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月下種瓜

  昨天下午,第五中隊到山上去運石頭,隊長普英越幹越來勁,一不小心,就從山半腰的崖頭上滑跌下來。他滾到中途,抓住一束茅草,纔算沒落到澗底下去。當時把大家——尤其是副隊長李山——的聲氣都嚇差了。他的汗褂前襟,已經擦破一個大口子,幸好左肋巴上,只擦去一層油皮,有巴掌大一塊,象魚身刮下鱗甲一樣。這個彝族小夥子,咬咬牙,瞪瞪眼,雙手在胸前揉摸幾下,馬上猴子一般,從懸崖下爬上來,又和大家一樣地幹起來。

  現在趕修的這個中型水庫,是個人造山頂湖。眼下已入雨季,趕快修好了,從四山下來的雨水,就叫它規規矩矩住在裏面;今年既防了洪,明春早栽早種也有了把握。

  聽見普英滾了山,工地主任立刻來看他。這人名叫趙芒,人生得瘦,卻滿有精神。看了傷勢以後,他知道內傷並不輕,當時就說:“小普,傷得夠瞧啊,明日休息一下吧。”

  普英胖臉上笑出幾道橫紋,摸摸胸脯說:“我,人好好的,衣服倒是受了重傷。”他說得洋洋不睬的。

  搞完夜班,肋巴開始隱隱作痛。回工棚剛要睡下,趙芒又來了。他拿來一小瓶白酒,半小瓶雲南白藥,親自合好,讓普英服下,當時又對他跟李山說:

  “明日你和李山調換一下工作,暫時幹兩日輕活吧。”

  安排好了以後,他才放心走了。

  今日清早出工,李山和普英兩個就扯了皮:正隊長不肯調換工作,副隊長硬是不答應:

  “你昨晚下半夜,一個勁的哼唧。趙主任就是不向我交代,也不能叫你上山了。”

  他們這個中隊,來自一個民族社。趙芒是社的分支書,李山是副主任,普英是第一隊的模範隊長。趙芒和李山對普英這樣關心,不單因爲他是少數民族,也因爲普英的幹勁大,熱情高,在工地上首創每日四個石方的紀錄。

  下午,剛要收工,採購員小吳,由村子回到工地來。一見普英,就眉飛色舞的叫道:“老普,恭喜!你的新媳婦,昨日薅草二十畝,大喜報把你家裏貼了一個滿堂紅。”說着,拇指一豎,“聽說今日要薅到三十畝,你們小倆口可真光榮。”

  吃過晚飯,普英呆了一樣,坐在原地不動。心裏一團高興,卻又不大相信(往年薅上三畝就頂了天),隨着高興而來的,又有一些思念。爲什麼不思念?人家結婚三天,新牀還沒睡暖,就帶隊來到山上,興建這個大水庫。

  夜班鐘聲噹噹一陣響,人們一齊涌出工棚,他仍然不聞不見似的,坐在那裏想心思。

  “小普,今晚上回家補補衣服吧,明天清早趕回來也不會誤事。”

  普英一怔,趙主任幾時站在身邊他都不知道,你看,他好象看出自己的心事……他不是在笑我嗎?可是,他卻說:

  “補衣是小事,家裏還有一點白藥。”

  從清早起,半邊肋巴就痛得厲害。先是活動時痛,碰摸時痛,後來連喘口大氣也要痛,可他一直挺着。現在,聽見家裏的消息,走出工地來,痛楚好象有些減輕了。實在說,他是把痛忘了。他想:憑她(楊春秀)那樣單斤薄兩的身骨,能薅草二十畝?這個新紀錄,我倒要見識見識。如果小楊只爲多得工分,走過場,馬虎了事,社上爲了團結她,不好意思認真檢査,就會耽誤了生產大事。今年可不比往年,社上向全縣下了挑戰書,奪紅旗,保證畝產雙千斤,上北京去見毛主席……中耕夏鋤是關鍵,如果社上一馬虎,大家也跟着學樣,將來達不到指標,就會影響社會主義大躍進……

  日落天無雲,是個雨季少有的晴夜。天上一片深海般的藍,星星象洗過的金珠一樣,晶晶的閃光。忽然,高空裏飛來一顆亮星,從西南向東北直直的劃了過去,快得教人眼睛跟不上……啊,這是人造衛星,妙極啦!我們也有這樣快勁該多好!

  走下山坡,走過村頭上石橋,遠遠看見鄉政府院裏閃出明亮的電燈光。又走幾步,便聽見一個女人說話的聲氣。怪不得聲音傳出這麼遠,原來用着擴音器。好神氣,這是哪一個?婦女主任孫惠仙?不象。女隊長王竹英?也不象。那麼,這倒是誰的聲氣,這麼清脆,又這麼響亮?

  他加快腳步,急匆匆登上鄉政府門前的石階,走進門廊裏面,燈光閃得眼睛發花;閉了一下眼皮,然後定睛看,他不由的呆住了。楊春秀站在大殿的臺階前面,一大盤青包頭,遮近兩道長眉,清秀的瓜子臉,映着燈光,顯得分外光潔。她正對着全鄉婦女介紹薅草的經驗。她講着話,眼睛望着大家。後來猛一擡頭,白臉上忽然涌出一片紅霞,稍透驚奇的眼光,分明射出一句問話:你幹啥跑回來了?……

  因爲小楊的一望,也因爲自己錯懷疑了她,普英心裏一熱,感到難爲情起來。

  他出了大門,走回家裏。院裏小狗叫了兩聲,屋裏燈光還亮着。老媽媽坐在地上織草鞋,聽見有人走進,便說:“今晚算稀奇,回來的這麼早。”說着,折頭一看,不由呵呵笑起來:兒子的回來使她分外高興。

  “你打鄉政府過來,可聽見我們春秀演講?”老媽媽語氣中充滿自豪。

  “薅二十畝可真?”

  “看你說的!如果不真,隊上肯記十幾個勞動日!”

  “現在大家幹勁都大,不光春秀一個;只要敢幹,將來啥事情都幹得出來。”他說得安靜老實,不顯露一絲高興。

  “莫說啦,我們跟白雲社挑戰,每家要種緬瓜六十塘,瓜籽已經發下來,可是有些人還沒動手。”

  “那爲什麼?”

  “空地種光啦,瓜得種在墳地裏。他們不肯種,怕老祖公生氣,家宅不安。”聽見母親這樣說,兒子本來想問:“你吶?也怕嗎?”因怕惹她生氣,只說:“春秀也怕?”

  “她倒說不怕,因爲白日黑夜忙薅草,顧不上來。”

  “媽,莫打草鞋了,你家給我補衣服,我代你們去種瓜。”說着,脫下汗褂,遞給老媽媽,到裏屋去找新衣服。

  “回家來還不歇歇,真是的!”老媽媽在外屋埋怨,兒子在裏屋找到新衣、白藥,也找到那包沒有種下的瓜籽。

  他服下白藥,扛起一把鋤頭,推開屋門,走入夜色中。

  大半輪月亮掛在東方,山影陰鬱鬱遮住河岸。河這面的秧田,象一灣銀青色的長湖,稻葉上的露珠,閃閃發光。田溝裏水聲活活,幾隻青蛙,隔一會,閣閣的叫幾聲。走入山腳樹林裏面,便聽不見水聲和蛙聲,山中象夢一樣的靜。墳地上,野草沒膝深,墳堆上生滿青蒿,一陣陣放出很濃的香味。白色小花,在月光下,很象停在草尖上的灰色小蝴蝶。他剷掉墳上的花草和青蒿,捆起幾束,堆在一棵朴樹根上,然後在墳地上挖了六十個塘。

  “今年生產大躍進,老祖公也得出把力。”他一面種瓜,一面和老祖公說笑話。

  剛種下一半,身後草地發出一陣悉率的響聲,一個人踏着草地走來了。

  “看你把我嚇一跳。”他半真半假的埋怨走來的人。

  “你幹啥跑回來?”問着,蹲下來,從男人手裏抓出一小把瓜籽。

  “回來看英雄。”

  “我說,你是回來檢查。”語調中好象有點生氣,“你站在門裏,兩隻眼睛活託託象個小賊,啥,你怕我看不出?!”

  “我是社務委員,有權檢查。”

  “現在信了吧?……聽說你打山上跌下來,一定傷得很重?”

  “聽說你薅草二十畝,我大吃一驚,空通一下,就打半山岩上掉下來……”他哈哈一陣笑。

  “看你哪有正經的!媽在補衣服,見我回去,就說:‘當隊長還跟人家打架,看,汗褂都扯爛了。’我差點笑出來,可是忍住了。我沒告訴她家真話,否則,她會不放你走。”

  “送纔對。現在我相信,你能薅草三十畝。”

  說着,瓜種完了。兩個人在草上,打露水洗了手。

  “你吃了藥?我摸摸,你摜了哪點?”

  左肋巴腫起一片,在手掌下,好象摸到小牛脊背似的,又硬又燙。她輕輕的摸撫着,埋怨着,叨咕着,憐愛,心疼,不由把身子靠在他的身上。

  兩個人肩並肩坐在朴樹根的草堆上,輕輕的說話,談三個月的別離……

  村雞叫了第二遍,兩個人走回家裏。普英拿起衣服,春秀拿起薅草的釘耙,因爲怕驚醒老人,悄悄的走了出來。

  “今天,我得打六個石方,四方落後啦。”

  “這樣,我們就賽一賽吧。你回去對你的隊員說:打四個石方,是烏龜的速度,要駕起飛機才行。”

  “嘿!山頂人造海,保證提前半個月完成。”

  “好,一言爲定。我們保證十天之內全社薅完五道草。如果你們先搞完,我們擡起大紅旗送上水庫。”

  兩個人對面站了一會之後,普英走了。

  他走出村頭,聽見身背後,傳來一聲聲的呼喚。他以爲楊春秀追來喊他,住步一聽,呼喚的聲音確是春秀,但可不是喊他,是挨家呼喚婦女們出工:

  “起來,起來,我們要奪紅旗啊!”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二日夜雨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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