務下來,他首先要問:上級說沒說具體作法?要是沒有,那就得等一等,看看別的大隊怎麼做,如果前面的車翻了,自己就可繞開走。這是他這幾年來親自摸到的工作經驗。
整社後,公社把大隊長給調走了。老丁暗憋暗氣了好幾天。因爲他不願意改動他的班子,熟人相處,彼此摸透了脾氣,合心又合手;換了新手,難免要重新打起一番交道,這不是硬添麻煩?但他是講服從的,只好捏着鼻子同意了。關於新隊長的人選,公社黨委和他考慮再三,最後選中萬方;如果老萬不是整社當中評爲好乾部的小隊長,以前對於某些工作,還合他的脾胃,他還是不會同意的。
萬方比丁九小四歲(三十四歲),高小畢業,丁九叫他小知識分子。這人眼睛尖,頭腦也活,對新鮮事很有興趣。醞釀選他當大隊長時,他對公社書記說:“我當也行,可是有個條件。”書記說:“黨員對黨的工作還能講條件嗎?”後來還是讓他提了出來。他提的條件很新鮮——請書記講有關人民公社各項的政策精神(從合作化決議——到人民公社的決議)。這個要求很正當,自然不好拒絕,書記藉着這個機會,召集各大隊幹部,開了一次黨課。在討論當中,萬方提出了一些問題請書記解答,書記心裏想:“這傢伙,真鬼道,這哪是提問題,是向公社堵死門呀。”因爲萬方提出來的問題,全是從前公社讓大、小隊幹過的事。書記從這以後對萬方有了很深的印象。
萬方到大隊後,對丁九纔有了較深的認識。也就是說,從前當小隊長時,他們大、小隊長在對待某些問題上還是合拍的,到整社後,在一個桌上辦事時,他們就有些合不來了。問題在這裏:丁九從前對待工作,總喜歡後走一步;萬方能夠走上去,卻有意留點餘地,這樣他們就碰到一起了。現在不同了,既然不是事後會合,就要在事先提出自己的意見,問題立刻就浮出來了。老丁不大同意萬方的意見,卻又覺得他很有見解。萬方肯拿出自己的看法,又肯幹工作(這種勤快勁兒丁九還是賞識的),但他就是不滿意:事情商量得好好的,萬方一作,總不是原來的樣子。可是事情辦的並不錯;不但不錯,而且還很圓滿。雖然這樣,老丁心裏總是不太痛快。萬方知道書記有意見,卻不加以解釋,直到丁九提出時,這才引起一些爭論:爭論得不到結果,老萬就說:“好吧,我接受你的批評。”
一天晚上,爲了養豬問題,兩人又起了爭論。丁九堅持舊辦法,萬方主張採取新辦法,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萬方說:“算了,我們下盤棋吧。”丁九喜歡下棋,棋藝也滿不錯,於是在辦公桌上擺開了戰場,結果三勝一負,萬方領先。老丁下棋,開局總是那一着——“仙人指路”。他先走第三行的小卒,然後依次撥士角炮,然後再跳出馬來。他的老將絕不輕動地位,除非被“將”無奈,才肯離開中軍帳;否則左右一步就可取勝,他也絕不使用。老萬可不同:第一局用當頭炮,二局用過宮炮,三局就用盤槽馬,這就讓丁九難於應付。丁九說:“衝你下棋,也看出你詭計多端。”萬方說:“衝你走的棋又看出什麼來呢?……”他不說下去,只對丁九呵呵一笑。
丁九對老萬總有點不大放心。認爲他搞工作沒有一點準稿子,好邁大步,不夠穩當,——快牛容易把車拉壞的。但是儘管你不放心,卻不能不讓萬方去搞工作。前天開過春耕準備會議,現在又落了春雪,丁九和萬方分片到小隊去檢查備耕情況,並對社員補自留地,開小片荒作些安排。
新城大隊共有六個自然村,分爲十個小隊。南面四個隊靠近一座小山,也就是說,山南山北各有兩個小屯子。萬方就到這幾個小隊裏來。
萬方騎車臨走時,丁九囑咐說:“老萬,南四隊問題不少,你可要按照上級規定辦事呀。”
萬方是傍晌出來的,田野正在化凍,地面上好象塗起一層油泥。甸道是個斜坡,油泥遮着夜裏凍起的“賊”冰,老萬騎車沒走出多遠,就滑下“馬”來了。走在前面的三個剛下學的紅領巾,看着他哈哈大笑。
“幸好你有長腿當支架,不然就演雜技給我們瞧啦。”前面戴大耳帽的孩子說。
“人家技術高,哪是腿長!”中間的小胖子說。
“別騎啦,我們給你趕着走吧。”另外一個孩子,伸手甩出一響。
“你們是念書,還是學趕車的?”萬方看見他們三個人手裏各有一把小鞭子。
“暑假考不上中學,不愁不去趕車。”前面那個說。
“趕車也不錯啊!……怕考不上,就要趕快用功,一天光耍鞭子,將來就會考不上。——你們是南窩鋪的嗎?……好,領我走吧。”
走出不遠,小胖子說:“大隊長,聽說你會講故事,講一個給我們聽聽。”
“你怎麼知道我是大隊長?”他不認識這個孩子。
“大隊長一大隊只有一個,還不好認嗎?”胖子又甩出一響,“你不認識我們,我們可認識你。”
“唉,有意思。”萬方忍不住笑了起來。
“有意思,你就講一個吧。”另外兩個說。
“好,講一個。——從前有個老頭子,他有一百垧地,一箱子元寶……”
“這老頭是個地主老財!”胖子叫起來,“老財不會有好故事!”
“你聽下去嗎!……他還有一箱子書,和一架犁杖。老頭有三個兒子,都很聰明,老頭只喜歡老大老二,不喜歡老三。他臨死時候,把一百垧地分給老大,一箱子元寶分給老二,老三隻得着一箱子書和一張犁。過了不上十年,老大老二因爲坐吃山空,全變成了要飯花子,可是老三的日子越過越好,你們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因爲他能勞動。”胖子說。
那個戴大耳帽的孩子說:“你沒說全,因爲他還有知識。”
“對啦,人要是有知識又肯勞動,什麼沒有都不怕。”萬方向另外一個孩子,“這個小傢伙,你怎麼不出聲啊?”
小孩子回過頭來,大眼睛古魯魯轉了兩下,一字一板地說:“我不說,我可記住了。我要把它寫出來。”孩子舔舔嘴脣,“不過我寫時要把你講的改一改,——你說‘三個兒子都很聰明’,那不對。”
“你叫什麼名字?”萬方哈哈大笑,很吃驚地看着這個紅領巾,“你是誰家的?”
“我叫趙有容,我爹是趙成德。”
“回家告訴你爹,讓他在家等我。”因爲成德是小隊長。
“你不說,我也會告訴的。”孩子安靜地說。
這時,他們走過屯子北頭,萬方把車架在道邊,走進田地裏,踩着壠臺,直向小山奔去。
他走一段停一停,向四處放開眼睛瞭望這暖融融的春天,對着這廣闊豐饒的田野,看着那幾個聰明活潑的紅領巾,心裏充滿了愉快和希望。
中
萬方走上了小小的荒山。小山象個月牙,山東邊是陡坡,長着新栽起的楊柳、柞樹和榆苗。春雪之後,細枝子由烏黑轉成紫色。在柳枝上,蹲着一羣“傻半斤”。這種鳥,麻色的羽毛,紅紅的胸脯,油綠色的尖嘴,叫起來很是好聽。在樹林深處,雪還偎在樹根底下……一隻野兔突然從面前竄了過去,地下的柞樹葉,發出一串沙沙的響聲。萬方從山半腰爬上山頂,向四下望了望,就從西面走下來,他剛走下山角,趙成德來了。這人個子不高,有點拱肩子。黑紅臉,厚嘴脣,說話慢頭小尾的。不等萬方發問,就把隊上備耕情況一一說了出來。最後,他認爲有兩個問題不大好解決:牲口飼料還不夠充足;社員要求開小片荒無地方開:
“……我們不同意大家來山上打掌子。山上是我們牧場,還準備搞個果木林,如果到處亂挖,什麼也弄不成了。可是社員聽見別隊開荒又眼熱的不得了,這倒是個問題。”
萬方不作聲,只是聽着。他一面走,心裏一面掂算着,嘴裏“嗯嗯”答應着。走到隊委會的院子,他說:
“老趙,你把隊委們找來,我們大夥嘮一嘮。”
隊委會座落屯東頭,土牆圍起大院。北面三間正房是辦公室,西邊是三間馬棚,東面是新蓋的牛圈。他到馬棚裏看看牲口,飼養得還不錯,只是草切的長了一些。料是穀糠炒的,發散着一股香味。“這個家當得還不賴。”他心裏說。
院裏走進來三個老頭,四個小夥子,還有兩個婦女……隊委真不少啊!——他把積極分子全都叫來了。大家到一塊,站在院心裏就嘮起來。萬方讓趙春老頭講備耕情況,老頭說的和隊長說的一點不差。談到結果,還是那兩個問題。
萬方說:“飼料問題好解決。說到開荒,只能在田邊地角種點小雜糧,不能到山上去開大片的。我同意你們的意見:以後發展大牲口和養豬羊,一定要有個寬大一點的牧場。現在大家已經有了自留地,把它種好就很不錯啦。另外還要說,你們活計夠多了,你們是勞動力少的隊,現在糞還沒送,緊接着就要芟楂子、揚糞、整理春菜地……如果一忙開荒,隊上的活計怕就沒人幹了。你們不知想到這個沒有?我們不能拿手往磨眼裏面塞,如果自個媽沒穿上褲子,就先別忙着給丈母孃買鞋……你們不要笑,這時笑,將來可別上大隊去哭……”
“我們從來沒哭過,別挖苦人!”油黑臉蛋的小媳婦不答應了。
“你們沒哭,可有人哭過。”萬方笑着說。
“也要照顧一點大家的積極性呀。”趙春老頭咂着嘴脣說。
“你這老頭怪會說話的,”萬方讚美似地笑笑,“如果一家的積極性太多了,三十二家的積極性就會少下來。”
“你說的倒是,”老頭點點頭,“不過,我有個想法:山北頭的鏵尖上,樹砍光了,只剩些根子,年年拉土,挖出一個挨一個坑子,已經成了一片廢地。要是能把樹根刨掉,把土坑填平,至少能開出兩三垧地。這樣開法,既不損壞牧場,也照顧了大家的要求。”
萬方覺得老頭很有些心勁。方纔他在山上也這樣想過。可是他說:“你的想法很對,可惜你們沒有這麼大的力量。你們三十二家的人力畜力辦不到。”他嘴說不行,心可活動了:擴大三十畝耕地,真是誘惑人啊!他想了一下,忽然計上心來:
“如果別的隊有力量開這塊地,你們讓人家種上一年,然後收歸隊上種菜,你們看看行不行?”
趙成德說:“我同意這個辦法,就怕沒人肯幹。”
趙春老頭說:“有人,孤家子隊就肯幹。他們土地少,幾年來就想種點土豆子。”老頭面向萬方,“大隊長,你是不是想打孤家子的主意?”
萬方指着趙春,很佩服地說:“你算把南北二屯這點事全吃透啦。我看,你好象也同意這個辦法?”
黑臉蛋小媳婦馬上插進來說:“這樣辦,人家不會好好開的。”
“會!——你怕他們不刨樹根嗎?他們缺燒柴,”趙春很有把握地說,“只要樹根歸他們,開山機他們就會弄來的。土坑填不平,倒是可能的,將來平平坑,那是小事一端了。”
萬方站起來說:“怎麼樣,你們都同意嗎?”
“當然同意。”趙成德說,“不過話要說明白:他們只能種一年。”
萬方看着成德直是笑,“人家幹不幹還難說呢。”
萬方去到孤家子。當天晚上,孤家子隊長大老黑就來找成德,吵鬧一陣之後,訂了開荒的合同。
萬方吃晚飯時,來到了崗子隊。這個隊住在山這一頭,和窩鋪隊斜山吊角。屯子後面有一片斜坡,坡下一個水泡子。隊長李保田,是個矬巴子,兩隻小眼睛,看人時溜溜打轉。萬方到他家時,他和老婆孩子坐在炕上吃飯,屋裏飄着苞米飯的香氣。一見萬方進門,他騰地跳下地來,一隻手拉萬方上炕吃飯,一隻手拉着老婆的袖子,大聲喊:“你上炕吃飯。——你去給我們炒幾個雞子來!”
誰都知道,矬子發出話就是命令,不聽他的命令,他會暴跳起來的。萬方只好服從,坐在炕上,老婆也就乖乖地作菜去了。
“正在盼你來,你就來了。”矬子說。
“讓我檢查你們的備耕工作嗎?”萬方拿起勺子,端起飯碗準備盛飯。他這樣不客氣,因爲他和保田是一對老搭檔,從前一起扛過幾年大勞金。
“你先別忙,”矬子擋住他的手,“我們工作你檢不檢查都可以。我們冬天就把糞送到地裏,草料不缺,犁杖鑊耙,已經讓二木匠在修理着,前幾天我們大車還幫三隊去送兩回菜,難道還怕你檢查?”
“這樣說,一點問題也沒有了,你還盼我來幹啥?”萬方並沒放下勺子。
“有問題——我們自留地不夠。每人按照規定的數字,一共還差三十多畝地。你看怎麼補法吧?”
“你看怎麼補?”
“怎麼補?別的隊都拿熟地補。”矬子仰仰脖,拿手摸摸下巴,“我們還不是照着別人樣子辦。”
“我不同意。實在沒辦法,才能這樣幹。你們沒有另外辦法嗎?”萬方說。
“沒有了,我已經想過。”他拿筷子敲打着碗邊,“你不同意?……今天下午我到二隊去,人家正在房後地裏拿着繩子分啦,這家分三條壟,那家分四條,有的只分到一條。人家說老丁同意這樣辦的。我們已經選出兩塊地,你指定一塊,我們就下手分。”
“我不同意。”萬方盛上一碗飯。
“前頭有車,後頭有轍,你不同意也得同意。——喂!你雞子怎麼還不端來,你是到城裏去端菜嗎?”保田扭頭對堂屋叫起來。
保田胖媳婦,應命而入,一盤炒雞蛋放到桌上。
“你這是想抹抹我的油嘴啊!我不能同意你的想法。”萬方笑着逗保田。把雞蛋給孩子各夾一塊放在碗裏。
“老萬,你這是富農思想。”保田忍着氣,“現在土地歸大隊,分出一點來,就象割你一塊肉。你一點也不替社員想想!”
“我這是富農思想?那你又是什麼思想?今天我到幾個隊,所有隊長一見面不是提出開荒,就是要補自留地,沒有一個先提提今年怎麼才能把地種好。你看,怪不怪!?自留地應該補足,這是不成問題的,可你們爲什麼眼睛只盯到社地不向別處看看呢?你們不提開荒,因爲生活已經夠過,再挖點自留地就心滿意足了。你當隊長的,寧可把一塊好地,這家分三條壟,那家分兩條壟,——你能分到幾條壟啊?……”
保田火了:“我一條也不想分!”啪的把筷子砸到桌上。
萬方說:“你生氣不吃飯,我還是要吃的……”他若無其事地吃了起來。
“這個家可真不好當!”保田氣哼哼地說,“社、隊是公婆,社員是小姑子,一件事來了,上面批評你,下面嘀咕你……算了,我再說下去,你會說,我有意氣你少吃飯。”
“生氣不要緊,就是別訴苦……來,還是吃飯吧……你不吃飯,看你老婆拿什麼眼光瞧着我?……就沒有別的辦法嗎?來時我到甸子看過,屯子後面可以開點荒。拿荒地來補,不是一樣嗎?你想想,分社地補私人,就是削弱集體來肥壯個人。現在隊上有力量開荒,把新荒分給各家,一方面補了地,一方面免得將來大家自個去開荒,這不是一舉兩得嗎?如果你把社地補給大家,將來他們還是要去開。他們會說:‘別的隊不是也開小片荒嗎?’那時你這隊長就被動啦。”
“啊啊……是這樣嗎?”
“怎麼不是這樣?二隊沒荒可開,只好拿社地來補。他們地多,分出一點給社員,還可以過得去。你們是人多地少的隊,拿出四五十畝好地,將來你會不好受的。我這‘富農思想’對你們並沒什麼剝削吧?”
保田臉紅了。他一聲不出,把粥抽得呼呼響。
胖媳婦說:“他說話總好亂噗哧,多咱也不掂一掂分量。”
“你得啦吧!”保田看着老婆,“你不答腔,沒人拿你當啞叭賣。”
萬方忍住笑說:“老李,你同意嗎?如果同意,吃過飯把隊委找來,我們開個會,假如沒有更好的辦法,明天就下手開荒,——缺少三十多畝?開它四十畝。你看怎樣?”
“你這傢伙,鬼道眼確是不少。”保田放下筷子,他這是同意的表示。
保田捲上一支紙菸,出門找人去了。
胖媳婦對萬方說:“老萬,我們這口子,可難擺治了。在外面受了氣,回到家來在老婆孩子身上出。”
“大嫂,他敢跟你動武巴操嗎?”萬方笑着問。
“他敢!我到聽不得時候,倒是想揍他一頓。”她得意地笑了一聲,然後放低聲音,“他好跟人吵嘴,嚷嚷完了,氣也就消了。人家不消氣,他就跟人家長一聲短一聲地說好話,弄的別人對他沒辦法。日子長了,別人知道他的脾氣,就不和他一般見識了。”
“大嫂,你別看不起你的矬子,如果我們隊長都象保田這樣,我們就更好辦啦。”
“老萬,你這話可別當面對他說,不然他更炸火起來了。”
說着,人來了一大幫。
結果呢,同意開荒。
下
公社黨委會,座落在山下面的高地上,從窗間可以看見靜靜流着的松花江。書記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內,對着明淨的窗子,看江面上的水鳥飛翔。鳥是白色的,只有一隻,在淡黃色的江面上懶懶地搧着翅膀,如同一片羽毛,隨着微風輕輕飄動着。江對岸的田野,浮起一片透明的霧氣,遠處的樹林、村落,好象隔起一層玻璃,就象浸在水中似的。這景象只有春天才有,只有留心觀賞的人才會覺察出來。書記並不在觀景,他在考慮着春耕。
這個人四十左右,臉色微顯蒼白,還略帶着一些倦意。從神色上看,這是個善於思索的人。他在這段時間,開了不少日子會,聽見了許多意見,明確了許多問題。但只是對於過去的。“將來應該怎麼辦?”因爲了解了過去,對於將來更引起他的深思。他坐在那裏,正在思索着幹部問題。他把全公社每個大隊的負責同志,檢閱一般,讓他們一個個在他思考中走了過去……
門被推開了。丁九走了進來。
書記從椅子上轉過身來,向丁九點點頭,面上毫無表情地說:
“來得很早。還沒吃飯吧?……是來告訴我們備耕情況嗎?”他不說“彙報”,只說“告訴”。
“是來彙報……”話打了頓,“在彙報準備春耕情況以前,我想先告訴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覺得很是重要。”他象犯了錯誤似的,不好意思地勉強笑着。
“好吧,你就先說重要的。”書記讓丁九坐在他的桌對面,遞給他一支白山牌紙菸。
丁九吸了口煙,“問題發生在萬方同志身上。昨晚上我跟他談了半夜,把他批評了一頓。後來我想,這事情光批評不行,還得向黨委會彙報。”
“你說說,倒是怎麼一碼事。”書記提醒他。
“是這樣:老萬不該亂出主意,隨隨便便更改上級的規定。”
“他更改了什麼規定?你直截了當的說。”
“是這樣,關於社員自留地,不是這麼規定的嗎:原有的如果不足數,用隊上的地去補足;這是你對我們親口宣佈的。可是老萬這色人,他隨意亂改,他不讓七隊拿地補足,鼓弄人家去開荒。這不是違反規定嗎?我批評他,他不說理由,他也說不出什麼理由,只好一個門的笑。違反了上級規定,笑能完事嗎?當然不能。”
“另外還有嗎?”
“當然還有。關於社員開點小片荒,我們也是允許的。老萬卻讓六隊開起大片荒。這已經夠新鮮了。可他還讓九隊去給六隊開荒,六隊答應九隊種一年然後退還,這不是胡鬧嗎?這不是變相剝削嗎?我批評老萬,他說,‘你任嘛也不懂!’反對剝削,能算是任嘛不懂嗎?……請你說說看。”
“這可能是協作?”
“怎麼能說是協作?協作要等價交換,九隊開荒用了多少勞動日,六隊還給人家多少,這才公平合理。現在答應人家只種一年,如果種不出什麼,九隊就吃了虧;假如取到豐收,六隊也就吃了虧,這能叫等價交換嗎?”
“六隊、九隊不都是心甘情願嗎?那人家自個也都有個賬算。”書記笑笑,“問題在這裏:是老萬壓迫他們乾的,還是六隊、九隊的羣衆雙方同意這樣乾的?”
“雙方同意也不行!將來哪一方面吃了虧,會跟大隊找麻煩;找麻煩還是小事,將來出了問題,誰對上級負責啊?”丁九神色嚴肅地說。
“你和老萬唄,還有誰!”書記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的臉色都有些紅了。
“我不能負這個責!”丁九慷慨地說,“因爲我不能負責,纔來向你彙報。”
“好,我知道了。老萬還有什麼問題?”
“當然還有。八隊準備集體開一片荒,他同意了,可他對人家下了警告:‘我跟你們說明白:如果你們大田裏的莊稼長得不如荒地,我們要讓你們荒地同樣出負擔!’他說得斬釘截鐵,八隊社員連聲都沒出。你看這是什麼作風,誰告訴他對大家說出這樣話?這是不是傷害了羣衆路線?這樣弄下去,將來怎麼得了?!”他爲難地直搓手,“真是沒辦法,他的心太活,膽子又大,又不肯聽招呼,真沒辦法。”
“不好處嗎?”書記收斂了笑容,“你是不是想把老萬調一下?”
“不行,我只向你彙報,只想讓你知道發生了這些問題,調開可不行,老萬對我還有用啦。”丁九忽然好象想起什麼似的,他又有些捨不得了。
書記望着丁九含蓄地笑了笑,“你如果不同意調開,以後也別再來‘彙報’。只有咬緊牙關將來和萬方一同作檢討。”
丁九急了個臉紅脖子粗,他吶吶地說:“書記同志,你把老萬叫來談談話,他會接受你的意見的,他不接受你的意見,我再考慮調的問題。”
“你呀,丁九同志,你太穩當啦。我告訴你,如果把萬方找來,我要當面對他說:‘老萬,你安排的都對!大家應該都象你這樣開動腦筋。’我會支持他的。那時你更麻煩了。現在我不和你細談了,你回去也別批評人家,你要用同志式的態度,請老萬給你仔細講講:他爲什麼那樣安排工作,如果他講的,你還不相信,只有過上一個時期,讓事實給你說明白了。”
丁九出了黨委會,心裏迷迷糊糊的。這倒是怎麼一回事?不照規定辦事,還能樣樣正確?他站在江岸上,看着靜靜的江水,看着白白水鳥在水面來回劃圈圈,上下飛騰,有時象條白玉,有時象片羽毛,有時象片雪花……遠處的村落、樹木,也有點忽隱忽現的……
這時書記在作着筆記:
“……認識一個人並不簡單。你以爲一貫正確的和一直老練的人,有時候並不如此。比如丁九,過去我一直認爲他工作很穩,辦事踏實……現在情況一變,纔看出他的底蘊。其實,他是蹲在點上的。這象行軍一樣,一個士兵掉了隊,正趕部隊,在行軍的途中臨時轉個方向,唉嗐,他不但趕上了,並且走在前頭來了。這樣人對於萬方的靈活性,當然受不了的。問題在於自己不愛動腦筋,又怕別人動腦筋,因爲走老路總比新路方便。可是我們時時要向新路上走。這就得有眼力、有腳力、有辨識的能力。向前摸索吧,大家都來摸索吧。不要空想,不要畏縮,不要向後看;我們要向前摸索,誰能在前進道路上,摸索出一點經驗,給後來人立下一個(哪怕是小小的)路標,他也將是幸福的……”
一九六二年十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