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续记采薪

  “八一三”日寇来犯,苏州不能住下去了,我扶老携幼,和老友程小青兄暨东吴诸教授避难安徽黟县南屏村,大家真的做了难民。不但是挑水、买菜,亲自出马,还得上山去砍柴;而以砍柴为我们最得意的工作。那地点大半是在南屏山麓虎山上的大松林中,砍柴之外,再拾些松皮、松针和松果,带回来生了火,煮饭烹茶,是再好没有的。我曾以长短句记其事,调寄《喝火令》云:“雪干常栖凤,云根自蛰蛟。腾挐夭矫上层霄。大泽风来谡谡,万壑起松涛。  丹果如丹荔,翠针似翠毛。检来并作一筐挑。好去煎茶,好去当香烧。好去鸭炉添火,玉斝暖芳醪。”

  我每天午后,往往带着儿女们,提篮的提篮,带刀的带刀,掮竹竿的掮竹竿(打松果用得着),浩浩荡荡地走二三里路,赶上山去。到得夕阳下山时,就满载而归,连我那八岁的小儿子,也得肩挑两篮子的松果哩。在山上时,就常常遇到小青夫妇和他们的子女,他们工作尤其努力,每天总得一担两担地挑回去。小青曾有《樵苏》一诗云:“滞迹山村壮志无,米盐琐屑苦如荼。添薪为惜闲钱买,自执镰刀学采苏。”我也有二十八字,附录于下:“未经忧患贪安乐,坐食奚知稼穑艰。且与儿曹同作苦,夕阳影里负薪还。”但我自从回到上海以后,早又变做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废物;想起在南屏山村做樵子时的情景,如同隔世了。

  说起柴薪这些引火之物,在山村中本来很便宜的,焦炭每元可买一百二十斤,树柴每元可买二百八十斤,煮饭烹茶,所费实在有限。至于山间的柴薪,自以茅草为大宗,山上山下,到处皆是。我家里的老妈子,每天午后无所事事,总得拿了一把镰刀,一根扁担,出去砍茅草,只消二三小时,就成担地挑了回来,柴间里堆得高高的,像小山一样。便是村中的妇女,也以砍茅草为日常工作之一,我常见许多老婆婆和小姑娘们,或肩或挑,伛腰曲背地从山上挑下来,一二百斤的重量,不算一回事。我想自己昂藏六尺之身,难道及不上一个老婆婆、小姑娘,很想尝试一下。可是有一天见小青砍茅草,一不小心,在茅草上捋了一手心的血,把纱布裹了好几天,于是把我的勇气吓下去了,始终没敢去尝试。只为山上茅草太多,樵子们嫌它碍路,每到春初,就放一把火烧了起来;我所住的对山草堂,面对顶云峰,常能看到山半的野烧,夜间熄灭了灯火,坐在窗前饱看。那火焰幻成种种图案,活像上海市上的霓虹灯,自诩眼福不浅;而孩子们更拍手欢呼,当作元宵看花灯哩。我曾填了一阕《散余霞》词:“夕阳鸦背徐徐堕。忽余霞掀簸。山背灼烁齐红,放芙蓉千朵。童稚欷欷欹欹。问彩灯好么。我却心系天涯,痛处处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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