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续记《红楼》琐话

  我的心很脆弱,易动情感,所以看了任何哀情的作品,都会淌眼抹泪,像娘儿们一样。往年读《红楼梦》,读到《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那一回,心中异样的难受,竟掩卷不愿再读下去了。

  看过了大半部《红楼梦》小说,当年也曾看过《红楼梦》电影;我不是批评家,不唱高调;单以情感来说,那么不怕人家笑话,我又照例掉过眼泪的。我很爱潇湘馆的布景,绿竹猗猗,使人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感。我也很爱听周璇所唱的那首《葬花词》,似乎把黛玉心中的哀怨都唱了出来。

  这一部电影,以《红楼梦》为名,自是太广泛了一些;因为所演出的只是贾、林二人的一段哀史,不如称作“双玉哀史”“还泪记”,或竟直率地称“贾宝玉与林黛玉”,而旁边注明“《红楼梦》的一节”,那就妥当得多。倘要用《红楼梦》这一个大名字,那么索性浩浩荡荡地来一下,把“鸳鸯剑”“风月宝鉴”“宝蟾送酒”“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等等,一股脑儿包括在内,依原书中情节的先后,依次摄影起来,不过人力物力,也要相当的扩大了。

  梅兰芳《黛玉葬花》,我曾瞧过两次,表情细腻,歌喉婉转,自是他生平的力作。当时故词人况蕙风氏倾倒得了不得,特地为他填了两首词捧场,我爱他的那阕《西子妆》:“蛾蕊颦深,翠茵蹴浅,暗省韶光迟暮。断无情种不能痴,替消魂、乱红多处。飘零信苦,只逐水沾泥太误。送春归,费粉娥心眼,低徊香土。  娇随步。着意怜花,又怕花欲妒。莫辞身化作微云,傍落英、已歌犹驻。哀筝似诉,最肠断、红楼前度。恋寒枝,昨梦惊残怨宇。”

  我虽不懂大鼓,而白云鹏的《黛玉悲秋》《黛玉焚稿》,倒也去听过的。可是任他唱得怎样缠绵悱恻,我却并不感动,也许因为我是外行的原故吧?

  往年女诗人杨令茀女士,曾做过一个大观园的立体模型,有两张八仙桌那么大,曾在上海、苏州公开展览,所有园中亭台楼阁,山水花木,以及各种人物,都制作得十分精细,一丝不苟,而且宝玉、黛玉的面目,也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红楼梦》有英译本,就直译其名为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译者是位精通中国文的英国人,似乎是名Giles吧?这倒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新中国成立以后,《红楼梦》在文艺上仍保持了它的崇高的地位。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因系根据唯心主义理论,受到了唯物主义者的严正的批判;而贾宝玉与林黛玉也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如果双玉真有其人,也该含笑于九泉了。

  舞台上常见有各剧种新编的《宝玉与黛玉》的演出,而以江苏省锡剧团的《红楼梦》为最,由姚澄、沈佩华、王兰英主演,吴白、木夫编剧,因为意义正确,很得好评。苏州弹词作家吴和士前辈,正在替朱雪琴、郭彬卿两艺人编《宝玉与黛玉》弹词,不料尚未脱稿,而苏州市评弹工作团潘伯英、黄异庵已编成了中篇弹词《红楼梦》,分上、中、下三集,先后在苏、沪演出,风靡一时。
  我对于林黛玉向有好感,深表同情于她的不幸的遭遇;我虽是一个男子,而我的性情和身世也和她有相似之处。她孤僻,我也孤僻;她早年丧母,我早年丧父;她失意于恋爱,我也失意于恋爱;她工愁善感而惯作悲哀的诗词,我也工愁善感而惯作悲哀的小说。因此,当我年青的时候,朋友们往往称我为小说界的“林黛玉”,我也直受不辞。

  林黛玉自号颦卿,颦又是悲哀的表示,颦与哭是分不开的,所以一部《红楼梦》,一半儿是林黛玉的泪史,说她是在还泪债,一些也不错。我自幼至长,直到五十二岁,为了恋爱,为了国恨,为了家难,也单直构成了一部泪史,也在还我的一笔泪债;记得当年曾有《还泪》两首诗:“悲来岂独梦无成,直欲逃禅了此生。偷活人间缘底事,尚须还泪似颦卿。”“学书学剑两难成,愁似江潮日夜生。为有情逋偿未了,年年还泪作颦卿。”可是那个时代女子的心,毕竟是脆弱的,所以林黛玉因受不起悲哀的袭击而死了。我却顽强地抵抗着,终于渡过了一重重难关;恋爱早已告一段落,家难也早就应付过去,而祖国获得了新生,国恨也一笔勾销了。到如今我已还清了泪债,只有欢笑而没有眼泪,只有愉快而没有悲哀。

  林黛玉孤芳自赏,落落寡合,她死心塌地地爱着贾宝玉,而不肯赤裸裸地透露出来;她面对着残酷的封建和礼教,孤军作战,坚持着不妥协的精神,与恶劣的黑暗势力相周旋;所以她虽受不起悲哀的袭击,而走上了死亡之路,仍不愧为封建社会中一个勇敢的女斗士。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