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


  被嚴寒封閉了一個時期的古幽燕,春又悄無聲息地回來了。

  在北平,這是第一個慘淡的春天,是有史以來,雖然經過大單于、忽必烈、多爾袞的金戈鐵馬的蹂躪,也從沒有這樣慘淡的春天!

  在古城的四周,遍地是花,遍地是血,遍地是槍聲、呼聲,遍地是不計生死,爲民族解放而戰鬥的英雄兒女……他們用着沉鬱、憤怒的眼睛,日日夜夜在望着她——古老的,如同生身母親一般的北平。

  冬天去得那樣快!古城的每個角落,全洋溢着愛人微笑般的春意。溫軟的東風,如同大自然的蘸得酣飽的彩筆,它抹青了草地,抹黃了柳枝,抹綠了街街巷巷的春樹,卻抹不去滿城的憂鬱。人們懷着悽苦的心情,在恐懼中過活——他們也許因爲多說一句話和錯走一步路,立刻便會遭到生命的危險。但是,他們也懷着堅定的信心和希望,傾聽那槍聲,那呼聲,那隨春風吹進來的種種呼嘯。平時,他們最討厭那從戈壁吹來的漫天黃沙,現在,他們喜歡它了,因爲那是從西北方、從那古代中華民族發源地和現代代表着不屈的民族的地方吹來的啊!

  登到高處鳥瞰一下,美麗的古城,依然保持着本來面目。歷史博物館(故宮)閃耀着莊嚴美麗的光輝,象牙浮雕一般,倚傍着晶瑩如玉的三海。這古城的黃金白玉的心臟,靜靜地安定在由屋脊樹叢匯成的海里。這片廣闊大海的顏色,是在蒼蒼茫茫一片蒼青、褐灰上面,點綴着雪白、粉紅和淺綠;那花,那樹,那白塔、城樓、宮殿,那高大的建築和無線電杆,浮現在朦朦朧朧、愁氛似的煙靄上,如同海面上涌出的玲瓏美麗的蜃樓。它們彷彿以崇高、孤傲的神情,冷冷地鄙視那個新出現的怪物——一個大氣球,下面兜勒着一長串紅藍色大字,在西長安街原來《世界日報》(現在改爲《新民報》社)的樓上,幽靈一般在高空中隨風飄蕩着。

  那氣球是造謠的大標題。日本剛迫近南京,上面便掛起 “南京陷落”的大字。凡是看到的人,總不免偷着罵上幾句,或者“呸”上幾口惡唾沫。

  暴怒的西北風,挾着戈壁的塵沙,卷着灰色的層雲,以萬馬奔騰的氣勢,撲到古老的城垣。滿城樹木立刻抖擻起來,呼嘯起來。不能自主的花片,紛紛離開枝幹,加入塵沙的隊伍,向四外狂飛亂舞。那些電杆和樹木,卻抗拒似的挺立在風中。三海里的水,掀起激怒的浪花,狠狠地拍擊着磚石的堤岸。天空中散佈一層黃騰騰的迷霧,赭色的細小沙粒,霜花似的隨風灑落着。

  風,越刮越野,好像要把北平城立刻捲走一樣。那些高大的建築物:宮殿、城樓、天安門、正陽門等,還是迎風站立着,它們像一羣無所畏懼的英雄,屹然聳立在風前不爲所動;可是,那繫着氣球的繩子,竟嘣的一聲斷了——氣球如同掙開鏈子的老鷹,帶着那串大字,搖搖曳曳地向東飛走……它越飛越高,越飄越遠,“中日提攜”的影子,頃刻間化爲烏有了。

  “好哇!您瞧吧!鬼子也快跟它一塊滾蛋啦!”

  一個賣菜的老頭子,被風颳得像只刺蝟似的,看見氣球飛走,不知不覺地罵出口來。話剛脫口,驚恐立刻襲來。他趕忙回過頭去,看看身邊是不是有人聽見。

  一個二十多歲、身穿青色西裝的青年,從他身後走來。他右手拉着氈帽沿,一面走一面仰頭望着東半天上的大球,他對它的飛走,彷彿覺得可惜一樣。大球的影子已經模糊了,他依舊歪起頭來瞭望……忽然一錯腳,便從人行道的邊楞上邁了個空,一下跌到馬路邊的老頭子身上。

  “風真大,活人都快捲走啦。”老頭譏諷地說。

  “勞駕,對不起,”青年陪了個小心,重又登上人行道,向《新民報》的張貼板走去。

   他站在報紙前面看了一眼,轉身登上臺階,走進報社裏,買了一份當日的報紙,然後折回頭,通過西單街口,走進報子街,轉入一條小衚衕,走進路西的大門。

  門裏是個狹長的小院,一條磚道從大門通到屋門。東面是兩間小廚房,西面,長着兩棵才生嫩葉的棗樹。三間北房,窗子裝着玻璃,外面雖颳得風塵昏暗,小院裏卻仍然整齊雅潔。一個樸素秀麗的女子,正在桌邊寫信,見他走進屋裏,說道:

  “看你被風吹得像鬼一樣啦。”

  她是他的女人,名叫石潔。今年二十三歲。粗直墨亮的頭髮,披在溜齊的肩膀上,髮梢向裏捲起,從上到下一絲兒不亂,如同懸巖衝下的一道激流。有紅有白的瓜子臉,一邊印着一個深深的酒窩。白得發亮的牙齒,映襯着紅紅的嘴脣。細長入鬢的眉毛,含神閃光的大眼睛。她體格健美,態度俊爽,溫柔中又藏着一些嚴肅。

  一個灑脫乾淨的老媽,打來了一臉盆水。他洗去滿臉灰塵,露出了本來的面目:清秀、疏朗的眉目,漂亮、白淨的臉膛,幽雅、安靜帶有女性溫柔的神態,確是一個漂亮出色的小夥子。

  “近日這裏和外面可還通信?”她停下筆問。

  “信還是通,只不過檢查嚴些。”他對着鏡子,向臉上抹蝶霜。

  “既然通信,他們怎會這些日子沒消息呢?”

  “他們乾的事情很危險,說不定……”

  “你總好說喪氣話!”她截斷他的話,“自己膽小,還疑到別人的不幸!我們過這淪陷日子,生命掌握在敵人手心裏,難道就不危險?”

  “我們不至於,你放心吧。”他說得蠻有把握。

  “你有什麼保障?……你說這話?……哦,知道你近來活活動動的,瞞不了我的眼睛。”她神色冷然地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從那裏搜索他內心的隱祕。

  “看你,一句話全說不得!……”他轉過身去,避開她的眼睛。

  像這樣的只說半截話不歡而散的情形,近來已是常有的事。

  她輕輕嘆口氣,重又低下頭繼續寫信。

  人在志同道合、真心傾慕的時候,彼此間的心靈,是互相敞開着的。如果一旦臨到了緊要關頭,在作人的大節上,忽然發生了根本分歧,那敞開着的心靈,首先呈現出半開半閉,後來,漸漸地,連一個縫隙也便見不到了。假如對方中有一個人,在半開半閉時,已覺察到其中的危機,及時指出問題,開心見腸地抹去已可覺出的陰影,仍然可以達到原來的心心相印。但是,這裏也必須有個前提:那便是擁護真理,認識它,嚴肅對待它。

  他的避開眼睛,正是半掩了自己的心靈。

  這個情況,石潔已經覺察到了。她正在作着鬥爭和努力,但卻不見什麼效果……她在嘆氣之後,望着寫好的信,不是重讀,而是回想過去的生活。

  她和趙士光(又名儒輝)結婚,不是自由結合,完全由家族主持的。她當初本不同意,由於怕傷了母親的心;老人家是主持最力的。而且見到士光以後,他那漂亮的儀表,溫柔的性情,和他讀書的教會大學,似乎挑不出可以反對的理由。於是便訂婚了。那裏,他們全是大學三年級,士光學的是外語,石潔學的是教育。訂婚之後,她參加了“民先”,積極作起救亡的運動!臨畢業前,他們便結了婚。結婚不到三個月,“七七”事變就來了。

  在初婚時期,總要有一段體味人生幸福的日子,對於幸福以外(如思想、智慧、學識)的事,一般是少所考慮的。而士光呢,對於石潔又是那麼溫柔,那麼體貼和殷勤,這便使她感到人生的滿足。北平吃緊,盧溝橋炮聲一響,她從個人幸福中驚醒過來。她當時打算和同學何麗一同出城,從洛陽奔向西北。但是士光不同意,因爲他家在福建。北平失守,他們爭執了幾次,最後仍然隨着他逃到南京。在逃難期間,她才發現士光膽子既小,對抗戰也很淡漠。當時她對這逃難生活,先感到無聊,後來覺得羞愧。南京失守,兩個人重又起了爭執:士光要返福建,石潔要去武漢,彼此堅持,各不相下。她當時,說句良心話,真是捨不得離開他,他呢,更是舍她不得。在爭執、躊躇之中,忽然想出一個折中的辦法:重返北平。這辦法是石潔想出的。因爲她想到留在古都的何麗:“在北平也可以工作,只不過危險一些。”趙士光認爲:南京陷落,不久就會講和,回到北平也和回福建一樣,北平熟人還多些。於是兩口子取得了協議,重又回到北平來。

  回來以後,石潔跟何麗立時取得了聯繫,士光也在一個私立中學找到一個英文教員的位置。

  她想爭取他一同參加祕密活動,幾次用話試他,他不但不同意,並且認爲是毫無意義的輕舉妄動:“趙登禹英勇陣亡,宋哲元狼狽逃走,幾十萬大軍落花流水,個人的抵抗又當什麼用?”一聽他這種論調,她不但不深說了,而且連自己的活動也不敢讓他知道。她到這時,才微微感到:自己生活並不像從前感到的那樣美滿和充實。但她並不灰心,她抱定決心,非將他拉到自己行列中不可。

   拉,是要有力量的!她的力量在何處呢?

  她未免感到一些渺茫。她不時用愛國言論激勵他,他笑,他同意,但不接受。她用進步學說啓發他,他笑了,卻大不同意:“收拾起你的馬克思、列寧,我要的是尼采和莊子。”

  她的力量,僅僅是夫妻間的愛。她知道這是細小、無力、不能持久的一個聯繫,只消有種別的力量向外面輕輕一拽,它立刻就會斷絕。

  就在這時節,問題發生了:趙士光和“新民會”好像發生了什麼聯繫。

  她正在癡癡地想,老媽端出晚飯來了。

  她吃飯也不像士光那樣香甜。她在癡想中沒轉過來。她機械地向嘴裏扒飯,扒一口,慢慢嚼上一陣,眼睛定在玻璃窗上。等到再扒時,飯碗裏有了一箸菜:豆乾韭黃。她看士光,他只對她笑笑。這回,她吃得快了。

  剛吃完飯,從大門走進兩個穿運動衣的青年。一胖一瘦,胖子走在前,他們手裏全提着一把球拍。

  這兩個人全是士光的大學同學。胖子名叫張煥,是“新民會”科長,兼“反共戰線社”社長。他長着豬肚子臉、大扁鼻,兩眼眯得細細的,看東西時,就和閉起差不多。他生平有兩好:好吃好睡,所以才生得這般富態。也就因爲有了這些特點,大家呼他爲“睡獅”。瘦的叫白饒,現任《新青年月刊》的副主編。人長得還算是個樣子,只是眼睛鼓了些,下巴長了些,因爲有兩個獠牙支着嘴脣,顯得相貌很兇惡。石潔最恨他們。這倒不因爲他們生得難看,而是因爲,無論在集體和個人方面,他們全是她的敵人。

  “老趙,我們來……來……來請你幫幫幫個忙。”胖子口又吃,舌頭又大,聲音又尖,說話時,彷彿牙齒妨礙着舌頭,舌頭又妨礙着聲音,真是冷嘴含着熱黏糕,吐不出又咽不下。

   白饒說:“獅子二哥,瞧你說得多費力!這點小事半天也沒聊明白。今天我們‘會’里約北寧鐵路職員賽網球,你是網球名手,我們找你去下場幫下忙,爭一個面子。就是這點事。”他說得好快,發同打小鼓一樣。

  “我們要要要戰……戰勝他……他……他們,我們要,要,要拿出……出‘新,新,新民……精精精神’!”胖子準備要呼“口號”了,球拍向上一舉,嘣地把紙棚戳了一個大窟窿。他一睜眯風眼,脖子一縮,伸出一條大舌頭。

  石潔早就氣極了。這兩個人不但出現在她家裏,而且還來宣傳他們爛“精神”。她說:

  “你們真不愧是‘新民會’抱孵出來的好兒子。”她說時含着笑,說完時,就變成爲含怒的凝視。她上眼皮立刻挑上二三分,黑眼珠兒好像要從眼眶裏面彈出打人一樣。看了一陣,嘴角上重又掛出嚴酷的冷笑。

  她的話,銳利的目光,嚴酷的冷笑,利箭似的,深深刺到那蒙在金錢勢力之下的“羞恥之心”。他們滿臉通紅,一時無法回答。

  過了一陣,胖子才說:

  “石潔,你你你這是乾乾幹什麼?你你你是罵罵罵人,還是誇誇誇獎?”

  “當然是誇獎!我們不誇誰來誇你們?” 瘦子把胖夥計一拉:

   “二哥,算啦,算啦,你這人真是‘洗臉盆裏扎猛子——不知深淺’!”他們走出門,白饒回頭說。 “老趙,我們在北海候你。” 走出大門,胖子哼唧着說:

  “趙士光大大大概受了老老老婆的氣了,他什麼都都都好,就是太太太缺乏‘新新新民精精精神’。”

  “得啦,收起你的精神吧。剛纔石潔說的話有多難聽!”

  “你你你這是什麼什麼意思!我們乾乾幹事情,還管她她她那一套?笑罵由由由她笑罵,精神還還還要宣傳。所謂精精精神也者,還是我我我們的新民民民精神。”

  “啊呀,了不起!你比我們會長還勇敢一倍。”白饒拍拍胖子的肩膀。

  爲了表現一點“新民精神”,胖子挺起堆肉的胸脯,大肚皮鼓得像孕婦,走路蠕蠕蠢動,活像三貝子花園那隻笨象。

  胖子他們走後,士光對石潔說:

  “你對人簡直不留一點面子,好傢伙!”他面上笑着,心裏卻不以爲然。

   “留面子?!給誰?他們還要面子嗎?從今以後,希望你這些‘新貴’朋友少到我們家裏來!”

  “你太厲害了。人總要有兩個朋友的。”

  “你把他們當做好朋友?!”她吃驚起來。她擔心的,正是這些朋友。她聽說的“活活動動”,就是指着他和這些人的往來,“你呀,士光,我真沒想到你會這樣糊塗!”

  “說說你就生氣,這些日子,你無緣無故就生氣。真是的,交了兩個朋友,怎麼能算得糊塗?”他一點也沒生氣,只含笑解釋。

  “事情明擺着,還用問嗎?你呀,糊塗死啦!”

  “我既然這麼一塌糊塗,那就離開你好啦,”他半真半假的,拿下牆上的球拍想往外走。

  “回來,不許你去!”她衝他喊,“你走我也走,叫你再也看不見!”

  “不走也可以,只是你別耍脾氣。”他站在門口,把拍子向手上打着。

  “你聽我的話,我就沒有脾氣。”

  “你不生氣,我就聽從你。”

  “好吧,放回你的拍子!”她像發出口令。

  拍子立刻回到牆上去了。

  小兩口重新坐下後,石潔的神情慢慢開朗起來,士光卻臉色木然地不作一聲。石潔因爲丈夫聽話,暗暗感到高興;士光因爲沒去幫助打球,心裏感到掃興。他性格固執,卻很少發脾氣;對於石潔,再大的不快,也只有默然不語。石潔本想借這機會和他談談心,說說時局和做人的責任;假如談得投契,她還要進一步深入到他們的前途和爲什麼不應和胖子他們接近……話,已經爬到舌尖上來,可是一看士光的神態,她心裏已明瞭八九了。兩口子便這樣相對無言地坐到上燈。

  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侵蝕着彼此的心和彼此的情感,猶如秋天的冷露,輕輕地,細細地灑到衣服上面,那一種涼涼的感覺,漸漸地接近皮膚,侵入肢體……他呢,怪她專橫;她呢,怪他糊塗;他呢,根本不說,她呢,說出來一半,還留着一半不肯——也不忍說,於是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眼光碰到又避開,避開之後又碰到。……後來兩條視線一起結集在電燈上。

  士光早就想走,因爲電燈沒來,怕她不讓出去。現在燈來了,天黑了,比賽早已結束了,他站起來說:

  “我訪訪陳××先生,向他借本書看看。”說完便走出去。

   陳××留學日本,研究國際問題。據說還通一些軍事學。回國以後,在士光讀書的大學擔任日文,士光曾經上過他的兩年課。士光的英文、法文學得很好,日文也有一些基礎。在教會學校學外語的人,在政治上大半都有一些抱負的,那便是,畢業,出洋,回國;政客,外交官和名教授。士光的目的是想當外交官。他認爲自己的學問、儀表全是出衆的,不但這個,就連石潔,作個大使夫人,也不愧爲第一流。這是他爲什麼如此遷就,如此愛惜石潔的根本原因。

  士光這個“雄心大志”,石潔不知道,他在畢業之前寫了一些關於政治論文發表在國民黨的刊物上,石潔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參加過僞學聯,因爲這個,她幾乎不和他訂婚。這位陳××,在抗戰軍興以後,據說他竟隱居不出,很有一點知識分子的骨氣(其實他正和繆斌要價還價中),士光訪問他,聽聽他的言論,也許會有好處的。

  “唉,人是變化莫測的啊!”她忽然想起古書上的“人在江湖而心存魏闕”這句話,覺得陳××並不一定可靠,假如他和胖子是一流人,士光找他還有好事嗎?她站起來,在屋裏來來回回踱着。

  他們住在北房東頭的兩間。南窗下放着一張三屜桌,筆筒,墨水瓶,案頭日曆,維納斯石膏像整齊雅緻地擺在上面。桌東頭的屋角上,放着一個書架,上面堆着關於教育和英文書籍。北窗下面是張雙人牀,牀頭的小方桌上,放着一架五隻燈的收音機。收音機上面,掛着幾張他們合照的相片。

  石潔踱到衣架前面,看見士光換下的西裝上身的口袋裏,露出一些白紙頭兒,抽出一看,是張當日的《新民報》。他們平日是不訂報紙的:石潔是不屑看,士光是不愛看。可是今天,他卻特意出街買來這麼一張,這其間一定會有緣故的。她上下前後,一二三四反覆瀏覽一回,也沒有發現什麼觸目的東西,重又向下細一看,在第四版的下角,發現了一個徵文廣告:

中日戰爭前途之預測    (文題)


頭獎得洋五百元      (獎金)


  她認爲他平時懶於思想,作文求獎是和他無緣的。

  因爲明天要到城外去活動,沒等士光回來,燈也未熄,她就睡下了。

  ……一種悠長有力的呼吸,熱乎乎的,一下下吹到臉上,她醒來了。

  電燈仍然未熄,只是遮着個布燈罩兒,低低地懸在牀外面。在士光枕頭旁邊,放着一疊報紙,幾本書,一本還打開着,證明士光臨睡時,倒在牀上看書,丟下書本睡着的。她欠起身子,隔着士光,伸手去抓報和書,一不小心,壓在士光的身上…… 書是日本雜誌,報紙是《密勒氏評論報》。

  “你從什麼地方弄來這些東西?”她問。

  “不是和你說過,我去訪陳先生嗎?”

  “只有他那樣地方,纔會有這些東西,”她想起“中日戰爭前途之預測”來,“你和他一定談過關於中國抗戰的問題?”

  “哦——你問這幹啥?”他警覺起來,因爲他回來時,看見他買來的報紙放在桌上,“談過一下。”

  “他怎麼說的?”她翻看着《密勒氏評論報》的大標題,

  “他沒作個戰爭前途的預測?”

  “他說,戰爭不是好事,將來不論誰勝誰敗,結果是兩敗俱傷。”

  “這不是現代人的評論,我們古人早已說過了。”她用激將法,作進一步探索,“從今以後,再也別去看他。只有把人當做某方面代表人、向他去作試探,纔會說出這樣話。”

  “他下面還說啦。雖然兩敗俱傷,戰敗國得向戰勝國輸血,那就是割土,賠款,治外法權……”

  “那末,到底誰敗呢?”

  “還用問,事實擺在那裏。”

  “結果呢?”她聲音像白天說話一樣了。

  “雖敗,不亡,結果是個和局。”

  “這是誰作的結論?你的還是他的?”

  “當然是他的。”

  “那末,你呢?”

  “我嗎?我正在思索……哎,睡吧。”他翻轉過來,伸手關上電燈,過不一會,又打起了鼾聲

  “睡吧,”她如何睡得着?電燈卡的一關,就像大門當的一關,被人一把推在門外,眼前是孤寂、陰冷和一片黑暗……她難過了一會,忽然覺得這種感覺未免脆弱和可笑。即便這個結論是士光作出來的,只不過是對前途認識不清的一種表現。宋哲元風捲殘雲的潰敗,國民黨消極抵抗的失利,使不少人喪氣灰心,幾乎失掉了民族的自信。但這只是暫時的,假使一旦他們看見人民的真正的力量,民族自信心馬上便可以昂揚起來。……士光有這樣想法,或者相信別人的看法,全是不足怪的。但是,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近來,彷彿有一種外力,時時吸引着他,她的向心力已經不強了……古城啊,你睡了嗎?多少個不眠的夜,多少隻懷着憂傷的眼睛在對着你啊!儘管烏雲壓在了城頭,鮮血灑在了街心和原野,民族的新仇舊恨堆在心上,可是那些堅強不屈的人們,仍然在你的周圍,衛護着你,熱烈地看望着你,古城啊,睡吧!……

  ……她再也睡不着了。她坐起來,擁着被子,湊在牀頭上,打開了收音機的開關,左找右找,找到了從遙遠的地方播來的戰事報告。這是真正的祖國的聲息,也是在古城中和祖國的遙遠的永不隔斷的聯繫。……

  吃過早飯,士光到學校去上課,石潔挾起一個小包袱,匆匆走了出去。

  古城的春天,來得又急又猛。眼看着樹吐了葉,草生了芽,桃李開了花,你如果禁止不了春天來到古城,也就禁止不了古城人民爭取人類的自由!

  天氣很暖和,天色卻不晴朗,太陽周圍繞着一個圓暈,高空中紅殷殷的,像喝醉酒的面色一樣。這是將要颳風的徵兆。

  石潔從西單大街一直向北走去,過了西四牌樓,轉進“百花深處”,到一個同志住所聯繫一下,知道何麗已先走了。

  開往頤和園的公共汽車,停在西直門外,傍開車時,上來兩個女性——石潔和何麗。

  經過日兵檢查後,汽車便向市郊馳去。光滑的馬路兩邊,每隔十幾步,便站着個武裝警察,車開快時,彷彿警察一個挨着一個似的。

  車停在頤和園外,她們買了門票,走到園裏面去。她們無心觀賞清漪的湖水,美麗的長廊。她們在找自己的同志。走進不遠,她們就碰到了。知道今日開會的地點以後,兩個走出園外,在左近盤旋一下,看看有沒有敵僞的獵狗(特務),就向園北大有莊走去。

  一個種菜人的小窩棚,孤刁刁地站在小土坡上,坡後面長着幾棵槐樹,正好是隔開官道的天然映壁。她們剛走到菜地邊上,一個面色黑瘦,兩眼被風吹得通紅,穿着農民短衣的青年人,從小屋裏走出來。

  “啊,你們來啦!”他快活、英爽地招呼着。

  “真巧,你好像知道麗會來似的。”石潔笑着說。這位青年是何麗的愛人,名叫李志芳。

  “這兩天情況怎樣?”何麗問。

  “這幾天不時和鬼子幹。昨天在滿井,收拾了十幾個鬼子和一輛卡車。”他笑得豪放,眼睛閃出愉快的光芒,“你們到屋裏換衣服吧。”

  她們走到窩棚門口,一位滿臉皺紋的瘦老頭從裏走出。他口裏銜着小菸袋,只聽吱吱發響,卻不見冒一絲煙。

  “胡伯伯,您好?”

  “好好,小姐,請進去坐吧。”他還按着幾十年的老規矩,放下菸袋,弓着腰,笑容滿面地打招呼。

  “我們很多次麻煩老人家了。”

  “哪裏的話!像你們少爺小姐們,對國家這樣熱心,我老頭子天天侍候着都高興的。”他真摯的笑,刻得皺紋更深了。

  胡老伯本是一家人:在敵人佔了北平那天,他的兒子胡偉,把菜筐向地下一丟,說:“咱們日子過到頭啦,幹去吧!”立刻加入了神聖鬥爭的隊伍。因爲這個關係,來來往往的同志,無人不尊重這位老人。

  石潔和何麗走出窩棚,一時變成了兩個農婦。她們腦後面拖着扁圓的髮髻,身穿藍色短衣,紮起褲腳下面,是圓口的青布皁鞋。

  “哦呀!太像啦!兩位小姐可真有神通,能夠來個七十二變。”老頭子舞動煙管。

  “石潔,你這樣子,要是教士光看見,恐怕就有戲唱啦。”何麗打趣說。

  “看見又怎樣?……”石潔嘴裏說,臉不由得紅了。她並不因爲別人說她怕丈夫,而是爲着丈夫和別人遠遠不能相比,看看人家這對小兩口吧……

  風起了。迷天遮地的黃塵,從西北方翻卷而來,西山,遠村和近樹,頃刻間失去蹤影。

  “真討厭,刮這麼大的風。”志芳說。

  “前天,我進城去賣菜,剛走到西單街口,日本鬼子的氣球,一下子被風颳跑了,真痛快,把他們一齊颳走纔好,啊哈,好兆頭。”老頭子越說越快活。

  “請你老把衣服收拾好——再見。” 三個人,迎着大風,奔向有外國人別墅的村莊。

  何麗和志芳肩並肩地走在前頭。石潔故意趁後幾步,因爲他們已經好久不見了。

  望着前面一對愛人的背影,失望和憂鬱,立刻佔據了她的心頭。

  會開完了,兩個人向回走去時,石潔和何麗談到士光的問題。她早就想和何麗商量一個辦法,但總覺不好出口。今天見到了志芳,她便忍不住了。

  何麗主張幫助士光:從夫妻之愛和同志式的耐心,爭取他

  (士光)認識真理。

  她們帶着滿臉灰塵,一身疲倦回到古城時,已是燈火朦朧了。

  士光坐在燈下寫着什麼,看見石潔蓬頭灰臉跑回家,感到好氣又好笑。

  “你是個瘋子!這樣天氣還往外面跑。” 士光一面用着憐而又怨的口吻說,一面叫老媽打洗臉水。士光有個好處:他相信潔。不管她跟誰往來,不管她深夜不回家,不管她往什麼地方去,他不但絕不追問,而且也毫不懷疑。

  他知道她是一個嬌養的女兒,也知道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妻子,她純潔、剛強、聰明、美好,他把她看作一朵花,他不能用粗風暴雨對待她……爲了目前手裏不寬裕,她的生活不及當學生時她母親那樣的供養她,他對她負着深深的內疚。

  石潔對他說:她到何麗家打聽熟人的信,兩個人忽然一高興,逛了一趟頤和園。進園晴朗,出園颳風,等車不來,她們徒步走向海甸,在那裏吃頓晚飯,才坐車跑回來。她撒了謊。

  “明知走不動,爲什麼不坐洋車?”他問。

  “洋車太貴,我沒有錢。”她信口回答。

  他不再說話,長長嘆了口氣——因爲沒有錢,才讓愛人吃風沙,跑腿受累,他實在忍受不住。

  她沒意識到自己說了錯話,只用眼睛定定望着士光,如同他們剛纔認識似的——她在把士光同志芳做着比較:講漂亮,志芳不及士光,講思想呢?……她也長長嘆了口氣。

  她可真累了。睡在牀上以後,感到了腰痠腿痛。士光好像知道她的疲乏一樣,睡下後,熄了燈,給她撫摸周身,給她捶腿……嘴裏咕囔,抱怨:怨自己沒本事,窮酸;怨戰爭,怨家裏不給他多寄一些錢…… 石潔本已模模糊糊睡着了。士光的按摩、捶打,把她鬧醒過來。她想不讓他捶打,又怕惹他不高興,也只好由他擺佈了。她先是忍着裝睡,後來聽見他怨天怨地,唉聲嘆氣,小聲嘟囔,“貧賤夫妻百事哀……哎……”忽然間,她對他的情感起了共鳴。她自己也說不出什麼道理,只覺得心悶鼻酸,百感交集,一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把臉緊緊貼在他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人的本身是多麼複雜,而情感又是多麼難於控制啊!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可怪的。在名家的悲劇面前,即使硬朗的性格也難免不流下眼淚,何況是一同生活,甘苦共嘗的夫妻?他們相互之間的感染,尤其是自然的事。可是,在一個感情不輕易激動的冷靜的人,一旦之間,他忽然動了情感,而這個激動,又是發於(他認爲)人生的主要問題的那一瞬間,你正該利用這機會,拿道理點破他纔是。但是,她卻偏偏使用了另一種方式,結果便把對方引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石潔的流淚,因爲她既感到士光真正愛她,同時又感到他思想的嚴重;而士光呢,卻認爲石潔的哭泣,是對他們生活的不滿:她在這樣天氣出去奔波,還不是爲了尋找一點工作?他一面擁抱她,撫摸她的頭髮,一面卻想:你明白責罵我無能,不比這樣哭哭啼啼還好嗎?

  石潔,忽然掙脫丈夫的懷抱。她對自己的行動,有些感到害羞。她很想跟士光談談,因爲對自己生氣,就不想開口了。

  士光出生於買辦家庭,抗戰爆發,上海的生意受到了極大的挫折。臨結婚時,家裏匯來了一大筆錢,卻教他們逃難用光了。石潔家在天津,父親在銀行做事。士光父親去天津就住在石家。石潔在北平上中學,士光在天津唸書,常到石家去看父親。石潔的媽媽,看中這個漂亮的小夥子,當士光父親面,老兩口便把女兒許給了石家。他們從南京逃回以後,媽媽按月寄錢來:“好女兒,你可別再跑了!不喜歡做事也罷,媽還供養你,就當你還沒畢業…… ”

  從這些情況來看,他們的生活何嘗苦,石潔又何嘗表示過他們的生活苦?但在士光思想上,他便認爲收入少,生活不夠闊綽,每月接受石家的錢,對他的面子有所傷害。

  士光用手推一下石潔,說:

  “你睡了嗎?…… 今晚去看陳先生,在我走時,他向我說了這樣一句話:‘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你看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啊,他要下水了!這是漢奸們的格言!他在鼓勵你和他一起去作民族的罪人!”

  “看你說的!……以後任何事情再不告訴你了。”他生了氣,不再作聲了。

  紙窗由漆黑轉爲灰白時,一陣槍聲像過年炮仗似的由遠處逼到城廂附近。石潔從牀上一骨碌爬起,披着外套走到院心來,留心諦聽槍聲的所在。這一陣陣槍聲,似乎助長了她的智慧,昨日組織上交給她寫的一直還沒想好的東西,竟在捕捉槍聲中思索好了。

  午間,士光提着球拍回家來,進到屋來就說:

  “潔,我們商量一件事:現在市教育局調我到市中當教務主任,我答應了。”

  石潔乍聽到這個消息,不免有些驚訝;怎會這麼巧:昨晚上抱怨生活,今天就由薪水低的私中轉到了薪水較高的市立中學;而且還擔任主任?她本想反對,轉而一想:教書總比干別的事還好一些,於是便說:

  “你已經答應了,還跟我商量啥?”

  “如果你不同意,我還可以辭退。”士光說得爽快、正經,又很誠摯。

  “那你就去吧。……哦,昨晚上,我說些什麼?你忘記它吧……”說着,她臉紅了。

  “我,不會忘記的!”他的神色又有些木然了。



  在開“建設東亞新秩序市民大會”的頭一天,十二點半過了,士光還沒有回家來吃中飯。石潔擔心學校發生什麼事(因爲這幾日敵僞在學校不時捕人),她就到市中去找士光。

  走進西衚衕,看見兩部人力車上,插着陰陽魚標誌的杏黃小旗(僞“新民會”的會旗),她心裏就明白了。

  她走進學校,穿過走廊,悄悄踱到教務主任辦公室的窗下,就聽白饒正在說:

  “……你要勇敢一些,不要讓獅子吼住才行啊!”

  “老趙,你這懼懼懼內的傢伙,真太缺缺乏‘新新新民精神’。”

  “胖子,你胡說八道,難道你就不怕老婆!?” 聽士光說話,石潔便走了進去。

  “啊——主任夫夫夫人駕到,有失遠遠遠遠迎。”胖子嬉皮笑臉地說。

  “好說,社長先生,科長大人,”她面上毫無笑容,“看見門外的高車,就知有‘新’貴人在此。看吧,整個市中都生了光輝啦。”她冷冷地一笑。

  “士光噹噹噹主任,不也是高高高升了嗎?你可要提提提

  防他的‘泛泛泛愛主義’呀!”

  “他實行泛愛主義,你們就宣傳順民精神,真不愧是難兄難弟!”

  “任意侮侮侮辱本本本會,你不害害害怕!?”胖子裝起相來,面紅耳赤,口吃更厲害了。

  “除了真理以外,什麼也不害怕!”說完,把灼灼逼人的眼光,向胖子投射過去,“士光倒不怕老婆,你在老婆之外,恐怕還要怕什麼主子吧?嘻嘻……” “鬥你不不不過,吾等走走走也!” 於是胖、瘦在前,兩口子在後,先後走出市中。

  “士光,我這些日子非常憂愁,”她語調很沉重,“現在,我們是在茫茫險海中深夜航行,遠處有燈塔,也有磷火,它們互明互滅地在前面閃爍着,你要認清燈塔,提防磷火,不然的話,你會觸礁的。”

  “我明白你的用意……不過,人總得有兩個朋友啊。”

  “與虎同眠,很容易會變野獸的,還是留心些好。”她看他的臉,“胖子勸你勇敢是什麼意思?”

  “他激我唄。” “激你幹啥?” 他走出十幾步,才說: “他激我和你打架。”

  “那你就打吧。……我想,恐怕比打架還要嚴重,只是你不肯說。” 他噓了口氣,不答。

  “明天你不能參加那個屁會!”

  “這個嗎,很難說,我是職員,假如學校非讓參加不可,我自己是作不得主的。”

  “那末,書也別教啦——萬不該回到這裏來!”她皺起雙眉,向街上看看,走了不遠,她用手觸了下士光, “你看這怪現象——” 一個高個子僞警,站在一家商店門口,指天畫地喊着:

  “……聽見沒有?喂!明天開市民大會,建設我們的新秩序……啊?東亞的,對,你們每號老闆,明早五點鐘……五點半,率領兩個小夥計到太和殿裏去參加。喂,太和殿!如果哪家不去,立時停止營業!聽見沒有?……”

  門內放光的光頭,向他點點頭,僞警轉身又到另一家鋪口喊了起來。

  他們沒有看見的怪現象還在多着:警察局的電話機,抓在科長手裏:

  “……喂,哪?南郊?我要南郊!……喂,公事送到沒有?呃,你瞧這混蛋!明日開市民大會,……對啦!地點太和殿,時間六點鐘!要提前一點,……當然是上午,叫民團準備好,明天早點進來!喂,哪?我要西郊……”

  “新民會”的公文袋,在四城學校的大門闖出闖進:

  ——校長率全體教職員學生參加大會,不到者勒令停辦!

  在各城邊的貧民區,在車站堆房,在天橋雜耍場上,都有流氓呼喊着:

  “來呀!來呀!三毛大洋兩點鐘,只坐汽車不做工呀!來呀,逛三大殿不花錢,看看金鑾殿吧,上面有金階、玉璽、九龍墩,好機會呀!來呀,明天早上五點鐘天壇門口聚齊呀!……”

  一羣洋車伕,在人羣外面,高高站在車上,他們向流氓說:

  “既然這麼便宜,讓你全家都去吧!”

  “你這麼出力,日本人給你多少錢一天?”

  “他招到一個人,就要領到五分錢!”

  “怪不得喊得這麼賣力氣!”

  “給鬼子當猴耍,老子不幹!”

  “把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兔崽子!” 罵完,一溜煙地不見了。

  不少人也跟着跑了。

  流氓破口大罵:“窮骨頭,活王八,我日你的姥姥!……來呀!願意掙錢的,願意坐車的,願意開眼的哥們全來呀……” 四周的城牆上,貼滿了可笑而又肉麻的標語,畫得非常難看,令人啼笑皆非的漫畫也和“大學眼藥”“老篤眼藥”“仁丹”“胃活”等等日本廣告爭起城牆上的地位。

  ……

  傍晚,志芳從城外回到城裏,他們在東城開了個祕密會。志芳指導大家佈置反僞市民大會的種種宣傳工作。

  那晚上是個暗夜,勁峭的西風,不時地颳起一陣又一陣。石潔和何麗四個人,各帶一批同志向四城去進行活動。

  從東單開過來的電車,響着鈴子,閃着電花,駛向白宮影院前的樹影下面,忽地從後面車窗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臂,一瞬之間,把一落方紙放到電車頂上。電車駛到王府井的街口,一陣西風吹起滿天的紙片。在中山公園,在天安門前,在西長安街,都有紙片落葉一般飛舞着…… 在四城的街上,都有神蹟似的宣傳品在飛舞着……

  在街燈下,兩個長長的人影(一男一女)輕俏迅速地走進府右街,奔向日本憲兵司令部。兩個守衛的日軍,站在堆成半圓形防禦土袋後面。夜深了,他們有精無神地倚在土袋上面,過了一會,右邊的日軍,打起了呵欠,又過了一會,頭垂下來,手和槍像要斷了聯繫。

  土袋後面是一片黑黑的樹影,嫩葉滿枝的槐樹,在夜風中簌簌作響。

  一揮手間,一張大布告飛上憲兵司令部側面的牆上,一串標語,隨從似的一連排地跟在後面。

  在各日本機關和各個僞組織的前後左右,全張貼有佈告和標語…… 石潔,幹完工作回家時,已經是深夜了。

  輕輕叩了兩個門環,張媽答應一聲,但是出來開門的卻是士光。

  “你怎麼這時還沒睡?”她問。

  “你怎麼這時纔回來?”他反問。聲音有點驚異,“我等着你啦。”

  走進屋來,桌上放着日本雜誌,鋼筆還插在墨水瓶裏。士光像在寫什麼東西,在出來之前收起來了。

  士光無論寫什麼,總是怕人看的,因此,她也就沒動問,而且她也實在跑累了。

  倒在牀上,她還在回想今晚上的驚險經歷:滿天飛舞的落葉,滿地遮起的樹影,大布告,小標語,人們的驚奇,僞警的慌張……正在想着,恍惚間,竟和士光散步到海邊上去。海岸上遍地是金色的貝殼,一葉小舟停泊在海邊上。她和士光上了船,搖着海棠葉形的小槳,把小舟輕悠悠地盪到海心。這時,天晴,海平,血紅的太陽剛剛從海面上涌起。明亮如火的雲霞,從天空冉冉垂下,好像一條條飄帶,垂在明鏡似的海面。日光,雲光,波光,互相映照,燦爛奪目。士光閉起眼睛搖槳,在雲柱和錦帶中間穿行。忽然遠處海心中,響起一聲海嘯,一切光的強度,馬上減弱了,他們睜開眼睛,便見雲霞上騰,一羣海燕,響着翅兒,閃電似地飛來,刷的一聲,落到小船的兩側,定睛一看,原來是無數只長長的手臂,樹叢般伸出海面。手是鐵色,枯瘦得好像骷髏,上面長着半寸長的褐色汗毛,離船邊四五尺遠,如同乞討什麼似的,一齊伸向他們。他們極力划船,手也隨着前進。在離士光只有尺把遠的時候,忽然翻得手背向上,手臂伸得更高了。士光的力氣已經夠不上了,石潔奪過槳來用力一劃—— 嘩的一聲,海波立刻沸騰,雲、海、怪手立刻便消失了。

  這時,天快亮了。她也把士光吵醒了。士光把她喚醒,問她爲什麼這樣喊叫?她把夢中情景,一一描繪給他,她說:

  “如果我不叫喊,那些怪手真會把你抓去的。”

  “夢是從胡思亂想中產生的,只有癡人才說夢。”

  “你說我是癡人,我就是癡人,可是也有人說,夢是苦悶的象徵,你還看過這本書吧?”

  “夢是渺渺無憑,是空中樓閣,和仙怪神鬼同出一源,說它是啥,它就是個啥。”

  “你雖然這麼說,我可就是怕真有怪手把你抓到海里去。”

  “抓到海里也不錯,省得惹你生氣。”

  “你爲什麼說這話?你爲什麼說這話!”她用手推他,

  “你是什麼意思,你是安了什麼心?”

  “醒來是夢,你偏無中生有地大做文章,又是海,又是怪手,又是抓人,又是苦悶的象徵,結果還是要抓我,你瞧!”

  “難道你生活中沒有怪手嗎?胖子、白饒,什麼陳××,我看全是。”

  “就算他們是,他也抓不住我。直到現在,世界上能夠抓住我的只有一個人。”

  “是誰?”

  “就是你!至於別人,我還要抓抓他啦!”

   一個名詞,一個事物,在思想不同的人,就有互不相同的解釋:士光對於“抓”的看法是:全身心的愛,什麼都可以交出來,離開了生命對自己便無意義。至於其他人與人的關係,那隻能算作交易式的生活手段和互相利用。

  “那末,你不要抓別的,你就抓我好啦。”

  “我看,我怕快抓不住了。”聲音中帶着感觸。

  “你爲什麼說出這樣話?”她抓他的手。

  “你成天出去,半夜奔波,還不是爲了我沒有……”

  不等他說下去,她一下捂住他的嘴:“士光,你想錯了,我並不爲了那個,不是的……我將來會告訴你的,將來你一定也會知道。別想這些好不好?啊,你答應我,不然,我會難過的,”他依然嘆氣,無聲:“你爲什麼不說一句話?你生氣了?你答應我,啊,你聽我的話,我唱幾隻新歌給你聽。”

  聽說給他唱歌,他就高興起來。石潔是最會歌唱的。她用清澈的聲音,婉轉的韻味,唱出中外的名歌,他認爲是生活的最高享受。在婚後的一個晚上,他們夜半醒來了。滿懷清白的月色,一窗玲瓏的花影,真算得是人間良夜。說了一陣話,他們依然睡不着,士光讓她給他唱支歌,她就低低地唱起來。在他聽來,她的歌聲如同從深森林中傳來的鳥語,又像從遠山裏透出來的笛音。她微帶睡意的眼睛,充滿着月夜的神祕,在那夢一般的閃光中,他看到了生活的美滿與幸福。好景總是不常,結婚不久,盧溝橋槍聲一響,她悶住嘴巴再也不唱了。現在,她竟自己提出來;她真的肯唱,那末她說的便是真話,還有什麼不能答應的呢?

  “你唱吧,我答應你了。”

  她唱了。從《流浪曲》到《長城謠》,從《游擊隊》到《上前線》,……他欠着身子聽着,瞪起眼睛看着;聲音中的清澈、婉轉沒有了,眼光中的夢一般的神祕沒有了,仔細一看,他看見了她眼中不時閃着打鐵時節進出來的點點的火星。

  “你從哪學來的?”他驚問着。

  “跟朋友學的,你覺得怎樣?”

  “好倒好,只是調子太硬,不如從前那樣幽婉動人。”

  “哎,老先生!從前是什麼生活,現在是什麼生活,什麼樣生活就要唱什麼樣的歌。”

  她感到非常掃興。在此時此地,她還有興致和愛人夜裏歌唱,並不是爲了開心和助興,而是希望士光如果能從這些歌曲裏,哪怕得到一點啓發和激勵,從心裏引起對敵人的仇恨,那末,她的力氣就不算白費了。不料她的苦心孤詣所得的結果是:調子硬,不似從前的幽婉動人!

  “你倒是跟誰學來的?”他追問。

  “跟何麗,告訴你。麗自然是跟志芳學的。說到志芳,人家才配作箇中國青年。”她用起了激將法。

  她不知道士光對志芳早就有了評價:這位老同學,不修邊幅,不講時髦,整天死啃紅皮書本子,再不就披一頭亂髮四城亂跑,結果在師大挨人一頓痛打。那位何麗嗎,也和志芳差不多。想到這裏,他冷笑一聲說:

  “何麗、志芳是天配的一對……”話已出口,感到不對頭,“哦,天已大亮,應該起牀了。”立刻爬起來,忙着穿衣服。

  石潔,把被子往上一拉,蒙起頭來,好久好久,一動也沒動—— 上半夜是“穴邊弄虎”,下半夜是“癡人說夢”,天吶,一個夜晚過着兩樣的生活。……

  太陽剛冒紅,古城就呈現了一片混亂。城內城外全爲喊人、列隊、吵鬧、辱罵和毆打……亂作一團。

  故宮變成一個藏垢納污的容受湖,那些被威脅或者利誘氾濫而來的人流,從四城彙集在大街上,雜沓零亂地向裏灌入。

  人們到齊之後,大街上佈滿了日僞的憲兵和警察。跟着,各式各樣的汽車,從各處前前後後地馳來。這些是僞市民大會的主持人:幾個日本強盜帶着他們的異國奴才。

  故宮前後,到處圍起日軍。爲了提防暴動,機關槍、六〇炮,裝甲汽車等等助威壯膽的玩意,全擺到大街上來。

  幽靜的故宮,一時變爲混雜不堪的場所:各行各業各機關團體,全爲龍旗和杏黃旗子劃分爲一個個區域。主席臺搭在太和殿前,蓆棚配着紅布,發同癆病鬼枯黃的臉上抹起胭脂。到會的人羣,毫無一點兒興奮緊張的情緒。大家全用着漠然無視的視線,望着那莊嚴、偉麗的古代建築。市民區來人較多,他們不少人都是趁機會觀光一下舊日的皇家宮殿,因爲開放時期,他們拿不出那筆遊覽費的。

  除了爲藉機會揩油而來、攤派而來、逼迫而來,和爲了懼禍而不得不來的人們以外,自發自願而來的,恐怕沒有幾個;嚴格點說,也只有那幾個外國強盜和他們少數的幾個奴才,以及奴才手下一些嘍囉罷了。

  在溫柔明媚的春光中,太和殿閃耀着黃金般的壯麗的光輝。

  這個舊中國發號施令的殿堂,竟被外國強盜變成了扮演大軸政治傀儡戲的劇場。

  爲了觀察一下僞市民大會的情形,石潔混在最後走入的市民團體,進到會場裏來。

  在會場外面看來,好像人數很多;進到裏面一看,可就露餡了:爲了顯示場面壯大,人和人離得一搭手遠。人在會場行動起來,非常鬆散自由。

  陽光愈來愈強烈,那黃金白玉似的象徵民族文化精神的古殿堂,愈益顯得燦爛而宏壯,這個大會就愈益顯得腐爛而醜惡!就在這時候,石潔走到學團區內,遠遠就見士光站在張煥和白饒面前,他們三個人,全是那麼談笑自若,洋洋得意。向前再走幾步,她看清了:胖子和瘦子,全都穿着新出品的 “新民服”,胸前掛着陰陽魚證章和比別人長大一倍的紅色布條。這長布條,是作爲主持大會集體的標誌。

  在衆目注意的大場合裏,看見士光和他們兩個表示這樣親近,她的兩腿就沒力氣向他面前走了。她失神似的,定定地站在學團區行列旁邊,皺着眉頭,咬着牙齒看他們……

  她站了不多時間(她覺得好像站了一世紀),臺上廣播器響了。士光轉過身來,立刻看見了石潔;他一晃間,彷彿見到她向他招了一下手,就匆匆地奔向石潔過來。

  士光繞到石潔站着的地方,石潔離開了。不管她是否向他招沒招手,他依然跟了出去。

  走出天安門,他看見她的背影。他加快腳步追上去,直到西長安街西段,才把她趕上了。

  他喊她。她回頭看了一眼,仍然一直向前走。他們走回家去,誰也沒交一言。

  進到屋來,依然是各就各位,依然是相對無言。

  石潔的激怒並不單是和士光。當她走進會場,看見自己民族文化故宮,任憑敵人在那裏作威作福,耍傀儡,演醜劇,她恨不罵出來,叫出來!……她恨日本強盜,恨只打內戰的國民黨,恨喪盡天良的漢奸!……等到一眼看見士光和那兩個無恥的青年站在一起,她的怒火一下子便聚集在他的身上。不管士光有多少爲自己解釋的理由(職員啦,工作啦,學校通知和不得不然啦等等),可是,幾小時前,他還睡在身邊聽自己爲他唱歌,而幾個小時以後,竟和敵人去載笑載言了。

  “這個人,真就是‘金玉其外’,終於不可救藥了嗎?” 她看了他一陣,這麼自思自想着,“我真就毫無辦法把他爭取過來嗎?我對他真是一點力量都沒有了嗎?……”

  她認爲,她對他還有力量,因爲他是愛她的。她在大會上,只是站着看着他,她回來了,他也退出會場來了。

  “你叫我回來幹什麼呀”他實在忍不住了。

  “我並沒有叫你,你大約看錯了?”她神色平靜地說。

  “你看,你不是向我招手嗎?”

  “我多會向你招過手?我只向後面掠了一下頭髮。”她不由得笑起來。

  “你瞧,這纔是活見鬼!”他感到好氣又好笑,“我以爲出了什麼事,你跑去找我,又是招手,又是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大概你們談什麼見不得陽光的事情,做賊心虛,有人只在遠處一看,你就心慌了!”

  “你這纔是,你這纔是胡說!反正你見不得他倆,更見不得我和他們在一塊。”

  石潔說的雖是出於猜測的趣話,倒是讓她說中了:他向他倆談什麼呢?他談他寫的徵文內容和進行的情況;他們稱讚他的論點、看法和“預測”。

  “士光,我找你回來,和你商量一件事,”她轉換話頭,向他進行試探。

  “什麼事?”

  “我們離開北平。”

  “離開北平?”他驚訝了。“離開這裏往哪去?”

  “到重慶去好不好?如果嫌遠,我們去天津。”

  “去重慶,路費從何處來?”他頓了一下,“到天津去幹什麼,讓石家養活嗎?我不幹!”

  “誰說讓石家養活你!你不肯幹,人家也還不肯養活的。”

  “那末,爲什麼要走?”

  “我一心只想離開這地方,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再住,我可能會發瘋。”

  “我看這樣吧,”他頓了一下,“如果覺得現在生活困苦,你先回天津住些日子,等我弄好了,你再回來。”

  “啊!?我回天津?”她可是吃驚了,“你出的主意?”

  “怎麼是我出的主意,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呀!……我們生活太苦了。”他搖搖頭,“這日子,是你從出生以來也沒過過的。”

  “你怎麼總是啃住這個問題?我什麼時候向你表示過?”

  “還用你表示嗎?我眼睛不瞎,心也能想。”

  “你眼不瞎,可看不遠;心會想卻想不開。”她甩了甩長髮,“你只看到你的這個小家庭。”

  “我只有這個小家庭,只有你一個人,爲了你,我什麼都捨得開。”

  “你呀,你呀,你呀!……”她站起來,走到他跟前,對着他帶着困惑的眼睛說,“你真折磨人吶!”

  “因爲你覺得我折磨了你,你也就來折磨我,是不是?”

  “難道我提出離開這地方,就是折磨你嗎?”

  “我們老遠從外面跑回來,沒住上幾天,你又想往外走,走出去,一無奔頭,二無路費,我既想不出辦法,又不忍心不聽你的話,這不是折磨人是什麼!?”

  “這樣說,你還是聽話的?”

  “不然胖子他們就不會說我怕老婆了!”他話是笑着說,聲調中卻含着氣憤。

  “你到底怕不怕?”

  “他們說怕不要緊,你別說我怕就行。”

  “我說你不怕。”

  “真愛,就怕;怕是更高的尊敬。我怕我媽,因爲我尊敬她。”

  “我說你不懂得愛。”

  “那也許!因爲我沒有真愛你?!”他站起來,很生氣,認爲她說了屈人心的話。

  “你是愛我的,你只愛我這個形體上的人,沒愛我形體裏面的東西,這正如古語所說的‘買櫝還珠’一樣:匣子作得好,是爲了裝比它更寶貴的珠玉。這是一。另外,你愛的這個我,並不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她是和許多人連在一起的,你要愛我,還得愛我以外的許多人,這纔是真愛。”

  “這道理很深奧,我一時還不能領會;而且我感情的容量太小,也還容不下那麼許多人。”

  “現在你不能領會,將來你一定能領會的;現在你容不下,將來一定要容下。除非你不想在生活中有愛。”

  “我們別打啞謎了,讓歷史來做證人吧。”

  她不想和他再辯論下去,她認爲,他的問題,正如他所說的,只有歷史才能夠給她解決。

  她走去找何麗,他坐在家裏寫徵文。

  “市民大會”散了,人們正在街上游行,石潔到大街時,看見市民隊伍坐着二三十部汽車,從西長安街向西單馳去。汽車上面只露出一些各色紙旗,杏黃旗,人都坐在車廂裏頭不露面。他們怪喊怪叫(不是喊口號),誇讚金鑾殿,嘲笑日本鬼子和漢奸。

  “二哥,這回開眼了吧?……”

  “聽說那個演說的是個瞎子!”

  “好眼睛的,誰幹這種缺德事!?”

  “嘻嘻……哈哈……日他鬼孫的姥姥!” 每部汽車上,幾乎都是這種開玩笑。

  士光坐在家裏,一鼓氣寫完了《中日戰爭前途之預測》。這個人寫東西,考慮的時間很長,每一章(甚至每一段)都想得清清楚楚,然後才動筆來寫。因此,他寫出來的初稿,幾乎不必再加修正,已經像謄寫過的一樣。

  徵文整整一萬字——二十頁道林稿紙。他裝上書皮,加上襯頁,工工整整地訂好,在封面上寫上題目,標上“徵文” 字樣以後,便有些躊躇起來:“作這樣事情,應該和潔商量,徵得她的同意的……但是,假如讓她知道了,不但不會同意,也許還要來上一場暴風雨……寫了不拿出去,不是白白浪費精力了嗎?而且還有幾百元的獎金……如果潔和自己鬧翻了怎麼辦?……人在一生中,好機會並不很多,能夠爭得上水,就該跳一下龍門……但是,傷害了潔的感情呢?……”想到這裏,他把徵文往書桌裏一塞,咔噔上了鎖,“等機會再說吧,”他到外面散步去了。

  寫東西的人,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在作品寫好之後,如同走完一段路程,達到自己心嚮往之的處所,精神上感到非常輕鬆和愉快。士光先生卻和一般人恰恰相反。他把東西寫完,精神上忽然感到一種壓力,就如偷了誰的東西——東西很高貴,而物主又是自己痛癢相關的人。放到手裏吧,內心有愧;交還物主吧,又不好拿出來;粉碎滅跡吧,又很捨不得。他在街上踱着,越想越覺得煩惱,越想越覺得困惑,走着走着,不由得折回頭看一眼,就像有什麼人在後面盯他的梢。

  “這才叫活見鬼!”他忽然激怒起來。

  他是個頭腦冷靜的人,不論感情發生什麼變化,全不會影響他的思索活動。對這種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奇特感覺,經過一陣深思熟慮之後,他認爲它的來源,還是從和潔的關係生出來的。想着,一股怒氣又衝了上來,他覺得自己太懦弱了。

  回到家裏,看見石潔正坐在桌子旁邊寫信(他總認爲她是寫信),沉靜,優美,精神專注,真像達·芬奇的畫中人。看看石潔,看看桌子上的鎖頭,那種奇特的感覺又出來了。

  他沉悶悶地吃了晚飯,沉悶悶地睡了一夜覺,又沉悶悶地到學校去教書。

  石潔已經注意到他精神有些異樣,卻故作沒有覺察。她只當是在他們辯論以後,他的思想動起來了。她心裏暗暗高興,認爲她的士光要和她走上一個道路上來,從今以後,不會一望見麗和志芳就難過了。

  午間,士光從學校往家裏走,剛到西四,一部迎頭馳來的轎車,呼地停在他的面前。他嚇得驚叫一聲,後退了幾步。驚魂未定,胖子象出洞的狗熊一般,從車內爬了出來。

  “你的徵徵徵文已經寫好好好了吧?如果不怕老老老婆,你就把它拿拿拿出來,我們會長急急急着要,他說你的論論論點最那個,這當然是我我我給你吹的。老婆反反反對全都是瞎瞎瞎話,如果你叫叫叫她住上洋洋洋房,坐上包包包車,一切全闊闊闊綽、寫意,她就要佩服你的。你,趁着渾渾渾水不摸魚,真是一個大傻瓜!”

  沒等士光回答,他又熊一般爬入車門,扒着車窗喊:“你今天下下下午就送給我,拿出點‘新新新民精神’吧,我老張,要不是有有有這點精神,還會坐坐會上這車嗎?” 說完,嗚的一聲開走了。

  胖子向他誇耀坐上小轎車,給他一個很大的刺激:“同是一樣人,同是一個學校出身,他竟平地一聲雷地爬上了汽車階級!他有什麼學問?他有什麼專長?他懂得幾國語言?他比誰多了些什麼?恐怕只多了一些脂肪和個結巴嘴吧?我教這份窮書,成天累得個半死,西裝縫不上,洋房住不起,老婆逛趟公園,跑得個披頭散髮,……難道說我就沒命坐一坐汽車,只許你張煥耀武揚威嗎?這完全怨潔,她個人願意受苦,還不教我吐一吐氣。”

  他又有些憤憤然了:“胖子一見面,沒說三句話,總要提到怕老婆,這是多麼難堪的事!”他越想越覺得惱怒。

  士光回家就對石潔說:

  “書,我算教夠了!像這樣混下去,還不如死了好。” 石潔忽然擔心起來。士光這一天來的沉悶憂思,是在考慮自己的生活和前途。以他這樣思想,出路和前途是尋找不到的。因爲看不見前途,環境又這麼惡劣,消極思想自然就要衝到心裏來。

  “光,你還是幹下去吧。如果你認爲苦,就算爲我吃苦吧。”她聲音是那麼溫柔動聽,“不然你去幹什麼呢?”

  “幹什麼也比教這個窮書好!……我們這是過着癆病鬼的日子!不過,不要怨我!” 他的話裏已經有了弦外之音。

  “那末,就算怨我好了。你教書,我在家裏閒着,一家人的擔子讓你一個人挑,也難怪你心情不暢。”

  “你說這些幹啥?!”他聲音高起來,“你並沒有花我的錢吶!因爲這個,我始終想不通,你和姓趙的結婚,卻讓石家養活,媽媽來了,我都沒有臉見她。”

  “老婆總得靠漢子養活嗎?你的思想怎麼這樣古老?”

  “拿唾沫喂老婆,愛情是很難長壽的。”

  “只要不變心,跟你一齊去討飯,我也還是愛。如果你不相信,就去弄山珍海味來吧。”

  她有些難過,有些激動,她沒意識到:她最後那句氣話,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 “我會弄來的。”

  從這以後,石潔就陷於緊張、煩亂之中。工作一天比一天忙,鬥爭一天比一天激烈,她每天早出晚歸,一離開家,就惦念士光,生怕他鬧出什麼事情,時間並沒有多久,她已經感到心力俱疲了。

  也許因爲她常不在家?士光對石潔似乎漸漸冷淡了。對於這個變化,她起初還感到一些驚異,甚至說,還不習慣。可是,她覺得一個幹革命的人,不該爲個人的私生活花費過多的精力,應當把全副精神用到對敵鬥爭上去。這樣一想,思想慢慢統一了,精神也集中了,每次到城外去一次,她的孤獨之感,和對士光行動引起的煩惱和失望,如同迎風抖掉衣上的灰塵,一次比一次乾淨些了。

  於是她對士光,也就無形中冷淡了。

  這並不是說,石潔對士光不再愛護和關心了。應該說,她對士光的態度,是比從前嚴肅了,鄭重了,高出於夫妻之間的範圍了。

  一天晚上,她和士光坐在家裏談話,院裏進來一個騎車的。他把車停在門口,提着兩個蒲包走進來:

  “你是趙先生吧?”他把蒲包放在對門的飯桌上, “這是‘會’裏送給參加大會人的禮物,別人都親自去領,您好幾天也沒有去,會裏教我給你送過來。——今晚上還有一個提燈會,到‘會’籤個名,還能領到兩包洋點心呢。”這個高個子雜役,又笑着叮嚀:“您可別丟這個好機會。”

  對於這對蒲包,石潔一看見就感到了噁心。但她怕胖子他們又弄什麼鬼事,在蒲包裏放進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她走到桌前,打開包上的紫色繩子,從裏面拿出了蘋果,鴨梨,橘子;另一包全是香蕉。

  她退到原位坐下,什麼也不說,只拿眼睛看士光,看他臉會不會紅,神態會不會變,中國青年人的良心會不會發現!……士光看一眼“禮物”,又看一眼石潔,毫無一點忸怩和不安,石潔實在忍不住了:

  “多新鮮的果子!多高貴的禮品!”她的語調如在晚會上朗誦詩。

  “是他們送來的,又不是我向他們要的。”他的聲音很低沉。

  “不是要來的,卻是拿祖國利益和人格換來的!” 他嘴脣動了動,想說什麼,卻低下了頭。

  她不再說——也覺得無話可說了, “他是不會向上了!算了,離開他……能不能離開……”憎恨在激怒的暗雲中,如同夏夜的電光一閃一閃的。她兩道長眉,在眼皮上扭成了一條橫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雙手。

  她這神氣,在結婚前後,他只看見過很少的幾次:那是在事變發生他們離開北平的時候;在南京陷落他們決定北歸的時候;在他找她談判她能不能跟他訂婚的時候。在這個神色之中,蘊藏着人生變動前夜的徵兆和關於生活命運轉折間的決定。這神氣出現在這慪氣的當兒,他未免有些驚慌:

  “就是你的僕人犯了過錯,你又該怎樣處置他呢?”他的聲音有一些顫動。

  (但是,不久以後,他竟把徵文交出,人不是很難捉摸嗎?) 聽見他這樣聲調,她又不由得軟了下來。

  過了不久,士光也和石潔一樣:每日早出晚歸,有時候也不回家吃飯了。同時,各式各樣的請客箋也送來了;又過兩天,徵文在《新民報》上登出來了。

  那天晚上,石潔回到家,張媽高高興興送來一張報紙,笑嘻嘻地說:

  “石先生,你看,趙先生中獎了。”

  像從懸崖上冷不防地被人推落那樣,她全身一震。她坐在桌前,用微微發顫的手打開那張報紙——她還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再一看,她認出那得獎者的像,是他在畢業以前照的。下面一行字是:“本報徵文第一獎獲得者,趙儒輝君玉照”;旁邊是二號字的標題。

  她怕張媽看見自己的羞怯,又恐隔一會兒後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向張媽說: “張媽,去吧。”

  張媽用詫異的眼光,向石潔 了一下,便回西屋去了。

  她一口氣看完了徵文。她全身血液,隨着徵文的章節沸騰起來又降落,降落下去又沸騰。假如作者這時在她的眼前吶,讀者們,你們一定會高興一下的——也算他幸運!

  徵文內容,和士光對她說過的幾乎一樣:敗已定局,和是結果。而不一樣的是:“戰敗”有了,“不亡”卻不見了。因爲這樣,這篇東西實在具有使人灰心喪氣的力量。作者從實驗哲學裏學來的邏輯,在徵文裏得到了充分的運用:他從中華民族和中國歷史上(近百年史)、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政治經濟上,中日兩國的軍事實力對比上……列舉出中國的必敗之因。而在論證歷史那一段,尤其淵博豐富,稱得全文的“精華”。他用“犬戎入周”“五胡亂華”“匈奴入侵”“遼、金、元、清的入主中原”略證一下民族的積弱;從鴉片開始,他把中國那些丟臉的、捱打的史實,如數家珍一般,不厭其詳地一一加以描繪,彷彿中華民族的失敗榮辱,是出於先天命定的一樣。接着, “然而”一大轉:“……今兩京已陷,武漢垂危,玉帛求和,實乃自救之道……”她把雙手同時向報上一拍,大喊:

  “最後勝利是我們的!”

  她伏在桌上,頭枕着手臂,氣喘心跳,耳鳴手麻,她萬萬想不到趙士光竟會墮落到這樣地步:“你,石潔!怎麼愛上了這樣一個人?!……”

  激怒,悲憤稍稍平息以後,她便追想到事件發生的根源:從士光出身家庭,和他受到的教育,他寫這種東西,原算不得什麼意外和奇怪,但是,作他愛人的,也不能說沒有一點責任;至少至少,對於他的思想了解和對於他的幫助是不夠的。“你是怎麼幫助他的?你使的什麼方法?你用的什麼態度?你對於他盡了什麼責任?……”她狠狠咬着嘴脣,額頭在衣袖上左左右右地摩擦,右手把頭髮抓得蓬蓬亂亂……

  擡起頭來,忽然覺得她目前的一切,小屋、傢俱、門窗四壁等等,對她完全生疏了。彷彿她沒在這個家生活過一樣。她定定對着燈光,思索着如何安排自己。

  由於士光的事件,使她把結婚生活,前前後後作了一番回顧,她省察到:在自己的思想情感裏面,還存在着許多不大健康的東西,還需要加強改造,努力克服,她決定到戰鬥的烈火中,燒掉身上的一些不該有的東西。

  她一揮手把桌上報紙拂到地下去——報紙上的儒輝離開了她,玻璃板下的士光又赫然觸到眼來。她不再揮了。她癡癡地望了一會,忽然又用手掌把它捂起來……她掙扎着,她只失了一會神,另一種力量終於給了她最後的支持。

  “蘿蔔賽梨……”“餛飩開鍋……”的呼喊,一聲聲從衚衕口上傳來。大街上電車的震響,一陣比一陣真切,一陣比一陣逼近,這表示——夜已深了。

  士光依然沒有回來。

  他最好是別回來;那就可以免去一場最後的爭吵和不必要的糾纏;回來也可以,我還該對他進行最後一次的幫助。

  她不想再睡下去,她覺得她不能睡到那張牀上了。她打開箱子,收拾一下自己需要的東西。揀點好了以後,向四處一看,她走到牀頭上,取下他們結婚照片,幾下子扯個粉碎。

  如果不辭而別,會使士光猜疑的,寫個留言吧。

  她想了一陣,一口氣寫完了三張信箋。信寫好時,麻雀已經在檐頭上吵起了嘴,棗樹尖上也染上了害羞似的紅輝。士光依然沒回來。

  她提起小包袱,毫不留戀地走出小屋,離開小院,走出黑漆大門。當她轉身去拉門環,回頭看一眼她開始生活,曾經認爲是他們的愛的巢穴時,從她眼裏涌出了兩滴晶晶如露的淚珠,那是不能多見的隕星,向着陽光閃了一下光芒,再也看不見了。

  直到午間,士光先生才昏昏沉沉從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回來。他走進門來,看見滿屋內的混亂情形,不由心裏一跳——糟了!走近桌子,他看見了“留言”。

士光:


我看到了你的徵文。它很有“力量”——它毀壞了你,也糟蹋了我!


潔走了!她永遠走了!她走出了心愛的古城,走出了給她痛苦的小家庭,也走出了你的欺騙和侮辱。


她早就應該離開你:在你堅持走出北平時,在你堅持不去西北時,或者早一些——在你參加僞學聯時。她沒有走,因爲她戀着你,等候你;她候着你的覺悟,盼望你有勇氣和她走上一條路:給工作增加一份力量,給自己增加一個同志。可是出乎意料的,她竟把你候到變成了一個民族的罪人!


潔和你回到家來是夫妻,你“愛”她,她戀你;等到一出大門,便幹起彼此不能相告的事!潔整天整夜和同志們向敵人作着拼命的鬥爭,她對敵人恨不能食肉寢皮;那料想,敵人卻來到她的身旁,同她吃在一起,睡在一牀,這是怎麼樣醜惡與可恥!?


她和你共同生活了兩年,她的一絲落髮,一片指甲,你都會認得清楚,但是,你卻認不清她整個的人;潔知道你愛吃的是什麼,愛穿的是什麼,愛聽愛看的全是什麼,她卻認不清你的奴顏婢膝,這是怎麼樣的矛盾和悲哀?!現在,你雖然沒認清她,她卻認清你了!


有的人,不惜用流血犧牲來保持我們民族的尊嚴,你卻用民族尊嚴來換取虛榮和享受!兔子死了,頭還衝着它的窩巢,因爲它留戀它的老家;人如果用祖國和她最神聖的東西來換取生活享受,縱然他坐包車,吃大菜,住高樓,他仍然是最卑賤的動物!


人不難得到富貴和顯達;最難得的是正確的認識,猛毅的覺悟,勇敢的自新!


我要對你說,我敢對你說:“最後勝利是我們的!”你不會相信吧?那末,你就抓牢你的徵文,等候歷史和人民的裁判吧!不要忘記:我們是中國人!我們父祖和遠祖全是中國人!


“我們是中國人!”這是和你生活過兩年的潔,在臨別時給你的贈言。


別了,願你自己珍重,重新安排一下你的生活,重新考慮一下你的前途!


最後,你不要找我,因爲你找不到我。要想找我,你首先要拒絕那些胖牛瘦鬼,閉門思過,革面洗心;然後參加到救亡隊伍裏面,立功贖罪,爭取人民對你的諒解,那時節,我們纔會有見面的機會!


潔留


  他覺得什麼都完了,不但屋子空了,全世界都一無所了。他伏在桌上啜泣起來,如同失了母親的孩子一樣。後來,他猛然站起,從懷裏掏出那五百元龍票(僞幣),把它全部扯碎,撕一把向地上的扯爛的照片上一丟……

  撕完了龍票,他又伏在桌上啜泣。他一面哭,一面想着石潔所走去的地方……他想不出。映在他眼裏的是胖牛瘦鬼的嘲笑,紅燈綠酒的宴會,輕狂、嬌豔的日本歌妓……悔恨像蛇蠍一般咬着他的心。他將眼睛緊貼在手臂上。這回映在眼前的仍然不是石潔,而是那個被風颳走的、綴着“中日提攜”大氣球飄向天外的影子……

  “她,她飛了!……”他哭得更響了。

一九三九年八月十五日於官渡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一日改於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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